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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下游吴越文化中的田歌

2018-04-11

大连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吴歌稻作吴越

(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101)

长江下游地区大致等同于吴越文化的区域范围,早在三十多万年前,原始人类已在宁镇山脉①宁镇山脉即江苏省内南京、镇江间的一条山系,在长江南岸。地区活动。旧石器时代晚期,率先进入杭嘉湖平原和长江三角洲边缘地带的江苏下草湾人、溧阳神仙洞人、丹徒高资人等创造了制作陶器的初期生产方式,甚至也可能产生了原始农业活动②在溧水神仙洞和太湖三山岛发现过已经细化的遗存旧石器或人类谷歌以及大约一万年前的陶制品。,此后在本地区(太湖流域周围)发展起了以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③良渚文化是环太湖流域分布的新时期晚期文化,距今5000年左右为代表的诸多史前文化,它们逐渐成熟的制陶业、水稻种植业表现出强烈的区域文化特色。在源远流长的史前文化基础之上,春秋战国时在这片土地先后崛起吴、越二国,两国受地理位置影响,在语言、文化、生活习俗上交流融合现象颇多,因此统称这一带的文化类型为吴越文化。此区域内的传统音乐也正是在吴越文化的基础上逐渐形成并走向成熟。

一、吴越文化与稻作文化相融

广义来说,吴越文化可指存在于先秦时代吴、越立国地区的一切文化现象。一般文化区的划分边界都不是很精准,但文化区整体特征的形成是由地理因素与历史原因造就,所以又相对较为稳定。长江下游地区,从新石器时代以来文化面貌相对一致,在这样一个大文化区内,中心区的文化面貌又更加典型。西周时期,吴文化的中心在宁镇,时至春秋,吴越文化由宁镇逐渐扩大到太湖流域④太湖流域主要包括苏南、浙北、上海西部地区,此后都是以太湖流域为中心不断向周边延伸。19世纪后,吴越文化的精英向上海聚集,上海便成为其文化中心点,并向西作扇形辐射[1]。从地理环境上看,这里是一个典型的水网地带,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农业类型以种植水稻为主,稻作劳动一直是当地人最主要的生产活动,其农业经济的不断发展为田歌的流传和繁荣奠定了深厚基础。

姜彬先生在《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2]中对“稻作文化”一词做过详细的解释:文化学上所谓的“稻作文化”,用最简单的话来说,除了从考古学和自然科学上研究水稻主体和它生产上有关的一些技术问题,以及它的起源、流变等等之外,还包括由于水稻生产而影响所及的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产中种种习俗,稻区人的性格、爱好以及文化心态等等。一句话,包括由于水稻生产发生出来的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

由此可见,田歌这种音乐形式也是包含在稻作文化之中的,对于稻作文化的认识有利于我们对田歌这类稻作歌谣进行深入研究。

二、吴歌与田歌的关系

《楚辞》中有对吴歌最早的文献记载:“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歈即歌也[3]。左思《吴都赋》“荆艳楚舞,吴愉越吟。”吴越两国同处长江下游地区,语言相似,习俗、文化都有交融合流的现象,吴愉、越吟为吴越歌谣,在历史上统称“吴歌”。汉魏以后,江汉流域的故楚之地和长江下游的吴越地区歌谣亦比肩共举,统称“吴声西曲”。吴越地区自古以来一直是经济文化活跃之地,吴歌的发展也经历了两个繁荣时期。一为东晋、南北朝时期,此时是南方经济大发展时期,政权皆建都在建业、建康(今南京)。《晋书·乐志》有所记载:“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梢有增广。”可见东晋以后吴歌流行繁盛。后来这些歌曲大部分收录在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第二个繁荣时期为明代,明人叶盛曾在《水东日记》中记录道:“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为唱山歌。”此时吴越歌谣主要收录在文学家冯梦龙编纂的《山歌》中,他收集的300多首歌谣真实地再现了明代时期吴歌的原貌。歌集共分十卷,分别为私情四句(一)、私情四句(二)、私情四句(三)、私情四句(四)、杂歌四句、咏物四句、私情杂体、私情长歌、杂咏长歌及桐城时兴歌。最后一卷记录异地民歌,其余各卷按照题材和句式结构划分,多为四句体,少部分为“杂体”和“长歌”。明代吴歌承前启后,之后清代、民国直至20世纪八十年代《五姑娘》《庄大姐》《白杨村山歌》等长篇叙事歌的发现,也都证明吴歌在历史中源远流长。

对于“吴歌”的概念,学者们各持己见,目前无定论。大部分人认为“吴歌”是根据地域划分而得此称谓,如顾颉刚先生所言“吴歌的地域包括差不多现在说江浙话的区域都是……大致自江以南,自浙以西都包括在内;所谓吴歌便是流传于这一代小儿女口中的民间歌曲。”姜彬在其论著中的观点基本与顾颉刚先生相同,认为吴语区域人民口中的民间歌曲都属于吴歌[4]。钱小柏先生认为:“吴歌就是用吴语、吴音歌唱的,流传于古今吴越一带及其附近吴语地区的民间歌谣,包括一切吴歈、越吟在内。”过伟在《吴歌研究》中写到“吴歌指汉语吴方言区的歌谣。吴方言区包括今江苏、浙江、上海两省一市。”钱正先生认为:“’吴歌’是一个文化概念,应该理解为’吴语之歌’”。

还有些学者认为“吴歌”只是指代一个歌种,马骧认为:“山歌、小调、号子、儿歌…….在这多种民歌品种中,只有一个品种是‘吴歌’那就是山歌…….吴歌是‘吴地山歌’的简称,而不是‘吴语区域民间歌谣’的简称,它是一种歌种,而不是一个民歌‘体系’。”聂付生在《冯梦龙研究》中认为“山歌与‘吴歌’只是概念大小的问题,其实质完全一样”。笔者以为,古吴越的疆域随着时代发展领土边界是有较大变化的,如果以“吴越之地”来概括,那“吴歌”的概念就会模糊不清,所以大部分学者以吴语方言区来定义会更加明确一些。综上所述,吴歌的主体即为山歌形式,且吴歌的中心确定为太湖周围,即如今的苏南、浙北及上海西部。

那么在上海地区流传的田歌又与吴歌有着怎样密切的族属关系呢?当地某些学者根据此地的地理特征以及马家浜文化⑤马家浜文化是长江下游地区新时期时代的文化类型,主要分布于太湖地区,年代约始于公元前5000年,距今约7000年,到前4000年左右发展为崧泽文化。、崧泽文化等与稻作生产有关联的文化类型的发掘,推测田歌的原始形态也许在几千年前,随着栽培水稻农业的产生就已经被人们创造出并流传于民间了。当然,如果此推测属实,它可能也只是像田秧号子一般,是先民在田间劳动中为了配合劳动节奏而随口喊出的,并不存在情节内容和抒咏性。太湖流域的人们也将田歌称之为“田山歌”,此地为江河纵横的平原地区,这样的称谓实际上并不是指演唱者在山上演唱,而是想表明在野外、室外演唱的意思,实则多在水田中歌唱。

冯梦龙《山歌》只记录了歌谣,没有任何曲谱资料,所以只能从歌词结构和题材内容方面来找出两者之间的共通之处。《山歌》中有六卷为四句歌谣,类似如今上海田歌中的四句头小山歌,而“长歌”的结构相当于“田山歌”(大山歌),篇幅长大,歌词甚至多达上千行。郭茂倩《乐府诗集》及冯梦龙《山歌》中的吴歌大部分题材与爱情相关,而在田歌的题材中,情歌同样比比皆是,与冯氏收集的“私情类吴歌”相似的如《五姑娘·结识私情》(青浦)、《结识私情隔条街》(奉贤)、《私情山歌》(嘉定)。以下是青浦区流传的小山歌《郎唱山歌像铜铃》与冯梦龙《山歌》中收集的吴歌《山歌·唱山歌》的对比:

郎唱山歌像铜铃,下风头阿姐要来听。(《朗唱山歌像铜铃》)

郎唱山歌响铃铃,北塔寺造起两三层。(《山歌·唱山歌》)

20世纪50年代后搜集的一批吴地歌谣作品集中,情歌仍占极大的比例。吴地的情歌之所以如此兴盛,与当地山清水秀的地理环境、富裕丰饶的经济文化与社会风尚等方面都有十分亲密的关系。当地人民表达爱情的方式相对北方人而言,更为细腻缠绵,这是造成吴地多情歌的重要社会条件。另外在冯《山歌》集中有许多咏物类吴歌,展现了吴地的民俗风情,长江下游地区的田歌至今也存有很多类似题材的歌曲,如《十二样棉花》《十杯酒》《十杯茶》等。

以上所述有关吴歌的历史发展、题材内容、风格特点,对长江下游田歌的历史研究有许多帮助与借鉴,两者关系密切相辅相成。

三、上海地区的田歌记忆

上海地区的田歌主要分为两类即小山歌和田山歌(大山歌),小山歌多为一人演唱的四句头山歌,田山歌多是由歌班来演唱。小山歌流传范围较广,在上海各区县几乎都有分布,如奉贤区小山歌《春耕》、宝山区《莳秧歌》等。而田山歌在上海的流传区域主要集中于西部,包括青浦区、松江区、金山区、奉贤区四区。之所以田山歌多流传于西部地区,并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而是由这一区域的地理环境、劳动方式和文化条件所决定的。从地理环境方面来看,这一带是典型的水网地带,河流纵横交叉,稻作文化底蕴深厚,这是大山歌能够源远流长持续传承的首要条件,更是其形成形式丰富、歌手众多、歌班发达等特点的必需条件。从劳动方式上来看,这一地区集体劳动形式较多,农忙季节当地人常以相互换工的方式,聚集在一起从事耘稻、耥稻等农务,这是此地歌班众多的主要原因。另外在闵行、嘉定,宝山等区,也有一些领和形式的田歌流传,只是不如前几个地区典型。这些地区的人将演唱田山歌称为“喊山歌”或“响山歌”等。

长江流域两岸田歌流传甚广,凡插秧、薅草、耘稻、耥稻、车水,必有田歌相伴随。稻农说:“插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可见这类体裁具有很强的功能特征。虽然田歌伴随劳动演唱,但它与完全受劳动节奏支配的“号子”不同,其形式更为自由多样。它可以由劳动者个体伴随劳动而唱,也可以由头歌手带领稻农一领众和演唱,还可以完全由半职业的歌班站在田头演唱。种稻劳作时间一般较长,为了配合劳动时间许多小山歌不断扩充发展,逐渐形成了了田山歌(大山歌)的形式。每首田山歌可以用多种不同歌调串联在一起演唱,较长的田山歌有时需一小时左右才可唱完。

青浦当地流传着一个稻农们唱田歌的民间故事,当年乾隆皇帝所乘龙舟从金山寺出发经过苏州,行到青浦福泉山时,突然田野里传来一阵多人一起“哎嗨….哎嗨….”的声音,时高时低。皇帝十分好奇,问大臣:“这是什么声音?”这位官员明明知道是种田人在田里劳动时演唱的田歌,却因看不起种田人便回答:“这是田虫在叫。”皇帝心想田虫哪会有如此大的声音,于是便对他说:“捉一只来看看。”大臣没法,只好差人到田里带来一位唱田歌的人。乾隆皇帝见带来的是一个人,便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在田里叫呢?”种田人很害怕地答道:“小的们不是在叫,而是在唱田歌。”皇帝好奇,要他再唱一次,随后这位稻农唱了一段高亢的田歌,皇帝一听倒是觉得新鲜并点头称赞,“快起身,田歌很是稀奇,可还有人说你是田虫叫呢。”[5]虽然这段历史的真实性无法考证,但它给后人留下了关于清代人唱田歌情景的想象空间。众人齐唱的歌声也反映出那时人们已有搭班在一起演唱的习惯。

上海地区唱田歌最热闹的时节集中在每年农历六七月,此时农活最多,众人忙于耘稻、耥稻。农民在田间弯腰劳作时,排成一排,边唱边。另据青浦当地老人回忆,每到种植忙季,当地田歌班会被富裕人家特意请去唱田歌,来激发为其种田的人的劳动热情。演唱场景一般是头歌手站在田头,敲打锣鼓(也有不用锣鼓者),随后领唱头歌,其他几个歌手随着接唱。由于种田劳动需要从早到晚进行,因此田歌班的歌也都要唱上一整天。歌手还常常会唱一些有趣的故事,或临时编唱一段笑料,以取悦劳动的稻农。有时他们也会发号施令,指挥大家休息或变换劳动的位置。

夏日时节,上海很多村子中流行一种民间习俗,人们于晚饭后聚到一家的屋前场地上,把芦柴皮和干草扫在一起,用火焚烧,俗称“做蚊烟”,用来驱赶蚊虫。随后左邻右舍聚集而来、同唱田歌,可以互相交流曲调,也可联系配合演唱田山歌。农闲时,一些田歌能手会三五成群相约到镇上的茶馆,饮茶时相互讲述新学的田歌内容。中华民国二十三年编纂的《青浦县续志·杂记》中就有“唱田歌悠扬赴节,声闻远近”的记载,也是对当时歌唱景观的概述。

综上所述,几千年来,稻作生产是江南地区的主要农业经济类型,吴越文化也一直是此地精神文明的依托。田歌早已与稻作文化、历史文化相融合,伴随吴地人民经历着多次社会变迁,一直传承至今日,田歌班的歌唱景观也早早进入了人们的记忆。

[1]董楚平.吴越文化概述[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2).

[2]姜彬.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3]许慎.说文解字[M].中国书店出版社,2015:1.

[4]姜彬.江南十大民间叙事[J].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6.

[5]曹伟明,蔡丰明.上海田山歌[M].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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