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根据曹禺先生同名话剧改编）
2018-04-18曹瀛
曹瀛
时间：
民国初。
地点：
古镇。
人物：
仇 虎：一个逃犯。
金 子：与仇虎青梅竹马的恋人,后为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 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常 五：焦家的客人。
第一场
［一轮血红的残阳悬挂在远处森林的树梢上。
［一所孤独的老屋隐现在秋暮的原野之中。
［一条铁路横卧在森林与老屋之间。
［一棵巨大而又粗壮的老槐树挺立在杂草丛生的野塘边。
［一声火车的汽笛长鸣打破了古镇黄昏的宁静。
［幕后合唱：
残阳如血照森林，
大地沧桑涌风云。
千年古镇多少事，
一曲难抒恨与情。
［合唱声中幕启。
［仇虎拖着脚踝上的铁镣艰难地奔跑上。
仇 虎 (猛吼一声)我仇虎回来了!(仰天大笑)哈哈……
（唱）虎啸山林震天响,
火山爆发喷岩浆。
新仇旧恨永难忘,
血债定要血来偿!
(举石砸脚上的铁镣,见有人来,迅速隐于老槐树后，警惕地注视着。)
［白傻子挎着一筐树枝，右手提着斧头，吆喝着羊群上。
白傻子 (唱)年过二十五，
衣破没人补。
白天去放羊，
晚上想老婆。
（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
仇 虎 （从树后跳出，霹雷一般）站住！
白傻子 （惊骇地）妈呀！（拖着斧头就跑,脚下被树根一绊，瘫倒在地上。）
仇 虎 （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 虎 来吧！
白傻子 （疑惧地）你……你从哪里来的?
仇 虎 （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 （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
仇 虎 （狞笑地）嗯，火车，（凶恶地）把斧头拿给我！
白傻子 （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
仇 虎 （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 （翻着白眼）我……我……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 虎 （指着脚镣）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 （看了看，抹去嘴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 虎 这是镯子……金镯子！不许对别人说!(扬了扬斧头)说了我就劈了你！
白傻子 （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 虎 （坐在轨道上，伸开了腿）你敲吧！
白傻子 （想一想,认真地）可……可是这斧头也……也不是你的。
仇 虎 （不耐烦）知道，知道！
白傻子 （有了理）那你不能拿这斧头劈了我。
仇 虎 （跳起，抢过他的斧头，抡起来）妈的，这傻王八蛋,你跟我弄不弄？
［野地里羊群又在哀哀地呼唤。
白傻子 （胆怯地）我……我没有说不跟你弄。（又接过斧头)
仇 虎 (又坐下来)快敲!
［野塘里的青蛙清脆地叫了几声。
白傻子 （怪异地）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外号?
仇 虎 外号？
白傻子 这里的人要我干活的时候，才叫我白傻子。做完了活，总叫我傻王八蛋。
仇 虎 （想不到，认不出）什么，你……你叫白傻子?
白傻子嗯!（结结巴巴）他们都不爱理我，都叫我傻王八蛋，可有时也……也叫我狗……狗蛋。你看，这两个名字哪一个好？（唠叨地）嗯，两个都叫，倒……倒也不错，可我想还是狗……狗蛋好，我妈活着就老叫我狗蛋。
我……我小名原来叫……叫……叫狗蛋，唏！唏！唏！
（笑起来，又抹一下子鼻涕）
仇 虎 （一直看着他）狗蛋，你叫狗蛋！
白傻子 哎，狗蛋，你……你没猜着吧！终于有人喊我名字啦！
(唱)拍手高兴真快活，
喊我狗蛋心头欢。
如同儿时妈叫我，
今日为你唱首歌。
仇 虎 (怀疑地)唱歌？你还会唱歌？
白傻子 (雀跃地）我会，我最爱唱歌，小时候妈妈教的。你
听着——
(唱)太阳从西往东落，
听我唱个颠倒歌：
天上打雷没有响，
地下石头滚上坡；
江里骆驼会下蛋，
山上鲤鱼搭成窝；
腊月酷热直流汗，
六月暴冷打哆嗦；
跛子走路比跑快，
哑巴说话真利落；
妹在房中头梳手，
门外口袋把驴驮。
我说此话你不信，
不信把它颠倒过。
仇 虎 （感触地）唱得好！这真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白傻子 （兴奋地）那我再为你唱一首《无常歌》……
仇虎（不感兴趣地）下次唱吧!（急躁地）用劲砸!快!
白傻子 天快黑了！我看不清你的镯子。
仇 虎 这傻王八蛋，你把斧头给我，你给我滚!
白傻子 （站起）给你？（高举起斧头）不，不成,这斧头是焦……焦大妈的。
仇 虎 （站起）你说什么？
白傻子 （张口结舌地）焦……焦大妈！她说，送……送晚了，要宰……宰了我。你……你要是把她的斧头抢……抢走，她也宰……宰了你！你怕不怕？
仇 虎 哦，是那个瞎老婆子？
白傻子 就……就是那个瞎老婆子，又狠又毒，厉害呢！
仇 虎 她还没有死？
白傻子 （奇怪）没有，你见过她？
仇 虎 （沉吟）见过，那焦阎王呢？
白傻子 死了。
仇 虎 （惊愕地）什……么？
白傻子 前两年死的。
仇 虎 （失望地）焦阎王啊!我……
(唱)好似禾苗遭飞霜,
人掉冰窟透心凉。
闻听死讯太失望,
让我复仇全白忙。
只见铁镣锁脚上,
雄鹰展翅难翱翔。
怎么办?如何想?
活活急熬我这七尺儿郎!
（打听地）阎王的儿子焦大星呢？
白傻子 他呀！他刚娶个新媳妇，在家里抱伢子呢。
仇 虎 又娶了个媳妇。
白傻子 （毗着白牙）长得好看呢，叫……叫金子。
仇 虎 金……子。
白傻子 嗯，你……你认识焦大？
仇 虎 嗯，老朋友了，我们从小（用手比一下）就认识。
白傻子 那我替你叫他来，（指远处）他就住在那房子里。（欲跑）
仇 虎 （厉声）回来！
白傻子 干……干什么？
仇 虎 （伸出手）把斧头给我！
白傻子 （又倔强起来）可这斧头是焦……焦……焦大妈的。
仇 虎 （抢斧头）给我!
白傻子 （向后退）我，我不！
仇 虎 （抢了斧头，欲砍）你……你这傻王八蛋。
〔远处有人谈话声。
白傻子 （挣得脸通红）有……有人！
仇 虎 （又一把抓住他）走，你跟着我来！
［仇虎拉着白傻子向老槐树后面走去，白傻子狼狈地跟随着，将羊群赶入树林里，一会儿隐隐听见斧头敲铁镣的声音。
［焦大星背着包袱，金子抱着婴儿黑子一前一后地上。
焦大星 (唱)好茶一杯身安康，
金 子 （唱）好酒一口入梦乡。
焦大星 （唱）好烟一支气神爽，
金 子 （唱）好花一朵满院香。
焦大星 （唱）好马一匹驰疆场，
金 子 （唱）好人一生多吉祥。
焦大星 （唱）好男成家挑大梁，
金 子 （唱）好女就怕嫁错郎。
焦大星 （唱）话里有话叫你想，
言语不多含意长。
脸色好似伢子样，
说变就变耍高腔。
金 子 （唱）一把剪刀两面光，
半边阴来半边阳。
劝你莫学剪刀样，
剪刀有口无心肠。
焦大星 （唱）剪刀比喻不恰当，
夫妻恩爱似鸳鸯。
爱你就差捧手上，
形影不离你身旁。
欢你疼你日夜想，
日子过得赛蜜糖。
你披金戴银浑身亮,
内内外外新衣裳。
吃香喝辣口福享，
四时八节佳肴尝。
黑子虽是前妻养，
你视如己生胜亲娘。
左邻右舍都夸奖，
我看在眼里喜洋洋。
要不是老母家训难违抗，
真不想外出收帐去他乡。
金 子 （唱）庙里无神莫烧香，
塘里无鱼莫下网。
言过其实莫空讲，
徒有虚名外面扬。
吃得再多人不胖，
穿得再好心发凉。
住得再宽不舒畅，
爱得再深比不上你老娘。
你妈是你大月亮，
你似秃子沾月光。
百依百顺不顶撞，
乖巧听话小绵羊。
你妈为你站门岗，
害怕儿媳野汉藏。
双手不离铁拐杖，
日查夜巡看门窗。
整天脸色给人望，
刁钻尖刻话如霜。
焦大星 （唱）我是老鼠钻风箱，
两头受气两头忙。
婆媳见面常较量，
两句不到就冈商。
你来我往不相让，
好比针尖对麦芒。
（忍不住）金子，唉，一个妈，一个你，跟你们俩我真是没有法子。
金 子 （翻了脸）又是妈，又是你妈。你怎么张嘴闭嘴总离不开你妈，你妈是你的影子，怎么你到哪里，你妈也到哪里呢？
焦大星 （坐在包袱上，叹一口气）怪，为什么女人跟女人总玩不到一块去呢？
［塘里青蛙又叫了几声。
金 子 （忽然拉起大星的手）我问你，大星，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 （羞涩地）我……我最疼你。
金 子 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告诉我,别含糊！
焦大星 好，你快说吧。
金 子 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 我当然救你。
金 子 要是你妈也一起掉在河里，你先救哪一个？
焦大星 （窘迫地）我？
金 子 （紧追地）嗯，你先救哪一个?是你妈，还是我？
焦大星 我……我……
金 子 说，只救我，不救她。
焦大星 （为难地）金子，妈是瞎子……
金 子 睁眼瞎，比耗子耳朵还尖。
焦大星 （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金 子 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么？
焦大星 （生气地）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金 子 （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高兴！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 （将小黑子放在背篓里）说了要遭雷打。
金 子 （诱惑地）你说呀，你说了我才疼你……爱你。你看，我先给你一个（亲吻）香不香？
焦大星 （呆望地）嗯……香。
金 子 你说不说?来！（手拉）你坐下！（把他推在大包袱上）你说呀！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
焦大星 （傻气地）我说……我不说！
金 子 （想翻脸，又柔顺地）好，好，不说就不说吧！（坐在焦大星的膝上撒娇）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爱我不爱我？
焦大星 你别……你别这样，有……有人看见。
金 子 我不怕!我跟我丈夫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敢拦我？大星，你看我美不美？
焦大星 （赞美地）美！太美了!
金 子 （用手抚摸他的脸）你外去几个月,你想我不想我？
焦大星 （心猿意马地）想……我……想……
(唱)想你成歌歌飞扬，
想你成河河流长。
想你成云云飘荡，
想你成吻吻难忘。
(从包袱里取出一只杯子)金子，你看这是什么？
金 子 酒杯。
焦大星 你再仔细看看杯上有什么？
金 子 一幅女人头像，是谁？
焦大星 是你，金子。
金 子 我？
焦大星 金子啊！
(唱)将你画像刻酒杯，
每天想你看几回。
喝酒好似亲你嘴，
夫妻恩爱永相随。
金 子 (唱)竹壳里面包嫩笋，
酒杯刻像情感真。
丈夫有爱心滋润，
一日夫妻百日恩。
（用力推开他，动情地）你想，你为什么不早说？
焦大星 （昏眩地）说……说什么？
金 子 （泄恨地）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说了我就让你……
［一阵野风吹得电线杆呜呜地响。
焦大星 （喘着）好，就……就淹死她，就淹……淹死我……
［焦母拄着拐杖上。
焦 母 （阴沉地）哼，狐狸精！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你们在说什么？
金 子 （惶惑地）没……没说什么，妈。
焦 母 大星，你说！
焦大星 （低得听不见）是……是没说什么。
金 子 (口里嘟哝着，声音很轻)狗逮耗子……
焦 母 金子，你嘴里念的什么咒。
金 子 （遮掩）那是风吹电线声音。
焦 母 （用手杖指着她）哼!你以为我看不见，我没有眼比有眼的还尖。大星！
焦大星 （背起大包袱)妈，我走了。
金 子 大星，你去吧！
焦 母 （回头）你别管！不要你拿话来迷他。大星，你听着！
(唱)儿子出门他乡行，
临走妈妈多叮咛。
山中石多少玉品，
世间人稠缺知音。
逢人且说三分话，
未可全抛一片心。
口袋有钱手捂紧，
不能露富被贼盯。
旅店睡觉要清醒，
门窗关好人机灵。
麻将场上有陷阱，
千万不去赌输赢。
金山银山会输尽，
望儿明白拎得清。
女人更是不能近，
一旦迷上小妖精。
要钱要物要人命，
从此家里不安宁。
(大声地)听明白了么？
焦大星 听明白了。
焦 母 （忽然扔出袋钱给大星）这是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焦大星 妈，我有。
焦 母 我知道你手上那一点钱早就给金子买手镯，打环子了。
（对着金子）你个小妖精!
焦大星 妈，妈，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多穿衣服，铁路上有火车，您少到这里来。
焦 母 （急躁地）知道，知道，不要废话，快走!
金 子 哼，妈不希罕你说这一套，还不快走。
焦 母 谁说的？谁说不希罕？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说得好，我爱听，要你在我面前挑拨是非？大星，滚！快走！
焦大星 嗯！嗯，走了！（低声地）金子……
〔大星向右走了四五步。
焦 母 （厉声地）你回来！刚才我给你的钱呢？
焦大星 （拿出来）在这里。
焦 母 （伸手）给我，我再数一下。（大星递钱袋,她手摸着里面的钱，口里念叨着）一、二、三……
金 子 （狠狠地看她一眼）妈，您放心！大星不会给我的。
焦 母 （数好，递钱袋）拿去，快滚！（狠狠地）哼，迷死男人的狐狸精！
焦大星 （迅速将钱袋交给金子）妈，我走啦！(耳语地）金子，我走了。(一步三回头地下)
焦 母 （警告地）小黑子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金 子 知道!她生下小黑子刚满月，说她偷人养汉，公公拿皮鞭打了她三天三夜，锁在黑屋七天七夜，不吃不喝，自己饿死了。
焦 母 知道就好。
金 子 （讽刺地）不料公公背上长恶疮，也入土归阴了。
焦 母 （刻薄地）在阴间他也要管你！可惜呀，我那个干儿子仇虎关死在牢里。
金 子 (痛苦地）这……
焦 母 外面眼睛杂，少去逗猫惹狗。把小黑子给我。
金 子 (将小黑子给焦母背上)我来扶您！
焦 母 （甩开她的手）去！我不要你扶！（呼唤）狗蛋!
［白傻子应声上。
白傻子 （惧怕地）来啦！
焦 母 羊呢？
白傻子 赶回家了。
焦 母 斧头呢？
白傻子 放在家里了。
焦 母 （伸出拐杖）回家！
白傻子 （接过拐杖，小心地）好了，回家了！
焦 母 （走过金子面前，挖苦地）假惺惺！
白傻子 （重复地）假惺惺！
焦 母 光吃饭、不下蛋。哼！（气哼哼地下）
白傻子 光吃饭、不下蛋。哼！（搀着焦母下）
金 子 (望其背影，由愤而悲，由悲而泣)这——
(唱)话似寒风刺骨吹，
整天生气锁双眉。
背后独自暗垂泪，
人前还要笑脸陪。
做事再苦不怕累，
就怕恶语耳边飞。
说得你浑身颤抖浇冰水，
说得你坐立不安人发萎。
说得你一日三餐没滋味，
说得你回肠九转心如灰。
瞎婆重把仇虎往事扯，
如闻凶讯听惊雷。
与他青梅竹马终无悔，
梦中喊他小名多少回。
不爱的人成婚配，
深爱的人难相随。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了谁?！
有气难抒——
（幕后伴唱）抒与谁？
有话难说——
（幕后伴唱）说与谁？
有泪难哭——
（幕后伴唱）哭与谁？
有悲难言——
（幕后伴唱）言与谁？
有恨难诉——
（幕后伴唱）诉与谁？
有情难爱——
（幕后伴唱）爱与谁？
［仇虎步履蹒跚地上。
仇 虎 (唱)金子妹，金子妹，
（幕后伴唱）声声震耳如鼓捶。
仇 虎 (大喊地）我是仇虎！
金 子 （不相信地）虎子？你还活着？
仇 虎 (异常兴奋地）阎王爷不要我，又回来了！(拾起脚下的铁镣，双手高高举起扔向老槐树下。)再见了，老朋友！
金 子 （爆发地）虎子哥！（扑向对方）
仇 虎 (激动地）金子妹！（二人相抱）
［幕后合唱：
哥是喜鹊天上飞，
妹是林中一枝梅。
喜鹊落在梅树上，
石磙打来也不飞。
［光渐暗。
第二场
［接前场十天后的傍晚。
［焦大星的家。一间正房，两厢都有一扇门，正中右窗上悬一帧巨幅油渍、满脸杀气的焦阎王半身像。左门旁立一张黑香案，上面立着菩萨、焦氏祖先牌位。桌前有木鱼、香炉、蜡台和红拜垫。右窗前有桌椅板凳等家具，左面是摇篮，里面的小黑子已经睡着了。
［仇虎一手拈着一朵红花，一跛一跛地随金子从右屋内上。
仇 虎 (唱)东风沉醉百花前，
与妹相聚金秋天。
金 子 (唱)又喜又悲如梦见，
相亲相爱共枕眠。
仇 虎 (唱)久旱禾苗逢甘露，
点点滴滴润心田。
金 子 (唱)一朝恩爱了夙愿，
不放香醪比蜜甜。
仇 虎 (唱)十年离别人想念，
金 子 (唱)两情依依苦熬煎。
仇 虎 (唱)一轮明月被我等得缺了半边，
金 子 (唱)一片晴天被我等得细雨绵绵。
仇 虎 (唱)一江春水被我等得船停水浅，
金 子 (唱)一条山路被我等得蜿蜿蜒蜒。
仇 虎 (唱)盼你发黄的照片泪痕点点，
金 子 (唱)盼你南飞的大雁春回秋迁。
仇 虎 (唱)盼你思念的灯花剪了又剪，
金 子 (唱)盼你千里的关山梦绕魂牵。
仇 虎 (唱)想你想得石头花开千遍，
金 子 (唱)爱你爱得情到深处无言。
仇 虎 （举起手上的花）这是你要的那朵花，十五里地替你找来的。
金 子 （撒娇地）你替我插起来。
仇 虎 （将花插在金子的发髻上，高兴地）金子,你太美啦！
(唱)莲叶盛水点点清，
妹似莲花香透心。
金 子 (唱)虎哥好比青莲叶，
托得莲花笑盈盈。
［常五手拎鸟笼醉醺醺地上。
常 五 (唱)小小蜜蜂翅膀黄，
一气飞到妹胸膛。
朝妹心窝咬一口，
问你想郎不想郎。
(口齿不清地)大星媳妇，大星媳妇。
金 子 （蹑足，迅疾地沿着墙走到窗前）哦，常五,这个老东西又喝多了。（厌恶地)他又来这里探听了。
仇 虎 探听？
金 子 这两天他没事就来，说不定我婆婆托他来监视我的。
仇 虎 金子，你先把他打发走。
常 五 （醉态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
金 子 （抱着仇虎,放开嗓音)别着急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
仇 虎 念经？你念的什么经？
金 子 （推他）我来对付,说不定能从他嘴里知道一些事情呢。
仇 虎 好！(转身进右屋下)
金 子 （开门）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 五 不，我说说话，就走。
金 子 那么，您先放下鸟笼，歇歇。
常 五 （鸟笼放在桌上）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
金 子 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 五 不，不用了。（想了一下）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
金 子 （递水）好鸟。
常 五 （接下添到鸟笼的水盂,忽然一个喷嚏）啊，百岁！（又一个喷嚏）啊，千岁！（接着又一个喷嚏）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里当皇上了。
金 子 （镇静地）您当皇上……
常 五 （倚老卖老地）我把你招进皇宫,管我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金 子 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酒来，驱驱寒。
常 五 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多喝了，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金 子 那怕什么？喝两盅，到时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 五 （不好意思地）嘿嘿，醉里看花，笑颜如花。是你叫我喝两盅的？
金 子 （引逗地）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两盅。
常 五 （爽朗地）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喝两盅！
金 子 好！（拿出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 五 （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金 子 （放下杯子）哦，刚才？我念经呢。
常 五 念经？
金 子 （倒酒）嗯！
常 五 （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的小花生。
（喝一口酒，剥花生）
金 子 （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常 五 （诧异地）你在念些什么？
金 子 （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又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 五 （咂咂嘴）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金 子 （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 五 （笑起来）嘿，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下下油锅。
金 子 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 五 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是老实话。（剥开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金 子 这两天下午就出去，到了天黑才回来。
常 五 （有意地）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金 子 （驯顺地）老人家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哪敢问。（探听一下）不过,我听人说我家婆婆常去庙里找老神仙，学什么能害死人的咒语。
常 五 （喝口酒）我也在那庙里看见她，奇怪，一个瞎老婆
子在那里跟老姑子拜神念咒，搞什么名堂？
金 子 谁知道。
常 五 金子，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美，这里又四面不靠人家，就怕不太平。
金 子 不太平？
常 五 闹鬼。
金 子 （惊愕）闹鬼?（大笑）哈哈，常五伯真会说笑话，我家公公是阎王，还怕小鬼不成？
常 五 小鬼倒不怕，就怕色鬼。
金 子 色鬼？
常 五 我就是来捉鬼的!
金 子 捉鬼？
常 五 怕你惹鬼上门!
金 子 （翻了脸）惹鬼上门？好啊！我好心拿出好酒招待你，你说我惹鬼上门。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惹你？又什么时候叫你上门的？
常 五 是你瞎婆婆叫的。大星媳妇，你听我说——
（唱）是人都有一颗心，
七情六欲同样心。
人人都有爱美心，
看见美女会动心。
连我也有馋猫心，
何况他人虎狼心。
可怜天下女儿心，
为了男人伤透心。
男人都是花花心，
见到美女起野心。
花言巧语骗人心，
一旦泡上就黑心。
上床之后就变心，
望你注意要小心。
孤独一人不放心，
家有内鬼人闹心。
婆婆早有怀疑心，
大星也有戒备心。
等他回来下决心，
报告侦缉下狠心。
寻找逃犯要耐心，
捉虎领偿忒开心。
大星媳妇莫多心，
看你漂亮不忍心。
一片好意来关心，
而你怪罪我伤心。
你是狗咬吕洞宾，
不识我这好人心。
金 子 （斟酒，赔笑脸）常五伯，怪我多心，错怪您了，我敬您一杯，算是赔罪。（举起酒杯）
常 五 （喜笑颜开地）大人不记……好，好，不说了。干！（碰杯，一饮而尽，咂了一下嘴）真是好酒！
金 子 （温柔地）好酒招待贵客，常五伯又不是外人。
常 五 （开心地）是的。酒，真是个好东西：倒在杯里像水，喝进肚里闹鬼，走起路来绊腿，回家老婆吵嘴。爬到床上阳痿，早上起来后悔。大星……媳妇，你说倒霉……不……倒霉？
金 子 （应酬地）常五伯，您真会说笑话。
常 五 我问你，你手里绣的是什么？
金 子 小黑子的鞋。
常 五 不，我说你绣的花？
金 子 哦，这个？……虎！
常 五 （低声地）就是他……虎回来了！
金 子 虎？谁呀？
常 五 你不明白，虎！仇虎回来了！
金 子 （佯做不知）仇虎？仇虎是谁？
常 五 （惊讶地）你不知道？仇虎？你差一点都要嫁给他，你会不知道？
金 子 我爹妈活着的时候就没有说过。
常 五 （提起鸟笼，突然地）你见过仇虎么？
金 子 没……没有。
常 五 你见着他告诉我，送到侦缉队有偿，你听见了没有？大星今晚回来。
金 子 啊!知道。您要走了？
常 五 （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走到门口）哦，金子，趁你婆婆没回来，把那酒瓶里添足了凉水，别说我在你这里喝不花钱的酒。我在这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听见了没有？嗝……（开门，打着饱嗝，醉态地）呵，这是什么天气，好好地又下起雾来了。（一阵冷意袭来，突然打起三个响亮的喷嚏）啊哧……啊哧……啊哧……
金 子 （逗趣地）常五伯，您又想当皇上啦！
常 五 （满足地）不了，我回家做酒仙啦！
［常五提着鸟笼，醉意浓浓地走出中门，又哼唱起:小小蜜蜂翅膀黄……快活地消失在秋天的夜雾中。
［金子忙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立刻走到右门旁。
金 子 仇虎！仇虎！
［仇虎由右门走出。
仇 虎 （阴沉地）他们知道我回来更好。
金 子 （慢慢抬头上望）仇虎，仇虎！你看，你看……
仇 虎 什么？
金 子 （跑到仇虎身旁）你看！（恐怖地叫起来）你看，往上看。
（唱）抬头看见焦阎王，
活灵活现悬北墙。
满脸杀气朝你望，令人胆战心惊慌。
仇 虎 (唱）这是照片挂墙上，
莫要害怕莫惊慌。
若他活在人世上，
我要亲手杀死焦阎王。
［外面天更暗了。
金 子 虎子，我……我有点怕。
仇 虎 怕什么？
金 子 （沉思地）我怕我婆婆叫大星回来。
仇 虎 哼，大星，他从我手里把你抢走的。
金 子 虎子，你快走吧。省得他回来碰见你。
仇 虎 碰见更好，等事办好我再走!
［大雾之中有火车汽笛声，由远渐近。
金 子 虎子，你带我去那黄金铺的地方。
仇 虎 就赶这趟火车，去那黄金铺的地方。金子啊！
（唱）花在笑，草在摇，
百灵声声唱歌谣。
亮堂堂大道，
翠生生柳条；
闹嚷嚷集市，
翻滚滚人潮；
热腾腾欢笑，
香喷喷年糕；
喜洋洋面貌，
辣津津醇醪；
甜蜜蜜心情，
红彤彤山桃；
这地方多美好，
这年景多富饶。
（向往地）我们就到那里生活，生儿育女，无冤无仇、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金 子 （欣然地）那太好了！
［中门慢慢开了,焦母扶着拐杖走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红包袱，耳朵仿佛代替了眼睛四下搜察。
焦 母 （冷酷地）哼，金子,你在念叨些什么？
金 子 （叹一口长气）哦，妈。
［仇虎正想走近焦母，金子忙以手示意，求他快进右门。
［仇虎望望焦母，望望金子，蹑足向右门走去。
焦 母 站着！（仇虎又愣在那里）谁？
金 子 （不安地笑着）是我。（做出抱着孩子的样子，一面
走，一面唱着《摇篮曲》）嗯……
（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夜已安静，被里多温暖……
（一语双关地）听……听话呀，嗯……（恳求地望着仇虎，仇虎又想走近焦母）小宝贝要听话呀，（一面又望焦母）听话睡觉啊，嗯……（望仇虎）听话的宝贝有人疼啊，嗯……
（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快快安睡，
爱和温暖，全都属于你……
（望焦母）小宝贝睡觉啊，嗯……（回头看仇虎慢慢迈入右门，紧张的脸显出一丝微笑，对着仇虎的背影）好孩子真听话呀，嗯……
（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
（望着焦母）好宝贝睡着了啊，嗯……
焦 母 （聆听一刻，忽然）金子，你在干什么？
金 子 我在哄伢子呢！（低声）嗯……
焦 母 哄伢子？
金 子 妈，声音小点,伢子刚睡着！（更低柔）嗯……
焦 母 （指窗前的摇篮）哼，伢子在这边，我知道，我的祖奶奶！
金 子 （掩饰）我刚把伢子抱过来的，您没有看见。
焦 母 （严厉地）扯你娘的蛋，你靠在桌子旁边干什么？
金 子 （硬朗地）我渴，我先喝口水。
焦 母 你渴什么，桌上没有水！
金 子 （意外地）哦，没……没有……可是……
焦 母 （冷酷地）满嘴瞎话的狐狸精！你过来！
金 子 （慢吞吞地）嗯！（偏慢条斯理地把头上的花插正）
焦 母 （走到香案前，把红包袱放在上面）过来！
金 子 （恶狠狠地望着焦母）就来。
焦母快过来!（拐杖在地上捣得山响）过来！（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
金 子 （走过去,冷冷地）您要吓着伢子！
焦 母 假慈悲。（指摇篮）他不是你的儿子，你是他的后娘！
金 子 知道，后娘也是……娘！（走到焦母身旁）妈！
焦 母 （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摸摸你。（恨恶地）哦，手上是什么？
金 子 （斜眼）包金镯子，白银戒子，过节大星买的。
焦 母 （厌恶地）哼！（探到头上，摸着花，忽然）哦，这是什么？
金 子 （吃惊地）哦，这是一朵花。
焦 母 （逼得紧）谁送的？
金 子 （眼神一转）我买的。
焦 母 不！
金 子 是！
焦 母 （无奈地）妖艳！（把花甩在地上）踩了！
金 子 （顿了顿脚）踩了。
焦 母 （刁钻地）你没有。（蛮横地）你给我踩!踩!踩！
金 子 （踩花，赌气地）踩!踩!踩！
焦 母 （冷漠地）狐狸精，滚！
金 子 （眼含泪水，痛心地）嗯！（收拾起地上破碎的花瓣，强压怒气下）
焦 母 （轻轻地走到右门口，聆听一刻，走到神龛前，敲了三下罄，从香袋里取出一个木刻女人，是金子模样。木人肚上贴着黄纸的咒文，写有金子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已扎进七根钢针，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钢针对着木人心口，一边用手摸摸木人的面庞，一边嘴里很神秘地默念着咒语，恶毒地）金子啊金子，我和你来个蝎子蜇蜈蚣——以毒攻毒。（口中念念有词地）天皇皇，地皇皇，每天咒你三炷香。叫你得病早死亡，保佑焦家永安康。
（唱）金子这个丧门神，
自从娶进焦家门。
迷得我儿事不问，
形影不离勾了魂。
不懂礼节不孝顺，
不把婆婆当上人。
没大没小没分寸，
无法无天无自尊。
说话冲撞惹人恨，
不知好歹不知恩。
水性杨花难容忍，
招蜂引蝶祸害生。
我念咒语神保证，
手拿木人扎钢针。
一针更比一针狠，
针针戳在金子身。
让她得病遭严惩，
早死早好早除根。
（将木人放进香袋。这时摇篮里小黑子哭起来了，她走到摇篮旁边，把孩子抱起来，悲哀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宝贝做了梦了！嗯……梦见了老虎来咬你了，嗯……奶奶一辈子守着你啊,嗯……不要怕呀，嗯……（抱着孩子进了左屋下）
［白傻子内唱“年过二十五”上。
白傻子 （唱）衣破没人补。
白天去放羊，
晚上想老婆。
焦 母 （从左屋出）你来干什么?
白傻子 （瞪着大眼）不，不干什么，我……我看金子媳妇来了。
焦 母 看金子？
白傻子 （笑嘻嘻地）金子媳妇好看……好看！
（唱）漂亮媳妇一朵花，
人人看了人人夸。
狗蛋每天望一下，
晚上睡觉梦见她。
焦 母 （可怜地）唉，狗蛋，你日后也要个老虎来吃你么？
白傻子 （老实地）老……虎要都是这样，我看还……还是老虎好。
焦 母 （唱）好看媳妇会败家，
娶了媳妇忘了妈。
丑妻才是家中宝，
让人放心不像她。（手指右屋）
白傻子 不……不要紧，我妈早死了。
（唱）这样老虎我不怕，
被她咬死乐开花。
人说我傻我不傻，
漂亮媳妇我要她。
［右屋传来金子的笑声。
焦 母 （低头，以杖叩地）傻子,你听右屋有笑声。
白傻子 （伸长脖子听，糊里糊涂地摇摇头）哪里是右屋？没……没有啊！
焦 母 （指右屋）去看看。
白傻子 （走到右门前，由上看到下，回转身，走两步，摇着脑袋）门……门关上了,推……推不动。
焦 母 （立起，惊愕，急促地）什么？门关上了？推不动？推开门，打进去！
白傻子 （逡巡）我怕……我……
焦 母 怕什么！
白傻子 我怕老虎吃了……吃了我。
焦 母 （立刻抽出香案旁边的铁拐杖，吼道）你跟我来。除了金子，有旁人，你跟我抓住他。（走到右门前，举起拐杖打门。）
［金子由右门跑出。
金 子 （以手抵住焦母的手）妈！（咳嗽）
焦 母 （察觉地有点蹊跷）婊子！（用力推开，走进右门）
［右屋里有焦母铁棍落地、一个人在闪避的声音。
［焦母的声音：妈的！妈的！妈的！
［仇虎急出撞见白傻子。
白傻子 （发愣地）虎……虎……
［焦母由右门走出，脸上流着血。
焦 母 傻子，你看到什么？
白傻子 虎……
金 子 （打白傻子一个耳光）妈，他说我是虎。(亲了一下他的脸)
白傻子 （高兴地）她是虎！
金 子 (又吻他一下)咂!
白傻子 （开心地）老虎咬我！开心！老虎咬我！开心！
焦 母 （大怒地）滚！
［白傻子喜滋滋地下。
［焦大星背着包袱，满脸风尘，很疲倦地迈过中门上。
焦大星 (唱)接到家书心不宁，
一路风尘一路行。
在外吃苦不要紧，
就怕家里出事情。
（放下包袱,脸上露出微笑）金子。
金 子 （冷峻地）哦，是你。大星，谁叫你回来的？
［白傻子躲在一旁，稀奇地望着。
焦 母 （拐杖重重捣在地上，森严地）是我！
焦大星 （吃惊地）妈，您脸上哪来的血？
焦 母 （气喘喘地）是你能干媳妇做的好事！
焦大星 （不解地）金子打的？
焦 母 你问她！
金 子 这……
焦 母 这个婊子！
（唱）丈夫外出十天多，
家里成了野汉窝。
色胆包天丑事做，
打伤我这瞎眼婆。
焦大星 （不信地）金子，你真的做了那……那样的事情么？
金 子 问你妈。
焦大星 问我妈？
金 子 是啊！你妈整天骂我小妖精，小婊子，她知道！
焦 母 （拿出杀手锏，喊白傻子）狗蛋，你把你刚才看到、听到的说一下。
白傻子 （指自己）我……我……
焦大星 （敷衍地）好，你说，你瞧见什么？
白傻子 （结结巴巴）我……我刚才……瞧……瞧见……瞧见一个……
金 子 （忙追到白的身边）去！去！去！活人的话都闹不清，还听死人的话？
白傻子 （卖功地）可我刚才……是……是瞧见一个……
焦大星 你说吧，什么呀？
白傻子 我……我瞧见一个……
金 子 （蓦地在白脸上掴了一掌）去！去！你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 （抚摸自己的面颊）你打我?
金 子 嗯，打了你，怎么样？
白傻子 （咧开大嘴，哇一声）哦，妈呀！你，你……到底是个老虎。（抽咽，向中门走下）
焦 母 （气极地）哼！好一个偷人养汉的狐狸精！
金 子 （冷笑地）嘿！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瞎眼婆！
焦 母 大星，门后有你爸爸打人的皮鞭子。大星！你要是心再软，我不认你是我的儿子。（走到后门，摸出皮鞭。）
金 子 （横了心）哼！
焦 母 （把中门锁好)好,你哼！大星，这是鞭子。我跟你锁上门,你问她！
焦大星 （接下皮鞭，手发抖）金子……
焦 母 你快问她！快问！
焦大星 妈，我问……我问。
焦 母 叫她跪下！对着祖宗牌位！
金 子 怎么？
焦 母 （拿起拐杖捣地，雷霆地）跪下！
［金子逼迫无奈地跪下。
焦大星 （拿着皮鞭，脸上冒汗）你说！
焦 母 叫你说，狐狸精!
焦大星 （用鞭指着她，狠了心）你……你说。
焦 母 （厉声）说呀！
金 子 （冷笑地）哼，你们逼我吧，逼我吧！我做了！我做
了！我偷了人！养了汉！你们把我怎么办？
焦大星 （失色）怎么，你……你承认你……
金 子 嗯！我认了。大星啊！
（唱）双手难以遮住星，
人心无法留住云。
自从结婚把门进，
我是你妈眼中钉。
满嘴脏话话难听，
一天到晚骂不停。
金子在家苦吃尽，
逆来顺受任欺凌。
兔子逼急还要命，
是人总要鸣不平。
世上坏人我见过，
天下最毒你妈心。
焦 母 （气急地）你们看，她有多狂，真像吃了驴肉发马疯!
金 子 （跑到香案前，掀开红包袱，拿起扎穿钢针的木人。）你们看，谁是疯子？大星，你看,这是她做的事。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这么个绝子绝孙的法子来害我。你看，你们看吧！（把木人扔在地上）
焦 母 你……你！大星，你替我打死这个淫妇，这个婊子！打……打……打！
焦大星 （迷乱地）妈！
焦 母 （暴雷一般）打死她！打死她！
焦大星 嗯，打！打！
（唱）下手却无半点劲，
举鞭感觉重千斤。
左右为难难问讯，
又爱又恨伤我心。
（忽然扔下鞭子，抱住母亲双腿恸哭起来。）哦，妈呀！
焦 母 （推开她的儿子，大骂）你不是焦家的人！（抡起拐杖向金子所在方向打去，金子一手截住）
金 子 （拚命地）你……你敢!
焦 母 （不顾死活地）我先打死你……
［外面有人扣门甚急：大叫：开门！开门！
焦大星 （在两个女人当中）谁？谁？
［外面的声音：是我，我呀！
焦 母 （放下拐棍，听出声音蹊跷，停住）你？你是谁？
［外面声音：（狞笑）嘿……嘿……我是仇……虎!
焦 母 虎子？(朝大星)你躲一下。
焦大星 （不解地）为什么？
焦 母 （命令地）快滚！
焦大星 （服从地）好。（进内屋下）
焦 母 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出事了！出事了！
［幕后合唱：
惊闻敲门声如雷，
不是冤家不找来。
人生莫作亏心事，
处处风声是祸胎。
［光渐暗。
第三场
［紧接前场,同日夜晚九点钟，依然在焦家那间正屋里。
［焦母立在香案旁，她祈祷地念着《往生咒文》。
焦 母 （喃喃地）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哼，右屋里藏着个狐狸精，左屋躲着个野老虎，凶多吉少啊！
［这时左屋仇虎学着女人的喉咙，忽而尖锐，忽而粗哑，惨厉地唱着《妓女告状》选段：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焦 母 （唱）焦家大门朝南开，
引来魔鬼站一排。
［仇虎内唱：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
焦 母 （唱）为防全家遭伤害，
逢凶化吉主意来。
［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从右屋里走出金子。她提住脚跟，向左屋走。
金 子 （低声地）虎子！虎子！
焦 母 （严厉地）金子！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金 子 不知道。
焦 母 （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
金 子 （警告地）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 母 （忍让地）金子啊！
（唱）怪我嘴臭太随便，
惹你生气与人嫌。
现在仇虎来相见，
欲报私仇祸眼前。
瞎婆厚着这老脸，
求你慈悲多美言。
金 子 婆婆啊！
（唱）真是老虎来耕田，
没人敢接没人牵。
难得婆婆肯尝脸，
倒叫媳妇摸不着边。
日出西山人罕见，
石头开花事空前。
我知仇虎能辨恶与善，
决不胡作非为乱反天。
若他作恶人心险，
我有妙计下手先。
焦 母 （唱）媳妇快把妙计献，
省得一家性命悬。
金 子 妙计吗？……
焦 母 （心急地）快说！
金 子 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 母 （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虎子是我干儿子。
金 子 （讥讽地）您的干儿子？哦，我忘了，您……
（唱）苦念九年《大悲咒》，
烧了十年往生钱。
婆婆您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大仁大义观世音再现，我们焦家人——
一尘不染，不蒙不骗，
济困扶危，义薄云天。
烧香拜佛，不装门面，
坚贞不屈，敢于执言。
路见不平，相助执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尊老爱幼，无恨无怨，
和和睦睦，不刁不尖。
推心置腹，开诚相见，
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好人缘。
焦 母 （忍下去，旁白）这个婊子树荫底下使罗盘——阴不阴来阳不阳,叫你听了难过！（又满脸堆笑地）嘿嘿，媳妇过奖了。
金 子 （一本正经地）我看，我还是替您去问一问仇虎的生庚八字。
焦 母 干什么？
金 子 （憎恨地）再做个木头人，让您来念咒语钢针扎死啊！
焦 母 （勃然地）贱货,你……（压抑地）哦，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虎子是我干儿子，他和大星是把兄弟，又是从小玩大的好弟兄。
金 子 对了！好弟兄！好弟兄强占人家的地，活埋人家的父，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妹。
焦 母 （惊恐地）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金 子 虎子！
焦 母 （颤栗地）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不，不是真的。
金 子 （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 母 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嗯，我让你走。没有钱，让我来帮你。
金 子 帮我？
焦 母 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金 子 婆婆啊！你真是——
（唱）阎王老子谈家常，
尽是鬼话抹蜜糖。
出钱还把媳妇让，
跟着你干儿走他乡。
其实你早已报信侦缉队，
就像瞎猫拖鸡死不放。
一路跟踪好收网，
捉住仇虎去领偿。
这样碰不到你的孙子，
害不了你的儿郎。
伤不着你的性命，
砸不坏你的衣箱。
撕不破你的罗帐，
砍不断你的雕床。
抢不去你的首饰，
烧不掉你的瓦房。
你如意算盘打得响，
安排细致有主张。
差点轻信上你当，
佛口蛇心祸隐藏。
步步撵向断头巷，
束手就擒谁来帮？
焦 母 （狞笑一声）嘿嘿，兔子成精，比猫厉害。金子，你真毒，你要做婆婆，比瞎子心眼还狠。
金 子 （嗤之以鼻地）前人就是后人眼，跟你住长了，能不长进吗？
焦 母 向你下巴底下求憨水，不如我亲自找虎子谈谈。
（走到左门前）虎子！虎子！
［里面仇虎的声音：嗯。
［仇虎由左门上，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小心。
焦 母 金子，你进去吧！
金 子 嗯。（由右门下）
仇 虎 （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 母 （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我们娘儿俩谈谈。虎子，你这一向可好？
［外面有火车汽笛声。
仇 虎 还没有死，干妈。
焦 母 （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 虎 哼，出门在外的人哪来的这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 母 你把手伸过来。
仇 虎 （疑惑地）干什么？
焦 母 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 虎 哦，您的那个老习惯还没改。
［伸手，焦母接住。仇虎与焦母并肩坐在一条凳上。
焦 母 （凝望前面）没改，虎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 虎 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 母 盘算你？
仇 虎 嗯！盘算！（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 母 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讨好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 虎 上哪里？
焦 母 要车有车。
仇 虎 车不用。
焦 母 要钱有钱。
仇 虎 （斩钉截铁地）钱我有!
焦 母 （觉得空气紧张地）哦，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
的命就在这里。
仇 虎 （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 母 （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 虎 （唱）干儿没有那样心，
只是专门看大星。
顺便对您多孝敬，
表表十年相思情。
焦 母 （唱）莫谈孝敬话兜圈，
有话只向死人提。
活人跟你没旧怨，
大星和你从小好得就像油盐罐子紧相连。
（又提旧事）就说你的父亲，死的苦……
仇 虎 （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 母 （急辩地）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
仇 虎 （强行抑制地）我父亲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 母 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惨，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 虎 （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 母 可怜那孩子……
仇 虎 （打断地）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 母 怕什么？
仇 虎 （阴沉地）多提了，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 母 （执拗地）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
人诬赖你是土匪。
仇 虎 十年的工夫，我家破人亡。
焦 母 干儿啊！
（唱）你吃官司已十年，
诬你土匪你遭冤。
干爹为你担风险，
四处求人又花钱。
无奈天高皇帝远，
事情没成苦难言。
干爹费尽心机还被你仇家怨，
又气又急命归天。
仇 虎 （望着焦阎王的像，切齿痛恨地）多谢干爹的一番好心啊！
(唱)焦阎王啊焦阎王，
刻骨铭心永不忘。
人说秋后好算帐,
血海深仇一桩桩。
你抢走了我的地,
你烧毁了我的房。
你打瘸了我的腿,
你把我绳捆索绑送牢房。
诬陷我是土匪烧杀抢,
狱中十年熬时光。
你连我妹妹都不放,
卖进青楼惨死在他乡。
如今你眼睛一闭棺材躺,
阎罗对你也是没主张。
我匕首虽快用不上,
本想亲手宰你见阎王。
以牙还牙来较量,
以命抵命又泡汤。
如同拳击无对象,
没有输赢弱和强。
深仇大恨找谁讲?
笔笔血债谁承当?
有仇不报非君子，
血债定用血来偿！
焦 母 （绝望地）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大星回来，你才露面？
仇 虎 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
焦 母 （疑惧）齐全？
仇 虎 （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 母 （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里？
仇 虎 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走。
焦 母 （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世修来的。
仇 虎 （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焦 母 （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 虎 （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 母 （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 虎 （当做没听见）嗯，（唱）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走开）
焦 母 （四周静寂，恐惧地）虎子！虎子！你在哪里？（四处摸索）你在哪里？
仇 虎 （冷冷地望着她）这里，干妈。（更幽长地，唱）……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 母 （恐怖和愤怒，低声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 虎 （唱）……吹了个女鬼来！
焦 母 （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 虎 （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 母 怎么？
仇 虎 （想顺手抓来）您这只拐杖还是铁的。
焦 母 （不动声色地）嗯！铁的！我好用来打野狗的!
仇 虎 野狗？
焦 母 打野狗的!虎子，你现在还是那么有力气。
仇 虎 您怎么知道？
焦 母 （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我的那一脚啦？
仇 虎 （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铁拐杖可也不含糊啊！（大声狞笑起来）
焦 母 （也大声跟着笑）你这淘气的伢子，你过来，看看你干妈脸上的伤……
仇 虎 （防备地）是，我来……（正向前走）
焦 母 （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里？（就要举起铁杖）
仇 虎 （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里，干妈。
（二人对立不动。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里，干妈。
焦 母 （长嘘一口气，慢慢放下铁杖）哦！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 虎 （慢慢放好枪）嗯，我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 母 （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给我滚蛋！
仇 虎 （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 母 （反唇相讥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 虎 娶一房媳妇？
焦 母 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她走。
仇 虎 我带她走？
焦 母 对。
仇 虎 （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 母 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 虎 可我要不走呢？
焦 母 （厌恶地）你从哪里来的，你还回哪里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 虎 我怕……
焦 母 你怕什么？
仇 虎 （威吓地）我怕您……不……敢！
焦 母 不敢？
仇 虎 干妈啊！
（唱）人恶人怕天不怕，
我死都不怕还怕抓？
狗急跳墙伸尖爪，
人急眼红不认你干妈。
焦 母 （聆听）那么，好商量？
仇 虎 （斜眼望着她）嗯，好……商……量。
焦 母 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 虎 （嘲讽地）还是您干妈会疼我。
焦 母 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伢子。（回头）金子！金子！
［金子由右门出。
金 子 干什么？
焦 母 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金 子 知道。
焦 母 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由左门下）
［仇虎、金子相依相偎。
金 子 我们走吧。
仇 虎 （眼闪着恶恨）不，今天夜里办完事再走！只要穿过了黑树林……
金 子 黑树林？
仇 虎 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亮前赶到车站，看见了铁路，就是活路！
［这时窗外的原野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金 子 （希望地）活路！（抓着虎子的手）虎子！你听！你听！
（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咕姑！
仇 虎 （笑了笑）哦，这个！它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
金 子 （露出笑容，模仿他）不，它说：娶了媳妇，更苦更苦。
［二人对笑起来。
金 子 （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
仇 虎 （诧异）为什么？
金 子 （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去那黄金铺的地方!
仇 虎 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
金 子 （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
仇 虎 （阴沉地）嗯，等的就是今天！
［焦大星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地上。
焦大星 （敲门）金子！
仇 虎 我来开门。
［幕后合唱：
花对花，柳对柳，
债有主，冤有头。
兄弟相聚十年后，
一场恩怨何时休。
［光渐暗。
第四场
［紧接前场，中门开启。
［焦大星心情复杂地上。
焦大星 金子，她……唉！
（唱）红杏出墙我心寒，
名声丢尽脸无颜。
查出情夫严惩办，
决不手软当儿男。
（意外地）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望着金子）妈呢？
金 子 在她屋里。（低下头）
焦大星 （疑惑地）你跟虎子谈些什么？
金 子 不谈什么。
焦大星 （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觉得金子在旁望着他）拿酒来！我跟虎子喝杯酒。
［金子由香案后取出酒瓶、酒杯放在桌上。
金 子 （不安地）虎子，你多照应着他一点。
仇 虎 （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
金 子 （盯着大星）大星，我去弄几个喝酒菜。
焦大星 （望望金子，鼻子哼了一声）嗯。
仇 虎 去吧，弟妹。
［金子由右门下。
焦大星 今天她……
仇 虎 （端起大星的酒杯，欣赏地）好精致的酒杯，好漂亮的美女！
焦大星 （指着酒杯，辛酸地）就是她，她居然当……当我的面跟我叫板，说她现在要跟另外一个男人走！（倒酒）
仇 虎 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
焦大星 （放下酒瓶，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仇 虎 找出来你怎么样？
焦大星 （倏地取出尖刀，插在桌上，举起酒杯，低沉地）我要杀了他！
仇 虎 （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焦大星 （坦诚地）你是我的……把兄弟，好朋友。
仇 虎 十年前是，现在不是。
焦大星 现在不是？
仇 虎 他现在是土匪，是逃犯。他也会杀人放火，报仇雪恨！
焦大星 报仇雪恨？
仇 虎 十年啊！
（唱）朋友父亲心肠歹，
算计别人有鬼才。
串通官府下手快，
害得我惨遭灭顶之灾。
我家粮田被霸占，
我的父亲被活埋。
我的妹妹被拐卖，
我的双腿被打瘸。
诬我土匪将我逮，
十年大牢刀尖挨。
就连我订过亲的姑娘，
也成他人二太太。
越想越恨恨难解，
不报血仇誓不还。
焦大星 （唱）越说越像听天书，
莫非老兄玩虚无。
世上哪有这种朋友父？
人比禽兽不如猪。
仇 虎 （唱）父母将儿真相瞒，
瞒得儿子象蠢驴。
他比狗蛋命更苦，
死到临头傻乎乎。
（刺激地）你可知道哪个男人是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
焦大星 （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马上白傻子会告诉我的。
［金子由右屋端菜上。
金 子 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来，我……
仇 虎 为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来……
焦大星 药不治假病，酒不解真愁。虎子哥，唉……
金 子 （赔笑脸地）难得你们兄弟十年相聚，来，我陪二位喝杯团圆酒。
仇 虎 好一杯团圆酒。大星，干！
焦大星 虎子哥，干！（三人碰杯同饮）
金 子 我们三人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想起那首经常唱的儿歌……
仇 虎 儿歌？
焦大星 什么儿歌？
金 子 （唱）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
都是当年放牛郎。
（回忆地）有一年夏天，大星滑入深水塘，要不是虎子哥相救，差一点淹死。
仇 虎 也亏你弟妹帮忙。
焦大星 来，虎子哥，我来补敬一杯感恩酒。
仇 虎 还有弟妹，一起来！
金 子 好！（三人干杯）
仇 虎 （手指大星酒杯）这酒杯上的漂亮女人是谁？
焦大星 你看像谁？
仇 虎 （思考地）好面熟，猜不着。
焦大星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仇 虎 （惊讶地）是她？弟妹！
焦大星 （既夸耀又奉承地）是她！虎子哥，这次我去外地收帐要几个月，为了想她，我请画家画了她，把她的像刻在酒杯上。金子啊！——
(唱)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请画家画下你，
刻在杯上看看你，
每天喝酒亲亲你，
随时随地带着你，
如同在家逗逗你，
新婚不久难舍你，
心里有话说说你：
一见钟情爱上你，
两心相印欢喜你，
三餐乏味惦着你，
四季不分想着你，
五谷不辨念着你，
六神无主记着你，
七派媒人劝说你，
八面玲珑取悦你，
九九归一追随你，
十分诚意感动你，
百样聘礼送给你，
千辛万苦娶到你，
黑子当儿儿亲你，
声声叫妈开心你，
抱了摇了忙了你，
吃了喝了劳了你，
尿了屙了脏了你，
困了累了烦了你，
气了闷了屈了你，
病了痛了谁疼你，
哭了笑了谁知你，
吃辛受苦全是你，
婆婆还要盯着你，
隔三差五找着你，
冷言冷语朝着你，
挖空心思算计你，
外有馋猫勾引你，
让人如何放心你？
对我冷落不去计较你，
我仍然死心踏地爱着你！
说出那个男人我原谅你……
仇 虎 （指大星，旁唱）更加坚定我杀你！（挑明地）大星，你不要再逼她！你看我像不像那个男人？
金 子 虎子，别说了……
焦大星 （眩惑地）怎么……是你？虎子！
仇 虎 （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
焦大星 （抓着她的肩膀，摇撼）不会的，不会的。金子，你说，你说，是他么？
金 子 （点头地）嗯。
［外面白傻子一边喊：焦大妈！焦大妈！一边唱：年过二十五……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
白傻子 （直向左屋跑）大妈，大妈，有人找你。
焦大星 （指仇虎，颤抖地）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是……是他么？
白傻子 （先惊后喜）哦，是……是……就是他！焦大妈，焦大妈。（由左屋下）
焦大星 （忽然抽出匕首）虎子，你……
仇 虎 （提防地）大星，你先来吧！
金 子 （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
焦大星 （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简直是用刀刺我心啊！
仇 虎 （不由地）大……星。
焦大星 （挥挥手，对仇虎）你……你给我出去！（突然将酒杯摔碎，颓然坐在凳上，大吼一声）滚！
［白傻子由左屋出。
白傻子 （摇着头）焦大妈，不……不在屋里。
仇 虎 你找她干什么？
白傻子 有……有人找她。
仇 虎 谁？
白傻子 常五叫我不告诉你。
仇 虎 你跟我来。（拉着白傻子，一同由中门下）
焦大星（激怒地）你这不要脸的婊子，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刺来）
金 子 （闭上眼）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
焦大星 （俯视金子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慢慢把匕首放下）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
金 子 （睁开眼睛，明白地）怎么？
焦大星 （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金 子 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里去？
焦大星 我说你的心别走。
金 子 我……我没有。
焦大星 （不信地）你骗我。
金 子 （表白地）我没有。
焦大星 （固执地）我要你说心里话，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
金 子 你要我从心里说。
焦大星 （烦躁地）快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怎么样？
金 子 好，大星啊！
(唱)白天在家想着你，
黑夜难寐念着你，
梦里梦外梦见你，
双目含情望着你，
我爱你疼你叫你恨不得整天搂着你，
拍你喊你亲你舐你，
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
把你搁在嘴里含着你，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影子一样跟着你，
梦你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讲你时时刻刻
分分秒秒记住你。
（望着大星）大星，这种幸福的感觉你有吗？这是金子的心里话吗？你相信吗？
焦大星 （拍着桌子）没有！（摇头地）不相信！你为什么会这样?
金 子 你是要一个这样的红粉佳人啊！
（吟唱）斟一杯红酒，为你而醉；
扮一袭红状，为你而美；
燃一支红烛，为你流泪；
走一路红尘，为你相随。
（挖苦地）这是你焦家的媳妇吗？这是你的金子吗？
焦大星 （抱着头）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金 子 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大星，我要是你……
焦大星 怎么？
金 子 把这女人杀了！
焦大星 可惜你不是男人。
金 子 那就让她走。
焦大星 让她走？不……不行，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子。
金 子 这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 金子，你还有我，我是你的丈夫。
金 子 （冷笑地）嘿！你……丈夫不是我找的！
焦大星 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府来抓你。
金 子 大星，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一个人活着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生不如死的人。
焦大星 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我对你好，你总知道。
金 子 （点头）我知道。正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一时……
焦大星 （抓住机会似的，突然跪下）金子，我这么大的人跪下求你，只要你不走，你和虎子所做的一切，我都忘掉。
金 子 （心有所动，但更加瞧不起，只好伸手拉他）不！你起来。
焦大星 你看，你对我多么重要。
金 子 有多重要？
焦大星 （站起）金子啊！你就像——
（唱）春天的小草，给我绿茵；
夏天的槐花，给我香芸；
秋天的枫叶，给我风景；
冬天的阳光，给我温馨。
（白）金子，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金 子 大星，没有我，你会生活得更好。
焦大星 不！没有你的天，不蓝；没有你的花，不艳；没有你的饭，不香；没有你的眠，不甜；没有你的人，不活。金子，你不走，好吗？
金 子 （坚决地）不！
焦大星 （哀求地）怎么？你！
金 子 我喜欢他。
焦大星 （呆滞地）哦！就十天？
金 子 （深情地）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 （横下一条心）好吧！只要你不走，你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上……
金 子 （爆发地）你放屁！
焦大星 我也是为……为你着想，我……情……愿。
金 子 （厌恶地）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你这个死乌龟！
焦大星 （一掌掴在金子的脸上）你！（望着金子，泪流满面，痛恨自己）我太爱你了！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金 子 （不动声色地）真的？
焦大星 我杀了他！
金 子 你不敢！
焦大星 我杀不了，侦缉队会杀了他的。
金 子 什么？你报告侦缉队。
焦大星 （点头地）嗯，告了。
金 子 （发狠地）好啊！大星！告诉你，我们总会离开这个家的！
焦大星 只有一个法子，你们先害死我。
［焦母由左门上。
焦 母 你们在背后又说什么？
金 子 （惊怪焦母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 母 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里去。
金 子 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 母 狗蛋，哦！虎子呢？
焦大星 刚出去。
焦 母 （发急地）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金子、焦大星大吃一惊。
仇 虎 （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焦母怎么？
仇 虎 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爬着屋里的窗户进来，我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来了。
焦 母 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把被都弄好了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上。
白傻子 大妈，大妈。
焦 母 怎么？
白傻子 常五，常五。
焦 母 不用说了。
白傻子 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 虎 这个老东西！
［黑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 母 去！去！你们睡吧！睡吧！伢子又叫你们吓醒了。（对白傻子）滚！你这傻王八蛋！
［金子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下。
［幕后合唱：
父辈结下生死冤，
后人又把新仇添。
开弓没有回头箭，
枉费心机命难全。
［光渐暗。
第五场
［紧接前场，正是夜半。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焦家的人都睡了，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焦大星不断因为做着噩梦，低低呻吟着。
［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加暗淡，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光焰。在黑影里焦母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
焦 母 （唱）人有心事睡不安，
只听仇虎声声鼾。
天赐良机壮我胆，
打虎不怕上虎山。
（谛听着左屋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
［仇虎朝外窥视。
［常五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从中门外轻轻敲门上。
焦 母 （摸到中门前）谁？
常 五 我……常五。
焦 母 （低声）轻点。
常 五 （胆怯地）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 母 （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他睡死了。怎么样？
常 五 （回头望望）侦缉队就在外面。（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那一百五十块钱。
焦 母 都归了你,跟他们说连金子一起抓!
常 五 (吃惊地)金子是你的媳妇……
焦 母 （阴沉地)焦家不要了,赶快除掉我心上的祸害。
常 五 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费事。
焦 母 （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 五 他是逃犯，打死他，不偿命。
焦 母 （咬紧牙）哦，打死不偿命！
常 五 （不明白）怎么？
焦 母 常五，你先带我出去见见他们。
常 五 好。(领焦母由中门下)
［金子身背包袱由右门持烛轻手轻脚地走到左门旁。
［仇虎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裹了红布的手枪，也同时由右门出来。
仇 虎 （低声、急迫地）金子,快把蜡烛吹灭。
金 子 （赶紧把烛吹灭）好黑！
仇 虎 （二人屏息对立）瞎婆和侦缉队就在外面碰头，她先下手了。
金 子 （痛恨地）这个瞎子，真是够狠的！
仇 虎 我不杀她，她要杀我。哼！我要让她断子绝孙！
金 子 （恐惧地）虎子，饶了大星，饶了他们。
仇 虎 我家破人亡，谁饶过我？谁饶过我？
金 子 大星是个可怜人。答应我，不要伤害他，答应我！
仇 虎 就是因为你，我才不忍心下手。金子，现在侦缉队不但抓我，瞎老婆子叫侦缉队连你一起抓。
金 子 (吃惊地)啊！这个瞎子！
仇 虎 （指摇篮）你快把孩子抱进左屋。
金 子 （走至摇篮前，不解地）为什么？
仇 虎 子弹不长眼,快！
金 子 好。（抱起小黑子进左屋，又复上）虎子，是不是现在就走？
仇 虎 我找大星去！(进右屋，金子随后)
［焦大星手持匕首突然从右屋门后出现。
焦大星 （拦住去路）来的正好。
仇 虎 (惊讶地)你……
焦大星 虎子，要走，你走，金子留下。
仇 虎 不！金子和我一起走！
焦大星 金子是我的妻子。
仇 虎 金子本来就是我的人！
焦大星 （讨好地）虎子，我们是把兄弟，好朋友。
仇 虎 过去是，现在不是！
焦大星 虎子，仇宜解不宜结，看在过去的份上，饶恕我们吧！
仇 虎 (冷笑地)嘿嘿！饶恕?我家田霸占，父活埋，妹惨死，十年牢，腿打瘸，妻被夺，你……焦家饶恕过我吗？
焦大星 虎子，那都是父辈的事情。冷静些！
仇 虎 (怒火地)冷静？杀人可恕，天理难容！我，子报父仇。你，父债子还。大星，我还要报你夺妻之恨！
焦大星 （发狠地）我先杀了你！
仇 虎 (激怒他）你不敢！你这个废物！
焦大星 敢！我是焦家的种！
仇 虎 哼！我是仇家的根！
焦大星 我跟你拚了！
仇 虎 (再激他)有种！我让你三刀，你先来！
［焦大星猛冲过去，向仇虎连刺三刀，都被仇虎一一让过，徒手夺刀反击，刺中焦大星胸口。
焦大星 (惨叫一声)啊……
金 子 （急忙相扶,惊叫地）啊！大星！大星！
焦大星 (留念地望着金子，断断续续地)金子……（突然双手握住仇虎持刀手腕，向自己的胸口深处用力一推）我……(扪腹死去)
［一道曲折的电光，在夜空中颤抖了两下，屋子里的一切景物在瞬间呈现。
金 子 （吓呆地）啊！大星——
（唱）电闪雷鸣风声紧，
焦家突然大祸临。
大星无辜死非命，
兄弟反目动刀拚。
回首过去犹在目，
顿将往事涌入心。
婚后常受婆婆气，
只有丈夫多温情。
知冷知暖知时令，
问饥问饱问不停。
秋穿旗袍冬穿棉，
春着时装夏着裙。
酒杯刻像心相印，
使我感动到如今。
酒杯摔碎人心碎，
夫妻情感难再寻。
虽说大星人软弱，
万事不离他母亲。
毕竟大星对我好，
毕竟大星对我亲。
毕竟大星给我爱，
毕竟大星给我情。
尽管他父亲作恶人痛恨，
但大星忠厚善良无坏名。
你不该将你兄弟杀，
冤冤相报何时清。
让他似梦似醒遭厄运，
让他不明不白事起因。
让他糊里糊涂罪孽顶，
让他难爱难恨难知音。
我现在低头唤夫夫不醒，
泪眼望月月不明。
思前想后我有愧，
愧对大星心不宁。
如今他撒手人间留遗恨，
黄泉路上独自行！
［屋外，电闪雷鸣，雨暴风狂。
仇 虎 (一把拉住金子，深情地)金子！你——
(唱)泪水伴着惊雷滚，
心如刀割怨声声。
大星爱你疼你关心你，
细数往日夫妻恩。
责怪我下手太凶狠，
不知我敢爱敢恨好坏分。
只因将你夫妻认，
常想三人友谊真。
只因将你夫妻认，
扳着指头日子混。
只因将你夫妻认，
犹豫不决事难成。
只因将你夫妻认，
刀下留情命保存。
谁知他男儿骨气硬，
承全他人放弃生。
大星之死我不忍，
难忘儿时记忆深。
早知今日杀大星，
何必结拜兄弟称。
早知今日杀大星，
何必护他伤留痕。
早知今日杀大星，
何必供血输他身。
早知今日杀大星，
何必跳河去救人。
你大星父债子还天理顺，
我仇虎子报父仇把冤伸。
死里逃生为报仇，
曾把血誓对父坟。
有仇不报非君子，
有冤不伸枉为人。
此刻瞎婆带人门外等，
焦家内外设陷坑。
要把你我死里整，
赶尽杀绝不留根。
危机四伏怎突围？
求生之路何处奔？
仰天长啸将天问，
风雨雷电齐回声。
电光闪闪——
（幕后伴唱）电雪恨，
雷霆霹雳——
（幕后伴唱）雷喊魂；
风声怒吼——
（幕后伴唱）风叫冤，
雨倾大地——
（幕后伴唱）雨泪纷。
［仇虎将门带上，金子随仇虎迅速走出右屋。
金 子 有人！（跑到窗前）红灯笼，红灯笼，他……他们来了。
仇 虎 是瞎子，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笼。
金 子 （忽然手一指）瞎子，她来了。
［焦母凶神恶熬地上。
焦 母 (唱)耳边只听风声雨声响雷声，
千万不要惊醒屋中人。
打死仇虎才解恨，
神灵保佑我儿孙。
(喃喃地)打死仇虎不偿命！打死仇虎不偿命！……
（走至右屋门口聆听一下将门锁上,擎起沉重的铁拐杖直奔左屋而去）
［屋内无声，只听见远处野犬狂吠，令人恐怖。
［金子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屋门。
金 子 （低声地）怪，她进到左屋干什么？
仇 虎 （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不好,小黑……
［蓦地听见里面铁拐杖有力而沉重地打在床上的声音。
［左屋焦母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上。
焦 母 （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子！
仇 虎 （自己也怕起来）晚了，黑子死了。
焦 母 （爆发地）虎子！你的心太狠毒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们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报得太缺德了。（痛极欲狂）孩子是我亲手打死的，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活，虎子，我会跟着你的，永远跟着你！叫你一世不得安宁！（捧着小黑子由中门下）
［外面听见焦母低声叫：狗蛋！……继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面排……
金 子 （胆怯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 虎 （镇静地）是狗……狗蛋。
［外面白傻子更加惨厉的声音：……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金 子 （向上望，忽然大叫）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 虎 （左手搂着金子的双肩）金子，有我，别怕！
金 子 （害怕地）他要说话。
仇虎我让他说!（抽出手枪向墙上的阎王像，连发四枪，像框落地）
金 子 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击，枪向里面乱射。
仇 虎 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地跌进中门。
常 五 （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啊！（又想回身出门）
仇 虎 （一把抓住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枪。
常 五 （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枪声突停。
仇 虎 （枪抵住常五后背）走！（对金子）我们走吧!
［三人由中门走出，迅速地跑进屋后黑树林中。
［幕后合唱：
父债子还祸子孙，
冤仇又添无辜人。
千悲万苦心俱碎，
风声鹤唳惊断魂。
［光渐暗。
第六场
［同日，紧接前场，夜半一时后。
［黑树林犹如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
［野塘边上，风雨过后的老槐树显得更加苍劲挺拔。它右面伸出来一条荒芜的草径，通向迷宫似的密林深处。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约好似地一下子静下来，远处断续的枪声在寂寞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常五、仇虎、金子三人在林中艰难地行走。
金 子 （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我害怕……害怕。
仇 虎 （低声地）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我们走哪里，那红灯也在哪里。
［远处有一枪声。
金 子 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仇 虎 金子啊！
(唱)狰狞可怖黑树林，
抬头望天不见星。
林中处处有陷阱，
逃亡路上路难行。
金 子 (唱)风停雨止夜更静，
四肢无力头发晕。
树刺划破手和脸，
汗浸伤口疼到心。
常 五 (唱)老眼昏花冒金星，
两腿发软汗津津。
我是羊羔见狼没得命，
赶快低头去求情。
（哀求地）仇大爷，这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 虎 老鬼，你听着！走不动也要走！
常 五 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仇 虎 （望着他，眼露凶光）带你上西天！
常 五 （求饶地）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 虎 （爆发地）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 五 （望着金子）大星媳妇！……
仇 虎 （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张口大星、闭口大星地喊什么？
常 五 哦，叫我不提大星呀！那就不提……不提他！可你说要我上西天……上西天，（对金子）你说说，（习惯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 虎 （忍不住，向常五头上面开一枪）你！
常 五 （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金 子 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 虎 我……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金 子 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 虎 嗯，我是想让他回去。
金 子 常五伯，大黑天，您……
常 五 （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住在老神仙的土庙里。
（向金子）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腿便跑下）
仇 虎 （仿佛看见地）我总觉得瞎婆抱着小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打了个冷颤）说不定……那……那红灯笼就是她……她！
金 子 （低声，恐怖地）瞎子说过，伢子救不活，我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古庙方向隐隐传来擂鼓的声音。
仇 虎 你听，这是什么？
［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
金 子 （惊悸地）鼓！
仇 虎 （有些胆怯，低声）鼓！
金 子 （微弱地）庙里的鼓！
［鼓声渐响。
仇 虎 这鼓打得好瘆人啊！
金 子 怪！鼓越打越响了。
（唱）夜深林静阴森森，
（幕后伴唱）阴森森，
仇 虎 （唱）惊闻古庙敲鼓声。
（幕后伴唱）敲鼓声。
金 子 （唱）声声入耳心头震，
（幕后伴唱）心头震，
仇 虎 （唱）双脚好似生了根。
（幕后伴唱）生了根。
（问金子）一听到这鼓声，我双脚就不听话，是不是中了魔法？
金 子 不，这是老神仙替瞎子做的法,马上瞎子会出来叫魂了。
仇 虎 （希望地）鼓能把黑子打活了么？魂叫得回来么？
金 子 鬼知道。
仇 虎 （心烦地）这鼓！这鼓！
金 子 （奇怪地）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
仇 虎 （原地打转）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走！我们走……
［远处焦母惨厉的声音：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
金 子 （低声地）天啊！她……她出来了！
［焦母越来越近长悠悠的声音：小黑子！回来啊！我的孙儿,你回来啊！
仇 虎 她……她就离我们不远。
［焦母嗥嚎的声音：黑子！我的小黑子！你回来！
金 子 （忽然向右看）灯！红灯！
仇 虎 （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
金 子 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他们越走越近了。你看前面的是谁？
仇 虎 狗……狗蛋。
［焦母更近的声音：回来呀，小黑子！你不能不回来！小黑子！
金 子 （抓着仇虎，颤抖地）她……她来了！来！树后边！快！
［二人僵立不动地躲在树后面。
［白傻子举着红灯笼领焦母由右走出。
焦 母 （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回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的小孙孙，
（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
［白傻子领她向左面走出。
仇 虎 （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地）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
［白傻子的声音：前边路不通，还是回庙去。
［白傻子又领焦母返回上。
白傻子 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
焦 母 （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那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着你，我的孙孙，你回来！
［白傻子领着焦母由右下。
金 子 （从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
〔仇虎仿佛换了一个人似地从树丛中走出。
仇 虎 （唱）我额头冰冷面土色,
张嘴说话舌打嘞。
三千根发丝根根直，
双脚难迈路不识。
（抬起头）你听，鼓！鼓！（仿效鼓声）咚！咚！……
金 子 你为什么不走?
仇 虎 （向左面看）你看，那边来了一个提红灯笼的人。
金 子 （莫名其妙地）四周漆黑,哪来的灯笼?
仇 虎 （固执地）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朝我们走来。
金 子 虎子，你……你别这样，你……
［有个人形由左边悄悄移上，举伞提灯笼，伞遮着脸，那人形停住了步。
仇 虎 （更怪异地望着)喂，兄弟！出这林子怎么走？
金 子 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
仇 虎 （对人形）喂，兄弟，你怎么不说话？
金 子 （恳求地）喂，虎子，你到底跟谁说话，你……你别吓唬我？
仇 虎 喂，兄弟，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这林子得怎么走？
金 子 虎子！
〔人形走进仇虎身旁。
仇 虎 金子，你看，他来了。喂，兄……弟！(那人形突然提红灯笼照自己的脸，仇虎看见突然大叫，声音幽长可怖，响彻林间）啊……大……
〔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灯的人形倏地不见。蓦然,狂风疾起，满林响动。
金 子 （退后，惊恐地）虎子！你看见了什么？
仇 虎 （睁大了恐怖的眼）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狠，是你父亲作的孽！小黑子的死，是你妈妈动的手！
金 子 （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尽想这些干什么？你还不快跑，我的命就在你手里，虎子，你别吓唬自己。
仇 虎 我知道，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
金 子 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
仇 虎 （忽然暴躁地）嗯，可……可我们迷了路。
［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
金 子 （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
仇 虎 （颤抖）我们快……快走吧。
金 子 嗯，（刚走了两步，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东西上，大叫起来）啊！虎子，我的脚！
仇 虎 什么？
金 子 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
仇 虎 别动,刺猬！
金 子 （疼痛难忍地）啊！脚……钻心疼!
仇 虎 (将上衣撕下一块布条,为金子脚伤包扎)你跟我跑出来吃尽了苦。
金 子 我愿意。
仇 虎 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金 子 （斩钉截铁地）我是强盗婆。
仇 虎 人家逮着我就砍头。
金 子 我替你生下儿子为你报仇。
仇 虎 （感激地）可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金 子 （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铺的地方。
仇 虎 （失望地）嗯，怎么走？（坐在石头）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怎么走出黑树林呢？
金 子 虎子，天又变了。
［单调的鼓声伴随着低沉的雷声渐渐响起来。
［这时从密林深处隐约传来焦母声嘶力竭、凄厉绝望的呼声：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根哪！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回……来呀！小……黑……子！你……快……回……来！
仇 虎 （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
金 子 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
仇 虎 （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眼前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啊!
（唱）瞎婆喊魂人尾随，
我心惊肉跳如针锥。
杀了大星痛了妹，
死了小黑众人悲。
子报父仇是古理，
父债子还理不亏。
我为何进入林中人着迷？
我为何闻听鼓声肝肠摧？
我为何想起小黑心有鬼？
我为何提到大星像做贼？
我为何不怕魔鬼侦缉队？
我为何看见瞎婆胆儿飞？
我为何身背枷锁如负罪？
我为何血债偿还难扬眉？
我为何雪恨反把金子毁？
我为何越爱越是事相违？
我子报父仇是错还是对？
他父债子还是是还是非？
我百思不解将天问，
看你苍天如何回？
恨切切电光闪闪响巨雷，
惊惶惶乌云滚滚大地遮。
哀泣泣苦雨潇潇似泪水，
凄惨惨悲风呼呼耳边吹。
阴森森林海茫茫人敬畏，
黑暗暗原野苍苍何处归？
(二人你搀我扶艰难地走到老槐树下)
仇 虎 （忽然看见脚下的东西，拿起来看，辛酸地）嗯，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金 子 （惊愕地）铁镣！
［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
仇 虎 （望着巨树、野塘）金子,你看这地方……这老槐树……这野塘才十天……一眨眼,那天白傻子帮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金子，你后悔么？
金 子 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
仇 虎 可是现在……
［远处有火车的汽笛声。
金 子 虎子，你听，火车，你带我去那黄金铺的地方！(哼唱仇虎唱过的歌）花在笑，草在摇，百灵声声唱歌谣。……
仇 虎 （凄然地）嗯，现在那黄金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
金 子 （大惊）你说什么？
仇 虎 （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决地）金子，我要你走！
金 子 （收下包袱）不，虎子。
仇 虎 （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放枪,立时有一枪回过来）啊！金子快跑！金子！（紧接枪声密集）
金 子 （喊起）哦，我的虎子。
仇 虎 （挥舞手枪，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
金 子 （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嗯，我走，我走！(下)
仇 虎 （看着金子，眼含泪水，大声地）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是一条汉子！（枪声更密）
［突然林间响起常五的喊声：刘队长，快……抓仇虎啊！
［仇虎一枪击毙常五，同时用枪指向自己的脑袋,扣动板机，枪声在森林中回响……
［白傻子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从树后胆战心惊地上。
白傻子 (嘴里断断续续地)大星……戳了，小黑……没了，瞎婆……丢了,常五……毙了，虎子……死了，金子……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白傻子一边毫无目的地走向密林深处，一边哼唱《无常歌》……
［幕后合唱《无常歌》：
雨无常，
风无常，
下雨未必真凉爽，
刮风未必真苍茫。
笑无常，
哭无常，
大笑未必真欢畅，
流泪未必真悲伤。
爱无常，
恨无常,
相爱未必真情讲，
怨恨未必真愁肠。
利无常，
名无常，
有利未必真福享，
有名未必真风光。
生无常，
死无常,
活着未必真存在,
死去未必真消亡。
［光渐暗。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