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香
2018-04-16马世龙
●马世龙
一
小巷不大,也就七尺来宽,六丈多长,两边一溜儿各有四、五间小房子。大都是做小买卖的:卖菜的,炸油条、卖老豆腐的,臭豆腐,面皮,拉面,烧饼……本地人爱用芝麻来形容小:芝麻大点儿事、芝麻大个官……反正只要是不起眼的事物,都用芝麻来形容。也不知是谁先叫开的,久而久之就把这条小巷唤作芝麻巷了。
小巷是东西向的。老孟家的房子在东头第一家。原来他家有一攒二进院,大门山墙左右两边各嵌着一通将军石,高近五尺,上面雕着富贵牡丹和松鹤寿石。这么高的将军石,少见。门墩石是两只石狮子,左边的爪底下抓着一个绣球,右边的爪子下抚着一只小狮子,煞是威风好看。穿过吞口街门,迎面是素面龟背纹的山墙影壁。左折穿过一段甬道,便是二门的垂花门楼,上悬一匾“退一步想”,背后也悬一匾“思然后行”。两边有两块将军石,比大门的要小,上面雕刻的却是楷书“磊磊泰山石”和“磷磷河汉矼”。将军石上雕刻字的就更少见了。二门里面是一座屏风门。转过屏风门,是青砖墁地的院子。院子尽头台阶两边的垂带石不知经过多少小孩儿在上面打滑溜,早已光可鉴人。台阶两边分别栽植着一株石榴树和一株丁香树,树旁不远有两丛月季花。正房前面的前檐高大端庄,上面的雀替、挂落、檐柱以及柱础都雕满了精美的蝙蝠、瓜蔓、葡萄、石榴、八仙等图案,一块烫金的“浩然堂”匾额端端正正地挂在正中。
这座宅院是老孟他父亲的祖父修建的。老孟祖上诗书传家,据说是亚圣孟子的后人,秉承先祖遗风,家学代代传承。读书之余,开了几处染房和绸缎庄,买卖做到了北京、包头等地,从娘子关到北京,沿途都有他家的商铺。到了老孟他祖父这一代,家道兴旺,他的祖父又考取了功名,一时成为乡里望族。老孟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圣贤的诗书以及宅院里的精美雕刻潜移默化地熏陶着老孟的性灵,不知不觉中,老孟身上便就有了一股读书人的气质。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修路和建小区,老孟家的老宅被拆了。由于规划的原因,院子西头的一间小屋没有拆,过去这是他家雇工的住处,后来就成了老孟堆放杂物的地方。
老宅被拆得片瓦不留,包括那些砖雕石刻。老孟只留下了那块“浩然堂”匾额。这块匾现在挂在了他的新家里。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孟还没念完初中就辍学了。十五六岁的他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离家六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插队劳动了。再后来,老孟招工回到了城里的机械厂上班。他跟着一位老师傅从学徒工干起,一直干到技术能手,什么车、钳、刨、铣、磨、钻,老孟都会。老孟这人没官瘾,厂里几次提拔他当车间主任,他都不干,厂里只好让他带了七八个小年轻人进行重点培养。你还别说,老孟挺尽心。这些徒弟个顶个,后来都成了厂里的骨干。
老孟爱喝点小酒。中午不喝,晚上下班回来喝。他不多喝,一顿也就二三两,其实他酒量可以,但控制得好。有时叫上大义喝,有时就自己一人喝。夏天,喝完酒,他会把着一把宜兴紫砂壶,沏上一壶浓浓的茉莉花茶,搬个小马扎,摇着大蒲扇,坐在小巷口和街坊邻居聊聊天、下下棋,日子过得平淡滋润。老孟他父亲也早过世了,两个儿子正在上高中,大的高三,小的高一,学习都还不错。
老孟家的隔壁是大义,这是老孟的发小,从小俩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大义老家是河北保定的,他爸是铁三局的铁路工人。铁路上的人豪爽义气,爱喝酒吃肉,也爱打抱不平。大义在学校里没人敢惹。有人欺负老孟,大义知道后会上去教训一顿,末了说一句“这是我兄弟,以后长点记性!”。大义亲戚都在保定老家,那地方的人爱吃驴肉火烧。老家人来的时候,经常会捎几个火烧,大义就和老孟一块品尝,“好吃嘛?”“真香!”这时大义的嘴咧得能放下两个火烧。他俩是一个厂的,大义是汽车司机。
老孟这人讲究,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干活工作,都是那么和气绵善,厚道热情,讲究规矩,透着那么一种古风。他人长得清瘦,浑身上下啥时都收拾的利利落落、干眉净眼,向后梳去的背头乌黑发亮,猛然一看,还真有点文化人的味道。老孟骨子里是以圣人之后来要求自己的,总觉得顶着这“孟”姓,不能给祖宗丢脸,言谈举止都很合乎礼仪,这也与他的家教有关。
老孟是看着街门、柱础、窗棂、墀头上的雕刻长大的。他常常趴在那儿能看上好半天,他爷爷看见了会给他讲这雕刻上的内容和故事,比如看见暗八仙,会讲八仙过海的故事;看见松竹梅兰,会告他这叫什么;看见山墙影壁上的竹节纹,会给他吟诵郑板桥的“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孔圣人说读诗经能让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老孟早早地就记住了一些花鸟鱼虫的名字和传说典故,就是得益于这些砖雕石刻,这些东西对他以后做人做事有很大影响。老宅子拆了以后,老孟经常梦见这些情景和物件,醒来时眼角还挂着两滴清泪。他家现在还摆放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件老家俱:两把四出头的官帽椅,核桃木的;一张带束腰内翻马蹄足的八仙桌,老榆木的;两张四尺半槐木高凳;一张香椿木小炕桌;铁力木的几案上一边一个青瓷帽筒,中间摆着一个马蹄表,这老座钟还是他奶奶的陪嫁。老孟最惬意的时刻是在夏天的午后,沏壶茶,脑袋靠在椅子后背上的搭脑上,听着老座钟的嘀嗒嘀嗒声和院里树上的蝉鸣闭目养神。这些老物件让老孟擦拭得油光可鉴,上面的包浆都让人感到一种历史的痕迹。曾经有大款和收古董的几次上门,要买这些物件,那价钱出得让人心跳,但老孟就两字“不卖!”有人问老孟“人家出的价钱都能买辆小汽车了,你咋不卖?”老孟很认真地说:“这些物件上有我一家人祖祖辈辈的影子,多少钱也买不到!留下作个念想。它们在,我这家才是全活的。”
三
老孟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就像夏天墙角悄悄开着的牵牛花。再过几年,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娶上媳妇,抱上孙子,老孟这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人生就像这牵牛花,赶上日暖雨足的时节,长的四处乱窜,好像好的没个尽头,可一遇狂风暴雨,便会花残叶落,蒌顿一处。赶上企业改制,老孟和大义都下岗了。大义会开车,那会儿出租车刚时兴起来,大义就给人开出租车,一天也挣不少钱。可老孟却惨了,许多工厂都在改制,只裁人不招人,老孟空有一身技术却无用武之地。近五十的人了,又不能和他的徒弟一样去干力气活养家糊口。眼瞅着一家人的生活一夜间没了着落,老孟很焦急,每天窝在屋子里,也不出去,也不言语,只管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后来,大义和朋友们也帮他找了几个工作,但都没干多长时间,大义也没了办法,老孟两口更是没了主意。
找不到工作待在家里的日子里,老孟每天主要就是帮秀凤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秀凤知道表面上老孟和平时一样,其实内心里也很苦闷,于是劝他:“别着急,慢慢找,要不你去街上转转,散散心。”老孟说:“倒也是,这人啊,这辈子可以有倒霉运,但不能有倒霉样,还是出去走走吧。”
老孟平时爱盘个核桃什么的,别的地儿他也不爱去,于是每天就到天桥卖古玩的摊子前去瞅瞅,看看地摊上的玩意儿,和老板聊聊。有时过了饭点,就在第二饭店门口买个烧饼,算是吃了午饭。说起这二饭店的烧饼,想当年那可是小城的名吃,但凡人们上街都爱买几个回来尝尝。这烧饼又叫“油丝丝烧饼”,一圈一圈的,分量足,味道香,价格便宜,吃的时候撕着一条一条的,很有味道。老孟以前也经常买,可这几天他发现这烧饼摊的生意原来很不错,每天买的人挺多,还得排队,有时去晚了还买不上。这一留意,老孟就动了心思,琢磨着把芝麻巷那间小屋子收拾一下,开个烧饼铺,应该不会差到哪里。那条小巷旁边有个幼儿园,每天接送孩子的家长多,附近又是居民区;周边也没卖烧饼的;这烧饼铺投资也不大;反正秀凤也闲着,算个帮手。至于技术嘛,好说,以前听大义说过,他有个亲戚就在二饭店当大厨。思谋了一番,老孟心里有了把握。改天,他提了两瓶酒和大义一块儿去了大义亲戚家,那亲戚也爽快,双方约定每天下班后来老孟家教他打烧饼。中间老孟还在家里请了几顿酒。师傅用心教,老孟认真学,没几天,老孟算是出师了。大义帮老孟把小屋子粉刷了一遍,又置办了相应的用具,一切准备停当,选好了日子,放了挂鞭炮,贴了副红对,老孟这烧饼铺就算是开张了。
前面说过,老孟这人做人做事都比较讲究,为人也实诚。他卖烧饼真正是做到了童叟无欺,甚至偶然有街坊邻居没带钱先赊几个烧饼,过后又忘了给钱,老孟也不催要,再加上分量足,味道好,又是独家买卖,刚开张没几天,生意就挺不错的。老孟的一天是这样的:头天晚上和面,一袋面五十斤;然后揉面,这揉面是个力气活,半个小时揉好之后,这面得醒一晚;然后去备馅;等收拾完也就快半夜了。第二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开门、生火,然后打烧饼,每个面剂子二两面。七点多上班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老孟也就忙开了,快九点的时候,这一早也就忙活完了。收拾收拾,连早饭带午饭一块儿吃完,立马开始准备晚上的活计。和面、又是五十斤,揉面,备馅……收拾完就下午二点多了,老孟赶紧补个觉,下午五点睡醒,就又开始忙了。这一天下来,累得够呛,累归累,但生意不错,两口子觉得值。他的烧饼刚开始五毛一个,后来,随着物价的上涨,逐渐一个烧饼一块钱,一天能买小五百个。除去开支,也落不少,用老孟的话说“比上班强多了”。七八年下来,两个孩子也都大学毕业,都成了家,这可都是凭老孟两口子一个烧饼一个烧饼打出来的。老大在外地工作,老二在本地一家公司上班,儿媳妇也挺孝顺,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生活又像墙角的牵牛花一样幸福的没边没沿。
老孟念旧。烧饼铺开张没几年,他就把三个日子过得比较紧的徒弟叫了过来。用他的话说:“钱哪有够的时候!我现在负担小了,他们可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吃劲的时候。再说我年龄大了,也需要帮手。”
四
离老孟烧饼铺四五米远,斜对面是老张的一间小房子。以前是租给个卖菜的,后来又换了个卖水果的,再后来又换了个修鞋的,大都时间不长,最长的干了一年多,都是因为房租的原因。老张住在小巷的南面,南面这一溜儿没有拆迁,因为这一排房子后面是条河沟,河沟那边,空间也不大,所以拆迁没多大意义。老张老两口都在钢铁厂上班,退休的早,钢铁厂也早就倒闭了,老两口的退休金也不高。儿子在一家公司当保安,儿媳在环卫处当清洁工,全家人都攒钱给孙子买房,娶媳妇。快七十的人了,老张平时还得出去捡破烂,也是让人觉得可怜。老张的租房客往往干不长,都是因为老张太计较,有时为了每月多加五十块钱,都能给谈崩了。即使谈好了的,一过三五个月,老张就开始涨房租。有的房租客为了生意,也不愿再折腾一回,就忍忍交了,但心里却老大不乐意。有的就不行,觉得合同都签了,你怎么老变动,钱无多少,关键是这事不怎么地,人家也是为争口气,找个借口退租走了。
这一天,老张家来了一不速之客,三十来岁,平头,人挺壮实。进门就问:“你这房子租吗?”边说边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鼓足劲喷了出去。抬手之间,左手腕外臂文着一把短剑。“租啊!”“多少钱?”“一个月九百。”老张边说边扭头看了看窗台上卧着的那只肥猫,那猫“喵”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跑了。“不能再低点?”小平头问道,“不能!”老张回得也干脆。“好吧,九百就九百!”老张赶忙扭过头来,近前一步问道:“老板,贵姓?”“我叫李伯仁!”“噢,李老板,你准备做什么买卖?”“打烧饼!”“打烧饼?”老张愣了一下,轻声说道:“旁边已经有一家烧饼铺了……”李伯仁打断他的话说:“有就有呗,各人的买卖。你到底租不租?”老张迟疑了一下说:“本来我这房租就不高,旁边那打烧饼的老孟家是我邻居,再者说挨这么近,两家烧饼铺,好干?”李伯仁不耐烦地说:“你只管说租不租,买卖好赖是我的事!要不,我凑个整,一月一千,咋样?”这时屋子里传来了老张老伴的咳嗽声。“那好吧,我这房租可是一交一年,水电暖一切费用自付。”
三天后,李伯仁的烧饼铺开张了。
李伯仁烧饼铺开张的第二天,大义来到了老张家。老张正在浇花,屋里的收音机正放着丁果仙的《空城计》。“老张叔,你租给个干啥的不行,非得租给个打烧饼的?这两家卖烧饼的搁一块儿,这买卖咋干?”中午刚吃的羊肉饺子,老张头边剔牙边说:“我也不愿意,可架不住人家死磨烂缠,只好租给他了。”“怕是架不住人家给的房租高吧?”大义高声说道。老张“嘿嘿”干笑两声:“大义啊,你也知道大叔不容易,这房子空了都快一个月了,这好不容易租出去,我也是没法啊!”“不是我说你,前几天,人家卖鸡蛋灌饼的八百块钱想租你的,你死活不肯,你就想租个高价!”大义话还没落地,只听老张老伴在屋里喊道:“老张,我心口不舒服,我的药放哪了?你快给找找!”老张忙应道:“来了,来了。大义啊,这买卖就得有竞争,这样,两家才会想法去做得更好,你说是不?你看你婶子身子不舒服,我得赶紧去照顾她,改天再聊哈。”这时,收音机里的丁果仙正唱到“我这里准备下美酒羔羊、羔羊美酒,犒赏那三……军!”
李伯仁的烧饼品种全、花样多。他的主打货是葱花烧饼,味道香浓、口感爽辣,深得食客喜爱。他还很会迎合年轻人的口味,按照食客要求,在烧饼里夹点生菜、火腿、鸡蛋什么的,年轻人很喜欢吃。偶尔他也打碱面饼,这饼胃口不好的人爱吃,养胃!李伯仁原先在城南打烧饼,一个月前政府贴出了通告,那一片准备拆迁。他只好重新找地,转来转去,就相中了芝麻巷老张家的这间房子。这地段周围机关、学校多,又是居民小区,人员集中,人流量大,根据他的经验,买卖肯定好。果不其然,刚开张没几天,生意就十分火爆。
烧饼摊一般就是早晚两头忙,中午相对清闲。李伯仁也爱喝酒,每天定量一瓶白酒——中午、晚上各半斤。干喝,烧饼就是下酒菜。这人体格好,夏天光膀,冬天只穿件背心,打烧饼的时候腰间常常系着一副油渍渍的围裙。烧饼铺就他和他媳妇两人。他媳妇瘦瘦弱弱的,说话轻声细语,搞不懂这两人怎么过到一起的。李伯仁主要负责和面、揉面团、打饼子、上炉,他媳妇看火、卖饼、收钱,分工倒是挺明确的。听老张说李伯仁有两孩子,一儿一女,在老家由他父母带着。他是独子,早早就在社会上混,后来才和亲戚学打烧饼。这人倒是挺勤快的,就是脾气不好,爱使性子,一说话就瞪眼。
五
老孟这烧饼铺一天下来能赚二百多块钱。他房子是自己的,这就省了一部分开销,最大的开销主要是仨徒弟的工资。其实,烧饼铺不需要几个人,就他和秀凤两人就够了,顶多只需要一个打下手的。之所以要这么多人,说白了是因为老孟想帮帮他这仨徒弟,这三个人的工资就占了利润的大头。李伯仁没来之前,还问题不大,可现在就不行了。老孟这烧饼是本地货,老口味了。人都爱图个新鲜。有了李伯仁的烧饼,老孟这买卖就下滑了许多,每天也就卖不到三百个,利润少了近一半。这可让老孟着了急,大义也跟着着急,但都干着急没办法。
老孟还好,着急归着急,总能沉住气。大义不行,私底下不知骂了多少次李伯仁。这天晚上吃晚饭,小米稀饭,六味斋的黄瓜酱菜,烧饼。大义拿起一个烧饼,葱花的,“哎?哪买的?”他媳妇说:“李伯仁家的。”大义一听就火了,直接把烧饼扔了。“谁让你买他家的了?!”“这不换换口味嘛。一个烧饼,至于吗?”“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说老孟在这儿干得好好的,他李伯仁在哪不能干,非得挤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李伯仁每天中午和晚上忙过之后就喝酒,每顿半斤。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这天中午,他刚喝完酒,来了一人:“师傅,有碱面饼吗?”“几个?”这人回道“两个!”李伯仁不耐烦地说:“没有!”“师傅,我这胃不好,买两碱面饼压一压胃酸。你这火还没封,咋就不能给打两个了?”
李伯仁吼道:“我就不卖!你能咋样!”他这口气可就有点让人受不了了,“不卖就不卖,你什么态度!”人常说“话赶话、没好话”,一来一往,这两人就吵了起来。李伯仁他老婆在一旁劝也劝不住,眼瞅着李伯仁撸胳膊挽袖子就要打起来了,老孟赶紧过来劝架。这下李伯仁更来劲了,借着酒劲指着老孟嚷道:“关你什么事!你充什么好人了!你是不是觉得买卖不如我,专门过来看我的笑话了?!”说着,猛推了老孟一把。老孟可没防住他这一手,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了。秀凤和那仨徒弟赶忙跑了过来,扶起了老孟,李伯仁反身操起了火钳子叫道:“想打群架?!老子奉陪!”老孟拦住仨徒弟喝道:“回去!别惹事!”秀凤跳着脚骂了起来,也被老孟拽了回去。这边,老张头和李伯仁他老婆好歹把李伯仁拉了回去。这场风波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老孟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手掌蹭破了点皮。
大义听说这事后,找到了老孟:“老孟,你也太善了吧?!这事也能忍?不行!明天我找几个兄弟,把对面这烧饼摊给他踹了!”老孟忙说:“千万不能!本来就小事一桩,他又喝了酒,咱就别计较了!”“那你说咋办?反正我是忍不了!”大义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只见大义带了四五个朋友过来,高声喊道:“老孟,兄弟们今天来捧捧场,这案上的饼子我全买了,这是二百块钱给你!”也不用老孟动手,大义手脚利索地把案上的五六十个烧饼装在袋里转身就走。临走,大义冲着李伯仁的烧饼铺子大声说道:“老孟是个老实人,我张大义可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谁他妈的敢欺负人,老子饶不了他!”说完,大踏步走了。这时,秀凤看见老孟的眼睛有点湿。
这天晚上,老孟来到大义家,掏出二百块钱放到桌子上说:“大义,你的情义我领了,可这钱我不能要,我知道你的好意,你要是听我的,从此我认你这个兄弟。”说着,掏出一支烟递给大义,“这几天,我也琢磨了,买卖有竞争很正常,人家李伯仁也不容易。本来一个烧饼铺有啥好竞争的,但人都有面子,说实话,这生意争不过人家,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了。再说了,不为别的,我也得为这仨徒弟的生活着想。这面子我必须得争回来!大义,你老家的芝麻烧饼不是挺好吃嘛,我想学学这打芝麻烧饼的技术,你帮我联系一下。人,在哪跌倒就还得在哪起来。”
六
一个多月以后,老孟回来了。
大义见了他问道:“学成了?”“学成了!临走我给老师傅留了五千块钱,赶明儿我打几个烧饼,你尝尝,看看味道怎样。”第二天,老孟提了几个烧饼过来,大义拿起一个,仔细看了一下,这烧饼与平常烧饼没什么两样,只是觉得上面的芝麻多。大义一口咬下去嚼了嚼,这眼里可就放出光来了,吧嗒吧嗒三两口就吃完了。“怎么样?”老孟问。“这烧饼太好吃了!外焦里嫩,清脆香酥,好像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是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嘛?除了技术、配料不同外,最关键的是这芝麻,我试验了好几次,才提升了这味道,我这芝麻在上饼之前先用温火微炒一下,先炒出香味,别人是把芝麻撒在饼子上的,我这是把烧饼直接放在芝麻里滚一下,两面都沾上芝麻,这一炒一滚两面都有,打出的烧饼自然好吃了。”这时大义刚把最后一个烧饼塞进嘴里,根本顾不上接老孟的话茬。
关了一个月门的老孟烧饼铺重新开张了,只是门匾却换成了“老北京芝麻烧饼”。这次重新开张,老孟没放鞭炮,也没贴对联,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就像以前一样。邻居和老主顾见了面,少不了问长道短的,大义也和往常一样,满面笑容,一脸和气。
老孟的烧饼只有三种味道:豆沙馅的、甜的和五香味的,这三种烧饼两面都上芝麻,这芝麻的香味太浓了,整条巷子都是,都盖过了旁边炸臭豆腐的。刚开始一两天,生意清淡,过了一个礼拜,这销售量可就比以前翻了一番,三个礼拜后,这生意可就火了,居然排起了长队,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包括李伯仁的烧饼铺前也没排过队。这队一天比一天排的长,最多一次整整排下三十多人,老孟只好又添了一个炉子,就这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队伍仍然经常一长溜,有的怕买不上,就在下午四点一出摊时让家里的老人早早地来排队,有的提前预订,他这烧饼一天能卖多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小三千个!这对一个烧饼摊来说,那可真的是大买卖了,几个月下来,这钱挣得连老孟两口子都不敢相信了,街坊四邻都为老孟高兴,老张头说:“老孟啊,这你可得感谢我啊,我说什么来着,这两家竞争才会提高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买卖证明了我是对的。”大义回道:“得了吧,你当初还不是为了你那俩房租!”老张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不过说句实在话,我是打心眼里佩服老孟,换个人,在这巷子里干了这么多年买卖,有一天忽然让别人挤了,早就急眼了,恨不得踹了对方的摊子。可老孟你呀,在哪里跌倒还在哪爬起来。这面子找得让人服气!”“那是!”大义自豪地说。
插图:张四春
让老孟想不到的是,他的烧饼居然漂洋过海到了美国。这天,有个顾客一下子买了两百个烧饼,旁边人问:“你这一下能吃了这么多?”“哪里,这不,暑假,我儿子从美国回来,尝了几次老孟家的烧饼,说太好吃了,开学走的时候我给他带了二十多个,结果,自己没吃几个,都被同学吃了。前几天他来电话说买上二百个,给老师同学分一分!”
第二年,石榴花开的时候,老孟把摊子留给仨徒弟照料,他带上秀凤去四川旅游去了。去四川之前,他俩先去了趟山东曲阜和邹城。在孟庙的“泰山气象门”前,老孟告诉秀凤这句话出自于北宋程颐、程颢的“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穿过“养气门”,便是亚圣殿,随后是“母教一人”碑。从孟庙出来,他们又去了孟府,在“礼门义路”横匾下,老孟说:“我的名字——孟礼路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拜谒了孔孟二位圣人之后,他俩在徐州乘飞机去了四川:先是成都武侯祠,杜甫草堂,锦里,宽窄巷,春熙路;接着是三苏祠,乐山大佛,峨眉山;最后是青城山,都江堰,九寨沟。这一趟下来走了二十来天。
自打老孟这“老北京芝麻烧饼”开张后,李伯仁的生意就大不如从前了。不过,他的生意也还赚钱,只是比老孟的差了一大截。李伯仁看上去,比以前瘦了,打烧饼时擀面杖的敲击声也不如以前清脆了,少了点精气神。他经常呵斥他老婆,不是嫌翻饼子慢了,就是嫌火没看好,以至烧出的饼子味道不如从前。总之,心里不痛快。
转眼就到了秋天。小巷的地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连日的秋雨平添了许多寒意,昏黄的路灯下,老孟和李伯仁的烧饼炉子让人多少感受到了点温暖。
这天晚上,李伯仁收了摊,一个人喝白酒,他老婆里里外外忙活着。这时,老孟进来了,“哎,李老板,喝酒了?”李伯仁头也没抬,猛一扬脖,干了杯酒,然后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朝嘴里塞了几颗油炸花生米,只顾咯嘣咯嘣地嚼着。他老婆一边忙应道:“孟大哥来了,坐,快坐。”说着搬了把小板凳放在李伯仁对面,还用袖子抹了几下。老孟说:“没事,我过来和伯仁喝俩盅。”说着把在四川买的达州灯影牛肉和两瓶红花郎酒放在桌子上,给李伯仁添了一盅,他自己斟了一杯,“来,咱哥俩走一个。”李伯仁却只管嚼着那花生米,头还是没抬。老孟笑了笑,自己喝了一杯,斟满,顺手夹了几粒李伯仁的花生米,边嚼边说:“兄弟啊,人常说“同行是冤家”,可我觉得这话不对,世上许多事并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也不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不是有句话说‘和平共处、发展共赢’吗?这世界就得百花齐放,什么都有才好。就比如这烧饼,有的爱吃我这芝麻烧饼,有的就爱吃你那葱花烧饼,咱都是靠手艺吃饭,谁都不容易,可这‘仁义’二字却不能丢,这条街上,既不能少了我这芝麻烧饼,也不能少了你那葱花烧饼,这芝麻香和葱花香都不能少,你说是不?”
俩人坐了一宿。你要问我这俩人后来咋回事,我也不知道。反正,到了后来,喝多了的李伯仁跟老孟说想尝尝老孟的芝麻烧饼,秀凤赶紧拿了几个热乎乎的外焦里酥的芝麻烧饼来。李伯仁尝了一口,说“这芝麻烧饼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