醒春
2018-04-20
春日并非是一个“花拳绣腿”的词汇,它是实际而重要的生活时节。人们在这个时节中,休憩、整顿,娱神娱己,用一场场的仪式完成身体上、心理上的过渡,为新的一年整装待发。在自然万物复苏的同时,与人有关的一切,也在大张旗鼓地苏醒过来。
从古至今,诗人们对于春天一直有着诸多想象,有“新燕”“春泥”的暧昧欣喜,也有“花溅泪”“鸟惊心”的庞杂幽怨,但落在仍有许多耕作活动的周宁,春与其他三个季节一样,更重要的是实用性——一个与生产紧密相关的时间概念。他们有更丰富的语言来描绘时间——这个时候要种土豆了,这个时候要种茶了,这个时候该演大戏了。在村落里,时间从来不是均质呆板的,不以分秒量化。
我们一行人在元宵前造访周宁村落时,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你们怎么这么早上工”。正月十五之前,村落里的人们几乎是不事生产的,闲散与舒适盈溢。你会在鲤鱼溪旁撞见人们晒太阳扯家常;在廊桥上听上一场用本地方言说演的评书,一段清亮的山歌;在人潮拥挤的戏台下,观赏一场余音绕梁的北路戏。当适当的生产时机还未真正来临时,这些慵懒与看似肆无忌惮的享乐,实际上也是一种身体上的休憩与准备,新的生活计划正陆续被制定着。偶尔在田间地头也还能看见三两劳作的人,他们趁着天气晴好,下土豆苗,辛勤地为一年之计细细盘算。
春日里所有的庆祝、祝祷,都是为了更好的出发,从个人到村落,这种种仪式的准备都饱含浓烈的期许。为了祛灾祈福,顺风顺水,家家户户在正月接起了板凳龙。当轮到制作“龙头”的家庭骄傲地抬出“龙头”,一条望不尽首尾的“龙”便开始在村落间张嘴摇尾,随性起舞。为了可以安心出门开工,大小村落全村出动,请上乐队舞龙舞狮队,带上“输人不输阵”的气魄,风风光光地请回地方神林公。人人都在新一年里摩拳擦掌地热着身。
在礼门乡的仕本村,每年正月十二至十五是最热闹的时候,村中会连续四个晚上舞板凳龙,龙一摆尾,春就来了。
春节已过,春耕将至。在周宁,一年肇始,春耕是每个村子的头等大事,村中会举行大小仪式,以祈保耕作顺利,五谷丰登。板凳龙这一习俗迄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正月十四,天光仍亮着,在月亮冒出山头时,仕本村李氏宗祠前已聚集了好些人。等到夜幕降临,宗祠前已是人山人海,村民陆续将各家的一节节板凳灯抬至宗祠内,准备仪式。
他们按一户一灯的形式连接起板凳龙。龙头每年轮流由各户人家抬举,每家必须安排一人驮灯,一个板凳灯就是龙身体的一部分,节节相随,有时一条龙从头至尾,要用七八十条板凳相连,每条板凳上扎着两只花灯,花灯上彩绘自己喜欢的花草、树、鸟等图案,寓意吉祥。吉时即近,阖村点香敬谢先祖神灵,宗祠前响起神铳。板凳龙由宗祠中走出,开始巡游,每到一处,村民都会在家门口迎灯祈福,唢呐和锣鼓声不绝于耳,爆竹与响铳撼动山村。板凳龙队伍浩荡,所到之处,人们忙着在自家门前插香,燃放鞭炮,迎接队伍,祈求今年平安吉祥。
村庄背靠月亮山,古称“月山境”,四周七峰环绕,形似 “七星伴月”。当晚月近浑圆,漫天的星星,就停在山尖尖处,人颠颠地跟在龙尾巴后面,灯火远去,在黯淡山色中接合成龙形,闪烁金光的灯龙顺着山脊蜿蜒,在田野上盘旋,水中瞬时出现龙的倒影,两条龙平行地行游在山间,继而合为一体,在树林后影影绰绰,闪烁着古老的想象力。而春日,也在这份愉悦的喧嚣中得到了正式的仪式认证,此后,各自便是忙忙碌碌又一年了。
如果选一种方式来呈现人神同欢,民间大戏无疑是强有力的一种。
戏剧自带群体狂欢的特征,是助兴、烘托节庆气氛的利器。许多村落都会在过年期间大兴几场大戏,虽然演一出戏需要不少的费用。节庆满足了人们情感调整、情感共享的需求,所以春日社戏遍布,而在周宁,有北路戏。
扫视到占据空位的朋友的摆手,我三步并作两,紧张落座。戏台下落满人。老人对着乱跑的孙子大声训斥,嗑瓜子的声音夹杂着聊天碎语,还有那不绝的叫卖声,戏台被鼎沸人声所淹没。一声锣鼓声起,杂声消弭,戏开始了。
北路戏又称“乱弹”“横哨戏”,是清代中叶传入福建的乱弹与本土戏曲融合形成的一种地方戏曲声腔剧种,流行于闽北、闽东、闽中等地。在闽东地区最受欢迎的是来自其北路之建瓯、古田、屏南的“北路班”,之后北路班逐渐打败上路班、下路班、南路班等戏班,成为乱弹戏班正宗的标志,“北路戏”以此成名。遗憾的是,这种富有地方特色的戏种在百年来逐渐式微。闽中地区已是闽剧的天下,在闽东,北路戏的发源地古田、屏南已失传,而今周宁的许多村镇,闽剧也正在“攻城略地”。毕竟,相较于北路戏等用地方方言表演的剧种,使用福州话的闽剧确实具有更大的传播市场。电视、网络等现代娱乐传媒的普及,加上其他剧种将原本就逼仄的传统戏剧市场挤占,北路戏这非主流剧种确实生存不易,但总有一些人在坚守着传统。
李墩镇黄埔村有着周宁现今唯一能演出北路戏的民间艺术组织,这个“黄埔剧团”还将散落周宁其他地方的艺人收纳其中,北路戏第六代传人、黄埔村民林孙发担任这个剧团的团长。林孙发70多岁,身体朗健,声音洪亮,这会儿刚带团演出两周回来,其中包括在屏南县的三场。北路戏主要集中在正月上演,需要剧团提前去推销,找人订戏,“好多地方都被闽剧订掉了,我们的话他们听不习惯。”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整理剧团行李,设备很多都已老旧,因为资金的欠缺,一些必备设备还得外借,即便如此,林孙发还是铿锵有力地说:“亏了还是要演,没有演,这戏就没了。”
三四十年的坚守,还是有所收获。一有演出需求,剧团三十几人能迅速被召集,原不理解他的三个儿女也参与了剧团的演出。为了让北路戏传承下去,他们尝试用展演方式,比如在福州三坊七巷等地进行短时间的宣传性演出。在李墩镇上,北路戏还成为小学的必修课,黄埔村赞助了服装,去年甚至有二十几个小演员演出了一场戏。当小演员在戏台上挥舞着水袖,顶着五彩的脸谱声情并茂地吟唱时,大概,也让人看到北路戏的“春天”。
趁着春季劳作前,听一场满是情趣与地方特色的廊桥评书,不失为一个好的开始。
想在周宁偶遇廊桥评书,定多须在农闲时,或正月,或农田堆肥已成的农历六月。印象中的评书,是身着长衫的说书人立于桌后,手持折扇与醒木,绘声绘色,突然“啪”的一声,神秘地提醒听众即将来到的故事高潮。不过,在周宁禾溪村的三仙桥上, 八十岁的许希斌站在课桌之后,一根木棍一个钹,即可开始一场精彩的表演。
三仙桥原名为澄明桥,是一座明成化年间兴建、民国六年重建的木拱廊桥,桥下流水,桥上听风。许希斌甫一开腔,便一扫聊天时的内敛,中气十足,精神抖擞,评书故事从凄美爱情到英雄征战。说是“说书”,其实更像“唱”,闽东方言就着木棍击钹的节奏声,即便听不懂言语,并不妨碍我们摇头晃脑,醉身其中。出自书香门第的他,在小学四年级时因“成分不良”家中落道失了学,无奈跟着堂哥用树枝在沙地上学字,如今却成了村中的“文化人士”,写的一手好字,廊桥、宫庙上的楹联即是出自其手。他因少时听了外来说书人的精彩演出,自此爱上评书,勤勤翻阅书籍,自学成才。目前禾溪村会讲评书的,也仅剩许希斌一人,村民逐渐搬离,儿童外地读书,传承也是个避不掉的问题。
在村落電视、收音机等还未普及时,禾溪村村民除了在大节庆时有闽剧或是提线木偶戏可期盼外,平日的娱乐泛善可陈,形式简单的评书倒成了生活的调剂品。廊桥这个宗祠之外的村落公共空间,是最适合的表演场所,桥外风景如画,桥内遮风挡雨,以前两排的木椅总能落满听书人。评书上演时,正是午休时间,廊桥上数人寥寥,相较于我们的一惊一乍,他们倒是见怪不顾,认真地旁听。许希斌的评书早已落入许多人的记忆里。廊桥上的闲暇过后,便又是一年的生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