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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性别政治:  “一战”期间美国社会舆论中的妇女和平党

2018-04-14高照晶

江海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亚当斯和平战争

高照晶

美国妇女和平党(Woman’s Peace Party)于1915年1月10日在华盛顿成立,简·亚当斯(Jane Addams)担任主席,是美国第一个独立女性和平团体。它是欧洲战争爆发后匈牙利女权领袖洛斯卡·施维穆尔(Rosika Schwimmer)和英国女权领袖E.P.劳伦斯(Emmeline Pethick Lawrence)推动美国加入国际女性和平事业的结果。简·亚当斯指出,这一组织的目的是“召集所有美国女性,让她们呼吁各个国家尊重人类生命的神圣,废除战争(自卫、侵略等所有战争,追求绝对和平)”①。1919年,妇女和平党改组为国际妇女争取和平与自由联盟(WILPF)美国分部。

和平本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目标,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和平倡导者却被视为乌托邦式的空想家而遭到鄙夷并被“污名化”。那么,在这种社会舆论环境中,“一战”期间的美国妇女和平党被塑造成了一种怎样的形象?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形象建构?本文将由此出发对“一战”时期美国社会舆论中的妇女和平党形象作一初步探讨,并从社会性别和文化霸权的视角,解析“一战”时期美国社会性别秩序和认同、战争叙事裹挟的民族认同和性别意识等问题。

美国社会舆论中的妇女和平党形象

1915年1月,全美妇女参政权协会、全国妇女基督教禁酒联盟会同来自教育、工人、贸易、社会工作、经济等不同领域的妇女组织商议成立了妇女和平党。参加成立大会的“大部分人都是女权主义者”②,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创立者之一安娜·G.斯本塞(Mrs.Anna Garlin Spencer)执笔开幕词,H.S.鲍尔奇(Mrs.Harriet Stanton Balch)等人发表演说。大会的主题不是战争的不公,而是独立女性和平运动的正当性。③她们认为,“一战”之前,和平运动由男性主导,但是“一战”的爆发证明了男性和平运动的失败,“国际女同胞应该接力和平事业”④。“母性”是妇女和平党强有力的工具。她们指出,女性是“培育者”,“只有女性能体会到母亲情感,而这些母性‘本能’使女性比男性更能理解情感,更富于同情心,更能展望和平”⑤。因此,女性本质上是和平的,她们发展出了一种对人类生命高度的敏感性,包括对人类生命的保护、培育、成长、保存和延续,而这些正在遭到战争的摧残。⑥妇女和平党制定了11项政纲,通和“建设和平方案”,主旨是围绕如何使用和平手段实现和平。

妇女和平党的成立可谓美国妇女和平运动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该党早期工作的主要目的是实现其第一条政纲,即希望政府召开中立国大会,对欧洲的交战国进行调停,尽早实现和平。1915年4月,妇女和平党被邀参加海牙国际妇女大会,简·亚当斯担任大会主席。本次大会共有美国、德国、英国、匈牙利、荷兰等12国1136名代表参加,参会的主体组织是世界各国女性参政权与和平组织,它“不是和平会议,而是一场国际妇女大会,旨在抗议战争,商讨未来战争不可行之途径和手段”⑦。最终协议主要有两个基本协定:(1)国际争端应该以和平手段解决;(2)应该赋予女性参政权。⑧海牙大会上成立了国际妇女永久和平委员会,决定派遣两个女性代表团前往交战国和中立国,向欧洲各国政府和美国政府宣传海牙国际妇女大会的决议,并敦促立即召开中立国调停大会。

美国社会舆论并没有因为美国妇女参加海牙国际妇女大会并成为大会主席而欢呼,相反是对她们所从事的和平事业冷嘲热讽,这从当时美国报刊的反应可见一斑。例如,《埃尔金新闻》(Elgin News)评论说:“不出几天,我们或许能听到威廉皇帝、乔治国王和尼古拉斯沙皇向这帮女性屈服,同意按照她们的诉求解决这些问题。而后,报纸将会尖叫:‘简·亚当斯和苏西·史密斯女士改变了欧洲地图!’不像泰迪,我们祝愿这帮女士好运!”⑨从“一战”期间的美国报刊来看,主流舆论一方面以“懦夫”“愚蠢”来指称反战的妇女和平党人,另一方面也对该党主席简·亚当斯进行攻击和“污名化”,从而使美国社会中的性别政治带有战时的色彩。

(一)“既愚蠢又卑劣”的“懦夫”

“懦夫”“软弱”“愚蠢”是美国社会舆论在参战前对妇女和平党贴的主要标签。代表性文章是西奥多·罗斯福在芝加哥《先驱报》上刊登的一封写给他女性朋友的信。在信中他告诫这些妇女不要参与妇女和平党的活动,并把妇女和平党比喻成一群罔顾正直、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和平的“铜头蛇”(指南北战争时期同情南方的北方人),指斥简·亚当斯等人就是“不敢反抗邪恶”的“懦夫”。罗斯福说:“恐惧”“软弱”是她们的所长,“她们或恐惧死亡,或恐惧疼痛,或恐惧除此之外的不适感,她们喜欢用唱高调掩藏其恐惧”,这种意义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因为和平“应该是基于正义和权利”,但是这群女性谴责比利时的侵略,“却不提及比利时遭到德国侵略和比利时人反抗德国的斗争”。由此,罗斯福认为女性和平运动所认同的“和平”是“把自由和人性踩在脚下”,是“既愚蠢又卑劣的”。⑩这封信被《文摘》等杂志转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此,“既愚蠢又卑劣”这一词汇就像一对双生子,在当时美国报刊中常常用来描述女性和平运动。

根据海牙国际妇女大会派遣两个代表团的决议,简·亚当斯等前往交战国首都和美国,埃米莉·G.鲍尔奇(Emily G.Balch)等人则前往北欧国家和俄国。她们宣传大会决议,敦促召开中立国大会及对交战国进行调停。在当时战争环境下,妇女和平党希望通过调停、仲裁、谈判、外交政策民主化等和平手段结束战争,一些美国舆论却斥之为“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或者“立即和平”,认为倡导这一和平者是“和平主义者”,不为公众所认可。《纽约时报》在7月6日刊登一篇评论,指责“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本应该被证明是可悲的愚蠢之举”,简·亚当斯等人是“软弱和愚蠢的”,“在所有有思想力的人看来,她们的软弱和愚蠢业已客观地展露无遗”,“下次那些人认为停止战争便能够带来和平的思想将被证明是愚蠢的”。这群女性所从事的和平事业是“令人惆怅的”。斥责、痛恨溢于言表。

1917年4月,美国总统威尔逊宣布美国正式加入协约国阵营,对德国开战,美国社会的主流话语自此也更加带有民族主义色彩。8月,美国劳工联盟和美国劳工及民主联盟在贝多芬会堂集会,会议声明就体现了当时主导性的意识形态支配着大多数美国人的思想:“真诚、忠诚地支持政府为正义、为自由、为民主参与当前的战争,直到胜利结束。这是美国人民的使命,不论种族、阶级、政治、或宗教。”换言之,支持参战就是支持政府,就是爱国、维护民主;支持和平就是叛国。在这一背景下,美国和平运动陷入僵局,和平主义者不仅被边缘化,而且动辄被贴上“叛国者”“亲德”的标签。面对美国外交政策和主流话语的转变,妇女和平党走向了妥协。1917年10月,妇女和平党全国委员会召开首次会议,经过三天的讨论后给各分支发布了一条特别宣言:“美国加入世界大战,妇女和平党的所有活动当然已经调整。我们已经避免所有对我们政府宣战的批评,避免所有可被视为有碍战争行为的活动,这不是审慎的忠告问题,而是原则问题。”妇女和平党甚至把“和平主义”一词加上引号,表明她们与那些贬低她们的人一样对这一术语持怀疑态度。当然,妇女和平党策略的调整并不代表终止和平活动。例如,较为激进的妇女和平党纽约分部,在威尔逊宣战后,在《四束光》(FourLights)杂志上声明停止支持威尔逊,由此她们的活动受到猛烈抨击。全国妇女服务联盟的全国指挥官格雷斯·帕克(Miss Grace Parker)斥责其亲德,“自称美国人的女性是不是故意打算援助德国把整个世界置于普鲁士军事控制之下?这真给美国女性丢脸。”美国妇女和平党的妥协和妇女群体中的分化,表明美国女性主义和平运动在民族主义战争中面临窘境。

(二)简·亚当斯的“污名化”

领袖往往是一个组织、团体的灵魂,对领袖的个人魅力、组织活动、领导思想的评价往往影响了公众对这一团体的形象塑造。简·亚当斯作为妇女和平党的主席,美国公众对她的演说、活动、思想的看法必然影响到妇女和平党的形象。简·亚当斯在“一战”之前作为进步主义女性改革家而声名鹊起,是战前美国最受尊敬的女性之一。但是,欧洲战争发生后,她的主要工作从社会改革转移到和平议题上。她担任妇女和平党主席,随后又参加海牙国际妇女大会并担任主席,她的声誉非但没有随着美国领导国际妇女和平运动而提升,反而随着她和平主义活动及其思想的传播而受到贬损,被污名化。简·亚当斯受到批评并被污名化肇始于她在卡内基会堂发表演说《对战争的抗议》。

1915年7月简·亚当斯从欧洲回国后在卡内基会堂发表演说,与听众分享她在欧洲的所见所闻,但是她的以下两个观点招来了伴其一生的“污点”。第一,她认为欧洲国家在士兵冲锋之前必需饮酒。“在德国,他们有规定的配方。在英国,他们喝朗姆酒,法国人则靠苦艾酒。”第二,欧洲战争是一场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年人发动的战争,因为他们对战争狂热,对民族主义迷恋。而生活在国际化世界里的年轻一代并不想发动战争,从军的年轻人考虑更多的是个体生命的价值,“战壕里的很多年轻士兵认为,把战争当成解决国际纠纷的途径已经过时。对他们来说,白刃战与文明的每一个信条都相悖。憎恶暴力在这代人那里尤为典型”。

简·亚当斯的说法遭到了美国报刊舆论的口诛笔伐。军事作家理查德·哈定·戴维斯(Richard Harding Davis)给《纽约时报》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斥责简·亚当斯否定士兵牺牲的信誉、名节和勇气。他反驳道,亚当斯的言下之意是告诉士兵的子女们,他们的父亲“并非为法国或英国或你们而战死的;他是因为喝酒才丢了命”。“这种言论表现出来的蔑视骇人听闻;这表现出来的轻信和无知不可思议。”“这是对战争的侮辱。”戴维斯的言论开启了一场突至而猛烈的风暴,其内容被很多媒体转载、引用,由此,对亚当斯的“挞伐”一发不可收拾。一位儿子在法国军队服役的父亲给《纽约时报》写了封信,称亚当斯的论调纯属无稽之谈,“对战斗的欢乐一无所知”,“士兵不是胆小鬼”,“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不需要‘兴奋剂’激发他们的勇气,或者麻痹他们的恐惧”。奔走法国前线的医生威廉·阿尔斯托姆(William Ahlstrom)也称,简·亚当斯所说的士兵饮酒不符合事实。对此,尽管简·亚当斯重申了士兵冲锋前依靠酒精和药物这一消息的来源:巴黎战争办公室的显要官员、英国牛津大学的教授、处于战争前线的士兵的妻子和母亲等的亲述。但她的辩解在舆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纽约时报》在8月设立了一个读者专栏“亚当斯意欲何为”。不少读者来信像戴维斯那样对士兵的英雄气质、荣誉、勇气持肯定和珍视态度。面临种种误解,简·亚当斯委托约翰·J.霍尔西(John J.Halsey)向《纽约时报》再次转达她的意思,她并不是说交战国身处前线的士兵缺乏勇气或者爱国主义,而是说,她认为今天已然是一个文明的世界,战场上的厮杀有违现代欧洲精神,哪怕是在爱国主义的感召下。换句话说,“士兵不是缺乏死亡的勇气,而是没有杀人的意志”。然而,当时美国主流舆论认为,这场战争具有双重的正义性,既是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又是一场民主对专制、文明对野蛮的正义战争,因此,在这场反亚当斯的舆论中,甚至一些女性也加入到了驳斥亚当斯的行列。一位叫露西·A.思鲁普(Lucy Abbot Throop)的读者给《纽约时报》写信说,“很多女性——我想大多数女性”都不赞同简·亚当斯的说法。多数女性“相信男性奔赴战场是满怀对国家的热爱和牺牲自我的真正的英雄主义的精神”,她们承认战争的必要性,意识到“为了生命的持续进步”,需要付出生命,承受苦楚。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不相信“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战争来临时,女性与男性同样勇敢,同样热爱母国。如果男性奔赴前线的话,女性会替代他们做好份内之事。所以她指责简·亚当斯就是“胡言乱语”。

1916年亚当斯参加众议院外事听证会,就本国增加武装力量的问题做长篇陈述。她指出,煽动为根本不存在的纯粹的假想敌备战的群体主要是男性,他们比女性更情绪化。为消除恐慌,她建议由妇女和平党推荐任命调查委员会。这又成了美国公众尤其是男性茶余的谈资,他们认为她“参与军事问题是一个笑话,社会工作才是简·亚当斯的天地”。“在处理政府要事上,女性不如男性胜任……在一次又一次的辩论上,亚当斯占下风。一次又一次,她的辩论毫无逻辑,错误重重。”从这些对亚当斯的指责可看出,这些人关注的焦点不在于简·亚当斯所代表的妇女和平党对战争、裁军、美国参战等问题的看法和提议,而是认为女性不应涉足军事和政治领域。

1917年,美国参战不久后通过了间谍法案,亚当斯等“激进派”被视为美国政府的危险人物而受到监视。1917年12月6~7日,妇女和平党在费城召开年会,有一个自称司法部门的特工到访,说他从华盛顿收到电报来监听亚当斯的演说,但最后他发现一切正常,没有人密谋推翻政府。经过这件事,会议上有人提议妇女和平党应该用“Justice”取代“Peace”,最终未获通过。1919年,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小组委员会有启动一项针对和平主义者和和平组织相关人员的亲德行径调查,亚当斯被列入名单之首。因此,“一战”前美国最受尊敬的伟大女性,在“一战”尾声时成为了美国最危险的女人。

综上所言,“懦夫”“愚蠢”“和平主义者”“亲德”、激进派等基本上成了“一战”期间美国社会舆论用来描述简·亚当斯及其妇女和平党的语汇,因这种标签她们在公共舆论中被“污名化”了。

战时性别政治视角下的妇女和平党形象建构

“一战前夕,国际和平运动的公共影响力和公众支持率达到了至高点,被广泛界定的和平主义作为一股国际潮流兴起。”然而,战争爆发后,和平事业的空间遭到严重挤压。在这种背景下成立发展起来的妇女和平党,在战争期间被贴上“懦夫”“愚蠢”“亲德”等标签,这种负面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反映了男性主导的社会舆论中的性别政治,认为女性从事与战争、政治相关的和平运动不符合美国主流社会赋予女性的社会角色;另一方面,由于战争的环境和舆论,这种性别政治又受到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战争话语的影响。因此,“一战”期间美国社会舆论的妇女和平党形象建构,可以从以下这两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女性参与、领导和平运动不符合20世纪初美国社会男性/公共领域与女性/私人领域的性别分工。

基于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差异,社会建构了两性规范。一个生理上的男性或女性只有具备社会所公认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才能符合社会对他(她)的角色期待,成为社会的合格成员。男性气质往往与“理性”“勇敢”“刚健”“暴力”“保护”相联系,女性气质往往与“感性”“柔弱”“培育者”“被保护”相联系。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的划分“将性别范畴化,即将个体划分为男女两个范畴,每一范畴对应相应的规则、权利和义务,由此简化人们的知觉”。两个范畴形成了社会对男性和女性角色和行为的期待、规约,社会以此为参照体系对男性和女性实际的所为进行评价。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符合社会的期待,则被赞同、模仿;不符合社会的期待,则被排斥。而社会的角色期待又内化为两性个体生命的认知和身份认同。“性别范畴化”不仅意味着两性生理和社会角色差异,更预设了一种男尊女卑、男高女低、男主女从的价值判断,是深嵌于以社会性别描述的世界图景中的等级制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从古希腊时代以来,西方社会逐渐形成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性别化分工。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工厂制度建立,劳动场所和生活场所分离,导致公共和私人领域截然分开。公共领域是男性的世界,参与政治、经商、战争等公共活动,因为男性更理性,更具进取心;私人领域是女性的世界,适合相夫教子、照顾老弱病残等私人活动,因为女性更感性,是培育者。简·亚当斯、卡丽·卡特等妇女和平党的领袖所生活的时代宣传的正是两性互补性男主女从观念。

妇女和平党的主体成员是中产阶级白人女性,她们根据那个时代的社会性别角色坚持“女性气质”和“母性”,但是她们没有把传统的女性角色限制于狭隘的家庭领域,而是把培育和关怀的角色扩展至公共领域。战争爆发后,以简·亚当斯为代表的一批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后维多利亚时代新女性认为,“只有具备培育和关怀道德伦理的女性才能够根除国际事务和国际社会里的暴力”,抵消“‘男性统治的世界’的更具破坏性的影响”。也就是说,她们坚持女性本质上比男性爱好和平。因此,妇女和平党希望女性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领导和平运动。

根据妇女和平党的“母性话语”,女性不仅是家庭的道德监护人,而且是整个民族的守护人、培育者。历史学家乔·维拉科特(Jo Vellacott)说:“一些反对战争的女性主义者声称,她们的立场是基于女性作为生命的赋予者的独特体验,通过这点,我们应该看到她们正从根本上偏离对女性期待和认同的角色。”然而,尽管亚当斯等人认为女性推动世界和平责无旁贷,但她们在权力走廊上没有一席之地。由此,她们认为应该支持参政运动与和平事业、女权主义与和平主义汇流。妇女和平党的第六条政纲规定“赋予女性公民权,进一步促进政府的人道化”,把参政权与和平议题联系起来。简·亚当斯参加众议院军事问题的听证会时提议由妇女和平党任命调查委员会调查美国国防状况。然而,在男性看来,女性并不具备“专家”的专业技能和知识,也不具备参与政治事务的能力。但是妇女和平党的出现,反映了在进步主义时期女性的自我意识和权利意识的觉醒,女性群体试图走进传统专属于男性的公共领域。正在改变的社会性别角色和认同使传统男性和新女性产生了各自的焦虑,传统男性的焦虑更多地表现为主导权力丧失带来的危机感,新女性的焦虑更多地表现为意识的觉醒与权力边缘化的现实之间的落差。这种广泛的焦虑随着美国参战而加剧,传统男性希望通过战争重新确认男性的主导地位,维护既定的性别关系秩序。因此,男性主导的主流社会舆论对简·亚当斯群起而攻之。

战争塑造了士兵男性气质和与战争相关的女性气质的理想模型。男性公民作为保护者,被赋予了“正义战士”的形象,而女性是“正义战争”的集体他者——“美好心灵”,是女性把作为关怀、非暴力的人的集体自我认知转化为战争时期为前方战士加油助威者和战争大后方的合作伙伴。“正义战士”和“美好心灵”的话语得到广泛的民众支持,是各地区积极的“共谋”。由是,“勇敢”“气节”“荣耀”“牺牲”的男性气质是战争的时尚,“男性的复仇和厮杀是公共的、被认可的”。简·亚当斯确证士兵依靠酒精和药物的说法的真实性,或许是希望人们不要迷恋光荣的战场经历,而这恰恰与“长期所珍视的英雄主义和战场上高贵士兵的大众神话”背道而驰。其实,这反映了简·亚当斯的战争体验与大众抽象的战争想象之间的悖谬。在这一大众建构的战争叙事之下,“立即和平”或“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代表了“懦夫”“软弱”“恐惧”等女性化的隐喻,是不符合“正义战士”和“美好心灵”的话语的,因此不被认可、不受尊重。

其次,诞生于战争环境中妇女和平党的主张是对民族主义战争叙事的背离。

战争长期以来是一种得到认同的、政治性的集体暴力。战争的发动者把自己看做是“受害者”或“优势人种”,对方则被再现为“加害方”或“邪恶帝国”,战争成为“光荣的”或“勇敢者的行动”。埃尔斯塔称之为“武装的公民美德”和“正义战争”,两者成为西方支配性战争话语。前者强调公民作为战士的荣耀和气节,后者强调战争的正义性、合理性,包括正义的理由和手段。在民族国家建立之后,战争成为塑造国家认同的重要手段,“正义战争”也增添了新的意义:为国尽忠,民族认同高于个体认同、地方认同,民族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地方利益。第一次世界大战是19世纪民族主义的高峰,因为它动员了全部民族,人民团结一心、保家卫国。美国1917年参战,“美国化”成为一个目标、一个口号、一种认同,德裔、意裔、波裔等应该团结一致,把美国建设成一个强大的男性气质的国家,对抗德国邪恶的行为,援助受到专制威胁的欧洲国家,把美国的民主理念、联邦体制推广到世界。这一时期,美国人自诩为文明的、民主的国家,而德国人被贬称为“Hun”,指野蛮人,在宣传海报中常常有着凶神恶煞的眼神、狰狞的面孔,手握钢枪、充满着怒火。通过“文明”“民主”的自我与被贬低为“野蛮”“专制”的“他者”之间的互动,强化了美国人对自身“文明”“民主”的认知与认同,以美国经验为基础的民主理念被建构,并内化为美利坚民族认同的一部分,成为美国社会群体普遍认同的信念,即转化为一种意识形态,这表现为一种民族主义的战争叙事。

在这种背景下,许多美国人认为战争只能靠战争完结,和平只能靠战争换取,是否支持政府政策成了爱国与叛国的明确界限。这种民族主义战争叙事席卷了美国老幼、男女、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女性主义者亦不能幸免。战争的暴力被认可、认同,道德考量以惩恶扬善为基准。然而,妇女和平党所宣传的和平主义谴责所有战争的非道德性,它的终极目标是废除战争,这就走向了“武装的公民美德”的对立面。因此,在美国民众看来,和平主义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战争,因为它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导致正义事业的失败。有媒体评论道,简·亚当斯“已经请求法国放下武器,那么,不消几年德国或许无需借道马恩,长驱直入巴黎。她已经请求英国停止打仗,那么,德国或许将在海岸发动下次攻势,必定致命地危及英国船只。她已经请求俄国让步,那么,不消几年,德国或许兵强马壮,它会变得支持奥匈征服英勇的小王国塞尔维亚”。所以她的和平努力“是为了战争,且不只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欧洲民主机制的全盘坍塌,为了‘少数民族’的灭绝;为了更多的血腥杀戮,为了更泛滥的军国主义,为了征服政策;为了新比利时人、更多塞尔维亚人,为了永无休止的卢西塔尼亚号”。

与此同时,妇女和平党所宣传的国际主义,也与民族主义叙事下的爱国主义相悖,不符合民族国家的认同。美国宣战七天后,威尔逊创立了公共信息委员会(CPI),负责出版的内部参考中,“爱国”“爱国主义”“忠诚”“美国优先”“民族安全”等诸如此类的词汇比比皆是,认为:“爱国主义是一个民族荣誉的璀璨火花,是民族繁荣的绝对源泉,是民族安全的坚固防护……爱国主义的迸发是人类内心最纯粹、最高贵的情感。”“对于一个民族而言,爱国主义的价值非金石可比,非商贸可比,非堡垒和战舰可比。”在现实中,爱国主义就是支持政府及政策、支持威尔逊总统,男子化身战争前线的勇敢的“正义战士”,女子化身“美好心灵”,参与战争大后方。然而,简·亚当斯把上述爱国主义称为“部落爱国主义”,她要宣扬的不是基于狭隘的地区主义的民族主义意识,而是一种新国际主义精神,坚持国际正义和国际伦理。“只有热爱人类的人们秉持这些精神将能够打破猜疑、打破理解的匮乏,将最终建立一个政治组织使国家免于战争,才能实现值得所有文明人拥有的国际生活。”在妇女和平党纽约分部的杂志《四束光》创刊号上,艾德娜·肯顿(Edna Kenton)撰文控诉民族国家之间武断的政治边界点燃了民族主义的激情,这最后导致了战争;民族主义者在“一战”中杀戮无辜民众以捍卫他们的民族边界。她声称,国际主义者要摆脱政治边界的世界,以此来防止战争。显然,在民族国家为国际关系的主要行为体、宣传国家利益至上的时代,这种国际主义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妇女和平党思想的超前性难以得到那个时代的美国多数民众的认可,其负面形象的建构不难想象。

结 语

20世纪初,在美国社会舆论中,女性领导和平运动不但不符合男性/公共领域与女性/私人领域的社会性别分工,而且背离了男性气质的民族主义战争叙事,这导致妇女和平党为代表的女性和平运动被边缘化。其实,这也是父权制和战争体制双重暴力的结果。这种体制性暴力就是葛兰西所说的“文化霸权”。葛兰西认为,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两个方面。它描述的是一个集团对其他集团的权力关系,不是强制的服从,而是其他集团或个体积极赞同、自觉服从并自动融入到该主导社会集团的权力结构的一种统治方式。“文化领导权的关键在于通过工会、教会等社会舆论领域以及报刊、杂志、新闻媒介、学术团体等意识形态领域,将代表统治阶级的思想观念以及文化规制灌输并内化于被统治者,使被统治者认同其统治的合法性与有效性,发挥间接的、广泛的、非强制性的领导职能。”当社会性别因素引入后,文化领导权呈现男性统治的特征,结果出现了“主导性男性—被支配男性—女性”的层级结构等级秩序,作为公共的男性与作为私人性的女性诞生,这便是父权制的权力等级。在父权制和战争体制的结合下,男性与女性分别被塑造为负责保护的“正义战士”与被保护者的“美好心灵”。因此,在政府政策、法律、警察、监狱等强权统治,加之新闻、媒体、学校、教会等文治教化的双重作用下,美国社会把妇女和平党视为一种悖逆主流意识形态的另类,在此,妇女和平党所承受的双重体制暴力被合法化,不论男性群体还是女性群体,质疑者寥寥。但是父权制和战争体制是一种不公正的权力等级,换言之,是一种文化暴力,它把女性在私人领域所受暴力延伸到战争事务这一公共领域。妇女和平党所倡导的“母性话语”或者“母性思维”,是出于保护的爱和坚持关怀伦理基础上的实践,是从简·亚当斯等妇女和平党诸多成员从事进步主义社会改革的经验中积累的。而且,她们没有把母性关怀局限于国内的公共领域,而是扩展到国际领域,发展为国际正义伦理,也即她们所倡导的国际主义。其实,工业革命之后,全球经济、文化之间的依存度不断增加,国际主义代表了国家之间处理争端、贸易往来等议题的方向。但她们坚持的“母性话语”是一种本质主义论述,她们的性别认知逻辑是把男性当作一种破坏性力量,把女性当作一种建设性力量,男性统治的破坏性影响需要女性的培育性来抵消。这种性别认知逻辑虽然为女性进入公共领域提供了理论基础,打破了公共和私人的二元对立,但是延续了男性与女性的对立。不论是道德伦理还是一种策略,这都不利于男性支持女性的和平运动。因此,妇女和平党在“一战”期间的和平运动步履维艰,主要由美国社会父权制和战争体制的文化霸权所致,也与它自身的道德伦理、宣传策略有关。然而,妇女和平党基于“母性话语”的女性主义和平主义思想对女性与和平这一重要议题仍然为我们提供了很大的思考空间。

②Lucia Ames Mead,TheWoman’sPeaceParty,TheAdvocateofPeace(1894~1920), Vol.77, No.2,1915, p.35.

④AddressesGivenattheOrganizationConferenceoftheWoman’sPeaceParty,Washington,D.C.January 10,1915,p.13.

⑤Harriet Hyman Alonso,PeaceAsaWoman’sIssue:AHistoryoftheU.S.MovementforWorldPeaceandWomen’sRights,NY: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93,p.10.

⑥John Whiteclay Chambers II ed,TheEagleandtheDove:TheAmericanPeaceMovementandUnitedStatesForeignPolicy,1900~1922, NY: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nd,1991,pp.54~56.

⑦⑧ReportoftheInternationalCongressofWomen, Printed by Woman’s Peace Party,1915,p.5,pp.3~17.

⑨ElginNews, April 29, 1915.

⑩“Is the Women’s Peace Movement ‘Silly and Base’?”LiteraryDigest, Vol.L,(May 1, 1915),pp.1022~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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