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伪(外一篇)
2018-04-16秦德龙天津
● 秦德龙(天津)
导读:
《售伪》这篇虚构了汜城的假画一条街。这条街,促进了汜城的经济繁荣,造假者应运而生。造假的贾疯子,是汜城的名人。越来越多的造假者,涌向这里。这条街上的人也坦然:“咱们这里只卖假画,这是人人皆知的。”
这真是厚着脸皮说话,比不要脸还不要脸。竟然说得理直气壮。来买假画的人,都是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这又是国人的悲哀。为什么会是这样?假画大行其道。反观社会上的丑恶现象,那个不是因造假而起?问之:“假花就是艺术品吗?”答曰:“鲜花会随着季节枯荣,只有塑料花常开不败。”
真是岂有此理。还是因为,需要假画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读完这篇小小说,让人胸中的块垒难以化解。
再看《让他当枪手》这篇。让他当枪手,不是让他去作弊,而是让他去揭发厂长搞腐败。厂长不敢对他打击报复,因为他有医院开具的精神疾病的诊断证明。厂长竟然不按规矩办事,处分了他。他上法院告了厂长。拿到司法鉴定后,他很不同意法院的说法,自己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呢?厂长继续贪污,越贪越大了。他坚持举报厂长。终于有一天,厂长被绳之以法了。他去看望厂长,对厂长说:“好好活着!”厂长泪流满面。人们却在背地里说他:“这个人,脑子就是有病,精神不正常!”
看了这篇小说,读者释然了。却又叹息着人们出言不善。
读者进入小小说的陷阱,首先是被作者的花言巧语引诱的。语感丰富的作品,是有磁性的作品,语言,是第一印象,是第一桶金。抓住了语言,便获得了小小说殿堂的通行证。崔道怡(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曾经说,编辑部看稿有八个关口,语言文字是第一个关口。事实上,很多人过不了第一关。很多给编辑的稿件,文通字顺,看似无可挑剔,其实过不了编辑这一关。依愚之见,这些文字,多属学生作文,或人物通讯,被称之为“新华体”或“老干体”。从街上随便扯一个人,他(她)就有可能是初中以上文化,你问什么,对方都有可能和你说得头头是道,写出妙笔文章。中国作家,有三分之二被自己的语言干掉。
再说细节。巴尔扎克说,写作就是细节的不断更新。精彩的细节,体现着作家经验的深刻性和独创性。无细节而不成小说,小小说更是如此。小小说是以细节来感动读者的。细节是剧毒,喝了这杯毒药,没有杀不死的读者。在小说的细节面前,读者心甘情愿为奴。细节,是作者打造小小说的黄金材料,作者视细节而为瑰宝。细节是真实的,不是虚构的。细节又是典型的,可遇而不可求。细节是艺术生命的给力点。小说的艺术生命在于细节。因为,它能使小小说传神。传神的细节是可遇不可求的。小小说要有一绝,一个精彩的细节,或一个精妙的眼神,或一种睿智的语言……都会使作品生动起来。为了给读者营造出与以往不同的阅读经验,聪明的小说家总在寻找经典细节。只有细节与众不同,才能使作品不同凡响。
售 伪
到汜城参观,总要弄走一幅字画。对,假画。汜城有个“假画一条街”,专卖假画。什么画都有,只要你舍得拔银子,要谁的画就有谁的画。当然,汜城的假画,比其他地方的真画便宜。真画,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都有,你舍得买吗?再说了,被人骗了怎么办?
人们买汜城的假画,理由也简单,自己挂一挂,又何妨?弄假成真嘛,附庸风雅嘛。即便拿去送人,只要自己不说,对方也不会知道是假画,不是也很体面吗?再说了,对方知道是假画,又能怎样?
假画一条街,促进了汜城经济的繁荣,造假者应运而生,且活得相当滋润,老板们总是理直气壮地说:“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们做的就是这生意!”
有个贾疯子,大家都知道的,画假画出了名,他什么都敢画,也画得逼真。据说,他曾经去过M国,许多假画在M国的博物馆和大使馆展出。他的假画败露后,M国很愤怒,起诉他诈骗,还把他驱赶出境。这样的假画大师,售伪的技巧实在匪夷所思,令人蒙羞。他也算是奇人,专门模仿各国的著名画师。M国人很郁闷,这位造假大师居然身怀绝技。M国人若是知道中国早就在宋代出过假画大师,也许能心宽一些。
插图:张四春
就是这样一个贾疯子,目前坐镇汜城,成为汜城的名人。
看那贾疯子,浑浑噩噩,蓬头垢面,却端上了艺术家的饭碗,委实令人扼腕。说他是艺术家,大概也说得过去,因为他画的假画,确实能以假乱真。据说,他只要画一幅假画,就能把别人心里硌料的事儿摆平。识相的人,从不说他造假,反而恭维他是“艺术大师”。大师就大师吧,现在有几个大师是真的呢?人们也心安理得。到汜城来,不买走一张假画,似乎不算到过汜城。
有人专门造访过贾疯子,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人生真谛。真的,他这种人,经过大风大浪的场面,见识总比普通人多。贾疯子却很少出面接受采访。即便有人在路上堵住他,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少正面回答各种提问。有人曾经一针见血地问过他:“你为什么要造假呢?”
“我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冒大师之名呢?”
“这叫借船出海。”
“假画是艺术品吗?”
“鲜花会随着季节枯荣,只有塑料花常开不败。”
…………
采访贾疯子的人,常常讨个没趣。人们讪讪地离开,低头深思着他的只言片语。许多人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假画一条街的名气,因了贾疯子的名气,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造假者,涌向了这里,他们像寄生虫一样,在汜城这块肥沃的土壤上繁衍、生息。也奇怪,其他造假的东西,鲜有贩卖,比如,假种子、假药片、地沟油……就连墙上,也没有办假证的手机号码。这条街上的人总这么说:“老天爷看着呢,有假画供着吃喝,够了。”又说,“咱们这里只卖假画,这是人人皆知的。”听到这种话,人们笑得乱颤。
贾疯子呢,也时常眯缝着眼,双手揣在袖子里,老农民似的,蹲在墙根下晒太阳。
生意由徒弟们招呼呢,他不用操心。也不担心有人会来砸牌子。即便有大盖帽来了,他也不怕,水来土挡呗。
他也不考虑假画供不应求。他每年只画那么几幅,这叫市场不饱和理论。其余的,都是徒弟们模仿他。这也叫真假难辨。很少有人认出来,哪幅是他画的,哪幅是徒弟们画的。其实,谁画的又能怎么样,不都是假画吗?
来买画的人,都是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去,没谁不满意,反正都是在他这里买的。有时,他会在心里哼唱几句自编的歌谣:“傻子买,傻子卖,还有傻子在等待!”
也是的,需要假画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让他当枪手
让他当枪手,他有护身符。有护身符,厂长就不能打击报复。他有什么护身符呢?他有医院开的诊断书,证明他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这些年,因为他有这个病,在家休养。
就让他举报厂长。人们找到了他。
找他一说,他就答应了。答应的同时,还骂了两声,说厂长搞腐败,狗娘养的!自从患了精神分裂症,他总是易伤感、易发火。人们把厂长贪污的罪证交给了他。他义愤填膺地说,国家的墙角,不能让蛀虫给蚀烂了!
就这样,他拿上揭发材料,去举报了。
很快,揭发材料就批转回厂里了。厂长一听说是他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厂长骂道:“这个精神病,真不知好歹,让他在家养病,他却咬蛋!既然他不安生,就让他回厂上班吧,接受管理!”
他就回厂上了班。所谓接受管理,就是让他受气。他也明白,自己惹住厂长了,厂长往他的鞋里塞玻璃渣子了。
人们又找到他,鼓励他,不要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心里的火,忽一下,就蹿上来了。
于是,他又揣上揭发材料,开始了第二次举报。这回,他来的是报社。可万万没想到,在报社门口遇见了厂长。厂长是来接受独家专访的,是来做企业家专版的。厂长看见他,冷冷地问:“不上班,又来报社说我坏话了?”
“是的,我就是来揭发你的,你吞了50万元公款。”
“上班时间脱岗,你就等着处分吧!”
果然,第二天,处分就下来了,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一年。
人们找到他,深表同情,并做了进一步动员:“厂长是报复你呢。你身体有病,你是受法律保护的。不要怕他,和他斗,斗到底!”
听了人们的话,他揣上医院开具的诊断书,去找厂长了。厂长不看诊断书,厂长板着脸说:“你不要以为你有医院开的证明,你就可以无理取闹。现在是法制社会,即便是精神病人,也要奉公守法,否则的话,就要负法律责任。”
“你没有腐败的权力,更没有打击报复的权力。”
“笑话!我执行厂里的规章制度,这正是我的权力!”
“你搞腐败,我就要揭发你!揭发腐败,是公民的义务!”
“听你这么说,你是一个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看来,你是在装病,装精神病,故意和我过不去!”
“我不是装病,我有医院的诊断书,给你看,你不看。”
“你看看,你又在装了,只是装得不太像罢了。不要以为,有了精神病,就有了保护伞!”
“我没装病,只不过现在,我还没犯病。”
“那你就是装病。”
“我随时可以去医院做鉴定。”
“不用鉴定了,我看你就是有病,有精神病。你没病,就不会这么胡闹。”
“说我装病的是你,说我有病的也是你!”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么说了!你若是不改正精神病,我就要送你上法院了!”
“你送我上法庭?送精神病人上法庭?厂长真会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我告诉你,我要依法治厂,我要用法律制裁你这个害群之马。你就等着接法院的传票吧。到时间,我准你的假,让你去法院受审!”
他郁闷了,他语塞了,不知道厂长是不是疯了?厂长贪污公款,居然还理直气壮?!他咋这么不要脸呢?
他找到了那些要他揭发厂长的人,告诉他们,厂长要恶人先告状。
人们笑了。“厂长吓唬你呢。他敢到法院告你,他不是自动送死吗?与其让他告你,不如你先告他!你到法院告他,告他贪污,告他打击报复!你当原告,让他当被告!”
他笑了,开心地笑了:“对,我马上去告他!让他当被告,我当原告!”
他果然去了法院,向法官做了陈述。
法官要求他去做精神病的司法鉴定。
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被鉴定人系偏执性人格障碍,虽未达到精神病程度,但其心理状态与正常人相比有明显差异。”
一拿到司法鉴定,他就困惑了。自己究竟算不算精神病患者呢?
官司败了。法院不支持他的主张,不认同他的检举揭发与厂长的打击报复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
他不服,上诉。被驳回,再上诉,又被驳回。如此往复,他成了打官司的专业户。好心人劝他:“算了吧,小胳膊拧得过粗大腿吗?你自己有病,还是多保重吧。”
他笑了:“谁说我有病?司法鉴定出来了,我不是百分之百的精神病!”
人们摇着头走了,背地里说:“真是偏执性人格障碍,至少是个半神经吧!”
厂长还是那个厂长,该贪污还是继续贪污。而且,越贪越大了,成了又黑又贪的大肥猪。
人们在背地里说厂长,说得越来越多了,说烂了。
终于有一天,厂长被绳之以法了。
法院开庭审理那天,人们都自发地跑去旁听了。听公诉人陈述厂长的罪证,人们恨不得咬死厂长,吃了厂长。
他也坐在了旁听席上。许多人都认出来了他。虽然,这几年告厂长,告白了头发,告老了脸庞,人们还是认出来了他这个“枪手”。因为,他的眼睛没变,眼睛里的光芒没变。
退庭的时候,厂长被法警押着,经过了他的身边。他望着厂长说:“好好活着!”
厂长听了,伤感不已,泪流满面。
人们都听见了他对厂长说的话。
人们就在背地里说:“他这个人,脑子就是有病,精神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