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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媒涉华报道战略与芥川龙之介的中国叙事

2018-04-14

关键词:東京芥川大阪

宋 武 全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文坛新思潮派代表作家。1921年3月至7月,芥川受报业巨头《大阪每日新闻》的委派,以特派员的身份访问了中国。回国后的芥川以自己的亲历撰文,于1925年11月集结而成《中国游记》*芥川回国后,先后发表了《上海游记》(1921年8月17日至9月12日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江南游记》(1922年1月1日至2月13日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长江》(发表于杂志《女性》1924年9月号,后改题为《长江游记》并收录于单行本《中国游记》(改造社,1925年11月))、《北京日记抄》(发表于杂志《改造》,1925年6月号)。1925年11月,在添加《自序》和《杂信一束》两篇文章后,芥川将上述文本集结成《中国游记》,由改造社出版发行。。

与明治时期以后访华的日本文化人类似,芥川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怀有憧憬,对华充满浪漫的文化想象。但访华后,萧条腐败、满目疮痍的近代中国与想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芥川心生鄙薄,这种鄙薄自然流露到其中国叙事中。对此,1930年代至1980年代,巴金、武田泰淳、神田由美子等先达学者就《中国游记》对华鄙薄的“大不敬”立场进行了批判。1990年代以来,单援朝、青枊达雄、松泽信佑等学者开始重新解读《中国游记》的对华立场,特别就访华之旅对芥川无产阶级文学创作给予了正面评价。2000年以后,学界强化了这一正面评价的力度。以关口安义、陈生保等为代表的学者对《中国游记》热爱中国、反对帝国主义列强对华侵略的一面进行了考察。

上述研究论述缜密,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是,以《中国游记》来概观芥川中国认知的先行研究视角有些许欠缺。纵观芥川的访华文本,从《上海游记》的连载到《北京日记抄》的发表,历时四年之久,且横跨《大阪每日新闻》《女性》《改造》等三家刊载媒体。直到《中国游记》发行,芥川中国叙事的报刊连载、杂志发表的最初文本形态才被单行本《中国游记》统合。因此,单从《中国游记》的维度来探讨芥川的中国认知略显单薄,也极易忽略芥川访华创作与最初刊载媒体的关联。基于此,本文把芥川的访华文本从单行本《中国游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将《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北京日记抄》分别还原于《大阪每日新闻》《女性》《改造》等媒体之上,结合其发表背景与中日时局,探寻日媒涉华报道与芥川中国叙事的关联。

一、《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对《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的回应

“一战后,随着日本与欧、亚诸国联系日渐紧密,日本众多新闻社对海外通信栏进行了大幅扩充。此外,还纷纷以特派员的身份将日本作家派往海外撰写游记。”[1]68当然,新闻社的主要用意是以日本作家的海外见闻满足国内读者日益增长的海外关注,《大阪每日新闻》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员。1910年代末到1920年代初,伴随“巴黎和会”和“五四运动”的相继发生,中日两国间摩擦加剧,日本各新闻社将关注的目光更多投向中国,同时也纷纷将特派员派往中国,芥川受《大阪每日新闻》委派的访华之旅就是该历史背景中的一环。

《大阪每日新闻》的前身为1872年创刊的《大阪日报》,1880年代在历经两次停刊后,1894年爆发的甲午中日战争使其发展迎来转机。当时,中日间战事的升级刺激了日本国内读者对新闻时事的需求,报刊类销量激增,《大阪每日新闻》的经营状况随之得到改善。之后,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大阪每日新闻》凭借及时、高效的报道从众多媒体中脱颖而出,一举成为日本最大的新闻社之一。1919年,大阪每日新闻社发展成为股份公司,制定了海外派遣章程,陆续将精英人才派往海外,在建设国际通信网络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2]。1920年代,大阪每日新闻社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新闻媒体”[3]2-3。

不难看出,抓住两场战争的报道机遇是《大阪每日新闻》扩张崛起的重要原因。不论是中日间兵戎相见的甲午战争,还是在华爆发、为争夺辽东半岛控制权的日俄战争,中国对《大阪每日新闻》而言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战略意义,其涉华报道的分量不言自明。笔者对20世纪初《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考察后发现,其涉华空间充斥着对华种种侮蔑,这种强硬的报道战略也为其赢得了大量对华持保守意见的读者。其涉华报道战略可归纳为:以启蒙者自居抨击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赞美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给中国带来的“现代化新貌”的基础上,不遗余力地为日本的殖民政策辩护。进而,对西方列强介入中国威胁日本在华利益提出警告,并与之争夺中国霸权[4]98-100。

综上,芥川在日本新闻社对华特派及《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的大背景下开始了中国之行,芥川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的访华文本自然受到《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的影响。1921年3月31日,即芥川到达访华首站上海的第二天,《大阪每日新闻》便刊载了芥川访华之行的宣传报道《中国印象记——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国》。

中国是最为引起世人兴趣的国家。老旧中国像腐树一样横卧病榻的同时,年轻中国却如嫩草般茁壮成长。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政治、风俗、思想等所有领域都与新世界的熠熠生辉所交错,这正是引人关注的所在。新人罗素和杜威教授目前正在中国,格柏森教授也不远万里即将访华,此举甚为牵动我心。基于此,我社将于近日连载芥川龙之介氏的中国印象记。芥川不但作为现代文坛第一人、新兴文艺的代表作家被世人熟知,也因其中国趣味而享誉于世。芥川今已携笔于上海,涉猎江南风情之后,将北上进京寻春。意将所行所想寄于自然风光,结交异国新人,并努力观察年轻中国的面貌。在新人芥川眼中的中国如何呈现出新貌和新意?这就是该篇的创作目的[4]99。

《大阪每日新闻》赞美的“年轻中国”,当指1920年代随着西方和日本列强的殖民入侵而呈现出的不同于以往样态的所谓“新”的“现代化”中国[4]99。此外,日本这一为中国带来“新”的“现代化”的启蒙者形象也成像其中。可以说,该报道继承了《大阪每日新闻》一贯的居高临下的对华立场。

《大阪每日新闻》连载的《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也表达了对华立场。《上海游记》通过对在华日本人的态度表达了对华立场。“我”一再阐明中国只是一个“他者”,日本才是自己的归宿,从而完成了作为日本人的“身份认同”与“自我认知建构”[5]33。可见,文本中这一对华疏远的立场,与其说源自于对《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的迎合,不如说源自于日本人的“自我认知建构”。因此,芥川欲突破《大阪每日新闻》,以自我情感表达对华认知的一面得以呈现。

《江南游记》表达了对以中国“现代化”启蒙者自居而蔑视中国传统的《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从容忍到反抗的心路历程,更加直白地抒发了善意与同情的对华情感[4]101-103。可想而知,该对华立场的表达当然为《大阪每日新闻》所不容。自此,芥川与《大阪每日新闻》的合作告一段落,原计划发表于此的其余访华文本也最终无缘于《大阪每日新闻》。

二、《长江》:《女性》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应

芥川访华3年后的1924年9月,其记述长江之旅的《长江》才发表于《女性》杂志。引人瞩目的是,《长江》并不是作为游记,而是以“《长江(小说)》” 为题,作为小说刊登在了《女性》上。可以说,此时《长江》已经走出了《大阪每日新闻》的影响,舍去“游记”二字的《长江》鲜明地诉说着其与《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的不同。

作为《长江》的刊载媒体,《女性》1922年由创办化妆品公司中山太阳堂的柏拉图社创刊,原本是中山太阳堂化妆品的宣传杂志,不久改版成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综合文艺杂志。《女性》创刊以来将目光主要聚焦于日本国内,对中国问题鲜有关注。不拘泥于固定立场的多角度与多元化报道是其办刊特色。1923年9月发生的关东大地震使关东地区的众多出版社遭受沉重打击,文坛作家纷纷移居关西。凭借位于关西的地缘优势,《女性》集结了当时众多知名作家,引领了关东大地震后的日本文坛[6]。 1924年9月,日本迎来了“关东大地震”灾后重建的一周年,各媒体纷纷进行纪念,《女性》(1924年9月号)也不例外,其“编后记”如是说,“……编辑完《女性》9月号后,我们有种被拯救的感觉。各位读者,你们手捧这本杂志肯定也会感同身受”[7]250。

“编后记”透露了《女性》该期的编辑方针:把文学视为将人们从“关东大地震”中解救的良药,让其“静静地抚慰情绪的琴弦”,消除世间的“焦躁和不安”。横山有策指出:“文学一定要鼓舞人生。(中略)她鼓舞人的情绪,受鼓舞的情绪会转变为动力,进而开创人生。”[8]30-31学者本间久雄也持类似的观点:“文学艺术对人生来说是第一位的必需品。”[9]1-2可见,上述《女性》对文学的阐释代表了1920年代日本社会的某种共识,作为《女性》卷头文章的《长江》自然要承载《女性》对救赎意义的阐释。

接下来,就《长江》对《女性》的回应进行考察。首先,《长江》的小说体裁透露了浓厚的文学意味。众所周知,“明治的文艺复兴期,日本文坛最大收获就是小说。(中略)从此,小说拉开了文坛新时代的帷幕。”[8]217到了《长江》发表的1920年代,小说不仅“取代了戏剧(中略)成为文学领域中最高端的艺术形态”[10]139,还被认为是“表现普罗大众的共通理想、高超文学技艺的最佳手段”和“受众最多的文学类型”[9]325-326。在这一背景下,以“小说”发表的《长江》显然更便发挥其救赎意义。

其次,《长江》文本中也有较为浓厚的“小说”色彩,先从前言处着眼。

这是我三年前访问中国时溯游长江的纪行。在这瞬息万变的今天,三年前的纪行也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可是,若将人生比作旅程,我们所有的回忆其实都是若干年以前的纪行。各位厚爱我的读者们,希望你们能像对待“堀川保吉”一样,稍稍关注我的这篇《长江》。

记得溯游长江时,我深深地怀念着日本。可如今我在日本——身处炎热难耐的东京,却怀念着汪洋一般的长江。长江?——不,不仅是长江,芜湖、汉口、庐山的松林、洞庭的波涛都让我深深的眷恋。各位厚爱我的读者们,希望你们能像对待“堀川保吉”一样,稍稍关注一下我回忆的嗜好[11]251。

《长江》正文也呈现了“小说”色彩。文本中以“大元洋行”主人为代表的热爱中国的在华日本人令作者心生不快,作者将这种对华情感讽刺为“第二爱国心”:“‘第二爱国心’(中略)几乎存在于每个旅居中国的日本人身上”。“即使冒着遭遇土匪的危险,也要尊重他们的‘第二爱国心’。在他们看来,上海的大马路和巴黎的没有任何差别,北京的文华殿也和卢浮宫一样,里边的画没有一张是赝品。——不这样心甘情愿的赞佩是交待不过去的。”[11]262

通过在华日本人对华情感的嘲讽,芥川等知识界对长江之旅“强烈批判”[12]364的对华态度得以呈现。但需注意,这种“强烈批判”虽然贯穿了整个《长江》的正文,却在前言处被反转为“深深的眷恋”。由此,对长江之旅“强烈批判”的三年前的芥川和对长江“深深的眷恋”的现在的之间实现了鲜明的不可逆转的分裂。这一分裂进而提示了深刻的主题:令人如此“厌恶透顶”、“强烈批判”的长江之旅,都可在“回忆”的催化下完成180度的反转。那么同样,在关东大地震中经历苦难的人们,也一定可以在“回忆”的作用下,从灾难的焦躁和不安中解脱中来。无需赘言,这里的“回忆”既是对流逝时光的美好追忆,又可理解为救赎的力量。

通过《长江》,芥川在回应《女性》对关东大地震编辑方针的同时,也表达了由关东大地震引发的文艺无用论思潮的反思。前文已述,1923年9月关东大地震深深地震撼了日本学界,“在震灾过后的10月号和11月号,各文艺杂志纷纷推出震灾特集,其中自然威胁论、艺术无用论甚嚣尘上”[13]322,可芥川却对这种悲观的论调提出异议:“大家都在谈论艺术不过是生活的过剩。然而不就是因为生活的过剩,人才成之为人的吗?为了人类的尊严,我们必须创作生活的过剩。”[14]147在这一视角下可判定,以当时“文学领域中的最高端的艺术形态”[10]139发表的小说《长江》无疑也契合了上述芥川坚持创作、捍卫“人类尊严”的理念。

三、《北京日记抄》:《改造》对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回应

芥川最后一部访华文本是记述北京之旅的《北京日记抄》,其于1925年6月发表于《改造》杂志。《改造》1919年4月创刊,是改造社主办的较为激进的综合杂志。与其他杂志不同,《改造》更关注无产阶级问题和社会主义运动。而这一视角与当时日本政府对无产阶级运动和社会主义思潮的禁言立场发生摩擦,因此屡遭禁止发行。将持相反观点的文章,甚至是完全对立的论战同时刊登以求得平衡是《改造》的办刊特点。《改造》创刊以来鲜有中国报道,其首次对华关注始于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15]。

1925年,《改造》再次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中国。1925年2月,上海最大的日本在华纺“内外绵工厂”的中国工人因不满严酷的工作环境和大批工友遭受无端解雇举行了罢工。5月4日,工人们组织了怠工。14日,工人们再次怠工,但在日厂方开枪镇压下升级为大规模的冲突,造成了人员伤亡。30日,为支持工人运动,以上海学生为主的市民团体举行了抵制日货、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大游行,并与当局发生激烈冲突,遭到工部局警察的残酷镇压,酿成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16]47-56。不久,这场无产阶级工人运动扩大为反帝国主义运动并扩展到全国。

早在运动刚开始的1925年2月,日本各媒体就进行了报道。5月,随着冲突的不断激化,日媒相关报道大幅增加[17]38-40。但与此相对,素来关注无产阶级问题的《改造》却直到7月才对这场运动进行了正式报道。7月,《改造》“卷头言”以“中国新人的新中国运动”为题,对运动给予了肯定:“中国国民、特别是学生团体要求恢复国家主权、废除不平等条约,在我们看来这理所当然,并由衷为之赞叹。”[18]18月,《改造》编辑了特集“中国反帝国主义运动的基本考察”对其进行了长篇累牍的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提议:“任何国家,都必须停止对中国人的歧视,必须反思对华态度”[19]140。

显然,1925年7月号和8月号的明确态度表达了《改造》对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支持[17]43。值得注意,8月号的《改造》除了上述关于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社论文章,还刊登了一篇与中国相关的文艺作品,这就是知名作家木下杢太郎(1885—1945)的《中国南北记》。《中国南北记》既有对中国时局的描写:“当时的中国学生有些排日情绪”,“吴佩孚挥下的兵匪横行”等记述,同时又表达了对华友善的立场:“离别中国之际,不舍之情涌上心头”,“不知何时,我感觉自己已经爱上了中国。”此外,木下还在文中透露:“改造社这次要刊登我朝鲜、中国之行的杂稿。(中略)所以我急匆匆地写下了这篇《中国南北记》。”[19]83-103

众所周知,《中国南北记》是木下记录其1920年访华见闻的文本。《改造》在木下访华5年后的1925年才对其约稿,这一“炒冷饭”举动本身就体现了用其来满足“五卅惨案”后日本读者对华关注的意图。与《改造》的立场相符,《中国南北记》在表达对华友善的同时,也描绘了当时中国的时局状况。此外,上文木下所言也揭露了《中国南北记》与《改造》对华立场的密切联系。

在关照7月、8月两号的基础上,下文着重探讨《改造》1925年6月号。前文已述,1925年5月以来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不断激化引起了日媒的广泛关注。《改造》6月号虽并没对该运动进行报道,但却刊登了两篇中国相关的文艺作品: 社会主义活动家片山潜(1859—1933)的《中国旅行杂感》和芥川的《北京日记抄》。《中国旅行杂感》中,片山潜对中国之旅本身言之甚少,更多的是通过中国之旅对中国的无产阶级运动表达了看法:“我希望中国的劳动运动能日益发展起来”,“中国纺织厂的工人,(中略)其生活状态形如猪狗,外来资本家只关心如何最大限度地榨取中国工人的劳动”[20]100-106。无需赘言,该文在体现对中国无产阶级运动关注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华友善与同情。

与《中国旅行杂感》不同,《北京日记抄》表达了截然相反的对华态度。《北京日记抄》从观赏名胜、探访名士、观剧体验等三方面对中国进行了批判。对此笔者已做出考察[21],此不赘言。

《北京日记抄》中,将戏中演绎的“穿着道服”的看作真实的“哲学家”庄子,对庄子试妻进行了讽刺与批判,并将其扩大至“所有的中国圣贤”。不仅如此,其还将现实生活里“新时代的中国女性”看作与戏里的庄妻一样,是轻易就能取下丈夫脑浆的毒辣女人。这种讽刺、批判的描述构成了《北京日记抄》的对华态度。

此外,还可从以“日记抄”命名的《北京日记抄》这一题目本身获得信息。众所周知,“抄”是日本文学中颇具特色的文体,意味着“抄记”、“抄录”,表示从众多的文本资料中摘抄下来[22]14-15。当然,摘抄这一行为本身绝非是盲目的,而是有选择、有意图的。因此,“北京日记抄”可理解为在众多北京日记中有选择、有意图地摘抄下来的部分。这里所谓的“选择”和“意图”自然是贯穿文本的中国批判。可以说,借助“抄”这一文体意涵,芥川表面上对中国进行了批判,实际上却将自己热爱北京的真实对华情感进行了提示。

作为中国相关作品,《北京日记抄》虽没对中国的无产阶级运动进行直接描述,但其与《改造》涉华报道的紧密联系不言自明。前文已述,1925年7月《改造》才明确了对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支持立场,6月并没有相关报道,自然也不可能确定对华报道立场。在这一背景下,将对华友善的《中国旅行杂感》和对华批判的《北京日记抄》同时刊登,便于为《改造》对该运动选取立场提供更大的回旋余地。而且,将持相反观点的文章同时刊登以求得平衡本就是《改造》的办刊特点。由此,《北京日记抄》之于《改造》的涉华意义得以浮现。

四、《中国游记》:改造社对 “五卅惨案”后日本读者涉华关注的回应

在“五卅惨案”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随着高举“抵制日货”、“反帝”旗帜的中国无产阶级运动的不断升级,其范围迅速扩展至全国。在如此动荡的时局背景下,日本读者对华关注度急速升温,日媒的对华报道也随之迎来了又一个高潮。以改造社为例,1925年8月《改造》除了对运动本身的报道外,还将木下杢太郎访华的文本《中国南北记》进行了刊登。此外,同刊还发布了8月将发行芥川《中国游记》的预告报道。但与此相悖,《中国游记》并非如预告所言的8月,而是11月才出版发行。上述《改造》对《中国游记》“荒腔走板”的预告报道透露了其为迎合日本读者对华关注的迫切与急不可待。不仅《中国游记》,1926年1月,改造社还将前述的木下杢太郎《中国南北记》以单行本的形式发行。

此后,1926年7月《改造》还发行了夏季增刊“现代中国号”,该期网罗了胡适、郭沫若、徐志摩、田汉、幸田露伴、村松梢风、佐藤春夫等众多中日文坛大家,对中国进行了多角度的系统介绍。无需赘言,改造社上述众多涉华企划的主要目的是回馈“五卅惨案”后日本读者的对华关注。

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下文着重探讨《中国游记》。前文已述,《中国游记》中除了《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北京日记抄》,芥川还添加了《自序》和《杂信一束》两篇文章。其中,《自序》作为开篇文章所示如下。

《中国游记》一卷毕竟是上天眷顾(或降灾)于我新闻报道才能的产物。(中略)毫无疑问,我身为记者的才能如同电光火石一般,或者说至少如戏中的电光火石一般,闪耀在这些记录之中了[23]105。

《自序》中,“新闻报道”(ジヤアナリズム)和“记者”(ジヤアナリスト)两个关键词有着极为特殊的含义。先看前者,在《中国游记》发表的1920年代,“新闻报道”一词的用法与现代日语不同,有着独特的历史印记。学者三谷宪正指出,当时“新闻报道”意味着“将读者的兴趣视为艺术价值的标准,把取悦读者当作创作的唯一目的”,是“一些迎合大众读者的报刊、杂志所奉行的经营方式”[24]230。

再看关键词“记者”,“记者”一词频繁出现在包括《中国游记》在内的芥川晚期作品中。批评家石割透指出,在众多的芥川作品中,“记者”一词诉说了“芥川对自己身为流行作家的悔恨和自嘲。其背后隐含着当时新闻小说的流行、大正中期读者层的扩大、大众文艺的兴起、媒体的强势地位等‘新时代’因素”[12]240。学者后滕明生认为,将自己称为记者是“芥川独特的反语性自嘲”[25]12。由此,芥川在《自序》中提及的“新闻报道才能”也好,“身为记者的才能”也好,可理解为既是对自己身为流行作家的自嘲,同时也是对《中国游记》迎合大众读者的媒体属性的揭露。

文本最后考察《中国游记》的结尾文章《杂信一束》。与《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和《北京日记抄》不同,《杂信一束》中新增了很多中日时局的相关描述。例如,长沙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们“为了抵制日货用毛笔代替铅笔做着几何和代数”;作者在奉天的“停车场看到四五十个日本人走过的时候,几乎对黄祸论双手赞成”;南满铁路被描写成“匍匐在高粱根上的百脚蜈蚣”[26]221-226。上述新增的时局描述显然是芥川对改造社迎合大众对华关注这一读者战略的回应。此外,芥川还通过对“黄祸论”的肯定,以及将南满铁路比作“百脚蜈蚣”批判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涉华政策,表达了对华的善意与同情。可见,《中国游记》既呼应了1925年7月以后改造社对华友好的立场,也完成了芥川对华真实情感的终极释放。

综上,芥川访华文本描述的对象虽是中国,却折射出投向日本媒体的光影,其中国叙事的背后浮现了日媒的涉华立场。随着《中国游记》的发行,《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和《北京日记抄》等芥川访华文本的报刊连载、杂志发表的最初形态被单行本《中国游记》所取代,芥川的访华文本所承载的《大阪每日新闻》《女性》《改造》等最初刊载媒体的涉华报道立场也被改造社所统合。这期间,芥川为回应上述不同媒体的对华立场,不断调整,甚至反转自己的对华态度。但与此同时,芥川以精湛的文学技法表达了对日本帝国主义对华殖民政策从容忍到批判的心路历程,最终抒发了对华善意和同情,实现了对华情感的真实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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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2巻[M].東京:岩波書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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