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东方朔形象的演变
2018-04-14林春香
林春香,韩 莉
(1.福建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福建 福州 350117; 2.甘肃中医药大学 定西校区,甘肃 定西 743000)
东方朔是汉武帝朝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滑稽善辩、博闻广见,逢占、射覆无所不通,成为汉武帝最亲幸的人物之一,终身获赏无数;他恃才傲物、放纵不羁,却嫉恶如仇,常常犯言直谏,一心想为天子大臣,终被“主上倡优蓄之”“为流俗所轻”[1]2845,徒以文士处下的境遇终其一生。他超凡的才能与独特的言行不仅流传宫廷,且风行民间。在其死后不久,褚少孙在《史记·滑稽列传》中首次为东方朔立传,有意无意间将东方朔形象娱乐化、典型化,语气中透露出强烈的猎奇心理;班固则在大量搜集有关原始资料和前人所集相关材料的基础上,撰成《东方朔传》,记录了其滑稽狷狂、忠言直谏、怀才不遇等复杂、多元的人物形象,将其提高到一代名家的地位。同时,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在民间不断流传,又有意无意间越来越多地羼入了传闻、附著、移植、增益之事,愈传愈神奇,使东方朔形象不断发生变异。
东方朔形象的演变是新世纪以来关于东方朔研究的热点之一,截至目前,学界对正史正传中东方朔人物形象的解读已较深入,对后世作品中东方朔人物形象演变也进行了一定的梳理,但仍有较大的研究空间。本文拟以《史记·滑稽列传》《汉书·东方朔传》中的东方朔史传形象为基点,对汉魏六朝作品中的东方朔形象演变进行梳理与探讨。
一、两汉作品中的东方朔形象变迁
(一)机智、博学的能人
东方朔虽得武帝亲幸,政治上却不受重用,“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1]2863文学上,也只算二流作家行列。但东方朔在世时,即以其特有的博闻广见、滑稽诙谐及怪谈妙语、傲视群臣等特点为当世人所共知;在他死后,关于他的传闻佚事不断流传,渐至风行天下,至迟在刘向时期已“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1]2874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多,渐渐载入古籍,主要有托名刘歆的《西京杂记》、桓谭《新论》、托名刘向的《列仙传》、应劭《风俗通义》及杂传《东方朔别传》等。
学界关于《西京杂记》的成书时代及作者的说法众多,概有西汉刘歆、东晋葛洪、南朝吴均、南朝萧贲以及无名氏等五种说法。丁宏武经过考辨认为,葛洪关于《西京杂记》文本源自刘歆的说法能够成立,其原始文本的写作时代,应该就在西汉后期[2]75。其书有《方朔设奇救乳母》条:
武帝欲杀乳母,乳母告急于东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临去,但屡顾我,我当设奇以激之。”乳母如言。朔在帝侧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岂念汝乳哺时恩邪!”帝怆然,遂舍之[3]72。
此条《世说新语·规箴第十》亦加以引用,唯文字略有差异。考其本事出于《史记·滑稽列传》之郭舍人,此文将原本发生于郭舍人的事件“移植”至东方朔身上,且隐去对事件来龙去脉的交待及价值评价,代之以点出需妙计激武帝的原因,欲以此突出东方朔设计之“奇”及对武帝的了解之深。
至西汉末东汉初,关于东方朔的传说有了新进展。桓谭《新论·离事第十一》言:“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4]48《史记》乃司马迁一生心血所在,从史籍记载看,司马迁在写作过程中曾与壶遂等人讨论过撰写《史记》之事,但从未流露出要将全文示之他人或请他人润色之意,可见,这很可能是后人为强化东方朔才能之特出而“增益”的故事。
但总体而言,关于这类传说的故事数量不多,编排零散;集中展现东方朔形象特色的文献资料,当推《东方朔别传》。
(二)无所不能的超人
关于“别传”一名的涵义,古今学者所说各异,程千帆先生综合各说后认为:“别传者,盖本对史传而言,及后史无传而仅有私传之传者,亦称别传,则别传又进为单行传记之称矣。”[5]139简而言之,其别于正史、形式灵活、大多单人单传,为别传的典型特征。“别传”作为一种确定的人物传记形式,最早源于何时,现在亦很难确定。学者一般认为,别传作为杂传的一种,大约起于汉末,盛于魏晋。但在初期,别传并不称为“别传”,“别”是注释家或类书编撰者在引录私家撰述的单篇传记时,为了与正史传记相区别而特意加的。早期别传的作者大多不可考,其中即包括《东方朔别传》。
《东方朔别传》,原题《东方朔传》,撰者不详,原书八卷,已佚,今佚文散见于《三秦记》《北堂书钞》《初学记》《艺文类聚》《文选》李善注、《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水经注》《齐民要术》《殷芸小说》《事类赋注》《说郛》等古籍中。《东方朔别传》一名始见于《艺文类聚》。对于其成书年代,学者亦有不同看法。概有成书于西汉中期、西汉末东汉初、魏晋六朝等三种说法,笔者经过对以上说法仔细梳理、辨证后认为,《东方朔别传》乃汇集民间流传的有关东方朔的传说而成,成书时间大约在东汉后期,当“别传”作为杂传的一种开始流行于世的期间[6]127-130。
班固言:“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炫耀。”从现存佚文看,《东方朔别传》里的文字透露出对东方朔特出才艺的强烈钦羡之意与猎奇心理。其内容多由一个个篇幅短小的故事连缀而成,而不在意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情节多引人入胜、环环相扣,勾勒并强化出东方朔性格或才艺的某一侧面;故事具有一定程度的模式性,且与汉武帝角色密切关联。
1.《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不失谏臣本色,不时对汉武帝的过当行为进行讽谏。
史传中,东方朔自上书自荐后,直至年老逝世,从未离开武帝左右。他始终关注民生,对武帝之过当行为或切言直谏,或委婉讽谏。面对武帝意欲侵占百姓田产建造上林苑,他立即上奏《谏起上林苑疏》;他义正辞严,谏止董偃踏入宣室,显示出其欲以言语谏诤成天子大臣的功业之心。从现存佚文看,《东方朔别传》虽然所记具体事件各异,但基本符合正史正传中东方朔勇于谏诤、善于谏诤的谏臣本色,且细节翔实丰满,人物真实可感。其中最精彩的是“怪哉”故事:
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目牙齿耳鼻悉尽具,观者莫识。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果秦故狱。又问:“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酒中,须臾,果糜散矣。(《殷芸小说》卷二·六十)
据史载,晚年汉武帝性情大变。一方面,日渐刚愎自用、暴戾恣睢,不仅恢复了汉初已废止的妖言罪,对朝臣极苛刻,稍不如意便起杀机,“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另一方面,随着越来越明显的年迈多病,渐失明辨是非之智,更加迷信巫士、追求长生,遽然兴起巫蛊之祸,导致杀伐数万。如果结合“怪哉”出现的时代背景,那么材料间透露出的东方朔对武帝嗜杀之行的不满及隐含的讽谏意味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因为虫子本身的独特形象和情节的张弛有度,此则故事在后世文献中不断重现,特色越来越鲜明。几乎同样精彩的,尚有“上天取神药”“谏勿杀上林鹿者”等故事,与史书中东方朔机智滑稽、善于谲谏的特点相呼应。但相对而言,史传中的东方朔多忠言直谏,但效果有限,如其谏勿起上林苑,然“上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谏止董偃入宣室,武帝虽有所听,改由北宫宴请了董偃,董偃之宠由此日衰,但“是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1]2856-2857而《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少直谏,多婉谏,而所言武帝几乎皆听,效果明显,体现出民间对东方朔谏诤之才“神奇化”的努力与实践。
2.《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诙谐博闻,逢占、射覆无所不能,大受欢迎。
东方朔“好古传书”“多所博观外家之语”,能闻鸟声辨雌雄、见神雀知国运,诙谐善辩,变诈锋出。
《东方朔别传》曰:上置蜻蛉盖下,使朔独射之。朔对曰:“冯翊冯翊,六足四翼,头如珠,尾正直,长尾短项,是非勾篓,即蜻蛉。”上曰“善。”赐帛十匹。(《太平御览》卷九百五十·虫豸部七·蜻蛉)
汉武游上林,见一好树,问东方朔,朔曰:“名善哉。”帝阴使人落其树。后数岁,复问朔,朔曰:“名为瞿所。”帝曰:“朔欺久矣,名与前不同,何也?”朔曰:“夫大为马,小为驹;长为鸡,小为雏;大为牛,小为犊;人生为儿,长为老;且昔为‘善哉’,今为‘瞿所’,长少死生,万物败成,岂有定哉?”帝乃大笑。(《殷芸小说》卷二·五十九)
前者与《汉书·东方朔传》覆“守宫蜥蜴”相辉映,后者与“寄生窭薮”交相呼应。《汉书·东方朔传》中,郭舍人为争宠,妄为“令壶龃,老柏涂”谐隐,东方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舍人忍辱受打;《东方朔别传》中,郭舍人亦为争宠,妄为“长喙蚊”隐语,东方朔亦应声辄对,无所为屈,舍人又被羞辱。相对而言,《东方朔别传》中东方朔应谐无穷的程度比史传中的东方朔形象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书·东方朔传》并未详记东方朔逢占的故事,而在《东方朔别传》中,逢占故事数量多,范围广,其中,“鹊立枯枝”“钟鸣山崩”“神雀知国”等故事诙谐精彩,而“呼李伯取饮”“酒酸不得饮”“上林献枣”“子鱼取剑”,却显得情节单一,故事浅薄。可见,随着记录者对情节特出的追求及对东方朔“博物”方面的逐步强化,《东方朔别传》中的讽刺力度渐渐下降,渐成“猎奇”有余、思想不足的局面。
《东方朔别传》所载故事题材广泛,类型多变,但大致不出《汉书·东方朔传》中的诙谐、逢占、射覆、隐语范畴,而神奇性、娱乐性过之,强化了东方朔“无所不能”的“超人”形象特征。
3.《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个性独特,形象鲜明,武帝成了陪衬人物。
在《东方朔别传》里,东方朔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或因其独特言行引起武帝好奇,或应武帝之命答疑解惑、逢占射覆,有时主文谲谏,有时滑稽善辩,有时正言岳岳,所到之处,无不生机勃发,激动人心。《东方朔别传》中一再出现“帝乃大笑”“上辄大笑”“上乃搏髀大笑”“上大笑,赐帛十疋”“上大笑,赐帛三十匹”“上曰善,赐帛十匹”等描述,可以说,有东方朔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有东方朔的地方就有惊喜!同时,《东方朔别传》中的武帝学识有限,常需东方朔答疑解惑;杀伐过当、好方士,需东方朔对其过当行为进行婉谏方有所醒悟;执政之余无聊沉闷,常需东方朔取乐解闷;武帝成了东方朔出场的牵线人,东方朔展现才华和施展风采的激发者、促进者,以及东方朔的陪衬人物。
总之,《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基本保留了史传中东方朔人生经历的内心波澜,又或多或少羼入了传闻、附著、移植、增益的成分,笔力所及几乎全为日常琐事而无涉军国大事,显得娱乐有余而恢弘不足;行文上,大量使用人物语言、对话来展现东方朔的品行与才能,又往往通过设置一个个不同的戏剧性场景,将东方朔形象一步步虚化、拔高,乃至无所不能,具备了超人的能量。这一切,将《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与史传中的东方朔拉开了距离,为其进一步的仙化埋下了伏笔,从而具备了一定的小说品格,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先驱之一。
(三)得道的仙人
随着道教兴起与佛教东传,东方朔在汉籍中的形象开始体现出由凡人一步步向神仙转化的痕迹。关于东方朔仙化的最早记载来自于托名刘向的《列仙传》。《列仙传》始见载于《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关于《列仙传》的成书时间,古今论者众说纷纭,大致有形成于西汉末、东汉和魏晋三说。余嘉锡认为:“是书已盛行于东汉……盖明帝以后顺帝以前人所作。”[7]1210其云:
东方朔者,平原厌次人也。久在吴中,为书师数十年。武帝时,上书说便宜,拜为郎。至昭帝时,时人或谓圣人,或谓凡人。作深浅显默之行,或忠言,或亏语,莫知其旨。至宣帝初,弃郎以避乱世,置帻官舍,风飘之而去。后见于会稽,卖药五湖,智者疑其岁星精也[8]103。
谓东方朔寿命长达数百年而不死,其行如神龙一般变化莫测,历经了从书师到汉帝侍臣、卖药郎中、岁星精等由人到仙的转化过程。
东方朔的形象在应劭《风俗通义·正失》篇里有了进一步转变:
俗言:东方朔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后,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聃,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神圣能兴王霸之业,变化无常[9]108。
应劭吸收了佛教关于“转世”的说法,不仅使得东方朔从岁星精(木星)摇身一变成太白星精(金星),且从古至今生生不息、变化无常。对此说法,王利器先生一言以蔽之:“案上引诸说,皆神仙家向壁虚造之荒唐之言,亦即应氏斥为‘俗言’者也,即出‘神仙正经’,亦可据耶?”[9]110
二、魏晋六朝作品中的东方朔形象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追求长生不老、求仙问道的道教学说成了陷入生命无常之感的人们自我解脱的方式之一,催生了许多神仙、仙化故事,东方朔也成了其中典型的神仙之一。
此期涉及东方朔故事的古籍主要有《海内十洲记》《博物志》《志怪》《世说新语》《幽明录》《汉武故事》《汉武内传》《洞冥记》等。其中《志怪》《幽明录》《世说新语》等进一步继承、发扬了史传中东方朔博闻奇知、机智善辩的一面,时时为武帝答疑解难、开阔视野,但多篇幅短小,形象单薄,东方朔成了知识的传声筒、活的百科全书,形象高大,性格扁平;《海内十洲记》乃后人伪托,多载域外奇闻异事,东方朔的形象特点不甚突出;《汉武故事》《汉武内传》《洞冥记》皆为敷衍武帝求仙故事而成,其文“略于军政大事,而详于求仙问道”,东方朔成了武帝追求仙道的引路人与牵线者。其中《汉武故事》记载汉武帝从出生到死葬茂陵的传闻佚事,而以武帝求仙问道为主要内容,“武帝会王母”为其中精彩片段;《汉武内传》,又作《汉武帝内传》《汉武帝传》,即以《汉武故事》中“武帝会西王母”片段敷演而成,东方朔作为勾连汉武帝与西王母两者仙、人相会的中间人物,所占篇幅虽小,但妙趣横生,颇引人注目;《洞冥记》,又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汉武洞冥记》《别国洞冥记》,以汉武帝求仙和异域贡物为主要内容,多怪诞不根之谈,极富想象力。其间,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占有很大篇幅,一脱《汉武故事》《汉武内传》中为武帝侍臣的束缚,完全一副神仙模样,无所不知,无处不到,为武帝带来各种奇闻异物,成了武帝求仙问道的引路人。
(一)仙根愈加稳固:从父母无载渐成父母俱仙
史传中,东方朔自言“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在之后的民间传说中,也是通过自己的修行一步步得道成仙。而到了《汉武故事》《洞冥记》等故事里,其身世却不断发生变化。《汉武故事》云:“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上大惊,始知朔非世中人。”此中,东方朔虽为世间臣子,前身却早已是仙界之灵,只因多次偷桃触怒王母,才被谪罚下凡历经人事,道出了东方朔早已是“仙根”的事实。
至《洞冥记》,东方朔的身世又有了进一步发展:
《洞冥记》曰:东方朔母田氏寡居,梦太白星临其上,因有娠。田氏叹曰:“无夫而娠,人将弃我。”乃移向代都东方里为居,五月旦生朔,因以所居里为氏,朔为名。(《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
感生神话是人类原始阶段神化特出人物的常见手法之一,显示出历史上特出人物的先天优势与神化品性,为其超凡能力及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寻找合理的理由与解释。但东方朔并非功勋卓著的帝王将相,在世俗社会亦无突出地位,竟被后人附会为感生人物之一,可见世人对东方朔的喜爱之深,不惜将之与先世伟人并列,并使之有着一位神仙之父,为其“先天是仙人”身份作了很好的定位。《洞冥记》的另一版本更加神奇:东方朔不仅有一位长生不老之父,小小年纪便表现出超凡的能力;长大后更言行特异,甚至“游蒙鸿之泽”,见到了实为神仙的父母(《百子全书》本)。从父亲一方为仙变成父母双方俱为仙,东方朔“仙界之精”的身份越来越牢固而不容置疑。
东方朔身份的特殊,注定了其最后的结局亦当不平凡。早在《汉武故事》中,西王母就有所交代:“此儿好作罪过,疏妄无赖,久被斥退,不得还天;然原心无恶,寻当得还。帝善遇之。”[10]493此后的情节中,东方朔或脱形而去,或乘龙飞天,奇幻莫测,人神合一。
(二)职责逐渐转变:从为武帝谋国转向为武帝谋仙
史传记载,东方朔一生颇具政治抱负,“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为国家长治久安出谋划策,惜武帝真正听取的不多,使之没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但这并不影响东方朔“谋臣”“一心谋国”的自我定位。作为杂史杂传,《东方朔别传》中的东方朔也仍保留了其关心国事、善于讽谏的典型特征。至《汉武故事》,东方朔为武帝所谋之事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一方面,延续了史传、《东方朔别传》中作为臣子关心国事、时时讽谏的一面,巧言方士栾大求仙方式不可得,令武帝了悟神仙的虚妄;故意饮所谓不死药,巧妙打断武帝长生不死的幻想。但另一方面,却俨然已是方士做派,积极指点武帝迎西王母降尊,尽心为武帝得道成仙牵线搭桥,呈现出了东方朔从为武帝谋国转向为武帝谋仙的过渡痕迹。故事中东方朔与武帝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此前的东方朔无论如何滑稽放诞,往往不免有取悦武帝,换取政治重用或加官进爵、赐帛赐金之心,免不了谨遵圣命的姿态;而从《汉武内传》起,东方朔已然位列仙班,只因偷桃谪罚人间,暂时入朝为臣,终将仙化而去。人神有别,此间的东方朔作为滑稽徒因本性使然,无须取悦武帝,武帝亦善遇之,不再以君王之尊示之。
至《洞冥记》,东方朔与汉武帝还是如影随形,但主题已完全转向武帝求仙问道,此期的东方朔已化为太白金星转世,父母均为神仙,进一步深化了与仙界的关系。尘世的地位已无足轻重,东方朔从容自若,以友朋甚至帝师之心待武帝;汉武帝一心意欲得道成仙,对东方朔言听计从,了无君王之威。东方朔或以其博识广见为武帝答疑解惑,或周游各界,为武帝进献甜溪水、步景马、吉云草、吉云露、声风木、怀梦草、指星木等各种异国珍宝,讲述支提国人多力善走等天地各界的奇闻异见,所言所行散发出浓浓的神异气息,显示出东方朔的神通广大、对武帝求仙好道的多方配合与引导。
(三)性格滑稽放诞:“方朔偷桃”“方朔窥母”成为经典片段
历史中的东方朔才华横溢、任情任性,“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视功名如探囊中物,却一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晚年索性越加放诞,以“朝隐”姿态横行于世,被后世人称为“滑稽之雄”。此特点在《东方朔别传》中进一步发扬光大。而在东方朔仙化后,其形象仍保留了滑稽放诞的个性,成为仙人东方朔最为惹人喜爱的个性特征。因为故事滑稽、精彩,又经后世不断敷衍、修饰,“方朔偷桃”成了戏曲、小说中的经典片段。
最为精彩的是《汉武帝内传》中的“方朔窥母”:
……须臾,殿南朱雀窗中,忽有一人来窥看仙官。帝惊问何人,王母曰:“女不识此人耶?是女侍郎东方朔,是我邻家小儿也。性多滑稽,曾三来偷此桃。此子昔为太上仙官,太上令到方丈山助三天司命收录仙家。朔到方丈,但务山水游戏,了不共营和气;擅弄雷电,激波扬风,风雨失时,阴阳错迕,致令蛟鲸陆行,山崩境坏,海水暴竭,黄鸟宿渊,妨农芸田;沉湎玉酒,失部御之和,亏奉命之科。于是九源丈人乃言之于太上,太上遂滴斥使在人间,去太清之朝,令处臭浊之乡……”于是帝乃知朔非世俗之徒也。(《道藏》本)
东方朔不仅三次偷桃,更兼不务正业,擅弄雷电,激波扬风,沉湎玉酒,劣迹斑斑,但在这斑斑劣迹中,却展现出东方朔活泼泼的、源于孩童般天真的捣乱心态与好奇心理,一“窥”一“偷”,打破了东方朔在武帝求仙故事中形象的单一性与扁平性,使东方朔形象变得十分生动惹人喜爱。此后“方朔偷桃”“方朔窥母”渐次成为东方朔故事中最具影响力的母题。
(四)形象渐显单薄:具有符号化、类型化特征
与《东方朔别传》中东方朔为绝对主角不同,魏晋六朝的东方朔形象夹杂在武帝求仙故事系列里,汉武帝是当然的主角,无论在所占篇幅还是人物塑造上都占了绝对优势,东方朔则成了武帝求仙故事中的陪衬人物之一,其存在的最大价值在于为武帝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搭建桥梁。文中几无关涉人物性格的描写,有的只是一条条资料汇集似的关于其神异之事的简单拼接与缀连;《汉书·东方朔传》中那些强烈感染我们的超强自信、嫉恶如仇、诙谐善辩、放诞狂放以及内心无处安放的焦虑、失落、感慨几乎全部隐没,只剩下一个见博识广、神妙莫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仙人形象,成为武帝通往幽冥之界的百科全书、通向仙界的捷径。由于武帝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政治地位及对社会的深远影响,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始终没能取得独立地位,而是作为汉武帝故事系列中的一个分支而流传。
综上,由于其本身超凡的博学、特出的才艺及无人可及的滑稽善辩,东方朔受到后世的极大欢迎,历经两汉杂史杂传、魏晋小说的不断敷演,完成了滑稽机智的能人、无所不能的超人、得道成仙的仙人及早已位列仙班的神仙等形象演变。在演变过程中,为武帝所谋之事、与武帝关系及自身才能均在不同阶段发生不同变化,但其“滑稽放诞”的特点却一直伴随在身,并成为东方朔形象中最特出、最惹人喜爱的形象特征。魏晋六朝以后,东方朔故事在诗文、小说、戏曲中又有了新的发展。由此而言,东方朔人物形象演变研究,仍有许多值得继续开拓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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