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基于小说语体的现代汉语伴随义“X随”类动词考察

2018-04-13渠默熙曹秀玲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主观性构式谓语

渠默熙,曹秀玲

(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

一、 引 言

汉语中表达“伴随”意义的手段众多,如伴随介词、伴随动词,具有伴随义的框架结构、内嵌小句等。有关“伴随”的研究,汉语学界关注点主要在用传统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眼光对伴随介词进行区分,如储诚志(1991)[1]、玉柱(1988)[2]、张谊生(1996)[3]、沈锡伦(1987)[4];或从类型学、语言演变的角度探讨伴随介词向并列连词的语法化过程,如吴福祥(2003)[5]、李占炳(2013)[6]、刘爱菊(2006)[7];以及某些伴随义框架结构的词汇化问题,如朱其智(2010)[8]。从认知语言学出发,区分近义的伴随义动词,并对此进行认知上的解释尚未有之。国外语言学界有关“伴随”的研究则主要基于西方语言事实,如Thoma S(2009)[9]、Heiko N和ShinyaI(2007)[10]、Alexandre A(2005)[11],其结论不符汉语特点,在一部分项目上缺乏解释力,且对伴随义动词的归纳与区分不够完整。

汉语学习者尤其是第二语言习得者在学习过程中存在误用、混用现象。为此,文章进行专题研究,为保证样本同质性,文章仅选取“伴随”“跟随”“追随”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它们均为双音复合动词,“X”为动词语素,具有伴随义。文章第四部分另选取“尾随”为参照物,仅考察其共时表现,目的是通过对比研究来阐释伴随义“X随”类动词的认知理据。不同语体风格对伴随义“X随”类动词的使用存在选择限制,“X随”类动词在小说中分布较广,小说也是日常生活中接触较多的语体形式,因此文章仅研究“X随”类动词在小说语体中的使用情况。文章语料均来自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随机抽取包含“X随”类动词及“尾随”语料各500条,共2000条语料。

二、 “X随”类动词的句法语义考察

(一) “X随”类动词的构式分析

1. “X随”类动词做连动式前谓语。伴随物标记为N1,表示次要动作、状态或个体,被伴随物标记为N2,表示主要动作、状态或个体。

当V指向N1+N2时,N1位于N2前。从结构上看,该句为连动式,“X随”类动词为前谓语,“N1+X随+N2”是对动作V方式的描写。从语义上看,它表示当N2在做V时,N1也在做V,N2被N1伴随:

构式一:N1+X随+N2+V

例如:

(1)这个小东西伴随AT-3反坦克导弹和RPG-7火箭筒一起成为以色列装甲兵的噩梦。(小宇《狙杀悍将》)

(2)第二中队跟随1082号飞机带队自行对散兵轰炸。(康一沐《山窝里的科技强国》)

(3)却蓦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追随“仇元帅”起兵靖难。(红尘俗世蒙面人《我欲扬明》)

构式一中,N1、N2多为定中短语、主谓短语、偏正短语等,可根据上文将N1省略。V多为动补短语、动宾短语、形容词、连动式、状中短语、动词重叠式等。

N1为有生名词,三个动词可互换,所表达情感依次增强。N1为无生名词,则只能使用“伴随”。

当V指向N1,构式一只适用于“跟随”“追随”,二者可互换。动作不一定是N1自己完成,与N2相比,言者更强调N1。例如:

(4)晚辈十五岁即赴某名山绝峰跟随“异人”学剑,宋大侠去时晚辈不在家中。(忆文《白玉仑》)

(5)北伐军势力大了,他也可追随“焕章大哥”加入国民党受命为“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唐德刚《袁氏当国》)

例(4)中,“学剑”指向“某晚辈”,强调该动作由其独立完成。例(5)中,“加入国民党”既可以是“他”和“焕章大哥”同时完成,也可以是“焕章大哥”先加入国民党,“他”后加入。

当V指向N2时,仅有“伴随”可用:

构式二:伴随N1,N2+V

表示当N1发生时,N2正在做V。N1和N2的动作是否相同需根据上下文推知。N1多为定中短语、主谓短语,N2多为偏正短语、量词短语,V多为动补短语、动词重叠式、状中短语等。例如:

(6)伴随“啵”地一声闷响,一小团七彩的火焰就跳动在玻璃柱的正上方。(滚木擂石头《明歌》)

N2和V的位置可调换,则该句为存现句,例如:

(7)伴随“刷、刷、刷”数声,黑暗之中,闪电般刺出了两道十几米长白色的长剑型圣光。(千头龙《无限修仙》)

2. “X随”类词语做普通谓语。“X随”类动词也可做句子普通谓语,即谓语动词无结构上的特殊之处,事件伴随关系弱化,事物伴随关系为语义重点:

构式三:N1+X随+N2

若句子谓语是“跟随”和“追随”,N1位于N2前。N1、N2多为普通名词和偏正短语。N1、N2常省略,可根据上下文补出。例如:

(8)典韦再抬头看向太史慈时,却见太史慈直奔己方另外一员战将而去,连忙在后面跟随。(碧水龙吟《东莱太史慈》)

(9)张飞身后,十八骑家将誓死追随。(寂寞剑客《混在三国当军阀》)

如例(8)中,根据上文可知N1为“典韦”被省略,N2为“太史慈”。省略一方面使表达更精简,一方面强调“跟随”这一事件,避免受话者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N1、N2上。

若句子谓语是“伴随”,则N1、N2位置不固定,只能根据上下文来确定它们的主次关系。N1多为代词、定中短语、量词短语,N2多为定中短语、量词短语等。例如:

(10)精力的浪费、精神的苦闷,都会紧紧伴随一个为未来担忧的人。(戴尔·卡耐基《人性的优点》)

(11)你七我三,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而且仙晶矿脉一般都伴随一些贵重金属。(找行《崎岖仙路》)

例(10)中,N1是“精力的浪费”和“精神的苦闷”,N2是“一个为未来担忧的人”,N1位于N2前。例(11)中,N1是“一些贵重金属”,N2是“仙晶矿脉”,N1位于N2后。这说明“伴随”做句子谓语时,N1、N2位置没有明显倾向性。

3. “X随”类动词做定语小句谓语。定语小句功能相当于一个形容词,修饰核心名词。“X随+N2”为定语,“X随”类动词为定语小句的谓语,N1为核心名词:

构式四:X随+N2+的+N1

例如:

(12)我想看到伴随一份订单的所有配套单据。(小阿尔弗雷德·斯洛恩《我在通用汽车公司的岁月》)

(13)他立刻向跟随自己的几人传音:“你们再也不要称呼我为老祖了。”(未设置《无限修仙》)

“X随”类动词也可以做连动式前谓语进一步嵌套在定语小句中,后谓语由另一个动词承担,该动词同时指向N1、N2,表明二者均参与该动作:

构式五:X随+N2+V+的+N1

例如:

(14)显示器、键盘、“视窗”“浏览器”,以及伴随“视窗”出现的鼠标,都是“人机界面”的进步。(凌志军《追随智慧》)

(15)他们都是追随“十四K”香主葛肇煌由穗来港的“内八堂”人马。(巴图《香港洪帮》)

(二) “X随”类动词的共现成分

1. “X随”类动词与引语搭配。“引语表达的是当前文本和原文本之间的阐释关系,它需要适应言者的表达需要和语境要求,经过主观梳理后方可进入到当前文本中”[12]。

通过分析发现,伴随义“X随”类动词在引语中的分布具有明显差异。仅有“跟随”和“追随”可进入引语中,表达被引用者的主观态度。语料统计见表1:

表1 “X随”类动词在引语中的用例

例如:

(16)阿巴库莫夫自信说道:“长官,我们是不是要马上跟随。”(低调的猛禽《苏联之热血传奇》)

(17)卢杞何等精明的人,一拱手拜道:“老陈一定誓死追随。”(寻香帅《残唐重生李世民》)

上述例中“追随”“跟随”可互换。“追随”在引语中的用例远多于“跟随”,语势更强,更能传达出言者的主观态度。

2. “X随”类动词与副词或副词性语素共现。语料显示,“X随”类动词与副词连用已演化出新的双音动词。这意味着“X随”类动词已踏上语法化的道路,并伴随有语义虚化的表现。

“X随”类动词常与“紧紧”“暗暗”“暗中”“暗地”“相”“相互”连用。这些副词或副词性语素对“X随”类动词的方式、情态等起修饰、说明作用。例如:

(18)无论你去到哪里,龙王的耳目,都会紧紧追随。(天帅书生《我的天下》)

其组合情况见表2:

表2 “X随”类动词与副词或副词性语素的组合情况

由表2可知,三者都可与“紧紧”搭配。除此之外,“伴随”则与“跟随”“追随”呈现出完全相反的组合情况。“伴随”搭配成分多为方式副词,充当限定性状语。“跟随”“追随”搭配成分多为情态副词,充当修饰性状语。“情态副词与方式副词相比,意义比较生动、鲜明,重在摹状与刻画”[13]。

这些连用形式已演化出语义更加虚化的双音复合动词,如:“紧随”“暗随”“相随”等。语法化后的动词在形式上更紧密,语义上更虚化。如“暗随”,伴随义动词“X随”缩减为语素“随”,已无法判断“X”是哪一个,动作发出者的主观态度和情感被直接省略,客观伴随义得到凸显。但“X”为动词语素的形式依然使用,可以起到语用强调、主观突显、区别语义的作用。

3. “X随”类动词与能愿动词共现。能愿动词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意愿,具有评价作用,其出现频率差异较大。语料中可受能愿动词修饰的“X随”类动词数量统计见表3:

表3 “X随”类动词受能愿动词修饰的用例

由表3可知,“伴随”不受能愿动词修饰,“跟随”和“追随”可受能愿动词修饰,但“跟随”的语料数量远少于“追随”。例如:

(19)“荃儿情愿跟随三位师傅再苦练十年。”(曹若冰《女王城》)

(三) “X随”类动词的语义分析

选取现行三部现代汉语辞书,对表达伴随义的“X随”类动词内部成员释义情况进行整理,结论归纳见表4:

表4 辞书对“X随”类动词的释义

表4显示,各类辞书对“X随”类动词均采用了互释的办法,可见它们意义相似,均能够表达伴随关系。由于各词内部成分不同,导致它们在词义上存在细微差别。

“伴随”强调“事物伴随关系”。当“伴随”做连动式前谓语时,仅具有基本的伴随义,起到引出N的目的,表达事件能力较弱。因此,方式状语仅可以和“伴随”连用,且“伴随”在句子中做普通谓语时,N1、N2位置不固定。

“跟随”和“追随”则强调“事件伴随关系”。当“跟随”“追随”做连动式前谓语时,它们表达伴随事件,后谓语表达主干事件,两个事件存在伴随关系。因此,“跟随”“追随”不仅承担应有的“伴随义”,还附带有摹状义、评价义。“跟随”侧重双方行动方向相同。“追随”侧重N1对N2有仰慕和崇拜之情,N1的附属地位更加明显。

三、 “X随”类动词的历时考察

“规则的复杂性和共时层面上的混乱现象几乎都是历时变化的脚印,无论什么严整的共时解释都会成为历时变化的牺牲品”[14]。“X随”类动词在共时平面句法语义属性上的差异,便是历时演变的结果,本节简要论述其演化历程和发展规律。

(一) “伴随”的词汇化

“伴”具有两种词性:一是名词,做“伙伴、同伴”义。二是动词,做“陪伴,伴随”义。例如:

(20)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此为伴也。(屈原《楚辞》)

(21)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屈原《楚辞》)

“伴”做动词和“随”在句子线性序列中邻近共现最早出现在唐代,可视作词汇化的开端。例如:

(22)空山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白居易《香山寺二绝》)

在唐代,“伴”和“随”二者意义等同,均表达“陪伴、陪同”的意思,后跟伴随物N。“伴+N”“随+N”是并列的两个动词短语。

至宋代,又出现N在“伴”“随”前的情况,即“N+伴+N+随”。这说明“N+伴”“N+随”仍是两个并列的动词短语,“伴”“随”尚处于词汇化的过程中,状态不稳定。例如:

(23)有客经游,月伴风随。(董颖《薄媚》)

至明代,“伴”“随”合用的用例增多。例如:

(24)倒运伴随恶妪,强留下处。(冯梦龙《醒世姻缘传》)

“倒运”为N1,“恶妪”为N2,构式三“N1伴随N2”出现。

至清代,构式一出现。例如:

(25)朕要到忠烈祠拈香,老伴伴随朕一往。(《七侠五义》)

至民国时期,“伴随”开始大量使用,可视为词汇化的完成。例如:

(26)皮肉上的疼痛很快就过去了,而心灵上的创痛却自始自终伴随着他。(齐秦野人《武宗逸史》)

“伴随”的历史发展轨迹表明,其词汇化始于唐宋,成于民国。

(二) “跟随”的词汇化

《说文》注“跟,足踵也。”经考证,“‘踵’”用做‘跟随’义动词,先秦时代已有之”[15]244,例如:

(27)吴人踵楚而边人不备。(《左传·昭公24年》)

“跟”随之也具有了动词的用法,宋代以前的文献鲜见动词“跟”。“宋代已见用于‘V1+N+V2’式的V1位置的‘跟’”[15]245。例如:

(28)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着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冯梦龙《警世通言》)

宋代以后,“跟”作为动词大量使用。

“跟”“随”在语言线性序列上第一次连用,始于元朝。产生构式一,可视为词汇化的开端。例如:

(29)闲话休提,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元代话本选集》)

至明清时期,产生构式三,且“跟随”被大量使用,词汇化完成。例如:

(30)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作小郎跟随。(冯梦龙《喻世明言》)

“跟随”的历史发展轨迹表明,其词汇化始于元朝,成于明清。

(三) “追随”的词汇化

《说文》注“追,逐也。”意为“追逐、追赶”。例如:

(31)少师归,请追楚师。(《吕氏春秋》)

“追”在之后的发展中衍生出三个意义。第一为“追随、追求”。这已带有言者强烈的主观心绪——渴望得到什么。例如:

(32)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屈原《离骚》)

第二为“回溯往事”。例如:

(33)匪棘其欲,遹追来孝。(《诗经》)

(34)追思昔游,犹在心目。(曹丕《与吴质书》)

第三为“补救”。例如:

(35)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论语》)

“追”和“随”在线性句子序列中第一次共现,始于东汉,可被视为词汇化的开端。例如:

(36)妾幸有三孤,足统丧纪。正相追随,蓬学坟柏,何若耀德王室,昭显亡者,亡者有灵,实宠赖之。(应劭《风俗通义》)

至魏晋时期,衍生出构式三。例如:

(37)明帝初,屡请解州,乃义元法僧代之,益州人追随恋泣者数百里。(《北史·列传卷》)

至两宋时期,衍生出构式一,且“追随”一词开始大量使用,可视为词汇化的完成。例如:

(38)解后皇华并并辔游,追随世好学风流。(魏了翁《鹧鸪天·十五日同宪使观灯马上得数语》)

在此例中,“追随”便已表达一种“迫切的心绪”,尤其后文的“学”更证明将此种心绪付诸行动的客观事实。

“追随”的历史发展轨迹表明,其词汇化始于东汉,成于两宋。

根据以上分析可见,“X随”类动词词汇化的终结时间有所不同。它们在时间轴上构成一个由晚到早的连续统:伴随<跟随<追随。导致“X随”类动词词汇化的原因,在于“X”与“随”意义相近,都属于随行义动词。意义相近的两个词,相互靠拢,词义互为解释、互为补充,从而合并为一个词。而在“X随”类动词词汇化过程中,也可明显看出伴随有主观性的逐渐渗透,这在“追随”的演化历程中非常明显,主观性高低便是造成“X随”类动词差异的部分原因,后文有专节详述,此不赘述。

四、 “X随”类动词的认知理据分析

根据上文可知,“伴随”差异性较明显,“跟随”与“追随”的用法大体相同,有时存在互换现象。三个动词之间的相似与差异是由于说话人在认知上的选择。

(一) 生命度和意志性

“生命度是生命范畴在语言世界的外显化,表现为一个可量化的等级序列,该序列来源于自然界生命现象的高低,但需受到人的主观意志、社会文化等的影响”[16]16。不同语言中,生命度等级顺序存在不一致的现象。

关于生命度等级排序,国内外一些学者已做了精彩论述,例如,Comrie[17]、Croft[18]、张伯江、方梅[19]等。结合各家分类,汉语体词生命度等级大致分类如下:人>指人无生物>动物>无生物。“人”包括人称代词、称谓名词、专有名词等,“无生物”包括无生名词、抽象名词等。“指人无生物”主要指喻体为无生物,本体为“人”的集合名词,如“政府、学校、军队”等。因此,“指人无生物”生命度要高于“动物”。例如:

(39)虽然伴随F-22执行任务的E-11预警机发现千米外J-15机群转向“逃逸”。(闪烁《国策》)

(40)何况还有猛将胡子率领的两个连紧紧跟随“T+华”反悔或诈降,都会遭到杀人不眨眼的顾老二和杨斌的胁迫。(天子《铁骨》)

动词“发现”“反悔或诈降”实际是“E-11预警机”中的某个人“发现”;“反悔或诈降”指向“猛将胡子率领的两个连”中的所有人。这些动词具有可控性,是人所特有的动作和心理,指人意味更加明显。

“X随”类动词所跟体词N1、N2的生命度分布情况见表5:

表5 “X随”类动词所跟体词N1、N2的生命度分布

由表5可知,“伴随”所跟无生物数量最多,“跟随”所跟“指人无生物”数量最多,“追随”所跟以“人”为代表的有生物最多。这三个动词所跟体词在生命度等级上呈现出由低到高的升序排列:伴随<跟随<追随。据前文所述,当构式三谓语是“伴随”,N1和N2很难区分。因此,“生命度”成为一个主要判断标准。例如:

(41)和绿音相处,要笑并不难,快乐也总是和笑容相伴随。(李馨《冥王的恋人》)

(42)而柳生却是魂已断去,空有梦相伴随。(余华《古典爱情》)

以上2个例句中,“伴随”前都带“相”,表达“相互、共同”的意思。其中,例(41)N1、N2地位接近,较难判断。而(42)中N1为“梦”,N2为“柳生”,生命度差别明显。

生命度需要接受人的主观改造。因此,“生命度等级本身就打上了人类主观色彩的烙印,是一种由人类假想的从人到动物再到无生命体延伸的认知等级概念”[16]33。这是一个认知推理和移情的过程。当人们将低生命度的词赋予高生命度词的性质和用法时,即为生命度的升格,反之,则为降格。生命度的升降格最明显地表现在拟人和拟物的修辞手法上。例如:

(43)每条岭都是那么的温柔,虽然下自山脚,上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林木,可是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老舍《内蒙风光》)

(44)吴天宝好比一丛大路径上的马兰草,自打发芽那天起,从来没人怜爱他,浇他一滴水,他却有股野生的力量,任凭脚踩,车轱辘轧,一直泼剌剌地生长着。(杨朔《三千里江山》)

例(43)为拟人的手法,它使无生物“岭”像人一样具有了动作、感情、态度等。例(44)亦为拟物的手法,使人降格为无生物“马兰草”,把无生物的性质、特点赋予给人。

生命度和意志性紧密相关。高生命度的事物也具有高意志性,即某个事物的动作行为能受自身意志控制。相反,低生命度、低意志性事物则更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和干扰。“伴随”所跟N1、N2生命度较低,“低意志性的事物常用在表示客观事物变化、植物生长、动物行为的语句中”[16]17,因此存现句出现频率较高。“追随”所跟N1、N2意志性较高,常用在和主观域相连的句子中,因此引语用例较多。

(二) 主观性

人类的认知域包括现实世界域、逻辑推理域、言语行为域。“现实世界域,是指客观世界中出现的事件,具有客观性。逻辑推理域和言语行为域因为都涉及到言者对所述事件的态度和认识,属于主观域,语言的主观性较多体现在这两个认知域中。引语是表现言者主观态度的突出形式”[20]。

经统计发现,“伴随”所在句子表客观事实较多,只能搭配方式副词,说明“伴随”关联现实世界域,具有客观性。“追随”多用于引语中,可以和情态副词、情态动词连用,说明“追随”关联言语行为域,具有明显的主观性。“跟随”介于“伴随”和“追随”中间。因此,“伴随”“跟随”“追随”三个动词的主观性表现为一个由弱到强渐进式的连续统:伴随<跟随<追随。“X随”类动词的历时演化也证明了这一点,“追随”成词时间最早,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它又不断渗透入言者主观性,表达对某事某物的渴求。“伴随”则相反,它成词时间最晚,因此主观性最弱。

体词生命度、意志性和动词主观性存在双向选择机制。高生命度、高意志性体词倾向于和高主观性动词搭配,如“追随”“跟随”。低生命度、低意志性体词倾向于和低主观性动词搭配,如“伴随”。为进一步阐释这种双向选择关系,另选择“尾随”作为参照物。

“尾随”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的释义为“跟随在后面”。语素“尾”即“像尾巴一样”,属于言者视角。因此,“尾随”一词应含有较高主观性,或高于“伴随”。为验证该推断,为“尾随”主观性高低划定三个判断标准:第一,“尾随”是否可以用于引语,主要和哪个认知域相连;第二,“尾随”和副词连用的情况;第三,“尾随”和能愿动词连用的情况。

经语料统计,“尾随”在引语中的用例共75例,高于“伴随”,低于“追随”。说明“尾随”可以连接人类主观域,表达言者的主观态度和情感。例如:

(45)盘度闻言战意立消,轻叹道:“父皇亲谕小弟追查此事,小弟一直秘密尾随‘狼魅’安莎来至法默。”(广林《能武传说》)

“尾随”可以和情态副词连用,如“紧紧”“暗暗”“暗中”“暗地”。不能和方式副词连用,如“相”“相互”。由此可见,“尾随”呈现出和“跟随”“追随”相同的用法。例如:

(46)我强压心中的怒火,暗自尾随他们到电梯口。(水蜡烛《一窝狐狸精》)

此外,“尾随”能够和能愿动词连用,如“要”“敢”“想”等。用例较少,动词类型较单一。例如:

(47)北圣道:“老朽等要尾随查查看!”(秋梦痕《苦海飞龙》)

以上数据综合说明“尾随”主观性高于“伴随”。

“尾随”的构词过程使用了“拟物”的修辞手法,起到“使体词生命度降格的作用”[21]。因此,在含有“尾随”的句子中,N1、N2生命度应普遍低于“追随”。为验证该假设,文章统计了“尾随”所跟体词N1、N2的生命度分布情况见表6:

表6 “尾随”所跟体词N1、N2的生命度分布

从动作是否具有可控性来看,“尾随”所跟N1、N2具有可控性(“人”“指人无生物”二者总量)的用例共864例,高于“伴随”,低于“跟随”“追随”。“尾随”所跟N1、N2具有不可控性(“动物”“无生物”二者总量)的用例共143条,低于“伴随”,高于“跟随”“追随”。

由此可见,“尾随”在使用了“拟物”的修辞手法后,隐含地起到使体词生命度降格的作用。在含有“尾随”的句子中,N1、N2生命度普遍低于“追随”的推测成立。

综上来看,动词主观性和名词生命度、意志性存在双向选择关系。高主观性动词倾向于搭配高生命度、高意志性名词,如“追随”。低主观性动词倾向于搭配低生命度、低意志性名词,如“伴随”。

五、 结 语

文章在小说语体语料中考察了伴随义“X随”类动词的异同,并从共时和历时角度对其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与分析。导致“X随”类动词差异的原因是其在演变发展过程中受到人类主观认知选择。高生命度、高意志性名词倾向于和高主观性动词搭配,低生命度、意志性的名词倾向于和低主观性动词搭配。该发现从认知层面进一步充实了以往有关伴随义动词的研究,在语言分析中适用性更广,能够达到以简驭繁的功效,研究结果也为建立伴随范畴提供了词层面的依据。同时,该研究结果可作为现代汉语近义动词的辨别准则,帮助学习者在学习和运用的过程中进行有效分化,值得教师在指导学习者写作的过程中推广。

不足之处在于文章仅考察“X随”类动词在小说语体中的使用情况,不同语体对“伴随”关涉对象的生命度存在影响,“伴随”和“追随”的使用在语体方面也有倾向性差异,这导致研究范围稍显狭窄,伴随义“X随”类动词的全貌没有得到全面揭示。希望在日后的研究中有所补充和完善。

参考文献:

[1]储诚志.连词与介词的区分——以“跟”为例[J].汉语学习,1991(5):17-21.

[2]玉柱.关于连词和介词的区分问题[J].汉语学习,1988(6):17-18.

[3]张谊生.交互类短语与连介兼类词的分化[J].中国语文,1996(5):330-338.

[4]沈锡伦.从“和”字看介词和连词的区别[J].语文学习,1987(2):27.

[5]吴福祥.汉语伴随介词语法化的类型学研究——兼论SVO型语言中伴随介词的两种演化模式[J].中国语文,2003(1):43-58.

[6]李占炳.类型学视角下伴随标志与并列标志研究[J].外国语,2013(4):53-64.

[7]刘爱菊.汉语并列连词与伴随介词共时纠葛的历时分化——以并列连词“及”的历时语法化来源为例[J].南开语言学刊,2006(1):56-66.

[8]朱其智.“随着V”与“越来越A”同现研究及其历时考察[J].世界汉语教学,2010(1):66-72.

[9]THOMAS S.On Comitative and Related Categories、Varieties of Comitative[M].Berlin:Walter de Gruyter GmbH & Co.KG,2009:15.

[10]HEIKO N,SHINYA I.Re-constructing Semantic Maps: the Comitative Instrumental Area[J].Sprachtypologie und Universalienforschung,2007(4):273-292.

[11]ALEXANDRE A.Syntactic Information on Semantic Maps: The Case of Comitative、Comitative as a Cross-Linguistically Valid Category[M].Indonesia:Association for Lingustic Typology,2005:5.

[12]马国彦.引语阶体与话语的互文建构[J].当代修辞学,2015(4):47-57.

[13]张斌.现代汉语描写语法[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362.

[15]马贝加.汉语动词语法化[M].北京: 中华书局,2014:244-245.

[16]高莉萍.生命度对汉语句法语义的制约和影响[D].天津: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2005.

[17]BERNARD C.语言共性和语言类型[M].沈家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238.

[18]WILLIAM C.Typology and Universal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167.

[19]张伯江,方梅.汉语功能语法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68.

[20]沈家煊.词义与认知——《从语源学到语用学》评介[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7(3):74-76.

[21]王珏.汉语生命范畴初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6.

猜你喜欢

主观性构式谓语
非谓语动词
耳鸣掩蔽和习服治疗在主观性耳鸣治疗中的效果观察
构式理论与韩国语“?”句式教学
短句—副词+谓语
构式语法对二语教学的启示
从整一手法窥探外国喜剧艺术的主观性
汉语口语常用构式哈译研究
非谓语动词
“就/才”进程—评价构式的认知修辞分析
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