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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乡消息》:文化与休闲

2018-04-13殷企平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哈蒙德莫里斯斯特

李 靖, 殷企平

(1.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2.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在《关键词》(Keywords,1976)一书提出,“文化”一词最常用的意思是“一个民族、一个时期、一个群体乃至全人类的某种特定生活方式”[1]90。把文化看作生活方式的观念,至少可以追溯到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等人的活动时期。“到了穆勒、阿诺德和罗斯金的时代,对文明的肤浅及其悖逆自然效应的焦虑开始赋予‘文化’一词新的价值含义”[2]。卡莱尔等人的焦虑,归根结底,是因生活方式畸变而产生的——文明转型让人的生活方式发生异化。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在《乌有乡消息》(NewsfromNowhere, 1890)中重提生活方式,以此介入19世纪文化批评语境。然而,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贡献,学术界重视不足。例如,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在其专著《文化》(Culture, 2016)中多处提到莫里斯对文化的贡献,对《乌有乡消息》却只字未提。要理解莫里斯与英国文化观念史的互动,还得从《乌有乡消息》的副标题“休憩时代”(An Epoch of Rest)入手。

一、 “休憩时代”的寓意

《乌有乡消息》的副标题颇有深意,但是许多学者却没有重视这个副标题,就连不少小说原作的再版都删去了它。“休憩时代”蕴含丰富的文化命题。莫里斯用写乌托邦小说的方式拓展文化观念的内涵,即描述健康生活方式的愿景。在莫里斯眼里,健康的生活方式即艺术地栖居,或者说劳动/工作和休闲融为一体,没有分界线。提出这一愿景,是要化解转型焦虑,而产生这一焦虑的原因恰恰是生活方式出现了问题:工业文明让劳动者心手分离,审美体验客体化。莫里斯想象的以“休憩时代”为精神内核的乌有乡,不仅暗含了化解“转型焦虑”的努力,更是关于健康生活方式的构想、憧憬和愿望。文化怎样化解焦虑呢?莫里斯自有其答案:休闲与工作不分家,而且总有审美情趣贯穿其中。

莫里斯之所以要想象休闲的乌有乡,是因为维多利亚人遭遇了休闲的异化。在《乌有乡消息》开篇,主人公盖斯特眼中的伦敦地铁俨然成了恶托邦(dystopia)的代名词,伦敦地铁是“文明强迫我们使用的交通工具。当他(笔者按:盖斯特)坐在那个装满了匆忙而怨愤不满的人群的车厢时,他和别人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感到怨愤不满”[3]4。地铁象征的机械文明正是“转型期焦虑”产生的原因。“在过去的三百多年中,人类社会的头号变化,非工业文明的崛起莫属”[3]5。英国工业革命在维多利亚时期走向成熟,当时有不少人为拥有如下“时代精神”而额手称庆:“我们搬走大山,并将大海变为通途;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我们向粗野的自然挑战,并用不可阻挡的机器,永远胜利地前进,并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4]。

社会转型引起的焦虑,也是机械文明引起的焦虑,社会、经济和科技或因其盲目性而发展速度过快,导致新旧价值体系之间的脱节,即旧体制遭到了废弃,而新体制和新学说却尚未诞生。在机械主义的驱使下,人被“迅速致富”这一理念异化,对“不能有所成就”的恐惧程度不亚于下地狱[5],维多利亚人的生活方式是马修·阿诺德所言的“现代生活病态的匆忙”[6]97的写照。弗莱(Northrop Fyre,1912-1991)在《现代百年》(TheModernCentury,1967)中将对速度和效率的顶礼膜拜称为“进步的异化”:“总有什么在催逼着你往前赶,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致使你最终感到绝望。这种心态,我称之为进步的异化”[7]。“进步的异化”带来的“现代生活病态的匆忙”,也就是休闲的异化。正是针对这种异化,莫里斯在他的乌有乡/乌托邦里描述了“休憩”的方式,这不失为一种文化策略。更确切地说,莫里斯用生动的文学图景跟约翰逊(Lesley Johnson)所说的“文化概念”形成了互动——两者都提供了一种“建设性愿景”:

文化概念对社会批评传统来说,起着中心作用。这一批评传统把艺术想象看作社会的道德力量,而且把它作为社会变革的根本性机制……在19世纪,文化概念大体属于文学知识分子的研究领域。当时对英国社会的不满、抗议和批判主要来自他们,并形成一种社会思想传统,而文化是他们用来表示这一传统的术语。社会潮流的走向让这些作家痛心疾首,而文化概念则表达了他们的痛苦,同时彰显了他们的社会关切,以及他们提供的建设性愿景[8]。

莫里斯无疑属于上举引文中的“文学知识分子”,而他的《乌有乡消息》则提供了有关健康生活方式的“建设性愿景”。需要指出的是,莫里斯描述的愿景含有深刻的思考,涉及伊格尔顿后来所说的“文化三层面”,即“作为乌托邦思辨的文化”(culture as utopian critique)、“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化”(culture as way of life)和“作为艺术创造的文化”(culture as artistic creation)——按照伊格尔顿的解释,这三者必须结合起来,才能应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失败[9]。《乌有乡消息》所呈现的就是上述三个文化构型的有机结合:在“休憩时代”的乌托邦里,健康的生活方式意味着休闲与工作不分家,而且始终贯穿着审美情趣。莫里斯针对维多利亚人生活方式畸变的状况,努力寻找解决出路。在他想象的乌有乡中,工作、信仰和生活方式几乎被视为同一个概念。也就是说,工作包括了闲暇,两者互相交融。正如乌有乡里的百岁老人哈蒙德所说,“劳动的报酬就是生活”[3]118。这句话有其深意,它呼应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的一段话:“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文艺批评,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评家”[10]。当我们把马克思、恩格斯的理想跟《乌有乡消息》两相对照时,就会发现其间强烈的互文性。

莫里斯对休闲生活方式的想象还引申出另一个文化命题:人们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劳动并休憩?在莫里斯看来,休闲即交织着审美情趣的劳动和休憩。工业文明让休闲伦理和审美趣味遭到漠视,这一点正是当年马克思所不啻的现象。按照马克思的说法,19世纪的西方人“把自己生来已有的权利局限在一碗汤上,而对于其他东西,我们似乎懒得去想它们,或者说,对之缺乏十分优雅的爱好。总之,在这个时期缺乏一种休闲哲学与休闲美学,休闲仅仅因为‘工作’,因为‘创造剩余价值’而存在”[11]。这一观点后来在雷蒙德·威廉斯那里得到了发展。后者认为,作为一个民族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与所在时期的艺术唇齿相依,而后者必然跟该时期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其结果是审美判断、道德判断和社会判断都互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1]130。不过,早在威廉斯之前,莫里斯就用文学语言表述了同样的观点。他倡导的审美趣味意与工具理性主导的“文明”相对立,是对接与化解“转型焦虑”的一种文化反拨(reaction)和意识形态。在对以工具理性、客观知识主体论和鼓吹无限进步的宏大叙述为特征的现代价值体系的质疑中,莫里斯的创作孕育了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判断。他笔下的“休憩时代”凸显了对美的诉求,旨在让审美体验回归生活,让生活成为艺术。更具体地说,乌有乡里的生活方式有赖于童明所说的“美学判断”,它“是比其他判断更复杂,也更高端的判断。它深入人生命的欲望,融炼感性、理性、意志力、想象力为一体,形成艺术感动(美),以此评判是非、善恶、高下。美学判断的复调使它优于理性判断的单调,它超然于功利目的,以生命的丰富多样为愉悦的根本,又反衬出道德判断的狭窄格局”[3]72。那么,这种美学判断是如何深入《乌有乡消息》的呢?

要回答上述问题,我们还得从“休憩时代”说起。“休憩”一词本身饱含审美意味,它不仅指向乌有乡居民的衣着和居所,更指向谈话方式。小说情节主要是在盖斯特与居民们苏格拉底式的对话中展开的,深度交流成为生活方式的一个必要条件,这一点寓意深刻。盖斯特所到之处,几乎都伴随着畅谈——休憩或休闲的一种形式——的画面,这呼应了休闲的原本意义。休闲一词来源于拉丁文“licere”,意指自由(to be free)。如刘慧梅所说,“休闲本身包含了两层基本含义:自由和自由时间,教育和智慧……这两层含义之间是相联系的,首先要有自由和自由时间,然后利用自由时间接受教育和获得知识”[11]。乌有乡里的畅谈和亚里士多德的休闲观又形成互文。亚里士多德认为,在闲暇时间里人得以完善理性能力、语言能力和人际交往,从而完善人自身,“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12]。休闲保证了人在健康生活方式的培育下全面发展,充盈的谈话就是一个例证:这种谈话充满审美情趣,或者说具有诗性特质。换言之,闲适的生活状态培育出诗性的交流方式,后者又营造出健康的价值氛围,从而形成文化生态的良性循环。盖斯特的主要畅谈对象包括哈蒙德、迪克、罗伯特、克拉拉和爱伦,几乎每谈一次,盖斯特对人生哲理的认识就会加深一次。例如,他在跟迪克和罗伯特的交谈中,发现他们都多才多艺,而且在他们的意识中,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是不分家的。他们的审美主张并不停留在口头上,更多的是身体力行:迪克和罗伯特都是出色的船夫,但是他们还身兼数职,如迪克是打禾好手,而罗伯特则是优秀的织工和排字工,更是博学的数学家和史学家。又如,在跟克拉拉的交谈中,盖斯特意识到,乌有乡居民们对穿着比较讲究并非出于虚荣,而是为了跟季节合拍,跟大自然协调;用克拉拉的原话说,是因为“不愿意让明朗的天和花儿感到羞惭”[3]180。这里面其实渗透着莫里斯的文化审美思想。莫里斯对美的定义“建立在对大自然的理解和尊重之上”[13]。

在莫里斯笔下,休闲、文化和共同体三者实现了对接。这一点在盖斯特初见百岁老人哈蒙德不久发出的感慨中可略见一斑:“讲到我自己,我这时正在使劲地望着他,那样子也许已经超过了礼貌的范围;因为他那张干苹果似的脸在我看来的确非常熟悉,仿佛我以前曾经看见过——可能是在镜子里看见过……”[3]69。哈蒙德之所以容貌不凡,之所以长命百岁,是因为“快乐产生快乐”[3]80。他使用的很多生活物件都是祖辈留下的,代代相传的共同体记忆不但维系传统,也指向未来,而这一切都跟“休憩时代”有关。那么,这“休憩时代”总体如何呢?我们还是亲自去乌有乡里“看一看”。

二、 劳动的报酬就是生活

上文提到,小说中哈蒙德强调“劳动的报酬就是生活”,这诠释了莫里斯对“休憩时代”的理解:在休憩时代,休闲与劳动不分界限。船夫迪克对盖斯特说,劳动在19世纪变成异己的活动,在强迫性劳动的重压之下,一种独特的“休闲”应运而生,那就是好逸恶劳。按照林力丹的分析,对(强迫性)工作的冷漠是对劳动异化的执意对抗[14]。“强迫”二字让劳动的美感和乐趣尽失,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在本质上同“休闲”背道而驰。在乌有乡,美丽的爱伦是“慵懒”的,但这和19世纪英国人的好逸恶劳截然不同,因为她“远不是娇弱无力,她的慵懒是一个身体结实、精神健康的人要休息时的那种慵懒”[3]239。

休闲的文化生态让乌有乡的人们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他们热爱劳动,并享受劳动。盖斯特在乌有乡观察到,这里的妇女“都热心地讨论着一些生活琐事:天气啦,干草的收获啦,最近落成的房子啦,某种鸟儿太多、某种鸟儿太少啦等等。而且她们在讨论这些东西的时候,不是空泛地、依照惯例地随便谈谈,而是具有——我敢说——真正的兴趣”[3]216。哈蒙德告诉盖斯特,“我们所相信的是人类世界的连续不断的生活的巨流,我们个人经历的有限的日子,仿佛都由于人类共同生活的体验而慢慢丰富起来,因此我们是快乐的”[3]167。爱伦还告诉盖斯特,她不喜欢到处搬家。爱伦的安居一隅是对“进步”话语的反驳,“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安居,习惯于当地生活的一切习俗,觉得非常愉快,生活过得那么协调,那么幸福”[3]241。书中抱持相同价值观的人物还有许多,如迪克就说,“只要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健康的、快乐的,我想那(笔者加:指死亡)也没多大关系”[3]64。

劳动和休闲的合二为一还体现在家务的管理上。管理家务在19世纪的“进步”妇女和支持她们的男人眼中不受重视,这种对妇女“莫大的解放”在百岁老人哈蒙德看来非常荒谬。哈蒙德对盖斯特说,19世纪的英国人认为,管理家务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职业,不值得重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一个聪明的女人能把家务处理地井井有条,使得周围和她同屋居住的人都感到满意、都感激她,这对她是莫大的快乐……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一个漂亮的女人的使唤:不消说,这是男女之间调情的一种最有趣的方式”[3]78。哈蒙德还说,19世纪,富人们认为自己很有教养,不屑于过问一日三餐从何而来,还认为这些琐碎低下的麻烦根本不配动用他们尊贵的大脑。哈蒙德调侃说,那些富人是无用的白痴,而他自己不但是个“文人”,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子[3]78。

盖斯特在乌有乡行程的高潮,是观察人们晒干草。这是一项紧随季节变化而进行的活动,它虽然普通,却得到人们的热爱。究其实质,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家园的热爱,这在书中的叙述里随处可见,如盖斯特“看得出迪克和爱伦一样,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热爱大地,在过去的时代很少人有这种心情”[3]263。就如晒干草须遵循季节的自然节奏,哈蒙德的人生也是和四季变化交融的:“我是这四季变化的参加者,我亲身感受到快乐,也感受到痛苦。不是有人替我安排好四季的变化,让我可以自己成天吃喝和睡觉,而是我自己也参与这种变化”[3]262-263。看到乌有乡居民对生活的归属感,盖斯特不禁感慨道:“一切都没有很大的改变,所不同的就是我们在那儿所碰到的人的样子;他们显得逍遥自在、怡然自得,这种心情也传染到我的身上,使我觉得这个美丽的古迹真正是属于我的。我过去所感受到的欢乐似乎和这一天的欢乐融合起来,使我感到心满意足”[3]185。

闲适的生存状况让乌有乡的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们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五十多岁的盖斯特却尽显老态。克拉拉对盖斯特说,他看起来显老的原因,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旅行,而且所到之处的主人似乎不太好客,因此她引用了一句谚语:在不快乐的人们当中生活,人容易衰老[3]24。克拉拉所言的“不太好客”,其实暗指机械文明里冷漠的灵魂。乌有乡里人人好客,闲适的文化让人们像艺术家一样富足地工作,满溢的幸福感让他们情不自禁地热爱生活。在莫里斯的休闲想象中,劳动已经变成一种愉快的习惯,人们之所以能在劳动中能得到快感,是因为工作是由艺术家来完成的。这样一种劳动/休闲境界由百岁老人哈蒙德的一个生动比喻得以凸显,即“第二个童年”(见下文)。我们以下将对此进行讨论。

三、 在“第二个童年”里缔造美

小说中,哈蒙德把“休憩时代”命名为“第二个童年”:“正是我们那孩子般的天真才会产生富于想象力的作品。在我们的童年时代,时间过得那么慢,因此我们好像要干什么都有工夫似的”[3]131。正是在这种“慢”而“有功夫”的境界中,乌有乡居民们从事着具有审美意义的劳动,劳作的疲惫在无知不觉中减缓,艺术带给人希望、快乐和收获的喜悦[15]。审美不仅体现于劳动过程,还体现于劳动产品:“你必须让你的产品既美观又实用,否则它一定失去市场”[16]。在莫里斯对休闲生活方式的憧憬中,艺术情趣是道德的体现,是愉悦劳动的体现。他之所以将审美趣味提升到文化的维度,是因为机械文明扼杀了审美之为审美的意义和价值。他将人文精神的萎靡归因于机器大生产带来的人的物化以及心手分离。失去审美引导的工具理性过度膨胀,以暴虐的方式奴役心灵,人在生产活动中丧失主体性,手段升迁为终极目的。莫里斯的一只眼睛盯着乌有乡蓝图,而另一只眼睛却盯着挣扎在机械文明中的维多利亚人。后者不停地奋斗,制造看似美丽的物件,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却未必有益于心灵的培育。

这一切在伦敦首届万国博览会的展馆水晶宫(the Crystal Palace)得到了体现。1851年,在阿尔伯特亲王的支持下,许多代表先进文明的技术产品和装饰艺术从各国汇集到水晶宫展出。这水晶宫本身让英国人印象深刻:“展览厅是第一座这样大规模地使用铁和玻璃的建筑物,也是第一座主要用预制件建成的如此规模的建筑物。展览厅在十七周内建成,全部是私人投资,占地面积相当于罗马圣彼得广场的四倍,在由三千三百根铁柱和两千三百根横梁组成的漂亮结构上,安装了八十万平方英尺的玻璃”[17]。然而,莫里斯看到水晶宫里充斥着设计低劣、趣味低下的产品,一些生产者还将外形粗糙的工业品加上哥特式装饰纹、洛可可部件,希望能提升产品的“品味”。这些艺术与生产分离的乱象在莫里斯看来,完全失去了手工生产时代素有的整体、和谐、优雅而美观的美学传统,流水线产出的是既无传统依托,又缺乏时代特质的怪胎,拥有敏锐洞察力的莫里斯无法忍受这些怪异的视觉冲击,于是参观途中就决计打道回府[18]。

水晶宫象征着机械文明编织的神话,它让人们相信,生活是可以控制的机器,社会中的一切物质和精神层面的问题,都可以通过技术加以解决;只要技术和物质进步了,只要生产持续发展,财富不断累积,任何社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维多利亚社会更像是一个审美趣味式微的社会,美要么被束之高阁,要么沦为机械生产的怪胎,审美体验被客体化、他者化了。正是针对这种异化现象,莫里斯写就了《乌有乡消息》,其宗旨就是让审美体验回归生活: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享受慢灵魂的乌有乡不同于行色匆匆的19世纪,乌有乡居民个个都是全才艺术家,他们的衣着得体而美丽,他们的居所实用而美观。可以说,这里的人同他们生活的环境已浑然一体。在盖斯特遇到的乡民中,清洁工鲍勃耐人寻味。他从事的工作本是平凡的,但他衣着华丽,可以同中世纪的男爵媲美。他的装扮并非源自奢侈的欲望,而是出于对美的热爱。他多才多艺,会划船,闲暇时间还喜欢写小说。盖斯特戏称其为“金光灿烂的清洁工人”(golden dustman)[3]28。顺带一提的是,鲍勃与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中的清洁工博芬形成了互文。

休憩时代的审美趣味还体现在对诗性语言的建构上,这和莫里斯眼中艺术的贫困形成了对照。他通过哈蒙德之口抨击了这种贫困现象:19世纪的英国普通人未能艺术地生活,“而人们对艺术又谈论得很多,在那个时代出现一种理论,认为艺术和想象的文学应该以当代的生活为题材。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这样做过,因为,即使作家假装要这样做,他也总是想方设法把现实加以粉饰、夸大或者理想化,设法使生活看起来很奇特。因此无论他表现得好像多么逼真,也总像是描绘古埃及的法老时代”[3]131-132。与此相反,乌有乡里没有文豪,但这里的人语锋犀利,字字珠玑,他们是无冕的桂冠诗人,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像诗,就是诗。盖斯特在这里感受到自然之美,因而他的语言也变得富有诗意,他的灵魂变得恬淡而纯净。久而久之,他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丁尼生在他的诗中说,仙境中永远只有下午;当他写这句诗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到的一定是像今天这样的下午”[3]231-232。

“休憩时代”乌有乡是莫里斯对健康生活方式的乌托邦想象。在那样的生活里,休闲与劳动不分家,二者皆有审美情趣。莫里斯描绘平民大众缔造劳动之美的图景,其间渗透着质朴而深邃的文化遐思。这一美丽的图景,已不再是空想的乌托邦——因为它提供了许多实践途径。莫里斯提出的审美救世方案,并没有多少空想回到中世纪田园生活,逃避现实的意味。乌有乡里的“休闲”文化生态,并非是仅仅依靠阿卡迪亚里的审美自律就可以获得的。休闲构建了生活世界的感性革命。我们不妨也像盖斯特那样,重温一下丁尼生的那首诗篇,并加以修改:仙境不止于午后,休闲当属乌有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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