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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虚”在山水画论中的意义及其在实际构图中的作用

2018-04-17车弘道

书画世界 2018年12期
关键词:画论绘画

文_车弘道

北京大学中文系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中国古代画论中“虚”的特性与作用的考察,选取历代画作中的几则典型例子来探讨“虚”在绘画,尤其是在构图上的实际作用,并说明绘画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同异现象。

画论中的虚

中国古代画论中对虚的阐释已经非常成熟。从道家“有无”的概念,到魏晋玄学“崇有贵无”之争,都是虚在画论中的理论源头。南朝宋宗炳的《画山水序》和王微的《叙画》中,已涉及虚的概念。五代宋的山水画技巧的成熟,令虚成为画论中的一个主要范畴。但也正是道家玄学的关系,让虚在画论中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历代的画论都有此倾向。如清代方薰的《山静居画论》谈道:“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用笔,生动有机,机趣所在,生发不穷。”(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33页。)又如唐岱的《绘事发微》云:“知此中微奥者,必要虚中求实,实中用虚,然后四时之景,由我心造,山川胜概,宛然目前。”(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846页。)上引两段,可说是类似总论式的绘画指导,而不是在绘画过程中的实际操作方法。要领悟这两段的其中含义,须有佛道“静观”“即悟”的思维方式,因此人们在理解上有一定的困难。画论中类似的言论并不少见,余不赘举。这可说是中国画论的一种共性,也可以说是一个通病,说得过于玄妙,反而削弱了理论意义。如果只讨论山水画论内的虚,即文字上的含义,总有些隔皮断瓤的风险。本文试图在古人言论的基础上,通过对历代画作的一些分析,以画作引证画论,来说明虚对绘画,特别是在构图上的实际作用。中国古代的山水绘画浩如烟海,文中引用的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数张图,笔者希望能借此说明理论和实际之间的同异现象。

一、虚的特性

在分析绘画作品前,仍需要通过画论中的材料为虚做一些界定。在画论中,虚的最大特性是需要结合另一个概念“实”来展示的,即古人所说的“虚实相生”。在前面所引的两段中已是如此。另外如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云:“必于平中求奇,绵里裹针,虚实相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58页。)恽格《南田画跋》云:“气韵自然,虚实相生,此董、巨神髓也。知其解者,旦暮遇之。” (恽格:《南田画跋》,第17页。)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云:“凡布景要明虚实,虚实在乎生变。生变之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八字尽之矣。以一幅而论,如一处聚密,必间一处放疏,以舒其气,此虚实相生法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946页。)蒋和《学画杂论》亦云:“树石虚实,树石布置须疏密相间,虚实相生,乃得画理。”(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81页。)这类提到虚实相生的理论,大都涉及画面的布置问题,也就是构图,另外还有少数是讨论墨色和皴法的。但这些理论大都是概括性的,讨论实际运用相对较少。兹引几段提及虚实实际所指来加以分析。孔衍栻《石村画诀》有一段较为明白的表述:“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画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978页。)这可看作最基本的定义:有墨是实,白处是虚,而虚实是互相并存的。

华琳《南宗抉秘》中进一步阐释“白”,指出“白”代表的具体物象:“黑浓湿干淡之外,加一白字,便是六彩。‘白’即纸素之白。凡山石之阳面处,石坡之平面处,及画外之水天空阔处,云物空明处,山足之杳冥处,树头之虚灵处,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96页。)钱杜《松壶忆画》所写亦相近,空不是空白:“丘壑太实须间以瀑布,不足再间以云烟,山水之要,宁空无实。”(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933页。)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则从墨色程度来分辨虚实:“所谓无墨者,非全无墨也,干淡之余也。干淡者实墨也,无墨者虚墨也。求染者,以实求虚也,虚虚实实,则墨之能事毕矣。”(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197页。)从上述材料,可看出虚的形式并没有固定对象,烟云、江河流水、道路、物件的淡化和模糊化,甚至是直接的留白,都可以被纳入虚的内涵,而这些形式有时候并非截然可分的。例如画面空白处,按不同的位置,可以理解为烟云,或者理解为河流。虚的程度没有固定标准,不仅是指空白,也可以指墨色上较淡较少,作为陪衬的部位。概括来说,虚在山水画中有泛指的特性:任何能形成对比的物象,都能纳入虚实的概念。

图1 北宋 马远 梅石溪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 明 张路 望月图济南市博物馆藏

图3 明 吴伟 松下读书图 青岛市博物馆藏

图4 北宋 夏圭 溪山清远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虚的作用

虚的经营,一直被认为是决定一幅画成败的关键。虚具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特质。笪重光的《画筌》云:“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809页。)戴熙的《习苦斋题画》云:“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996页。)邵梅臣的《画耕偶录》云:“画之天趣,在笔墨外,不可以言传。”(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984页。)以上三段,都在尝试说明同一个概念,而三者都没有直说其中含义。我们不妨换一个方式来理解:虚除了其本身所代表的物象外,还需要承担自身以外的功能,令画面在意境上有一个超越技巧的提升,即三段中所说的“妙”和“天趣”。“妙”和“天趣”也是中国山水画论另一个重要范畴,在这里笔者不打算展开对这方面的分析,而是想分析虚如何令画面的意境得以提升。蒋和《学画杂论》说得比较实在:“山水篇幅以山为主,山是实,水是虚。画水村图,水是实而坡岸是虚。写坡岸平浅远淡,正见水之阔大。凡画水村图之坡岸,当比之烘云托月。”(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82页。)这段是指画面中表现力的问题,虚和实处互相依赖,一方的存在,能更突出对方的形象。前文引用的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中有一句话“虚实在乎生变”,所谓的“变”,用通俗的说法,就是两者的结合做到大于二的效果。这样的结合,有时候是超出预期以外的,所以能获得前面说的“天趣”。

另外,布颜图的《画学心法问答》谈到了虚如何保持画面视觉平衡的作用:“一任重山叠翠,万壑千丘,总在峰峦环抱处,岩穴开阖处,林木交盘处,屋宇蚕丛处,路径纡回处,溪桥映带处,唯留虚白地步,不可填塞,庶使烟光明灭,云影徘徊,森森穆穆,郁郁苍苍,望之无形,揆之有理,斯绘隐显之法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218页。)如果说前面的“生变”是加法,那平衡便是一种减法,减去画面中过满的部分。这是中国传统道家“盈则亏”“强则折”的处世之道在美学观上的反映。无论是加法还是减法,都令虚在画中有双重意义,表面一层是烟云河流空白等具体物象,内里一层是这些物象的存在对构图的意义。

画作中的虚

以上文分析虚的特性和作用为标准,来重新审视五代至当代的一些山水绘画作品,可以把虚在山水画的作用大略分为两类三部分:第一类是辅助功能。这里按构图的不同,又可分析以虚衬托实和以虚分割实两部分。在这类里,虚主要是用来分辨景物的主次、远近,多视点;实的部分可以脱离虚而进行独立欣赏。第二类是主动功能,以虚表现实物和画面的平衡、韵律、张力;实物往往不能独立出来,须依附虚而呈现。以上两类作用在画中有时会同时出现,并非截然可分,下文是按其主要侧重点来分析。

一、辅助功能:以虚衬托实

从现存唐五代的绘画来看,基本都是大全景的模式。全景式的构图从古至今都是主要的模式,甚至形成了一定的程式。在这类构图中也有虚的意识和技巧,但是北宋马远和夏圭的半边一角式构图的出现,使虚在画面构图的衬托作用大为提高。以马远的《梅石溪凫图》(图1)为例,整个画面被拉近,分为前后两层,所以主次的表现更突出。当前景重叠于后景时,后景则须淡化,才能合乎人的视觉聚焦,梅树后面的坡岸被故意模糊化来凸显梅树的清晰。对水面的处理,也是在前景画出水波纹,后景留白。

明代张路《望月图》(图2)的处理方法也相近,树的前后以浓淡区分,人物立于两树之间,背景的月夜以更淡墨渲染,形成三层墨色,画面的立体感因此而显现。

同是明代,吴伟的《松下读书图》(图3)中,虚的应用则主要是另外一个目的。同样是前后两层的构图,背景山体部分之所以做空白处理,除了分远近,更多的是突出为画面主角的人物和松树,所以山体只是部分空白,山巅部分仍然清晰可见。而为了使空白处不过于明显,破坏整体美观,画了从右上角垂下的松枝,使其和人物举起的书形成呼应的姿态。

截取夏圭的《溪山清远图》(图4)中一段来看,此处也采用浓淡的处理辨识远近,以淡墨渲染远山的某一角,表示烟岚飘荡,遮蔽了部分山体,远山在有无之中,既能突出前景的溪石,整体上又起平衡画面的作用。以上四个例子,都是为了突出某一部分,而以虚化的效果来省略另一部分。用前章加法、减法的概念来解释的话,那是通过减法,来获得加法的效果。

图5 元 吴镇 洞庭渔隐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6 北宋 马远 踏歌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7 元 倪瓒 雨后空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8 五代 董源 潇湘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9 五代 巨然 秋山问道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0 元 高克恭 云横秀岭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辅助功能:以虚分割实

吴镇的《洞庭渔隐图》(图5)是传统立轴上下二分式构图。吴镇在画面中间大块留白,代表河流,几乎占了整幅的一半,在这种构图中,空白既代表水面,又将画面一分为二,完整呈现所画的两段景物,形成两个视觉焦点,焦点之间不直接相连,避免了互相干扰。如画中的两棵松树,正是有了背后的空白,我们才能完整地看到其形态。所以,就画面的一个视角焦点而言,虚起了衬托作用;而在焦点和焦点之间,虚起了分割作用。

马远的《踏歌图》(图6)用云雾来分割,构图基本与吴镇的《洞庭渔隐图》相同,只是画面有三个视角焦点,分别是左下的巨石、右下的柳树和上端的松林石峰,柳树的存在作用是连接上下,既形成两个焦点又不会造成画面断裂感。吴镇的《洞庭渔隐图》的松树也有连接的作用,这样的措施是抑制虚占用过多画面,造成喧宾夺主。类似这样利用虚来分割的构图在中国古代绘画中颇为常见。元代倪瓒十分善于进行此类构图。如《雨后空林图》(图7)将画面分割为上下、左右,空白表示江河,将树的高度升至与远山相近,形成左空疏、右充实的效果,构图对立中有平衡。

从对上述两种功能的分析来看,虚的功能因构图的不同而变化,以虚衬托实的功能应用于单视角的画面构图,虚的分割用作只出现在散点透视的构图中,用来平衡画面各部分。如五代董源《潇湘图》(图8)中,同样有大面积留白,表示湖泊,但是因为画的下半部并没有景物,所以空白只是代表湖泊,并没有承担自身以外的功能。虽然有蒋和《学画杂论》所云“写坡岸平浅远淡,正见水之阔大”的衬托作用,但没有分割的作用。

三、主动功能:以虚表现实

在衬托和分割功能中,实物的呈现形态并不受虚的影响而产生变化;但在以虚表现实的例子中,实体会因虚的变化而产生视觉上的不同,进而影响其美学价值。也就是说,画面必须被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虚不起分割作用,反而起结合作用。五代巨然的《秋山问道图》(图9)构图采用了纵向传统全景式。在这张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虚表现实的基本应用,如山体用浅墨披麻皴,草树用较浓墨,形成了对比,来突出各自的形态,而山峦之间安插了小路、房屋,起了疏导作用,以避免画面的拥挤。但是这些应用只是在小范围的细节上呈现,对画面的构图不起主导的作用。从直观的角度来欣赏,看到更多的是用笔勾勒的技巧。但在高克恭的《云横秀岭图》(图10)中,虚对构图的影响则大得多。同样是传统立轴,之字形三层构图分近中远景,以云将山分割为近景、中景。首先我们会看到云在这里起了分割作用,但是,高克恭所画的山峰比正常的比例略大,云层的存在是故意营造一种山体额外高耸的视觉效果。所以,在这里虚的用处是增强实(山峰)的力量和分量,分割作用倒在其次。

明王履的《华山图册》(图11)中,烟云的运用比《云横秀岭图》更为夸张。在画中,云所占比例大于山体,云环绕山峰,只是露出峰顶的小部分。从表面来看,构图和前面所写的衬托作用十分相似,但同样是虚化,彼此有着质的区别。前面虚化和突出的,分属两个不同的物象,是为了完整呈现一个物象;而在《华山图册》中,被虚化的是同属山体的一部分。这样的构图处理,是以隐为显,没有云气的存在,山体便无法显示其险峻高拔。

在马远的《水图》(图12、图13)中,虚主要起了平衡画面的作用,因为绘画的对象单一,形态也单一,所以要在适当的位置留出空白,令画面产生变化,避免视觉上的呆板。《华山图册》和《水图》都是典型减法的处理方式,只是目的有所不同。

现代画家李可染对虚的处理,仍是继承传统而来,并有进一步的提高。在《雨余山图》(图14)中,画面贯穿数条游动的虚白线,表示烟岚、小径,但这些白线不再起分割作用,而令画面黑白保持平衡,不至于拥堵。画家为了避免造成切割,破坏整体美感,不将虚白处画成清晰、笔直的形态,而是以迷蒙的形态散于画面各处。虚不游离于实体之外,而是与实体结合呈现,很直观地表现了古人所说的“实中有虚”。笔者在此做一个小比较,将李可染的《烟云图》(图15)裁去右侧的瀑布(图16),画面顿时显得十分拥挤,用墨过满而十分灰暗,这说明虚的存在与否,或者虚的恰当使用,对画面的观感好坏,有着决定性的作用。这可以为戴熙说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做一示范。

通过瀑布来平衡画面的方法,古人已有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图17)便是例证。李可染的立轴画作中往往有细长明亮的线状瀑布,如《万山红遍》(图18)。类似的构图可能是从《溪山行旅图》变化而来。《溪山行旅图》上半部分山体右侧画白线瀑布,外沿涂以浓墨,利用对比来吸引观赏者,形成画面的焦点,也避免山体的单一。

图11 明 王履 华山图册(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12 北宋 马远 水图之长江万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北宋 马远 水图之洞庭风细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4 当代 李可染 雨余山图

图15 当代 李可染 烟云图

图16 当代 李可染烟云图(局部)

图17 北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8 当代 李可染 万山红遍

结 语

以上所举的两类三种功能,必然不是虚的全部作用,但这些功能都有一个倾向:虚在传统的构图中,除了极少数例子外,其实并没有处于一个主导的地位,主要还是如何完整地、更好地表现出实(这里的实泛指有笔墨处)的形象。这是绘画作为一种视觉艺术的形式限制,观赏者必然是先看见画面有笔墨的部分。越是写实风格的绘画中,虚的作用越低。那为何说虚在理论中具如此高的重要性,以至在画论中讨论虚的远比讨论实的为多,兹引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的一段作为结论:“盖笔墨能绘有形,不能绘无形;能绘其实,不能绘其虚。山水间烟光云影,变幻无常,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或有或无,冥冥中有气,窈窈中有神,茫无定像,虽有笔墨莫能施其巧。故古人殚思竭意,开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以取之。无笔之笔,气也;无墨之墨,神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197页。)这段玄奥的话中有一个十分值得重视的观点:笔墨技巧是有限制的,属于技的层面,在技巧上到了极致而无法再进一步时,虚的出现有催化剂的功效,通过结合化学作用,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把实再提升一个层次,达到光靠技巧本身无法达到的境界。因此古人一再强调绘画的境界和功力在笔墨以外,所谓功力,就是对虚的运用能力越强,也就是对虚实结合后的不确定效果的控制力越强,更能掌控画面中出现的趣味和境界。

注释

①现代绘画作品或无定名,以自题名或题跋首二字为名,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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