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时空特色研究
2018-04-15王燕
王 燕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一、引言
文学作品中的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离开现实世界中的空间和时间,作品的艺术世界也就不复存在。而艺术世界中的时间和空间同样是彼此联系、密不可分的,它们是反映现实存在的两种形式。巴赫金提出了“时空体”概念来表示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关于时空体概念,巴赫金是这样界定的:“文学中艺术地运用的时间和空间关系本质上的相互联系,我们称之为时空体(就是直接翻译的时空)。……此处的时空体指的是文学的形式内容范畴。时间标志在空间中展开,空间通过时间得以理解。”[1]234,427他认为,时间和空间关系具有情感性和评价色彩。在《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巴赫金指出:“时空体可以是田园诗式的、神秘剧式的、狂欢化式的,有道路时空体、门槛时空体(危机和转折),还有每天都是无聊透顶的生活的外省小城时空体。”[2]133,179这些时空体类型大量出现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中,如《我到过哪里》《黑大衣》《一位迷人的女士》中的道路时空体,《自己的圈子》《宛如霞光中的花朵》中的门槛时空体等。除了以上几种时空体类型,大城市的生活时空体同样是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的一种重要类型,它具有影响女性紧张的生活节奏、近乎赤贫的生活以及濒临生存边缘的境况的特点。这种类型在《午夜时分》《永远不再》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常常让人感到时空的惊人浓缩,时间有时甚至会浓缩到瞬间,而主人公的生活空间也如此地封闭、狭隘,以至于变成了一个“点”。因此,读者不论读作家的哪部小说,他们的神经永远都处于紧张状态。
二、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的空间
现实中的空间和文学艺术中的空间有很大差异。尼科琳娜给文学语篇的艺术空间下的定义是:“艺术空间是语篇空间形象的体系,是语篇事件在空间上的组织,这种组织与作品的时间组织密不可分。”[3]145艺术空间与艺术时间在文学语篇中构成一个统一体,是作者创造的审美现实的形式,是反映作者创作意图的手段之一。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作品中呈现的大多是封闭的、狭小的空间形象,她的主人公总是被限制在苏式宿舍楼里:公用厨房、洗澡间、走廊和门厅。她们总是试图躲进自己的寸土之地并固守其中。对于她们来说,这些狭小封闭的空间就是拯救、存活的同义词,是一个特殊的圣地,她们乐于生活在这样的空间中。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作品中充满了厄运来临之感。她小说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狭窄的世界里,几乎很少与外界空间有充分的接触,因为她们关注的重点不在外界,而在于为自己和家庭成员争取到哪怕是一点点的额外空间,如《午夜时分》中,安娜为了让自己的女儿阿廖娜和儿子的生活空间更宽敞,不惜一切手段赶走阿廖娜的丈夫。
城市空间是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女主人公的居住环境。莫斯科、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常常是男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非常向往的城市空间,它们象征着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炽热的爱之聚焦的地方。但是,这一象征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被无情地去神话化了。女作家作品中的女性不再像契诃夫剧本里的女主角那样向往莫斯科,因为她们自己就住在这里。她们在这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如《自己的圈子》中的人物都拥有大学学历),在这里工作,而这些都是契诃夫笔下的女性梦寐以求的。但是,生活在梦想空间中的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女主人公们生活得比契诃夫的三姊妹更加灰暗:她们没有美丽的梦想,没有体面的工作,从来不参加娱乐活动,没有奢侈品,就连收藏一套茶具都要考虑是否有它们的容身之所。生活在城市大空间的女主人公们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时刻忍受着孤独、贫穷、被抛弃的痛苦。她们的母亲所住的公寓房拥挤不堪,她们的男朋友不提供住所,所以,她们只能挤在母亲又破又挤的房间,睡觉时连四肢都不能伸开。可以说,实际上她们并没有栖身之所,并且过着难以想象的窘迫生活。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所呈现的城市空间彻底瓦解了苏联主流意识形态所宣扬的女工神话。
女作家作品中呈现的城外空间与乡村题材的小说中所描写的空间是有区别的,如在生活方式和居住环境上表现出来的差异,而且女主人公对这种生活方式和居住环境的态度也完全不同。“我们用不很多的钱买下了我们的房子,它就那么长久的在那里空着,父母为我的健康考虑,打算只在六月末去那里一次,是去那里摘草莓,然后八月份回到城里。……买来这个房子似乎是为了逍遥自在,我们就住在这座房子里,经常用,但从未做过任何修缮。”“这个房子位于莫拉河后一个偏远荒芜的村子里,而且只有带上足够多的食物才能去这所房子”。尽管故事空间发生在城外,但是,空间内部即乡村房子内部的结构和布置的功能几乎与城市住房的内部空间布局如出一辙。“女孩的房间里有个儿童床,一个折叠床,一个装有全家人东西的上了锁的小衣柜,地毯,放书的书架……”(《新鲁滨逊们》)而在乡村题材的小说中,空间结构呈现出地道的农村格局。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穿过旷野》结尾时等待主人公的是“温暖的房子”,房子里的朋友们围坐在桌子旁,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房子和朋友的温暖使主人公久经磨难的心也感到温暖起来。女讲述人认识到,“明天,甚至就在今天,又会有人使我被迫地远离温暖和光明,再次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被迫走在雨中泥泞的旷野上”。小说中这个开放的自然空间和故事空间类似于人和人类的生活之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尽管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播下种子,但暂时还没有长出任何东西。自然、各种经历、死亡等与主人公的无数次交锋考验了人在面对生活带给他的一切时所能施展的所有力量,小说的隐喻意义由此得以体现。
在《青涩的醋栗果》中展现的艺术空间也值得一提。这一空间通过对比表现出来,把孩子们所理解的神话般漂亮的结核病疗养院大楼与同样美丽的大自然及莫斯科的住宅进行对比。在小说的开头,读者看到的是一种俄罗斯经典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空间抒情描写,这种描写具有高雅的浪漫风格。女主人公承认,这是一个梦幻般的幸福世界,有无数的小瀑布和青铜器上雕刻的花纹,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而伟大的爱情世界。但这个浪漫的世界在莫斯科那种环境下,在几家合住的拥挤的公寓和邻里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的,在堆满了书架的女主人公的房间也不可能存在。那个梦幻般的世界在她的这个“睡觉都要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睡”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存在?
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大都缺少成长和发展所需要的足够空间,这种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与男权文学中广阔的空间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前者是门庭、走廊、公用厨房、洗澡间,而后者是红场、宽阔的大街、宏伟的建筑、苏联战争时期点缀城乡的英雄纪念碑。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的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这不能不说是对男权文学中空间形象的一种讽刺。从普希金到索尔仁尼琴(А.И.Солженицын),不论是作家本人还是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无不为幅员辽阔的俄罗斯而欢欣鼓舞。但是,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那里,这种豪迈之情荡然无存,她对男权文学空间形象的解构也正体现在此,她作品中所呈现的空间形象特征反映出作者本人对艺术世界和社会存在的嘲讽,并以此唤醒人们认清社会现实。
三、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的时间
在语篇理论中,时间是这样一个范畴,即“借助于这个范畴,语篇内容与时间轴发生关联”。[4]173波捷布尼亚(А.АПотебня)把时间分为现实时间和艺术时间。当然,宏观世界中的现实时间有单维性、连续性、不可逆性、有序性的特点。但在艺术时间中,所有这些特征都可能改变,它可能是多维的、可逆的、不连贯的、无序的,这与文学作品的本质有关。
尼科琳娜指出,艺术时间是“作品审美现实及其内部世界的组织方式,是与表现作者观念、反映作者世界图景密切相关的一个形象”[4]122。具体到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其中的艺术时间同样反映出作者对艺术现实的态度,体现出作者的世界图景。
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内部空间是通过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事件展开的,时间在女作家的文本中就是一些同类型事件的重复性、生活圈子的连续性。“圈子”的语义内涵要么体现在小说的标题中,如《循环》《自己的圈子》,要么在小说的开头就表现出来,如“朋友们一到周五就会聚在玛丽莎家”(《自己的圈子》)。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常常把描写命运力量和致命境况的语句放在一个永远重复的语境中,这就赋予了这些句子更为深刻的含义,如“但是一切照旧,塔吉亚娜开始埋怨一些思想和感情的重复,抱怨她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她被赶进了一个需要她不断转圈的黑暗的笼子里。她抱怨总是在一个协会圈子和一个人际圈子里兜圈。”(《循环》)
女作家小说中时间的象征意义十分独特。她小说中的主人公遭受着各种痛苦:善、爱、友谊和母爱。尽管这些情感都是美好的,但它们却以变形的形式体现出来。因此,女主人公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折磨、痛苦,而这一切都反映出生存世界的危机状况。从生活的两个平行的时间流“日”和“夜”中,作家选择了“午夜时分”。中篇小说《自己的圈子》中的人物在晚上聚会;《午夜时分》中安娜·安德里阿诺夫娜晚上写笔记;《王国》中的母亲和女儿急于在晚上九点就关灯睡觉,以便早点进入自己的王国——梦境;《布拉吉》的女主人公在晚上永远消失了。“夜”是人的居住环境,它字面上指作品中的行为时间,但这个时间的象征意义却暗指主人公生存状况的黑暗,是它摧毁了人身上人性的东西。
节奏是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与现实中常常碰到的边陲小城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不同,女性小说中展现的常常是大城市中影响女性的紧张的生活节奏。然而,女性在这种环境中却比男性更能承受紧张节奏带来的生活压力。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女主人公的生活也正是通过一种扭曲的时间形象表现出来,其中的时间好像是被切成许多部分,与独立、散乱而又无关紧要的事件相关。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时间被一些无数次重复的词、大量的插入语拖滞,影响了事件的进程,故事时间因此难以很流畅地发展。比如,在《雷击》的某一段中“可能”一词出现了六次,“正是”“这样”“最主要的是”等词也多次重复出现。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的时间不仅常常表现为状态的变化(常常是反常的变化),还表现为主人公地位的变化,家庭和个人生活的骤变。在《自己的圈子》中,女主人公呆在谢尔日和玛琳娜的家时,家中充满了录音机的声音和阵阵大笑声,她此时强调说:“现在,她(指玛琳娜,本文作者注)是我的亲戚。您可以想象一下,但关于这一切都还早着呢!我的亲戚现在既有玛丽莎(玛琳娜的小称,本文作者注),还有谢尔日本人。就如塔尼亚说的,当参加我丈夫和谢尔日的妻子玛丽莎的婚礼时,我们的生活这种可笑的结局简直就是一种近亲之间的性关系”。
中篇小说《午夜时分》中,故事时间被讲述人的注释性说明、插入性事件不停地打断,时间流也显得不很流畅。这样的例子在这篇小说中俯拾皆是,特别是女主人公安娜·安德里阿诺夫娜在读女儿的日记时无数次的插话更是让时间像凝固了一般。“从和萨沙分手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不算多,但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萨沙和我在一起住过。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但他连碰都没碰过我!(指安娜·安德里阿诺夫娜——本文作者注):这都是胡说八道,我这里一切都安排就绪了:让小孩坐下来,开始抚摸他的双手,劝他用鼻子呼吸,对,轻轻地,对对,就是这样用鼻子。别哭,唉,要是还有个人在身旁烧水就好了!……)”“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没有碰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安·安·注释:下流无耻,真是下流无耻的东西,卑鄙!)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甚至还有些感激他没动我,我已经倦于照顾孩子了,整日弯腰照顾吉玛,所以腰总是疼,流了两个月的血,我没有办法向任何的女朋友可以问问是怎么回事,她们中还没有人生过孩子,我是第一个,我想,事情本就该这样吧(蠢啊,你真是蠢啊!要是告诉妈妈,我会马上就猜到,这个无耻的人是害怕她再怀孕啊!)我想,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那样等等之类的。他睡在我身边,吃东西(安·安·注释:没必要注释),喝茶(安·安·注释:打着饱嗝,撒尿,抠鼻孔),刮胡子(安·安·注释:最爱干的事),看会书,写他的学年报告和实验报告,又睡了,并不时轻轻地打鼾,而我是那么地爱他,忠诚于他,时刻可以吻他的双脚。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什么?(安·安·注释:可怜下这可怜的姑娘吧!)我只知道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第一次,他提议晚饭后我们散会步。……”在这段摘录的短短的一段话中,女主人公的插话达七次之多,变形了的时间是这篇小说的一个典型特征:时间不再像故事时间那样顺序流淌,而是不断地被讲述人的插话、回忆等打断,甚至在正常进行的故事时间流中会插入另一层面的故事时间。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的时间常常表现为以下形式:具有隐喻意义的“夜”、紧张而又单调的生活节奏、主人公在生活中的地位以及家庭关系的骤变、反常进行的时间流等。同时我们发现,女作家小说中的故事时间很少发生在白天。这并非是巧合,而是作者特定创作意图的体现。作品中呈现的这些时间特征,或者叫时间形象,与空间形象一样,同样反映出作者(叙述者)对现实的批判态度:白天对于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女主人公来说是奢侈的;紧张单调的生活节奏对于她们来说是必然的,因为她们没有体面的工作,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奔波;主人公地位和关系的骤变表明,看似亲密的亲戚朋友关系根本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人与人之间是冷漠的;反常的时间流与紧张的生活节奏恰恰构成鲜明对比。时间的所有这一切表现形式无不反映出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对现实的暗讽态度。
四、结语
总之,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独具特色:叙述语流因不断被多次跳到“前台”的叙述者打断而显得异常缓慢,时空被浓缩为一个时间点和空间点,叙述者不断地对所述事件作出注释,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一切都反映出站在叙述者背后的作者的态度,从而有利于挖掘蕴藏于作品中的作者形象。
[1]Бa xтинм.м.Фo pмывp eмeнииx p oнoтoпaв p oмaнe[M]//Бa xтинм.мВопросылите ратурыиэстетики,М.:Худож.ли т.1975.
[2]ПушкарьГ.А.Типологияипоэт икаженскойпрозыгендерный аспект:дис.… канд.филол[M].наук./СтавропольскийгосУн-тСтаврополь,2007.
[3]НиколинаH.A.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текста[M].М.:Академия,2003.
[4]БолотноваН.С.илологически йанализтекста[M].М.:Флинта,Наука,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