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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史家胡同

2018-04-16宰飞

畅谈 2018年4期
关键词:寻找史家院落

宰飞

北京有句老话:“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似牛毛。”这些胡同中,有一条,13世纪元大都营造之初,就已标注在图纸上。700多年来,一个又一个名角儿在此登台,谢幕。仅仅近几十年,这里就接纳过荣毅仁、徐向前,走出过傅作义、章士钊,也聚集过北京人艺众多艺术家。有人甚至说,它吞吐了“半个中国”。

它就是史家胡同,位于北京东城,隶属朝阳门街道,总长不过756米。

往事如水长逝。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胡同里,两侧院落中,上演过怎样的人间故事,如今竟很少有人说得清。“有时候家里来客人,询问四合院的历史,年轻一些的住户往往以讹传讹。”朝阳门街道办事处副主任李哲说。

历史文化不仅仅是胡同、四合院等空间上的存在,还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和他们背后的喜怒哀乐。为找寻失落的胡同文化,这些年,北京人王兰顺敲开史家胡同—扇扇大门,访问众多居民,写成《史家胡同》,并于日前出版。这是首部融汇口述历史、档案资料和现场调查的胡同专著。

熟视无睹的宝贝

今年54岁的王兰顺关注胡同历史,始于20年前一次遭遇。那年,他还是建国门街道办事处一名宣传干部。他說:“当时没有觉得胡同有多稀罕,胡同文化有多宝贵。”

那会儿建国门附近在拆胡同,也就是现在北京市政协、全国妇联所在地块。破房子即将拆除,而新楼还没开建。老居民走了,进城务工的建筑工人、环卫工人临时占据了这片画满“拆”字的胡同。

王兰顺说:“有一次我从那儿过,发现有人扛着大摄像机拍胡同,非常大,我还是搞宣传的,都没有见过这种摄像机。他们挨家挨户敲门问这儿的历史。因为住着的都是外地人,扛摄像机的人什么也问不出来。”王兰顺是街道干部,自然要过问,一问才知,对方是一家台湾电视台。

电视台记者告诉王兰顺:他们喜欢胡同,以前在这儿拍过,不是这个样子。现在胡同变得破破烂烂,想问问居民为什么,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胡同的历史。

北京城胡同数量的减少在主管部门日后的文件里一览无余。《北京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工作情况汇报》显示,旧城胡同1949年有3250条,1990年有2257条,到2003年只剩1571条,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减少。

王兰顺意识到,几十年来熟视无睹的胡同价值连城。如果无法阻止它们消失,起码应当在它们尚在的时候,走访它们,并记录它们,起码让后人在文字中还能看到它们,找到一些回忆的依托,让曾经拥有的过去不至于完全流逝。

让人夜不能寐的紧迫感

为了给回忆找到依托,进入21世纪,以口述历史记录北京的人多了起来。

作家肖复兴游走于南城密如蛛网的胡同,自称成了“胡同串子”。他从小在前门外打磨厂街长大,一直到21岁去北大荒插队离开。前些年,偶然路过前门,到附近转了转,也到打磨厂看看。让他惊讶的是,许多以前的记忆被现实涂抹得面目皆非,许多原来见过的老院子、老店铺已经拆光,曾经的打磨厂街消失了近一半。当时,他想:“我来晚了,如果再晚来一些,恐怕好多地方还得拆,该抓点儿紧了。”

他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几乎天天往南城一带的大小胡同里跑,“看着满墙贴着的拆迁文告,听着满耳推土机轰隆隆的响声,做着笔和拆迁速度赛跑的事情,力不胜任,却自以为是”。

起初,肖复兴有个野心:把北京城南大部分胡同写出来。“等我写了两年多后,站在城南的地图前一看,我写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写到。”

好在,还有其他同道在各自路径上向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家定宜庄多年来专注口述历史,以普通北京人之口,呈现北京这个城市。与王兰顺、肖复兴一样,定宜庄感到紧迫。

让她夜不能寐的,除了胡同的消失,还有“老北京人”的消失。她说,说“消失”也许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外来人口急剧增长,老北京人早己湮没在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此的众人之内。“老北京人中的大多数已经搬离祖上世代生活的胡同街道,散落于城外诸多新建的小区之中。以北京‘人为载体的京城文化,也随着他们而消失湮没于无形之中。”

她说:“在访谈了百余名老北京人之后,我才对北京这个城市和北京人,有了与以往不同的了解和感悟。我是从他们的讲述中,才具体地、而不是概念化地懂得了北京,也是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才一步步地进入这座城市,并且慢慢地触摸到了北京人的血脉、灵魂和神韵。”

档案往往是侦破的起点

一头扎进史家胡同的王兰顺,此时已从街道办事处调入北京市档案馆。他一边在档案中钩沉索隐,一边在胡同里访问居民。在王兰顺看来,探索胡同故事如破案般刺激,而档案往往是侦破的起点。

他说:“我在北京档案馆旧档里,偶然发现1915年京师警察厅一则详报。内容是史家胡同丹麦公使馆内传出枪声。”档案记载,当天,巡警在胡同听到一声枪响,询问使馆护院人,答称在院内巡视时发现房上似有人影,随即施放一枪,以为震慑。档案写明公使馆位于史家胡同路北,门牌22号,“院落12处,计房一百余间”。

民国时期的丹麦公使馆如今何在?王兰顺来了兴趣。照着档案提供的线索,王兰顺找到了22号(1965年,北京调整了门牌编号规则,旧22号对应现45号)。可当他站到门前时,便傻眼了.院落如此逼仄,哪里容得下档案里说的“一百余间”屋子?

王兰顺把目光移向22号旁的20号(现41号)。这里现在是一座敞亮的花园酒店。开阔的院子中央支着伞,一旁黑板上写着咖啡和西餐的售价。白色的墙壁在夕照下宁静而安详,大玻璃门窗透着时尚和洋气,完全不同于胡同灰色、古朴的基调。这里会是当年的丹麦公使馆吗?站在庭院里环视,王兰顺不由得遐想100年前这里的模样。

20号(现41号)院原有格局已无迹可寻,但从遗存的第三进和第四进院落建筑规制判断,过去这里肯定是一座中轴线清晰的大宅院。据曾经负责院落改造的人说,院落东侧过去有花园、池塘,这符合史料对丹麦公使馆的描述。不过,这些证据和推测都失之间接。

最终确定丹麦公使馆的位置,一位外国人功不可没——来自丹麦的“北漂”Lars ulrik Thom(Thom给自己取了个奇特的中文名:吴三桂)。吴三桂1997年刚到北京,便迷上了“长长的灰灰的胡同”。当时,他在南锣鼓巷开了小店,专营北京风貌明信片。

对北京文化有着共同爱好,吴三桂和王兰顺在史家胡同找到交集。吴三桂答应王兰顺,圣诞节假期回丹麦后,寻找民国初年驻华公使阿列斐公爵(1872-1946)的后人。

最后他居然找到了。拿着来自丹麦的资料佐证,王兰顺终于笃定:“就是那个位置,就是酒店的位置,不会错。”

就这样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走,他听到了周总理拜访入艺宿舍的往事、索家大院由显赫到败落的历程,更多的,则是老北京平民生活的点點滴滴。日复一日,宅门后的院落不再是空洞的舞台,那里曾经上演的人间悲喜剧逐渐清晰。

记录不是终极目的,他要让更多人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他不断走上讲台、坐进电台直播室、面对电视台摄像机,讲述史家胡同的故事。

一条胡同一条胡同记录下去

一个“桑拿天”的早晨,天空雾气蒙蒙,行人稀疏,只有蝉不知疲倦地鸣叫。

王兰顺在公交车上大汗淋漓,他正赶去东城区图书馆,做—场史家胡同口述史讲座。

“这么热,我都不看好这个讲座。到了东城区图书馆,一推门,好家伙,整个满了。听众里还有外国人。”王兰顺记得,讲座刚结束,一位外国人就来找他。他来自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计划在北京投资文化保护项目,想请王兰顺给些建议。

“何不修个院子呢?”王兰顺自然而然想到了史家胡同一座残破的小院。当天下午,他就领着那位代表来到史家胡同24号,一座被鉴定为危房的小院。推开简陋的院门,代表有些失落:“这个院子缺少正经四合院的感觉,大门不是传统四合院应有的广亮门、金柱门或者如意门,进去以后也没有影壁、垂花门。”

王兰顺一时语塞。回去后他又仔细看档案,有了新发现。房主名叫凌叔华,长期居住在英国,还是画家、作家。“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要投资,正好这个^长期居住在英国。这个事儿不是巧合吗?”他说。

凌叔华曾与林徽因、冰心并称北京“三大才女”。丈夫同样有名,就是曾与鲁迅论战的北大外文系教授陈西滢。与此同时,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找到另一条线索:凌叔华、陈西滢的外孙就在北京,是一位搞现代艺术的年轻人,名叫秦思源。

与秦思源的初次见面,王兰顺记得挺清楚:“那天在院门口等着,远处过来一个个头不高的人,往这边走,越看越像外国人。走到跟前一看,就是外国人,脸完全是外国人。结果他一张嘴,我一听,却是个京片子,说的都是北京话,一点杂音都没有。”

秦思源的母亲是凌叔华、陈西滢之女陈小滢,父亲是一位英国汉学家。虽然生长于英国,但他继承了母系家族纯正的北京腔。

王兰顺告诉秦思源,这座院落修缮完工后,将成为史家胡同博物馆,并将开辟凌叔华、陈西滢纪念展。秦思源有些难以置信,他说:“那真是太有面子了。”

之后,朝阳门街道办事处与英国王储慈善基金会、秦思源数次磨合,史家胡同24号改造为博物馆的协议最终签讯

如今,史家胡同博物馆已经建成。修旧如旧的院落陈列着这条胡同百年历史,凌叔华、陈西滢这对才子佳人的风华在旧居重现。

展示之外,博物馆的多功能厅成为老街坊碰面聊天的公共空间。这是他们渴望的公共空间——多少年来,曾经敞亮的四合院大多变成十几户共居的大杂院,能占用的地盘都堆上杂物、盖起小屋,不宽的胡同也停满汽车。

朝阳门街道办事处副主任李哲说,史家胡同博物馆在接着做口述史,这项工作已经常态化。

下一步,街道所辖的礼士胡同、内务部街、演乐胡同等要一条胡同一条胡同记录下去。

还有一个好消息,不久前出台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明确提出:保护北京特有的胡同一四合院传统建筑形态,老城内不再拆除胡同四合院。(资料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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