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重新涂写的她者世界
——论现代边地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18-04-12王晓文
王晓文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 文史部,山东 济南 250103)
女性永远是这个荒凉世界不可缺少的精灵。在通向缪斯女神殿堂的旅程中,女性成为作家审美艺术王国中不可或缺的灵感来源和神性载体。不论是具有边地体验的现代作家①沈从文、艾芜、端木蕻良、蹇先艾等出生于边地、具有少数民族血统或者是以汉族人的身份亲身体验了边地生活的具有边地生存体验的作家创作。他们集约式地描写了边地文化地理空间的生活状貌以及民俗风情体现出迥异于其他作家创作的边缘文化气质。还是身居中国文化中心的作家都将女性作为他们文学理想实现的承载物,塑造出形态各异的女性形象。边地不论是作为地理空间的存在,还是作为文化构成的能指亦或是作家心理体验营构的“理想国”,都具有多种阐释的可能。这类空间表面荒寒,但是内在充满温情。因为,这里孕育出一群不同于内地②为了说明边地这个文化空间,使用了内地这个概念。这里的内地不仅包括山西、陕西、河南等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地区,同时也包括其它以汉儒思想为主导的文化区域。北京作为中国文化和文学的中心也包括在内。女性的边地女杰。她们整日与自然为邻,纵横江湖,体味人生。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使这里的女性少缺了内地女性的娇媚和柔顺,养成了独有的豪放而峻烈的性格,虽然粗野却也不失女性的柔情。她们是一群既爽朗又纯情,既敢爱敢恨又带有民族血性的边地女儿,在她们身上充分体现出边地文化自由、放达的精神特质。
一
具有边地体验的作家刻画的女性形象打破了汉儒文化对女性的规定模式。一般来说,在边地小说中很少见到那种艳丽、娇弱、满带着俗气和心计的女性。尤其是相较于都市女性的性感、魅惑与势力庸俗,边地女子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如同植物一样生长在青山碧水的山间林旁,清澈明亮而硬气。就像是沈从文笔下的翠翠、萧萧、三三,端木蕻良眼中的杏子、水水、水芹子,艾芜倾心的玛米,师陀关注的印迦等等。这些生命充满了水样的质感,满带着自然的朴质气息。不造作,不奢华,不脂粉,没有都市女性的妖媚和虚浮,有的只是一颗长养在质朴无华的自然中的透明的灵魂。她们各有各的风姿,各有自己对生命的表现形式,但是她们又都同样具有边地自然女儿的爽直处,敢爱敢恨,痴情但不矫情。她们是大地母亲最钟灵毓秀的女儿。林贤治曾经说过:“中国女性遗留了古老的妻性和妾性,还有娼妓性,却失落了女儿性。”*林贤治:《林贤治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页。所幸,在边地,与自然零距离的接触使得这里的女性较多感受到大自然的洗礼,较少受到儒家人伦道德的约束,从而具有了更多纯真的女儿性。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沈从文身上“带着乡下人的纯朴和稻花袭人的气息以及沅湘水域的温柔性情”,“家乡民情风俗的天然积淀和古道热肠的民风熏染,使他的内心积存着人性的泓潭清池,他对原始纯朴的人性美、人情美悠然神往且尽情地讴歌礼赞”*陈夫龙:《民国时期新文学作家与侠文化研究》,新北: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77页。。这使他在创作中钟情于爱与美的化身——女性,并且善写女性,尤其是充满了水样情怀的年轻女性。在他的笔下,这些天真美丽的少女都显露出一种不受俗世污染的圣洁,一种充满了灵性与静洁的近似完美状。《三三》中的三三是杨家碾坊唯一的孩子,爸爸在她五岁时离开了。于是她就在先是爸爸后是妈妈满是糠灰的身影中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4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121页。。她是个纯净的女孩,像是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芬芳而又恬静。她从小生长在碧水青山的怀抱中,自然天真而又活泼,即使长大了还仍然像小孩子一样,一切傍着妈妈,显得女儿性十足。女儿性是边地小说中年轻女性最突出的特点。这种特性在体现汉儒文化的小说中是很难寻找到的。《边城》中的翠翠无疑更是这种水样女孩的典型。她虽然没有父母,但是谨慎善良的老祖父却用自己的爱将这份缺憾弥补。所以,隔代亲情就显得格外温馨。天真纯情是形容这些女子最恰当的语言。像翠翠这样的女孩子因为生活环境和文化所致,精神上没有太多的压抑,所以,她们显得痴情放达,活得更加自由自在。《长河》中的夭夭也是如此。因为她长的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脸庞手脚特别黑,所以被称为“黑中俏”。因为年龄最小,家里人凡事都让着她。可她并不霸道而是乖巧谦虚,心性天真柔和。这是湘西边地孕育出的人间精灵。流水一样平静的生活如果没有外来影响的侵袭,她会一如既往幸福安静地陪伴着萝卜溪的水流直到老去。她俏皮活泼好动就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穿梭在自家橘子园中。但是诸如新生活、《申报》这些现代事物的出现还是惊扰了吕家坪往日的宁静。保安队长不怀好意的到来使夭夭隐隐感到将有不测发生,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害怕,而是以女孩的机智躲过了这些外来势力的侵扰。对于生活本身,她宁愿保持记忆中的美好和安宁。她以山野女孩的清纯之气反衬出外来文化的丑恶,也以自己的纯洁证明了湘西边地的美好。她的命运或许会随着湘西的改变而改变,也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仍然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一切都是或许,没有最终的揭示。沈从文在小说中没有告诉我们未来究竟会怎样,也没有机会再给出答案。湘西的现在、过去、未来都在时空的改变中慢慢呈现出自己的样貌。
端木蕻良的边地小说中也塑造了一系列少女形象。她们大多都是清纯贞洁而又刚烈的女性,身上也体现出中国女性少有的女儿性。她们生长在鸶鹭湖畔,奔驰在广阔的科尔沁草原上,如出水芙蓉般的傲立在自然的怀抱中。所以,端木蕻良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中,就怀着对女性的挚诚与忧郁抒写下对她们的爱和痛,还有对草原的爱和憎。他在小说中用单独一章的篇幅塑造了水水这个不幸的女孩。水水是个水样的女子,水里生,水里长,身上有一股天真未凿的活力。虽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她有疼爱她胜过自己的老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娇嫩的不忍心碰的女孩子却在命运的激流中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她被胡子劫掠后糟蹋致死。小说中另外一个女性春兄尽管有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带有边地女儿的倔强但是抵挡不住命运的捉弄,也惨死在胡子的手下,一个可怜的生命就此作别了这个世界。作家用沉痛的笔调刻画出纯美的边地少女形象,更凸显出人生的残酷与人性的丑陋。贯穿小说始终的是灵子这个形象。灵子是丁府的丫头,太太身边地位比较高的下人。她聪明伶俐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将丁府上下大小事情都打理得有条不紊。但是在丁家这个大家族中,门第观念和她的仆人身份严重阻碍了她与丁宁爱情的发展。在丁宁走后,未婚怀孕的惊恐使这个多情的女子陷入了命运的漩涡中。在太太严酷的逼迫下,她决绝地喝下了毒药,在绝望的等待中接受命运无情的摆布。下等人的生命在大家族所谓的名节下如同蝼蚁一样的脆弱。科尔沁草原的粗放和豪情在汉儒文化的笼罩下化作了人性的荒凉和嗜血。所幸灵子没有死,被好心的大管事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重新活过来的灵子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她依然单纯而痴情地爱着丁宁,把自己整个奉献给爱情。对生的执著和渴望使她在与太太的冷血和固执的对比中更加明艳动人。灵子的命运不仅是封建大家族的威严所致,还来自于人性深处的丑恶。“一个女人在嫉忌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残酷。女人对女人的同情,是世界上很少有的,而女人对女人的嫉忌却是每天都在发展、都在表现……”*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57页。。端木蕻良以男性的视角来窥视女性的心理,虽然偏激但也不无道理。众所周知,男女两性的和谐发展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识。因此,女性解放问题是从“五四”作家就开始关注的重点,在边地文化空间这个问题更值得深思。尤其是边地女性所具有的女儿性,这是中原文化孕育出的女性所缺少的。大家族的女性往往要与家族的兴衰捆绑在一起,不可避免的要涉及到权力和地位这些世俗的问题,使人感到沉重与压抑。而小家庭的单纯与和睦相应就令人感受到边地生活的清新与洒脱。因此,端木蕻良在《浑河的激流》中塑造了一个清纯而有极富女儿性的少女——水芹子。她是丛老爷的独生女,在爸妈的呵护下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燕儿一样生长着。她青春的活力在白鹿林子和大马哈鱼的气味中盛开着,弥散着。任性而又撒娇的她总是父亲心头最大的牵挂,但是再乖巧的女儿也要长大,也会有自己的意中人。但是,因为金声原本也姓丛,所以,这种家族之间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阻碍了这对青年男女爱的步伐。虽然母亲激烈反对,但是水芹子仍然以真情打动了父母,倔强地和金声站在了一起。对待爱情,她具有边地女儿的硬气;对待外来侵略者,她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尽管非常不舍金声的离去,但是当前方战事正紧金声却回来看她的时候,她却“冷漠”地对待了他。她需要的是热血英雄而不是只贪恋儿女之情的“小男人”。她坚强地扛起了枪,尾随着老爸和金声他们勇敢地抗击侵略者,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出边地大女孩的形象。水芹子与师陀小说《牧歌》中的印迦姑娘具有共性,既具有女儿性还具有边地儿女的血性。印迦是山野草原上的精灵,“生来是爱笑、爱唱的人,但不喜欢那短命的愁。”*师陀:《牧歌》,《结婚》,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页。这是个苦命的女孩子,出生就不被欢迎,但是因为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所以她才顽强地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她在没有人注意的时空中悄悄地坚韧地生长着,既不晓得伤心,也不知道忧愁。她单纯善良,动作矫健,受了伤害也不会哭哭啼啼自怨自艾,而是动怒报复。在爱人雷辛战死之后,印迦勇敢地接过了他的枪走上了反抗强权统治和邪恶势力的道路,爱情的力量再加上边地女儿的血性之气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变成了复仇的女神。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生长着的生命就是这样的自然轻灵、坚韧而又爱憎分明。
作为一个自愿流浪在边地的作家,艾芜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边地情怀创作出《山峡中》,给现代中国文学画廊贡献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女性形象——夜猫子。夜猫子恰似一朵多刺而抢眼的野玫瑰,虽然盛开在险山恶水间却放散出别样的女儿情。她就是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提刀嗜血、闯荡江湖的人生经历让夜猫子蜕变为杀人越货的女匪徒。无疑她完全颠覆了传统汉儒文化对女性作出的伦理规范,也不符合汉儒文化的审美观,缺少中国传统女性的温婉与柔美,带有一种邪恶的野性美。看惯了中原主流作家塑造的娇柔甜美的女性形象,再来接触野猫子这个浑身焕发着边地野味的女土匪,豁然开朗别有情趣。她的出现如同一股扑面而来的山野清风,清新中透出刚强,柔媚中隐藏着杀气。这种鲜明生动的女土匪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稀有,只有具有边地体验的作家才能倾心塑造出此类独特而震撼人心的人物形象。夜猫子虽然混迹在一群粗蛮野性的土匪之中,但是她还是天然地流露出了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那种女儿性。她像一只行踪不定的野猫跑来窜去,用小女孩的撒娇和天真逗笑了她的父亲——匪首老头子。寻常世界的逼迫与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使她形成了既单纯可爱又老成世故的性格特征。面对不同的生存环境,她既可以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也可以是阴损毒辣的女匪徒,可以说,夜猫子是集中了女儿性与匪徒性的结合体。人性的光辉在她的身上以别样的形式体现,更拓展了品评这个人物形象的宽度与深度。边地文化虽然粗野但是自由自在,虽然蛮强却不缺少厚度。相较夜猫子的泼辣,《玛米》中的玛米呈现出与夜猫子相似但又有自我个性的形象特征。这个漂亮的傣族姑娘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的混血儿。所以,她带有典型的少数民族少女的特征,对待爱情,直白坦率,毫不扭捏做作。母亲是傣族人,被土司的手下人玩弄后赶了出来,与她的汉族父亲结婚。不幸的是,汉族父亲却抛弃了她们母女,可怜的玛米只能靠外祖母养大。命运的无情捉弄没有抹杀她追求爱情的勇气。这个苦命痴情的傣族少女大胆地向“我”表达爱慕之情,但是流浪的“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与她结合。因此,玛米只能带着受伤的心等待在荒凉的边地。在这里,玛米与“我”的爱情失败表明了边地文化在与内地文化对话的过程中出现了交流阻碍,这种阻碍是不同文化形态的差别带来的,也体现出作家对两种文化形态能否平等交流体现出一种忧思与批判。边地女儿虽然带有十足的女儿性,但是命运似乎仍然向她们展示了邪恶的一面,使她们备尝人生的艰辛与酸楚,就如同《红艳艳的罂粟花》中的小珠和小玉姑娘,尽管天真烂漫,待人亲切,却总是含着忧愁在心上。所幸,大自然的无私奉献弥补了庸俗的世间所带来的伤害,让她们体现出不一样的边地气质。
山野边地的生活尽管清苦,但是自由活泼的文化氛围始终滋润着这些年轻的生命,在这些边地女儿身上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大山的厚道和朴实,也能体会到溪流的清新与灵动,还有那种自然的狂野与痴情,这些带有女儿性的形象给现代中国文学增添了边地的风采也丰富了现代文学的女性形象谱系。
二
满溢着女儿性的少女是边地作家用笔的着力点,也是他们痛斥旧礼教旧制度的武器。她们承载了那些具有边地体验的作家的文化忧思。除此之外,这些边地作家还创作出一群既具有个性又带有共性的边地成熟女性。她们已经长大,褪去小女孩的娇羞,成长为边地妇人,在她们身上彰显出边地的雄强气质与豪放顽强的生命质感。
沈从文擅长用美的笔触写出生的忧伤。他不仅写出了湘西小女儿的纯真而且也刻画出湘西妇人的刚硬。这种刚硬是对礼教杀人的无言反抗与蔑视。《巧秀与冬生》中巧秀的母亲被逼沉潭时没有屈服没有求饶的冷静姿态就体现了一种边地女性的决绝。那种对世俗族规与人性淫威的蔑视使这个形象带有了某种象征意义,一种不动声色的报复,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使得她成为了永恒的静美。而拼命置她于死地的族长在她的阴影中半年后就发疯致死。她终于成功地复仇,将对手送达了死亡的深渊。“生命感觉的动心、清净含虚和冷峻思辨。布伯说,坦诚表露其恨的人,比无所爱也无所恨的人更接近爱。……心无所忧,拒绝灵魂承受无的黑暗,无所住心地把现世中的一切拒斥在个我心意的大门之外。这种生命感觉不是承负而是强化世界的恶,靠无化一切的心智活动来逃避现实恶。”*刘小枫:《拯救与逍遥》,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64页。巧秀的母亲用自己的善无限放大了恶的氤氲,但邪恶的嚣张还是在善的静默中自动消散。《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的夭夭,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仍然散发出十足的女儿气,那颗年轻的心时时在渴望着摆脱既有的束缚奔向更好的世界。沈从文在忧郁和暧昧的感情中塑造了这样一个“美丽得很的生物”*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9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页。。他在惬意的欣赏女性体貌之美的同时也在惋惜命运的残酷。那种对生命的透彻理解体现出一个期盼通过改造人性来获得民族进步的作家的苦衷。
艾芜和沈从文对边地妇人的描写具有相似性,都体现出她们在边地文化空间的洒脱与雄强。他的《流浪人》中塑造了大脚中年女人和她的女儿这两种女性,大脚女人则是着力塑造的形象。她的身上不但寄托着作家对边地妇人的同情而且体现出边地生命的韧性。作为打花鼓的流浪艺人,长年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使她对社会人情世态有着超出常人的切身体会。在荒山野岭的路途中,在几乎是男性天下的流浪者世界中,她褪去了中原女子所有的内秀与温顺,养成了行事豪放的江湖风格。为了适应生存规则,她自动剥离了女性该有的样子,不仅吸烟,而且说的都是惯走江湖的袍哥的行话。作为女性,她也很明白该如何与同行的几个男性旅伴相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她一改小女人的依赖,而表现出大女人的气度,对同行的男旅伴大方友好。可以说,边地特有的自然生态将她们打造得既具有高山的开阔与峻岭的坚韧,也具有男性的粗放与豪爽。作为旧式的女性,她没有一般女性的裹得像粽子似的小脚而是一双能爬山越岭的大脚,这本身就具有多种阐释的可能。现代作家描写女性的脚,往往具有别一番的良苦用心。因为绵延了近千年的裹脚文化曾经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看点”。所以,文学作品中涉及到女性的脚的意象,往往带有特殊的含义。在这里,中年女性的大脚,一方面说明她受汉儒文化的影响较轻,没有遭受到中原裹脚文化的非人摧残;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已经脱离了中原文化的束缚选择了边地来完成生命的旅程。此外,《石青嫂子》和《一个女人的悲剧》也描写了边地女性的坎坷命运,尤其是《石青嫂子》更能体现出边地母亲的坚韧与雄强。石青一家人本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偶然的机会使他们远离家乡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地,在一所官办学校当起了校役。在这里,他们凭借勤劳的双手和农人的韧性建立起自己的新家,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随着抗战的结束,学校的撤离,他们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瞬间被打破。石青连续受到恐吓而离家出走后,整个家庭的重担落在石青嫂子一人身上。地方恶霸、官府势力的联合欺诈让这个原本还能生活过得下去的家庭陷入了困顿。在强权面前,石青嫂子表现出不屈的边地女性的精神,“我就要拿出我们女人的厉害来”*艾芜:《石青嫂子》,《芭蕉谷》,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146页。。面对无端的驱赶与致命的残害,石青嫂子始终表现出一个母亲,一个边地母亲的雄强。她不惧怕生命的威胁,当着地方势力代言人的面严词控诉他们的罪恶。即使最后她们一家被无情地驱赶出来,她依然没有向邪恶势力低头,仍然怀着那颗强悍的心带领孩子们寻找能活下去的“未来边地”。在这里,石青嫂子尽管被邪恶势力驱赶,但没有像祥林嫂们一样被封建强权迫害致死,她是幸运的,也是雄强的。端木蕻良的小说中也描写了一系列成熟女性。她们生活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虽然不能如男人般的纵马驰骋在疆场,但这些母亲们同样体现出草原人特有的豪放和热烈。当然在这其中,作家也不无痛心地写下了这些女性坎坷多舛的命运。这是所有中国旧式女性都有的心灵伤痛,不论是边地还是中原。在这个意义上,边地并非是女性逃离的最佳场所。
现代男性作家创作女性形象似乎格外钟情于对年轻女子的描画。成熟的妇人形象则往往表现得压抑而悲伤。或许,一个美丽而年轻的生命更容易激起读者对审美的狂热,也或许在男性心中永远驻守着一个清纯的丁香一般的姑娘。青春生命的魅力加上男性对女性想象的诗意化放大,使得现代文学的成熟妇人形象无疑就沉重很多。但是边地特殊的文化空间却使得边地成熟女性具有了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指向。她们为了生存自愿或者被迫来到边僻之地,在远离了汉儒礼教束缚的广袤天地中充分彰显自己生命的活力,尽管她们的生命历程并不都是一帆风顺,也或许像巧秀的母亲一样仍然逃脱不了汉儒礼教的绞杀,但是她们毕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在生命的某一段旅程中驻足停歇未尝不可,但是“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页。生命只有在永不停止的思索和探求中才能获得永恒的意义。这些边地女性在看似粗疏荒寒的自然大野中被遮蔽了女性的娇柔,用一种原始而雄强的韧性重新涂抹着女性的天空。
三
无论是边地少女还是边地妇人都是作家边地生命体验的承载体。这些生动的充满了活力的雄强生命为边地的荒凉增添了温度,为大自然的生态之美注入了人性的厚度。她们身上折射出边地文化的驳杂也蕴含着边地文化自由的精神气质。尤其是那些汉族女子,她们既带有汉儒文化的烙印,又接受了边地文化的熏染,呈现出别样的人性特质,也体现出边地文化的复杂特性。
艾芜的中篇小说《芭蕉谷》塑造了一个热辣而倔强的姜姓女子。这个女子居住在中缅边境的克钦山谷里,嫁过四个丈夫,靠开店为生,有四个同母异父的儿女。她凭借坚韧的性格和对生活不妥协的顽强态度在乱世的荒谷中生存下来,其人生充满了艰难和辛酸,带有很强的传奇色彩。芭蕉谷地处深山,环境恶劣,根本不适合女性的生存,但是姜姓女子凭借那种火辣辣的干劲与强盛的生殖能力在这里扎下了根。在她地母般的强势映衬下,与她生活过的男人却个个显得弱小无能。在这里,女性是家庭的顶梁柱,汉儒文化中男权的强势反倒在这边僻之地黯然失色。姜女本身也是多种文化的混合体。她的身上体现出多元文化的交织与互渗,既有汉儒文化势利与严整的一面,也有少数民族文化原始与粗野的一面。在中缅边境这个各种文化形态与自然生态环境交融混杂的地带,少数民族文化、汉儒文化,再加上殖民文化的侵袭,使得各种文化交叉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边地文化。因此,边地人尽管也是中国人,但是主流的汉儒思想已经不再是这个空间占绝对优势的意识形态。相较而言,他们的思想受边地文化的影响较深,思想挣脱了羁绊,行动起来就干脆利落,而且显得蛮性十足。所以,姜姓女子可以连续嫁四个男人,可以抛头露面照顾生意,而不会受到礼俗的谴责。明清以来,汉儒文化要求女子必须从一而终,所谓“好女不侍二夫”。若是按照这个标准,姜姓女子的所作所为都是汉儒文化道德规范中不允许出现的“失节行为”,要受到礼法的严惩。但是,边地宽松的文化氛围恰恰给了她自由释放生命激情的可能,荒劣的生存环境虽然剥夺了她女性的柔情与娇艳,却锤炼了一颗强悍硬朗的心。中国现代文学女性形象谱系中由中原女子“三寸金莲”的弱不禁风到健硕肥大的大脚女人,边地女子诠释出边缘生命的别样风致。应该说,边地小说创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女性形象构建贡献了别一番的风致。粗皮大脚的边地女性与摩登时髦的都市女性各具特色,豪放强悍的边地妇人与温婉和顺的中原母亲都是中国女性的代表。虽然,文化空间的巨大差异造就了这些不同外貌特征与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但是,恰恰是这些粗野奔放的如荒草般生长的“野蛮女人”却放散出迷人的人性之美与真纯的人性之真。因此,当这些可爱而又可敬的边地女性出现在现代文学的视野中,无疑是带来了清凉的边地之风,这让看惯了满带着脂粉气与俗气的内地女性的读者感受了不一样的震撼与感动。
蹇先艾在《血泡粑的典礼》中深情刻画了何太太这个感天动地的边地女性。她那种舍生忘死而桀骜不驯的血性表现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完美放射,体现出作家对边地精神的由衷赞美。何太太这个形象承载着作家深刻的文化意蕴。作者颠覆以往塑造女性的主流叙事规范,完全背离传统的汉族女性柔美、温顺的伦理,将她刻画成既丑陋无比又严厉冰冷的女魔头似的人物。她刚毅的个性和雄性的外表都使其体现出一种“类男性”的大女人特征。或许,在神秘莫测的自然面前只有这样的外貌描写才能更契合边地文化的气质。在一个汉苗杂居且民族关系较为紧张的地区,也只有这样的女性才能预示出边地文化蛮荒和复杂的特性。作家将她放置在边地文化空间赋予其鲜活的个性特征,涂抹上闪亮的生命底色,使之成为最靓丽的边地女性。她决绝刚强的个性和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与其他汉人的懦弱胆小构成强烈的审美反讽。她毫不畏惧强暴,在处理汉苗之争中体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其大义凛然的英雄举动反衬出苗人看似野蛮凶狠实则虚弱不堪,这更加升华了她的人格魅力。作为有骨气的汉族人,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宁死也绝不愿意向苗子发出屈服的哀嚎。小说中,汉人的屈服与苗人的团结一心形成鲜明的对比,自诩为“上等人”的汉人在苗子的围攻中暴露出了懦弱和虚伪的本质。汉儒文化实用功利主义思想支配下的汉人的背叛与溃逃在这个小说中遭到了无情的鞭挞。何县官夫妇的惨死不仅仅代表了那个时代民族冲突的悲剧,同时也表明汉民族道德重建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可以说,作家是带着浓郁的忧愁通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来进行深刻的文化反省。边地传奇笼罩在鬼魅的虚幻中更凸显出其精神的沉重与荒凉。这种忧伤应和着中原大地的召唤共同描画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蹇先艾借小说表达了对汉儒文化的痛心,揭示并批判了汉民族精神道德的退化,而何太太做鬼也要讨回公道的执著又体现出中国人对来世复仇的向往。作者不无深意地让何太太这个汉族女性承担起汉族精神雄起的重任,体现出边地文化向母体文化靠拢的心态。汉奸/民族英雄,汉人/苗子,边地/中原、女性/男性,这些两两相对的概念正暴露出作者思想深处的矛盾与忧郁。他悲怆而富有深意地提出汉苗民族之间的仇恨冲突及汉人精神失落的问题。究其根本,不同民族的矛盾冲突实则是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而造成的。但是,如果将这些问题放置在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这个大前提下来看待,就能够最大程度地消除文化隔阂,进行对话交流。或许,荒凉的边地只有拥有了平等对话的可能才能够彰显出边地与中心的二元互补关系,也才能让这些平凡而伟大的边地女性生活得更加温馨而亮丽。
虽然边地作家批判汉儒文化的功利与压抑,但是边地并非净土,边地文化中也存在功利世俗的一面。《普姬》中的花苗女孩就是一个被功利文化吞没了的女性。她是一个成熟而带有自然魅力的边地女性。“和其他的花苗姑娘一样的有一个不很高的早熟的身体,一张黄而平扁的‘日本妇人型’的脸,一双黑而圆的大眼睛,一对高耸丰满的乳房,终年不著鞋袜的脚有五个短而齐整的脚趾。”*蔡希陶:《普姬:一个花苗姑娘》,《文学》月刊,1933年7月1日第1卷第1号。显然,这是一个健壮而早熟的少数民族女孩子。终年不穿鞋袜的脚表明她的生活原始而又艰苦。宽大的脚板与自然发育的身体是她们引以为豪的资本。在采花山*采花山是苗族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节日,也是苗家青年男女相识和恋爱的重要场合。一般每年正月初二至初六举行。苗族人非常重视采花山这种民族风俗,因此非常隆重。年轻的男女在采花山的仪式上用对歌的方式来寻找自己的意中人。的仪式上,她那富有旺盛生殖力的躯体和热情似火的歌声尽管吸引了很多男性的目光,但是她并没有得到自己的意中人。虽然她看中了寨中著名的美少年富之磨,但是富之磨家境贫寒,不足以替她家还债,所以,普姬最终无奈地选择了样貌并不出众但富有的伽莫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花苗地处边地,受汉儒文化的影响甚少,但是面临物质利益和纯洁爱情的冲突时,爱情最终也是黯然退场。可以看出,在现实生存与浪漫爱情之间,横亘着的物质鸿沟始终制约着各民族人们。这是爱情的无奈和悖论,也是制约人类解放自我的精神枷锁。
综合来看,不论是满带着“女儿性”的边地女孩还是雄强刚硬的边地妇人,抑或是承载双重文化的边地女性,她们都是边地文化孕育出的生命个体,虽然不免留存着汉儒文化的印迹,但是边地文化自由、放达的精神因子在她们身上表露无遗。边地文化就像是渗透进这些边地人血管中的血液中一样,流淌在每一个边地人的生命体内。在边地,没有过多的繁缛礼节,没有繁杂的纲常规教,只有最大程度的发挥生命的自由与最大限度的张扬人性的纯美。纵情驰骋在旷野和深谷是每一个边地女儿心中最美的梦幻。奔放无羁的玩笑揶揄,甚至是粗俗卑下的话语都带有边地的壮美;不求安稳的冒险精神,不愿为强权低头的“荒唐”壮举,在体现边地文化狂放不羁的野性气质。中国现代文学因为有了这么一群风格各异的她们而更加具有了独特的民族性与多样的文化特质。在某种意义上,这些雄强的边地生命昭示出中华民族不竭的精神动力,铸就了不屈的民族魂魄,塑造了昂扬向上的民族风貌。这些也必定是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需要重新激活的民族符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