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艺术宗教的伦理精神
2018-04-12宋铮
宋 铮
(辽宁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西游记》精神气质和形式趣味都极为浓郁。当前,其衍生的文本中,形式元素受到特别的青睐。但是如果一边倒,《西游记》的优秀精神资源就可能会被眼花缭乱的神魔斗法、诡异奇绝的五界意象、良莠不齐的市井传说遮蔽,简化为“儿童”文学、打斗戏、神怪片。长此以往,不仅难以发挥其精神价值的最大功效——助力于当代精神文明建设,甚至会导致民众对文本格调的误解。围绕《西游记》,我们通常会有以下疑问:唐僧取经本来实有其事,却为什么主要采用神话的方式叙事流传,这对弘扬其主旨有何助益?取经者为什么从本事的唐僧一人衍化为师徒五个,有何必要性?《西游记》中,天、地、人、鬼、兽等形象,儒、道、释、俗等思想被精彩呈现,但是其所要表达的核心价值和最高精神理想是什么?这些问题在本文中将会得到解答。
一、《西游记》是中国精神的显型
《西游记》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百花园中能够独树一帜,被奉为名著和经典,其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具有灵动且恢弘的精神气度,是中国民众精神生活积淀而成的艺术图像。下面,我们将从故事源起和流转传承等方面做具体说明。
(一)从故事源起来看,取经具有精神追求的普遍性和精神逻辑的必然性。唐僧西行确是为了精神追求而采取的行动无疑。但是,这绝不是个人行为,更不是孤立事件。取经者不是一个人,也不仅是一个团队。比如,关于三藏本人及其事迹就有三种说法。一是《旧唐书·方伎传》的记载:“僧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译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二是《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记载,本书“是中唐著名密宗僧人不空三藏的取经记,记录的是不空由海路前往印度取经的经历,只是到晚唐密宗消退后,零散的玄奘取经故事才乘机侵入将其改造成一本新的换了主人公的取经记”。三是唐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和《开元传信记》的记载。里面有“天竺僧无畏三藏在洛阳召龙致雨的故事,并且有哪吒太子献与三藏崇圣寺佛业的传说”[1]286,966。所以,即使从当时来看,产生重大影响并且为世人称颂的取经主体“唐三藏”就已经不止一个,前往印度取经还有一条海路。从汉明帝派遣郎中蔡愔和博士弟子秦景抵达天竺寻求佛陀图像开始,历经千余载到了唐代,期间佛经典籍、佛法要义、佛教仪轨不断由往来的客商、僧人带入。继往开来,西行求法的高僧数以千计。三国时期的朱士行、东晋时期的法显都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并且有著作传世,至玄奘取经达到高潮。因而,唐僧就是取经人的统称和典型。取经代表了中华民族孜孜不倦地精神追求。
在中国民众的内心世界中,规模宏大而漫长艰险的唐僧取经事件承载着重要的精神使命,这也是取经故事能够被民众广为传颂并且集结成《西游记》的重要原因。唐代以来,中国经济富足、政治安定、文化繁荣,有此基础,整个社会的精神需求也日益强烈。唐代民众及其思想界也需要新的养分,以之充实民众的精神生活,解答时代的发展变化引发的思想困惑。比如,唐以前,中国儒道互补体系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其着重于现实人生的建设,在解答生的问题方面贡献了很多智慧。但是,其对于如何解答死的问题言之不足,尚无暇推究生前与死后的理论。中国思想界还需要更有力的智慧资源作为补充,而佛教思想正好是这种精神需求的有益补充。佛教的放下、慈悲、觉悟、因果、境界、圆满等思想就是十分宝贵的精神食量。所以,中国民众希望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佛教教义,更好地掌握佛教思想精髓,用以化解精神的困惑和不安。在量的积累已经形成一定规模的前提下,中国出现了求取真经的意识自觉和意志冲动,唐僧取经的精神动力正源于此。所以,唐僧取经正是为了解决当时社会上事实存在并且日益突出的精神困惑和思想需求所做的一种努力和探险。取经是中国民众自由、自觉的精神实践,具有精神逻辑的必然性和精神需求的普遍性。
(二)从流转传承来看,《西游记》中蕴藏并呈现着中国民众形象、丰富、有序且动态的精神理想,它是以艺术的形式构建中国传统世界观的经典文本,也可以说是中国精神哲学的艺术呈现。
唐僧取经的故事在其取经归国的过程中就开始在民间流传。蔡铁鹰说:“把《取经诗话》放在晚唐、西域的背景下考察,可以发现存在更古老的零星取经故事的蛛丝马迹,有些甚至可能就产生于玄奘归国的途程当中,如火焰山(西域自燃煤田大火)、车迟国(车迟,西域古国车师的异译)、深沙神、毗沙门大梵天王(西域本土化的佛教神)等等。”[1]968《西游记》的成书过程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重要阶段:一是由玄奘弟子辩机撰写的《大唐西域记》(12卷)。这是第一种文献。它主要记录了玄奘在取经途中所到国家和地区的见闻和轶事。二是在玄奘取经归国之后唐僧人慧立、释彦悰撰述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在这部文献中,唐僧取经途中的见闻得到了详尽的表达,取经之后的事迹也得到了详细的记载。全书共分为10卷。其中,前5卷主要记载了唐僧玄奘取经17年(有的说是19年)的沿途经历,后5卷则主要记录他回归大唐以后翻译佛经、研习佛法,直至创立宗派“法相宗”的具体情形。三是晚唐、五代时期,出现了初次结集出版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以及榆林窟壁画故事。其中,有的内容就已经开始超脱历史事实,加入了一些怪力乱神等想象成分,比如说出现了猴行者这一形象,进而为取经故事开启了更为广阔、浪漫的精神空间。四是金人院本《唐三藏》,宋元时期的队戏《唐僧西天取经》出现。猴行者衍化成孙悟空,朱悟能、沙悟净也一一出现了。五是元代吴昌龄杂剧《西游记》(又名《唐三藏西天取经》)开始流行。其中,孙悟空与道教的齐天大圣故事发生合流。“唐僧”取经故事演变成为“西游记”,道教色彩乃至佛道共在、相争的成分明显增多。六是元明时期,《西游记平话》《西游记传》出现,其世俗色彩明显加重。取经故事的叙述也由文言转变为白话文。七是明代,经过吴承恩的创作和整理,儒家心学思想大量融入取经故事,百回世德堂本出现并且广泛传播。除了这个源起及成书系统之外,《西游记》也明显受到过八仙传说、《山海经》、丘处机西游记、华光天王等故事的影响。
《西游记》是集体累世之作。在其源起、衍化、成书、传播和研究的过程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有很多人都参与到《西游记》的创造、创作和再创作中来。故事传说的内容和版本虽然各有不同、差异很大,甚至不乏冲突、矛盾,但无不充满了神奇精妙的想象,也都有各自的逻辑合理性,因而也都能够为大众所喜爱和接受。明代以后,《西游记》的创作和改编更加繁荣,至今仍长盛不衰。《西游记》流转传承的过程其实就是中国民众的精神意识通过这一文本进行积聚、参照、融合的过程。这就使得《西游记》日益成为吸收中国民众优秀精神资源的思想宝库和生长新精神的土壤。
从《西游记》的源起和流转逻辑来看,其精神脉络主要呈现出以下几个特征:一是《西游记》的主体一开始只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都是从唐僧的形象分解衍化而来,凝聚成为取经人的形象。取经人的形象首先是一个个体,尔后逐渐衍化为一个整体。因而,取经人是具有个体特性的整体,也是有整体意味的个体。取经人对唐三藏的突破,弱化了作为一个人的外在的形式因素,由个人上升成为个体,精神气质日益浓郁。二是唐僧取经一开始被主要理解成为宗教活动,是中国佛教由密宗到禅宗的精神让渡过程。元代开始,道教思想大量渗入。取经故事中佛道共在、佛道相争的情节逐渐增多。明代初期,取经故事向世俗社会靠拢,“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2]193。采用白话文叙事也使之易于被市井大众接受和传播。同时,吴承恩本人受儒家思想影响,在取经故事中大量地融入心学思想和命题,遂使《西游记》成为融合了释、道、俗、儒等思想的精神文本。也就是说,《西游记》中的意识形态资源及格局是释、道、俗、儒的辩证同一,以心统摄命名。取经人乃至《西游记》展现的大千世界都是“心”即精神现出来的“象”,是中国民众精神世界的艺术显型。
二、《西游记》艺术宗教的精神哲学逻辑
《西游记》既契合精神哲学的逻辑,也体现出鲜明的特色,是精神哲学的中国形态。精神哲学认为,精神就是主体自我意识衍进的高级阶段。自我意识主要包括任性、定性等层面。在精神发展的高级阶段,出现了伦理、宗教、哲学、艺术等意识形态。自我意识需要在诸意识形态中确证自身、还原自身。这是精神实体即客观性返回主体自身的逻辑运动。所以,精神不仅是动态地经过积淀凝结成的“内心的鼓舞生动的原则”,更是能够推动实践的思想动力。
艺术宗教是《精神现象学》中给出的概念,是黑格尔艺术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主体精神发展的艺术阶段,艺术宗教是精神现“象”的必要条件和必经过程[3]。黑格尔认为,艺术宗教是“精神把它在它自己的意识中呈现出来的形态提高到意识自身的形式,并且把这样的意识形式提到自己面前”。通过艺术宗教,艺术形象能够“成为精神东西对直观或意象的渗透”[4]195-196,主体“能意识到它自己的绝对本质”[5]374,“直接性的规定性”因而就能够“过渡到本质,过渡到普遍的思想”[6]127。由此可见,艺术宗教正是通过艺术形象抵达精神追求的制高点的精神哲学命题。既能促使艺术形象成为精神的显型,又有助于主体意识到自己的本质,从而使个体性的“形象”具有了“过渡到本质”“过渡到普遍性”的可能。
《西游记》之所以要采用神话的形式,呈现宏阔而壮丽的精神殿堂供人审美,其主要目的就是要把多种精神资源提升到精神至高处进行审视、比较和选择,进而突出核心价值。在这个殿堂里,释、道、俗、儒代表了至上的精神价值和意识形态,它们同时被赋予了具体、生动的形象,可感知把握,又处于良性竞争和被评判的地位。其具体方式是打通道、俗、儒与释之间的陌生感和临界感,以取经这种带有浓厚精神至上性特征的命题为统摄,使道、俗、儒等意识形态也随之被提升到“宗教”的高度,获得对话和比照的契机。《西游记》中出现了很多超乎一般认识的大胆想象。比如,在泾河龙王的故事中,龙王作为神要看算名先生、魏征即人的脸色。唐僧与观音即人与佛之间可以展开对话交流。在对付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的问题上,玉帝需要请佛帮忙。像红孩儿那样的妖,经过点化可以得道。得道者可能下界为妖。唐僧这样的“人”可以成佛。阿傩和迦叶那样的佛也会索要“人事”。这都是艺术宗教的精神哲学逻辑运动的结果。《西游记》运用神话的方式展开叙事就是这个原因。
作为艺术宗教的精神哲学逻辑的体现,取经人不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集体,而是一个自我意识的聚合体,是为了追求共同的精神目标走到一起的自我意识的同一。当精神的这种形态即艺术宗教“赢得了具有自我意识的活动的形式”,取经人“就成为精神的工人”[4]195-196。取经人于是成为精神诉求的产物,成为创作者和改定者“幻想中的自我”。
取经人主要包括五个意识层面:一是孙悟空代表的自我意识的任性;二是唐僧代表的自我意识的定性;三是猪八戒代表的自我意识的俗性;四是沙和尚代表的自我意识的魔性;五是白龙马代表的自我意识的耐性。其中任性和定性表现得最为突出,是《西游记》自我意识的主要方面。俗性、魔性和耐性是应当被容纳、克制和肯定的方面。《西游记》以取经为线索展开叙事,是促成自我意识各个层面交融整合的契机和必要条件。自我意识的整合也是取经能够成功的基础。以上诸自我意识层面在取经过程中具备自身的合理性,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体现出自身优势和价值的同时,也暴露出各自的局限,所以无法独立承担取经使命。取经是中国民众的共同意愿和精神托付,任务十分艰巨和繁重,不仅要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精神的至高处,磨练自己的意志,提升自身的判断力,而且要在至高处的意识形态之间寻找到核心的精神价值,进行分辨和取舍。所以,唐僧师徒必须融为一体,即取经人只有形成一个整体,自我意识必须实现各个层面的辨证同一才具有可“行”性。
(一)自我意识的任性层面。这主要由孙悟空来体现。主要表现为自我意识的自由特点。从石猴出世直至大闹天宫,自我意识的任性得到充分发挥,其目的就是自我确证,获得纯粹的主体地位和绝对的精神自由。这对于来历模糊、去向无着的孙悟空显得非常重要。石猴、美猴王、孙悟空、弼马温、齐天大圣等名号都是凭借自我意识的任性获得,直至出现大闹天宫事件而达到高潮。他跟佛祖说:“常言道:‘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由此,自我意识的任性发挥到极致,并严重影响到现有秩序的安定。“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孙悟空任性的自我确证行为受到天庭的反对,进而爆发冲突。虽然暂时达成妥协,但还是以大闹天宫的彻底决裂收场,直至被镇压。这说明,任性虽然有积极的意义,但是单凭自我意识的任性难以实现自我价值,反而会遭到严厉的桎梏。任性的绝对的精神自由并不存在,因为这违背了辩证法。执迷于绝对的自由换来的只能是绝对的精神奴役。自由意志必须在客观化自身的过程中获得体认;不寻求与客观价值结合的自由意志最终只能是对自身存在合理性的否定。大闹天宫使孙悟空在天、地、人、鬼、兽五界都无法立足,受到各种势力的联合反对,直至被困在五行山下,成为五界之内、五行之中均不在场的存在者。五行山下的石匣中,孙悟空毫无自由可言。实际上,这种状态正是任性追求的绝对自由。孙悟空常挂在嘴边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就是五行山下么。绝对的精神自由就是被束缚在五行山下,与自我意识的绝对任性形成了逻辑上的悖论,因而应当被扬弃。对此,崔小敬说:“孙悟空钟情于没有秩序的自由,而采用与现行体制直接对抗的方式,既难以取得成功,实际上也不可能获得如此自由,因为没有秩序的自由与没有自由的秩序同样可怕。”[7]任性追求的绝对是有一定价值的,受挫也是必然的。吴承恩在《西游记》中赋诗加以评论,其中也难掩痛惜之情:“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很显然,至此孙悟空还没有从任性的自然性中解放出来,自我意识也没有能够达到理性的高度。唐僧出现与取经任务的托付将帮助自我意识的任性走出困境,孙悟空才能够“翻身”。
(二)自我意识的定性层面。这主要由唐僧来体现。它体现出自我意识的自觉特点。当自我意识的任性在其最高峰(大闹天空)跌落到原点,即从仙石中到石匣中,五界恢复秩序后的五百年,唐僧出世。与孙悟空出世的突然爆发以及之后频繁地主动出击不同。唐僧一直都存在并安然于既有的精神框架之中,显示出鲜明的定性特征。比如,前世的缘定(金蝉子转世),现世的命定(出生成长的不由自主),取经的钦定(唐王圣旨取经),众人的推定(玄奘由众人推举),磨难的注定(九九八十一难)。从《西游记》的文本来看,唐僧自我意识的定性显示出以下逻辑和特征:一是定性必须实现与任性的结合,才能够有助于实践。唐僧拯救孙悟空出五行山是自我意识的任性与定性实现合流的起点。这是通过任性与定性的辨证同一完善自我的艺术构想。二是定性疏于自我力量的充实。在具体实践方面往往会受到主体自身条件的制约。与孙悟空主体力量不断获得提升、日益强大不同,唐僧虽有定力,但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肉身消灭,定性也就随之消亡。同时,唐僧的肉眼凡胎,也使之与世俗心有了相容的可能。三是唐僧的定性特征使他与至善的逻辑相通,定性是至善的基本条件。唐僧肉能长生不老就有这个寓意。但是,妖魔鬼怪也可以通过吃唐僧肉或者代替唐僧取经得道成圣。所以,唐僧身上的定性是也是可以让渡和习得的,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四是定性需要有力的辅助和支持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取经任重道远,这个使命单靠唐僧的定性难以实现,必然需要护佑和接引。西天路上磨难重重,诸天神佛必须共同参与对唐僧的解救和导引工作,确保其能够顺利地达到目的。五是通过接引和护佑唐僧取经,诸天神佛、神仙也获得了由天国过问人间的合理性。而在这方面,孙悟空显示出其重要的价值,自我意识的任性恰好可以任意驰骋于五界、五行,可以弥补唐僧定性的不足。唐僧师徒也因为取经成为沟通人间与天国的桥梁和纽带。宗教教义中,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难以让渡,但是,在《西游记》中,准确地说在艺术作品中,这个局限被智慧巧妙地克服了。《神曲》中的但丁,歌德的“浮士德”能够自由地往返于此岸、彼岸,追求崇高的精神信仰也是这个逻辑。人能凭借自身的努力成佛、得道、成圣;此岸与彼岸、人间和天国具有了可通约性。在中国人看来,众生皆可渡,只要直指人心、见性开悟就能够修成正果,进而抵达精神的最高境界,获得广泛的认同和精神的极大满足。
(三)自我意识的俗性、魔性和耐性层面。在《西游记》中,俗性主要由猪八戒来体现。他的存在和地位说明《西游记》对世俗品格、平常心的容纳和肯定,同时,也批判了世俗心安于现状不求进取的一面。魔性主要由沙僧来体现。沙僧是作为异族神的代表进入取经队伍的。沙僧的原型深沙神是皈依佛教的异教,带有一定的魔性和恶愿色彩。比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毗沙门大梵天王,就是由婆罗门教进入密宗而成为西域佛教大神。这个形象与沙僧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深沙神项下的骷髅,其习俗来源于印度,在玄奘《大唐西域记》描绘外道时曾经提到。”[1]966沙僧在取经路上始终沉默寡言,反映出自我意识中需要克制、收束魔性的一面。白龙马渊源于“上古神话与印度佛教中与龙、马、火神有关的原始意象”[8],代表了自我意识中耐性的一面。它甘愿任人驱驰骑乘,默默地驮着唐僧西行。唐僧的定性如果没有白龙马的耐性作为载体,将寸步难行。自我意识,有孙悟空的任性开路,有唐僧的定性坚持,有猪八戒的俗性存在,有沙僧的魔性收敛,有白龙马的耐性辅助才完整,由个人上升为个体,凝结成一个力量,才能接近既定目标。因此,清代张书坤说:“分而言之,有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之疏;合而计之,实即一人之四肢五脏全形耳。”[9]324
三、《西游记》的艺术宗教是伦理精神的宗教
《西游记》的主旨“亦非语道,尤未学佛”,也非仅仅出于“游戏”。其目的并不在宣扬宗教教义,而是试图通过艺术形象,借助审美的力量将释、道、俗、儒等意识形态推向精神制高点。勾勒美轮美奂、高深难测的精神意象,是为了让民众产生并坚定对精神至高境界的向往,将诸意识形态做艺术化、美化的处理,同时挖掘取经人自我意识的任性、定性、俗性、魔性和耐性特征,使之发生碰撞和共鸣。取经人作为一个整体,代表取经行动的个体性价值,精神制高点上的诸意识形态则具有普遍性、客观性价值。而个体性寻求与普遍性的同一,正是取经人精神追求的目标,也是精神哲学的基本逻辑。因此,取经不再仅仅是个人、个体的自发行为,而是自我意识的行动自觉,成为带有行动理性特点的精神意志。《西游记》正是通过取经人“知行合一”的行动理性对艺术宗教即精神制高点诸精神形态的追索选择,窥探中国民众的精神命脉和核心价值。下面做具体说明。
(一)取经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必然选择,伦理目标则成为核心的精神追求。《西游记》搭建起艺术宗教的精神格局。通过取经人的奋斗、领悟和选择,最终将确定精神追求的最高目标和核心价值是什么,并以核心价值统摄、关照诸精神价值。取经就是寻求自我的精神实质的行动。取经是唐僧礼佛朝圣愿望的实现,是孙悟空自由意识的实现,是佛祖普渡众生慈悲的实现,也是唐统治者盛世理想的实现,更是广大民众解脱苦难、实现并延续幸福生活愿望的实现。即《西游记》中所说,“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恩重,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同生极乐园,进报此一身。”唐僧师徒取得真经后立即“径回东土”,“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这改写了历史上玄奘在印度逗留多年的事实。据印度历史学家马宗达在《印度人民的历史和文化》中的研究:“三个人(法显、玄奘、义净)都在印度呆了许多年,学习了印度语言,法显和玄奘广泛游览,几乎游遍全印。”[10]214该改动有力地表明,《西游记》以唐僧师徒伦理性的回归作为自我价值确认的首选、核心和灵魂。只有伦理的功成才有信仰的圆满、自我的名就,才够得上功德无量、五圣成真。至此,取经人的伦理诉求充分显现,取经成为伦理事件。天本来就是中国文化的最高理念和最高精神指向,取经使“西天”成为具有伦理特征的至善的存在,成为实现伦理理想的圣地。因此,李希凡说:“西方极乐的佛世界。它的存在的权威性,在于它是至高无上的善。”[11]24
黑格尔说:“在艺术宗教里能意识到它自己的绝对本质的现实精神是什么,那么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回答:它是伦理的或者真实的精神。”[4]196伦理的精神价值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的精神,真实就是伦理的客观性品格。《西游记》在幻象和现实中求索,目的则是为了抵达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在伦理意义上的真的境界。明末袁于令《西游记·题词》中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12]119这里,“真”就是实现客观性价值的“理”。求取“真”经即寻求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同一。清代尤侗《西游记·序》中说“其言虽幻,可以喻大;其事虽奇,可以证真”[13]184也是此意。所以,五圣成真就是伦理精神获得实现的得“理”状态。唐僧师徒取经的初衷和目的一方面为了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普渡终生。观音菩萨开示,小乘渡己,大乘渡己也能渡人。取经是形式,渡己且能渡人才是其实质。求取大乘经文正是渡己渡人的最佳契机和法门。取经并不否认是取经人的自我救赎。《西游记》通过如来佛之口指出唐僧师徒先前所犯之罪。比如,唐僧前世轻慢(我之大教)之罪,另外,他在取经路上也屡犯易嗔之罪;孙悟空大闹(天宫)之罪;猪八戒酗酒(戏了仙娥)之罪;沙僧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以及为妖伤生吃人造孽之罪;白龙马则犯了不孝之罪。即慢、嗔、贪、疏、邪、逆等罪。唐僧师徒在取经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正是自身精神障碍的一种呈现。取经成功后,这些罪和过得到了救赎。放失的本心,终于被求回来。之所以得到救赎,根本原因在于《西游记》预设大乘法门能够有助于普渡众生。即只有渡得他人,才能够真正地实现渡己的诉求,获得众生的认同和伦理的接纳。反之,只渡己不渡人的理论被否定。这正是渡己渡人在实质上辨证同一的道理,求取大乘经文的原因也在于此。也就是说,自我救赎必须纳入伦理的轨道才具备其合理性和可行性。取经成为形式,渡己渡人即实现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同一才是其精神实质。
为了突出伦理精神的至上性和核心地位,《西游记》对历史事实做了很多处针对性的改写。比如,设计了唐僧与唐太宗结拜,成为御弟,奉唐皇谕旨西去求取真经的情节。圣僧的称呼也带有亦僧亦儒的伦理意味。这些都体现了中国民众将取经行为统一于家国伦理框架的精神诉求。其实它与历史事实有明显的出入。书中表述唐僧取经缘起部分,一方面书写“唐王得梦修大会”,之后又表“观音奉旨上长安”,二者前后呼应,取经从家国伦理和宗教伦理层面都被确证。但历史事实是,玄奘西去印度取经并未得到官方允可,甚至是在胡僧的帮助下偷渡出关。“贞观三年,玄奘结约伴旅,向朝廷陈表,誓愿西行求法,可惜未获唐太宗批准。然而玄奘决心已定,乃孤身冒越宪章,私往天竺。”[14]2后来,因为其事迹在民众中间反响甚好,唐太宗才顺应民意赦免其罪,同时,因其通晓梵文语言,又命其翻译经文。《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对此也有详细记载。
(二)伦理精神的实现能够使人获得真正的精神解放,从而达到精神哲学意义上的喜剧状态。艺术宗教的伦理选择不仅是精神哲学的逻辑,而且是一种情怀和信念。《西游记》告诉我们,作为伦理目标的大乘佛法能够有助于自由意识的释放,又能保障信仰意识的圆满,也能兼顾社会的公共利益,进而形成互利共赢的精神生态。这种精神生态是诸意识形态的辩证同一的过程。悟此大道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实现伦理与宗教的合一,情感与信念的合一,人伦和天理的合一。
艺术宗教并非一般意义的宗教,而是“伦理精神的宗教”[4]196,是体现伦理的核心地位,有助于实现伦理目标的宗教,是把伦理精神提升到精神至高境界的宗教。中国的精神哲学在精神的至高点上选择伦理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是它能够进入精神哲学意义上的喜剧阶段的根本原因。以紧箍咒为例,孙悟空与唐僧之间的合作一度无法实现。为调适孙悟空自由意识的任性,观音菩萨与唐僧使用了紧箍咒,于是自由意识的任性受到局限,但是,这才确保了西天取经的成功。孙悟空被加封为斗战胜佛,紧箍咒也“果然无之”。此时,孙悟空实现了对先前罪过的救赎,并获得了伦理系统的认同成佛,从而超越了自我意识的自然状态的局限。这段叙事告诉我们,伦理对自由意识的操控具有逻辑必然性,也带有一定的教化的残酷性。从一方面来看是在束缚自由意识,从另一方面来看则是主体意志自由的必经过程。只有伦理目标的实现,主体自由意志才能获得客观性。自我意识只有突破自然性,与实体之间才能实现辨证同一的格局,精神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这正契合了中国伦理“克己复礼为仁的精神哲学逻辑”[15]。
精神哲学意义上的喜剧状态是自我意识在客观方面获得了确证和圆满的精神解放状态,即“艺术的宗教在个别的自我里完成其自身并完善地返回到自身”的精神层次。达到这个精神层次,“一切普遍的东西之返回到自身确信,有了这种自身确信,一切异己的东西就完全不显得可怕并失掉其独立存在,而且这种确信也是意识的一种健康状态”[4]228。取经人超越“个别的自我”并“完成其自身”成为个体,在《西游记》搭建的“艺术的宗教”中“完善地返回到自身”,终于在客观性、真实性暨伦理精神中确证自己。因而达到了“意识的一种健康状态”。有了这种精神底蕴和气度,开拓者的脚步无论多么遥远也始终处于归乡的途中,取经成为回归本心的磨砺,每一步路都将是回望的旅程。回望中有深情,脚下路有自信,愿景中有美好。因此,这种精神状态是浪漫的、积极的、乐观的。这也是为什么《西游记》能够焕发出无穷喜感,被改编成众多思想深刻的喜剧的内在原因。取经人穿越了天人之际,是以人间脚步畅游并抵达精神王国的艺术成像。在精神之巅确证自己的客观本质和真实的信仰。《西游记》告诉我们,中国精神逻辑是回归型的开放路向。崇尚与人为善的信条征服人心,以有容乃大的胸怀立足世界,通过实际行动验证理念,挖掘核心价值凝聚共识,加强自身建设赢得尊严,以博采众长增长实力。从对客观性、真实性的体认出发确证自身,去寻求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同一,因而是伦理型的。汉唐以来,中国的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先于世界,但仍然以包容,虚心、求知的态度吸收各种营养,同时,也将自己的优秀文明成果毫不吝惜地呈现给世界各个民族共享,这种精神境界真令人陶醉。《西游记》有力地说明,精神哲学的伦理选择是取经行动理性寻求的正果,这是中华民族给予世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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