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理想与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
2018-04-12江畅
江 畅
(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大学 高等人文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62)
中共十八大确立了“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中共十九大报告又进一步指出,我们既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又要乘势而上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中共十九大对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到实现现代化,再到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作出了战略安排,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中共十九大确定的宏伟蓝图一定会如期实现。在“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日益接近实现的今天,思考第二个“一百年”目标实现后中国社会的发展,已经紧迫地提上了中国理论界和学术界的议事日程。中国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社会主义国家,在思考中国社会未来发展时必须坚持和发展马恩的共产主义理想。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号召全党“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他又指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这种初心是指向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中国共产党一经成立,就把实现共产主义作为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义无反顾肩负起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团结带领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谱写了气吞山河的壮丽史诗。”习近平的讲话是在告诫全党,面向未来、面对挑战,不能丢掉了共产主义理想,相反要努力使这种理想在中国变成现实。
一、马恩社会理想在当代中国实践中面临的难题
近代西方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和发展,形成了自由主义、共和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三大思想流派,其中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是根本对立的。自由主义者主张建立与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相适应的资本主义制度;而共产主义者则否定私有制、市场经济及其相应的制度,主张建立实行财产或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共产主义社会。马恩批判地继承了空想共产主义思想,将共产主义理想奠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的科学预测之上,使共产主义理想从空想变成科学。马恩提出共产主义社会理想所针对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即市场经济形态,市场经济实际上被他们看作是现代社会种种罪恶的渊薮。这种理想是一种不同于自由主义思想家“理性王国”*用恩格斯的话说,“这个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1]524。的“自由人联合体”,每个社会成员全面而自由发展是其实质内涵。马恩把共产主义理想视为全人类的终极性理想,它是人类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即人是自然、社会、自身的主人,以及人对自然的回归,而它的实现需要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需要共产主义运动的过程。马恩共产主义理想一直是指引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为之奋斗的旗帜,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就是在这一理想的指引下进行的,而且取得了历史性的巨大成就。然而,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后,特别是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以来,马恩共产主义理想面临着中国市场经济发展所导致问题的挑战。
马恩的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实践是在没有市场经济、没有高度发达物质文明的贫穷落后的社会条件下展开的。中国共产党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领导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人民共和国和社会主义制度,实现了中华民族开天辟地的历史性跨越。我们原以为通过建立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就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大发展,以弥补物质文明不发达的欠缺。然而,中国当时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所参照的是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苏联模式导致的问题很严重,以至于哈耶克据此把社会主义称为“极权主义”[2]32,并断定它不可能达到或贯彻它的目标和计划,甚至在逻辑上也是不能成立的。[3]2由于这种模式的缺陷以及其他诸多复杂因素的消极影响,从新中国建立到改革开放前的近30年,中国并没有获得生产力的大发展,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没有充分发挥出来。
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成果是在中国引进了市场经济体制,并以之取代了计划经济体制。以市场取代计划作为经济生活的主要模式,将经济价值实现置于社会生活的优先地位,迅速改变了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亚当·斯密认为,市场经济是人类富裕的康庄大道,而且是唯一的[4]。马恩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5]资产阶级创造生产力所凭借的就是市场经济。中国的事实再次证明,市场经济犹如“阿拉丁神灯”,在促进生产力和科学技术发展、推动物质文明繁荣方面具有强大的“魔力”。市场经济是一种能使经济快速发展、使物质文明迅速繁荣的经济。在我国经济尚不发达的情况下,必须利用市场经济来最大限度地调动市场主体的积极性和创造性,通过使他们追求利益最大化来促进社会经济快速发展,从而使中国强大,使中国人走向富裕,并为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提供物质条件。
市场经济也是推动政治文明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济力量。市场经济要求给予市场主体以及所有社会成员充分的自由、平等以及其他经济权利,并使之上升为政治权利。市场经济需要有民主政治与之相适应,没有民主政治,就不会有自由、平等,也就不会有市场经济存在和发展的条件。因此,“市场经济给民主政治以积极的推动和影响,形成正相关关系”[6]。中国尚处于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过程中,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消极因素还在政治生活中自觉不自觉地发生着影响,阻碍着现代化的进程,因此也需要通过发展市场经济来加速中国民主化、法治化的进程,为中国社会主义理想的实现提供政治条件。
谈到市场经济,过去人们常常将其与资本主义联系起来,这几乎是一个世界性的共识。马恩更是如此,他们将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问题归结为作为其经济制度的市场经济*在他们眼里,这种制度是一种在旧的私有制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私有制,即资本主义私有制,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问题都是这种私有制造成的,“就它的无人性和残酷性来说不亚于古代的奴隶制度”[7]58。。那么,中国选择市场经济是否意味着中国要走市场化之路、资本主义之路,背离马恩的共产主义理想呢?对此许多人存有疑虑。面对这种疑虑,中国的回答是明确的,那就是要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在实行改革开放前夕,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就明确提出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其中包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马克思主义。在决定实行市场经济体制后,中国将其市场经济限定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更加鲜明地提出要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共十八届六中全会公报重申:“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支柱和政治灵魂,也是保持党的团结统一的思想基础。”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中国是要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
中国共产党人作出这种选择,是因为人类发展的历史经验表明,走资本主义道路最大的问题在于会使社会全面异化,并会导致诸多难以克服的问题。而且,走社会主义道路而不是资本主义道路,才能解决中国人民梦寐以求的富裕问题。邓小平明确指出:“如果走资本主义道路,可以使中国百分之几的人富裕起来,但是绝对解决不了百分之九十几的人生活富裕的问题。而坚持社会主义,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就不会产生贫富过大的差距。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国生产力发展起来了,也不会两极分化。”[8]64中国选择不再走西方资本主义的异化和贫富两极分化的老路,而是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然而,中国用市场经济体制取代了计划经济体制,而市场经济体制在给中国社会带来深刻变化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在中国,市场经济虽然只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之下的一种经济体制,而非经济制度本身,但事实表明,它可以冲破经济制度对它的制约,在一些方面甚至可以冲破整个社会主义制度对它的限制。在中国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二十余年后,市场经济本身的问题及其对社会生活的消极作用已经显现,且在一些方面呈现严重之势。社会贫富两极分化比较严重、社会问题呈高发态势、生态环境恶化、社会生活物化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例如,我国目前出现了比较严重的贫富两极分化。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中国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数2003年为0.479,2008年达到最高点0.491,这之后有所下降,但仍处于高位,2014年的基尼系数高达0.469。而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居民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是0.3左右[9]。
市场经济导致的这些严重社会后果,从根本上说是市场经济的本性使然。市场经济是资本化的经济,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一切生产要素包括劳动者都变成了赚取利润的手段,即“资本”。在马克思看来,市场经济要得以进行,需要完成劳动者同劳动条件的分离过程,一方面使社会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使劳动者转化为雇佣工人。资本不仅是市场经济的灵魂和血液,而且是市场经济活动的动机和动力,其唯一追求就是利润。“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10]871尤其是资本原始积累是一个掠夺的过程,是一个“血与火”的过程。所以马克思揭露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0]870-871
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发展市场经济,必须认清和警惕市场经济的这种资本化的本性,而如何在社会主义制度框架内解决市场经济已经导致和可能导致的问题,如何应对市场经济必然导致的贫富两极分化、社会生活物化、生态环境恶化等对共产主义理想冲击和挑战的问题。这些问题实质上就是坚持共产主义理想与发展市场经济之间的冲突问题。这是今天中国面临的非常现实而又十分紧迫的最大难题,我们可以称之为“中国难题”*关于当代中国面临的难题,冯平教授等学者认为,当下中国正处于“现代化运动与中华文明复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民族国家与全球化趋势”[11]这三大张力之中,它们也是中国未来发展所面临的三大难题。她们的这种看法是着眼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提出的,笔者这里则从当代中国自身来分析中国未来发展面临的难题。。
说这个问题是一个十分紧迫的现实难题,是因为按照中共十八大的设想,中国实现第二个“一百年”目标距离今天只有三十几年的时间。那么,到那时,乃至整个社会主义阶段,我们是否还要坚持发展市场经济?如果坚持发展,应该怎样给它在社会价值体系中、在整个社会生活中定位?说这个问题是一个最大难题,则是因为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全面深化体制改革的决定,在中国当前正在贯彻落实这一决定的过程中,是把市场经济作为中国可预见的时期内的一种长期经济体制来对待,还是仅将其作为使中国进入发达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手段来对待?这显然是两种不同的改革路向。按照前一种路向,中国就得使整个制度和体制与市场经济相适应,其结果会使市场经济及其基础——私有制——成为基本的经济制度,中国最终会走上市场化之路;而按照后一种路向,中国则要使市场经济的发展完全适应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需要,市场经济只不过是一种经济手段。
这个难题是对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提出的严峻挑战。这个难题不解决,任由市场经济的消极影响不断扩大,中国必将从市场经济走向“市场社会”。关于市场经济与市场社会两者之间的区别,美国著名社群主义哲学家桑德尔指出:“市场经济是组织生产活动的一种工具——一种有价值且高效的工具。市场社会是一种生活方式,其间,市场价值观渗透到了人类活动的各个方面。市场社会是一个社会关系按照市场规律加以改变的社会。”[12]引言ⅩⅧ马恩早就对资产阶级使资本主义社会变成市场社会作过生动的描述:“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祼祼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和自力挣得的自由。”[5]34
市场社会是市场经济国家的必然结果。所谓“市场经济国家”,并不只是在于一个国家承认和实行市场经济,而主要在于它确保国家治理体系在市场经济中的独立和中立性。当一个国家和政府对经济生活完全持中立的态度时,这个国家治理的社会就会不可避免地因为资本的力量和逻辑而市场化,从而滑入市场社会。资本主义国家就是市场经济国家,资本主义社会则是市场社会*西方一些国家常常以中国是非市场经济国家为由对中国产品频繁进行反倾销调查,迫使中国走向市场经济国家。针对这种情况,国内有学者以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市场力量已经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断定中国是一个市场国家。然而,值得警惕的是,这种辩护容易落入西方国家给我国布下的陷阱[13]。。从人类历史经验看,那些实行市场经济的资本主义国家都没有能够避免从市场经济走向市场社会的厄运。中国要坚持共产主义理想,就必须摆脱这个魔咒。
二、中国难题隐含的价值冲突及其解决路径
中国社会发展面临的“中国难题”之所以难,从理论看,是因为它隐含着一个必须面对的深层次价值冲突(或价值两难),即以自由为价值取向还是以公正为价值取向的价值冲突,也可以说是自由与公正的冲突。解决这种冲突,不是要自由还是要公正,而是在这两种价值中以何种价值为首要价值。市场经济国家即资本主义国家的价值取向是十分明确的,即完全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而以自由为价值取向。中国希望以自由为取向以适应和促进市场经济发展,同时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公正取向,防止基于市场经济的自由取向必然会导致的社会两极分化等社会问题。因此,今天的中国面临着西方市场经济国家所不会面临的价值冲突。
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是按照西方自由主义理论建立起来的。自由主义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把自由作为社会的首要价值。市场经济是一种自由竞争的经济,它要求给每一个市场主体充分的自由,让他们凭实力自由竞争。正是基于市场经济的这种要求,自由主义者把自由看作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洛克反复强调这一点:“我们是生而自由的”[14]38;“人们……生来就享有完全自由的权利”[14]52;“每个人生来就有双重的权利:第一,他的人身自由的权利,别人没有权力加以支配,只能由他自己自由处理……”[14]141。约翰·密尔也说:“不论是一个人也好,或者是任何多数人也好,都无权对另一个成年人说,为了他自己的益处他不可用其一生去做某件他所选定要用其一生去做的事。”[15]91在自由主义者看来,虽然自由的市场主体所考虑的只是自身的利益,但他们不断地努力的结果必然会引导他们作出最有利于社会的选择。“他们是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他们各自追求各自的利益,往往更能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他们如真想促进社会的利益,还往往不能那样有效。”[16]24既然有了竞争性市场机制这只手,任何对市场的人为干预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当然,政府也有它的作用,即保护国家安全、确保社会成员不受任何其他人的侵害和压迫、建设并维持公共事业及公共设施[16]240。这是“守夜人”式的政府或“最弱意义的国家”。“最弱意义的国家是能够证明的功能最多的国家,任何比这功能更多的国家都要侵犯人们的权利。”[17]155诺齐克认为,任何比“最弱意义的国家”功能更多的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侵犯人的权利,从而失去道德根据。市场经济国家并非不要公正,但与自由相比,公正是置后的,为自由提供保证的。允许市场主体自由并承认和保护自由竞争的结果,针对市场竞争导致的两极分化给最弱者提供最低生活保障,这就是今天市场经济国家所理解和追求的公正。这种公正观用罗尔斯的话说就是:“这种正义理论所表达的原则确认了一种关于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广义上的自由主义观念,而在财富和收入方面只准许这样的不平等,即这种不平等有利于改善最不利者的处境。”[18]1
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设想,社会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对立物,正是要克服完全适应市场经济要求所导致的事实上不公正等问题,实行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追求社会成员的全面而自由发展。恩格斯针对自由放任主义提出要建立这样的社会:“由社会全体成员组成的共同联合体来共同地和有计划地利用生产力;把生产发展到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规模;结束牺牲一些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状况;彻底消灭阶级和阶级对立;通过消除旧的分工,通过产业教育、变换工种、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通过城乡的融合,使社会全体成员的才能得到全面发展。”[18]689这种社会共同体的动力不是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而是人们已经把劳动当作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在马恩看来,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是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而且因为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能力增长了起来[19]435-436。到了这样的时候,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就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分配原则,而在其初级阶段,则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原则。总之,社会公正要以人和无产阶级的解放为根本目的,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为价值取向,以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为基本内容,而其前提条件是物质文明高度发达。这种公正不是否定自由,而是以公正为前提使自由得以真正实现,公正对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才真正是首要的德性。
由以上分析可见,今天的资本主义国家不存在自由与公正的冲突问题,因为它们总体上是把自由置于首位,只是在此前提下适当兼顾公正;马恩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也不存在自由与公正的冲突问题,因为它把公正作为最高追求,因为它所主张的每一个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目标以及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原则体现了公正的本质内涵,即“使所有相关者得其所应得”。当代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本应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公正作为价值取向,但中国目前尚不具备马恩所设想的那种高度发达的物质条件。为此,中国必须发展市场经济,然而市场经济本质上所要求的是将自由放在首位,只能在保护最弱者(给他们提供生活保障)的意义上兼顾公正。这就是当代中国面临的坚持共产主义理想与发展市场经济之间冲突隐含的深层次价值冲突。
面对这样一种价值两难,有两种对立的选择方案:一种方案是强化自由取向,以牺牲马克思主义意义的公正为代价,走市场经济国家的道路;另一种方案是坚持马克思主义意义的公正取向,以牺牲市场经济需要的那种自由为代价,走中国改革开放前的社会主义之路。在中国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之后,主张这两种方案的都大有人在。今天,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这两种选择都是有问题的:前一种选择是走资本主义之路,而这对于社会主义中国来说是“改旗易帜”的邪路;后一种选择虽然是走社会主义之路,但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条使国家和人民贫穷落后的穷途。为此,中国党和政府创造性地作出了第三种选择,即在坚持公正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允许自由,也就是在坚持社会主义的共同富裕或共商共建共享的前提下发展市场经济,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路。
在中共十四大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时就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同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结合在一起的。”[20]自实行市场经济体制以来,中国党和政府在大力发展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的同时,一方面努力将市场经济置于现有社会主义制度的框架之中并改革与市场经济不相适应的社会体制机制,运用制度及更新的体制机制的力量来克服市场经济可能导致的种种问题;另一方面努力通过全面深化改革和推进依法治国来完善社会主义制度本身,凸显社会主义制度的人民共建共享的公正价值取向,通过制度的完善来建成全面小康社会和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和人民幸福的中国梦。
显然,作出这种选择具有历史必然性,而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探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证明这种选择是正确的,是符合中国国情的。但是,这种选择所选的是一条全新道路,没有前人的经验,因而具有巨大的现实风险。其中最大的风险就是市场经济发展对公正的挤压和伤害。历史事实证明,市场经济具有强大的渗透力,资本的逻辑和力量常常难以受到制约它的制度的有效控制。“随着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步入更为成熟的丰裕消费社会,更多的人获得了免于匮乏的自由,而跟过度消费相的‘消费主义’价值观,也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发展而广为流布、大行其道,并产生了一系列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及生态后果。”[21]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切不可迷信和崇拜市场经济,以为中国的市场经济发达了、完善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马恩的共产主义理想就可以实现。相反,我们对此必须有清醒的意识,必须有根本性的对策。我们要清醒认识到市场经济本身存在的缺陷和可能导致的负面社会效应,直面公正取向与自由取向、坚持马恩共产主义理想与发展市场经济之间的冲突,寻求解决这一冲突的有效路径。
笔者认为,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冲突需要着眼于未来社会发展,需要对“两个一百年”目标实现后中国未来社会的发展作出系统谋划,并将当代中国现实难题的解决纳入这一系统谋划中加以考虑。只有这样,共产主义理想与市场经济之间的冲突和当代中国现实难题才可能得到合理解决。中国社会主义事业才能持续稳定地发展下去并不断走向繁荣,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才能“完全有信心为人类对更好社会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国方案”[22]。历史事实表明,对未来社会作长远的谋划不仅对于一个社会持续稳定发展意义重大,对于解决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重大问题也非常重要。
我们知道,今天西方社会的文化和现实是根据启蒙思想家谋划的“理性王国”构建的。理性王国的核心是基于理性的自由,即“在一切事物中公开地运用自己的理性的自由”[23]41。启蒙思想家坚信他们提出的作为理性王国核心的自由以及相关的平等、民主、法治等理念是永恒而且普遍有效的。20世纪上半叶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灾难性时代,社会严重的两极分化、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性经济危机等,以至于不少思想家认为欧洲文明面临着严重危机,西方世界开始走向没落。面对西方世界的混乱和严重的社会问题,西方思想家坚守启蒙的理想和精神,遵循启蒙思想家的基本谋划,对这种谋划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提供种种解释和对策供政治家决策参考。他们这样做,不只是因为20世纪西方思想家尊重启蒙思想家的谋划,而且是因为这种谋划本身具有合理性和完整性。他们意识到,启蒙思想(主要是自由主义思想)是西方现代制度和文化的根基,动摇了这个根基,整个资本主义大厦就会轰然坍塌。虽然20世纪以来,有许多思想家对近代启蒙思想提出质疑甚至批判*例如,麦金太尔指出:“哲学论证和历史论证的结合揭示的是,一个人要么是整个追随启蒙运动的各种不同思想的抱负及其崩溃瓦解直到仅剩下尼采式的诊断意见和尼采式的疑难,要么是必须坚决认为启蒙时代的运动不仅是错误的,而且可以说一开始就不应该有。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更具体地说,那些处于当代道德哲学课程中心的思想家——休谟、康德和密尔没有提供任何选择。”[24]149,但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始终信奉和捍卫启蒙思想体系,并在新的历史时代加以弘扬和创新。近代以来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整个西方世界的持续稳定和繁荣,以及西方社会20世纪上半叶各种难题的破解,正是得益于启蒙思想家最初的完整谋划,也得益西方国家对启蒙谋划方案的坚守和完善。
今天,我们有马恩的共产主义理想,但这种理想是适合生产力高度发达后的计划经济社会的,而且还没有真正中国化;我们有儒家的大同理想,但这种理想还没有真正现代化。就是说,我们还没有把共产主义理想和大同理想融合起来并使之与时代接轨的系统理论谋划,没有像儒家思想那样的能在中国历史上统治两千多年的理论体系,没有像启蒙思想那样占据主导地位几百年后还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设计方案。因此,对中国未来社会发展作出系统的谋划,构建适用于整个中国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思想体系,是当代中国面临的根本性的重大理论和实践课题。能否对这个问题作出正确回答,不仅事关当代中国难题的最终有效解决,事关中国未来长久的发展,而且事关“第二个一百年”目标追求的路向。正确的回答可以为这一追求提供基本的遵循,使之与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理想蓝图有机对接起来。
三、中国社会未来发展谋划的基本思路
对中国社会未发展进行谋划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这里仅从价值体系的角度提出一些基本思想,供学界同仁讨论和批评。
就现代国家而言,价值体系是其中的深层结构,社会现实生活是价值体系的具体体现,而现实的价值体系则是作为观念价值体系的主流价值观的现实化或对象化。因此,价值观特别是作为其核心内容的核心价值观对于社会具有根本性的意义。习近平指出:“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表明,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来说,最持久、最深层的力量是全社会共同认可的核心价值观。核心价值观,承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追求,体现着一个社会评判是非曲直的价值标准。”[25]谋划社会的未来发展,其核心内容就是从理论上构建社会价值观。历史上最典型的事例是西方近代启蒙思想家的社会谋划。从理论上看,启蒙思想家所谋划的就是西方近现代主流价值观,它的现实化就是当代西方文化社会现实。今天,我们谋划中国未来社会发展最重要的也是要在理论上构建适应于中国未来社会发展的价值观。中共十八大提出了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任务,其中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从理论上构建适应中国未来社会发展的中国价值观。谋划中国未来社会发展,就其实质性内容而言就是要建设对于整个中国社会主义历史阶段都具有指导意义的中国价值观。
社会价值观有着复杂的结构。笔者认为,从人类社会谋划的历史经验看,从社会深层结构的价值体系的角度看,我国的社会价值观需要着重解决三个基本问题: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为实现这种目标所作的理论谋划即主流价值观,以及使主流价值观现实化从而实现终极目标的路径。
第一,确立中国社会主义理想。今天的中国确定了“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和“中国梦”,也提出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共同理想”,当然还有马恩描绘的共产主义远景,但没有确立整个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的社会理想,而“两个一百年”目标按预想很快就要实现,因此,在对中国社会未来发展进行谋划的时候,首先需要谋划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和发展所致力于追求的那种理想状况,即确立中国社会主义理想。
马克思主义自19世纪末开始传入中国,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致力于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并因此深刻改变了中国社会的面貌。但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重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而忽视了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没有形成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基础上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础理论还需构建*关于这一点,笔者另有专文阐述,参见文献[26]。。导致这种忽视的直接原因是辛亥革命后由于革命激情的影响而对传统文化长期加以简单的否定和摒弃。中共十八大以来,中国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对传统文化的完全否弃态度,对传统文化有了全新的认识。“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27]这种认识是十分正确且意义深远的,接下来面临着如何将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进一步融合起来的问题。
今天我们进行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谋划,需要将马克思主义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就社会理想而言,要构建马恩的“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理想与儒家的“君子”人格理想和“大同”社会理想相融合、与当代实践和中国国情相结合、吸取全球化时代人类优秀思想成果的中国社会主义理想或中国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这种融合的结果就是确立一种具有中国文化意蕴、体现当代时代精神的全新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笔者认为,这种人格理想就是德性之人、自由之人和全面发展之人的三个由低到高层次的有机统一,可称之为中国社会主义君子人格;而这种社会理想就是由具有理想人格的人构成的人性化社会、人道化社会、人情化社会三个由低到高层次的有机统一,可称之为中国社会主义大同社会。这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安全、公正、和谐、幸福社会。
构建这种终极目标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道德主义的融合。这种融合是必要的,因为只有实现了这种融合才能使马恩的理想与中国传统的理想真正融为一体,才能克服今天中国乃至整个世界面临的日益市场化和资本化的挑战和生态危机。实现这种融合不仅可以使中国社会走出当代发展陷入的两难境地,而且可以为当代人类走出现代文明的困境提供中国经验。同时,这种融合也是可能的,因为“成人”是儒家道德主义和马恩共产主义的相同目的,而实现“大同”也是儒家道德主义和马恩共产主义的共同追求。儒家道德主义缺乏现代意义的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视野,而马恩共产主义也需要凸显其道德的维度,两者融合起来可以实现优势互补,并在此基础上融入当代人类的共同价值追求,形成一种具有中国文化之“根”、之“魂”而同时又具有现代文明意蕴的后现代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
第二,完善主流价值观。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中共十八大又提出培育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对于中国未来发展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从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看,还需要构建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核心内容的完整中国社会主义价值观。一个社会系统的价值观包括不同维度、不同层次的子系统,核心价值观是其中的核心体系。我们在确定了核心价值观之后,还面临着进一步健全和完善价值观体系的问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源自文艺复兴时期的现代西方价值体系及文化进入了它的鼎盛时期,并流布到全世界,深刻影响着世界发展的进程。但是,西方价值体系实质上是一种异化了的资本价值体系,其严重后果是,西方国家从“市场经济”滑入了“市场社会”[12]引言ⅩⅧ。中国未来社会发展追求的目标不是资本的增殖,而是社会成员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是社会的和谐和全面进步。因此,必须构建一种与这种价值目标相适应的价值体系,这种体系当然要吸收西方模式的合理的、优秀的因素,但必须比它先进,从而超越它。
与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相比较,中国主流价值观应具备以下基本特点:从终极目标看,中国价值观注重造就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人,而不是资本主义的资本家或劳动力,并为此致力于建设具有共建共享的社会主义公正社会,而不是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世界。从实现理想的手段或途径看,中国价值观重视个人在社群(家庭、单位、组织、社团、国家等)中并通过对他人和社会作贡献实现人生价值,而不是单纯地凭个人实力自由竞争,最终以占有资本的多寡来衡量人生价值。从社会规范及其控制机制看,中国价值观改变传统的“德主刑辅”模式,强调德法并重。“法安天下,德润人心。”“法律是准绳,任何时候都必须遵循;道德是基石,任何时候都不可忽视。”[28]虽然从国家治理的角度看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肯定法律在国家生活中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从社会成员全面而自由发展的角度看,不应像西方那样主张国家在道德问题上保持中立,而应强调社会道德教化和个人道德修养的极端重要性。
整个地看,体现中国社会主义精神的中国价值观应是一种根本不同于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和谐主义价值观,它不仅仅将个人视为社会主体,追求个人权利和利益的实现和扩大,而且以人民为中心,将社群也视为社会主体,追求多方共建共享、互利共赢、公平正义,实现个人和社群的和谐而可持续发展。
第三,明确价值观现实化的路径。从当代人类现实情况看,在中国的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不可能像马恩所设想的那样没有国家存在,相反,还需要通过国家推进中国社会主义目标的实现。今天我们已经明确,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29],那么,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总目标是什么?就是使中国主流价值观转化为制度和文化,融入整个国家治理过程和社会生活过程,使中国社会主义理想得以圆满实现。运用国家力量治理社会是构建社会价值体系的主要路径,对于价值观现实化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此谋划中国未来发展必须充分考虑国家治理对于价值目标实现和价值体系构建的作用。
当代中国国家治理正处于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之中,国家治理要在价值体系实现方面充分发挥主渠道作用,自身就必须加以改进和完善。正如习近平指出的:“我国国家治理体系需要改进和完善,但怎么改、怎么完善,我们要有主张、有定力。”[30]这种“主张”和“定力”就是坚定不移地推进国家治理的现代化。那么,如何推进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最重要的,是要根据主流价值观的精神和要求构建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将主流价值观融入国家治理的全过程。
在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进程中,主流价值观现实化与国家治理现代化是一种互动、互构的关系。对于主流价值观而言,国家治理从根本上说不过是一种实现其价值目标的手段,是服务于、服从于价值目标实现的,并指向终极价值目标。国家治理要充分发挥这种作用,它本身又必须是主流价值观现实化的结果。正在构建的中国主流价值观是人类先进的价值观,中国国家治理要实现现代化,必须体现这种价值观的精神和要求,根据这种精神和要求来加以改进和完善;而先进主流价值观的构建及其现实化又必须通过国家治理现代化及其过程来实现,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是主流价值观的“重要承载”[31]。这是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独具特色的基本路径。近年来,有关核心价值观的谈论很多,关于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讨论也不少,但较少见有对两者之间内在关联的关注和强调。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达成社会共识十分必要。
国家治理体系的构建一般都是以主流价值观作为依据和原则的,其运行或发挥功能受主流价值观的规范和引导。西方近代自觉构建的资本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就是资本主义价值观的体现和贯彻,并受这种价值观的制约。实现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特别是构建现代法治体系,同样必须接受主流价值观的规导,必须体现中国主流价值观精神和要求。从本质上讲,融入和践行主流价值观是“法治国家建设的发展目的、道德准则、核心使命”[32]。主流价值观是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观念源泉和实质内涵,它规定国家治理体系的社会主义性质和现代性,指引国家治理体系朝着实现中国社会主义理想发挥功能。
就主流价值观现实化而言,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面临的主要任务是推进主流价值观法制化、政策化和道德化[33]。国家治理现代化需要通过这“三化”来构建现实的价值体系,追求中国社会主义理想早日实现。当然,国家治理也需要通过“三化”来实现现代化。主流价值观法制化是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核心内容和现实追求。主流价值观必须通过法律化、制度化才能真正进入政治和社会生活,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就是主流价值观的法制化。主流价值观的政策化则更依赖于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中国是一个政策大国,政策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其特点是“执政党首先提出,行政部门加以实施”[34]。中国政策的这种特点表明,中国在使主流价值观融入政策制订、执行、调整的全过程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今天,中国在实施依法治国的同时强调以德治国,道德治理已成为国家推进主流价值观现实化的方略。实际上,道德治理原本就是国家治理的应有之义,“国家治理过程也是优化伦理运行机制、整合社会道德资源、有效建构社会伦理秩序的过程”[35]。当然,在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过程中,以德治国方略也需要进行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换,不仅道德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要现代化,而且道德精神和道德内容也必须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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