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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经典化”问题的哲学反思

2018-04-11王寰鹏

东岳论丛 2018年2期
关键词:文学作品文学

王寰鹏,张 洋

(1.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经典是文学发展史的流传物,是文学发展历程中最醒目的标志。文学经典具有不确定的命运,它可以被广泛阅读,也会引发持久争论,它可能被颠覆,也可以被捍卫。文学经典能够实现跨时空的意义再生和繁衍。每个社会都离不开文学经典,当前学术界关于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讨论恰恰表明文学经典对社会不可或缺的意义。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议题实质上是对新经典匮乏与渴望新经典面世的焦虑的折射。在讨论当代文学经典化时,有几个问题需要作为大前提首先搞清楚。如,文学经典的本质是什么?成为文学经典的条件有没有本质的规定性?文学作品被锤炼成经典的过程有没有必然规律?不首先弄清这些问题,关于当代文学经典化问题的讨论就难以步入正途。

毫无疑问,文学经典肯定是一种被选择的结果。那么,被选择的标准是什么?或者说这个筛选机制有什么本质特征呢?“那些大作品或‘经典’著作是经过了其感染力或‘原因’的连续不断的变化才保持住它们的文学史地位的。”①[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原理》,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85-286页。这就是说,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文学经典要有持久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感染力,文学经典化的原因是复杂多变的。没有人能否定《诗经》是经典。诗经中有什么区别于同时代其他诗歌的本质的东西呢?《诗经》是它所处时代最有代表性的、被传诵下来的作品。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②《论语注疏·阳货第十七》,见《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9-270页。《毛诗正义》这样说《诗》的功能:“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③《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李学勤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页。前人对《诗》之功能的论述似乎还不能完全被否定。孔狄亚克也说过与此类似的话:“故诗歌和音乐之所以得到培育,仅仅是为了教人认识宗教,知晓法律,以及用来纪念伟人们及其对社会所建树的功绩而已。……既然书写尚未发明,诗歌就是人们用以为自己服务的唯一方法了。所以,一切的古代的遗迹也证明,这些艺术在其刚诞生时全是用于教育人民的。”*[法]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洪洁求,洪丕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81页。《诗经》里面有伦理、正义、反抗、劳动、宗教、情爱与风俗等,它不仅是一种古老的有韵文体,而且是彼时的生活感受与最简朴的语言形式相结合的产物。希腊神话是经典,因为它是古希腊人的精神寄托和生存方式。古希腊人不是在刻意地编织神话,他们就生活在神话之中,某种程度上神话就是他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从这个角度看,文学经典就是人类认知世界、组织生活、表达自己的重要作品。正像《诗经》和希腊神话一样,经典必定是一个强大、持久的话语场,如果一部作品不具备这种功能,也就很难被称为经典。历史上很多作品曾经引发接受狂潮,但却不能成为跨时代的话语场。比如历史上许多宫廷诗歌、勾栏艳词就是很好的例子。《堂·吉诃德》以前的欧洲骑士小说也是典型的例证。故此,我们可以初步得出这样一个认识:经典的生成必须经由广泛的阅读接受,但是,仅有阅读是不够的。经典必须具备跨越时代被接受的品质。那么这种品质又是什么呢?T·S·艾略特认为,经典作家作品应当具备成熟的心智、成熟的习俗、成熟的语言、完善的共同文体和广涵性。他所说的广涵性是指“经典作品必须在其形式许可范围内,尽可能地表现代表本民族性格的全部情感。它将尽可能完美地表现这些情感,并且将会具有最为广泛的吸引力:在它自己的人民中间,它将听到来自各个阶层、各种境况的人们的反响。”*[英]T·S·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01页。他心目中真正的经典作家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伽达默尔认为经典作品具有传承文化传统的功能:“文学其实是一种精神性保持和流传的功能,并且因此把它的隐匿的历史带进了每一个现时之中。”而那些“‘古典作品’的复制和保持的整个结果,乃是一种富有生气的文化传统,这种传统不只是保存现存的东西,而且承认这种东西为典范,把它们作为范例流传下来。”*[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11页。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显然受到了T·S·艾略特的启发和影响,他认为是原创性或陌生性成就了经典,他说:“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完全被我们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经典的陌生性并不依赖大胆创新带来的冲击而存在,但是,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争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第5页。布鲁姆认定莎士比亚和但丁是西方经典的核心,莎氏获得经典地位的原因在于其普遍性和原创性,新老经典之间是一种充满焦虑的竞争关系。还有学者从经典与权力的关系来界定文学经典,如英国学者弗兰克·克莫德,他认为:“经典与权力是同谋。经典是有用的,因为它们可以让我们以别的方式去处理难以处理的历史沉积物。”*[英]弗兰克·克莫德:《经典与时代》,阎嘉主编:《文学理论精粹读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不管从哪个角度界定文学经典的品质都有可能存在例外,因此,最好的办法是从文学经典的客观表现上来把握它:它能够穿行于不同的时空且能够历久弥新地产生感染力,围绕它可以不断地生成新的话语、不断地有意义的增生和繁衍,即围绕文学经典不断地有新的意义事件出现。

文学经典能够助力于社会活动,人们可以通过借用或质疑经典的方式来推动社会实践。经典与民族精神、时代精神有密切关联。有时文学经典被批判性地质疑,是为了通过质疑它而创立新的精神秩序;有时文学经典被重新推介,是因为它的思想内涵对当下社会仍然起作用。文学经典是文化构成中不可替代的要素,它参与了塑造人的精神气质的过程。文学经典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条件之一。在人们的行为方式、价值取舍中必然有文学经典潜移默化的影响。借用布迪厄的概念,我们可以说文学经典是塑造人们的“性情倾向系统”的有效的精神范本之一。“行动者是通过将一定类型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予以内在化的方式获得这些性情倾向的”*[法]布迪厄,[美]华康德:《实践与反思》,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页。。阅读必须通过个体的行动而实现,但阅读不是与社会、经济条件毫无关系的行为,阅读的“闲暇”是一种社会性的时间,所以,在思考经典形成问题时,不能把经典赖以生成的重要条件——“阅读”抽象为与社会、经济等完全无关的行为。希腊神话、《圣经》影响了欧洲人的精神气质;《浮士德》造就了德意志民族的精神面貌;《论语》、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风貌。上述结果都是通过社会化的接受而实现的。阅读是造就经典的第一阶段的活动,它是一种标准的社会活动。否定文学经典有时就意味着否定以往的社会实践。文学经典如影随形地与当下人的社会生活发生关联。称得上经典的文学作品还必须能够丰富民族文化、巩固民族传统,进而影响人的心灵结构,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社会,更好地进行社会交往。文学经典不但能够丰富和创新文化传统,而且同时也是推动文化实践的力量。比如,《水浒传》《西游记》对中国人反抗强权、追求真理与正义的行动就有着不可否认的作用;《三国演义》对民本思想的传播、战争智慧的培育也是无可替代的。

现代经典比古代经典更容易遭到质疑,这是因为经典化是一个持久的不断进行的过程,而不是一劳永逸的加冕仪式。现代经典把一种叫做“现代意识”的东西带入到文学作品中。现代意识的介入使文学经典化出现了更为复杂的情况,比如,现代文学经典出现了模糊化、不透明性和多义性,这正是罗兰·巴特所说的“古典写作”与“现代写作”的区别*[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伴随而来的则是对现代经典的认同出现了更多的分歧。虽然现代文学经典化进程更为艰难,但在现代经典的炼成中,经典本身与现代人精神结构的切合却是根本的原因。现代文学经典的心灵探险实现了精神对物质的超越,某些现代主义文学经典不仅是精神溢出物质的作品,有时还是精神与物质分裂的作品。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的这种特质,恰恰与现代人的精神状态相吻合,正是现代人的精神状况造就了具有现代精神的文学经典。《狂人日记》《阿Q正传》显然具备了超越时代的力量,它们之所以至今仍不过时,是因为其精神仍具有现实意义,没有它们就很难有现代国人的精神面貌,即使今天我们也不敢说已彻底超越了狂人和阿Q。

众多事实表明,文学经典的生成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内部问题,而是一个社会伦理问题。“世界上伟大天才的最出色的作品或成就并不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千万人,由于有共同的推动力,像一个人似地进行了广泛的社会劳动而取得的。”*[美]爱默生:《莎士比亚;或诗人》,姚永彩译,载《十九世纪英国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7页,第168页。爱默生此论对说明经典的生成格外适合。他指出《圣经》《吠陀》《伊索寓言》《天方夜谭》《熙德》《伊利亚特》《罗宾汉》、莎士比亚的戏剧等都不仅仅是个人努力的结果,“创作这些作品时,时代在思考,市场在思考,石匠、木匠、商人、农民、花花公子都在为我们思考。”④[美]爱默生:《莎士比亚;或诗人》,姚永彩译,载《十九世纪英国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7页,第168页。由此不难看出,文学作品必然要溢出文学之外并与社会互动,才能获得经典的地位。在一部作品成为经典的过程中,伦理的力量是最终的决定性力量,即便在这个过程中不能缺少对文学性、审美价值的鉴别,伦理的力量也是最终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力量。社会性的意义的生成及其繁衍才是生成经典的根本依据。正如萨特所说:“作家是与意义打交道的。”“语言是行动的某一特殊瞬间,我们不能离开行动去理解它。”*[法]萨特:《什么是文学?》,《萨特文论选》,施康强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4页、第101页。要想到纯形式中去寻找经典何以生成的依据是非常困难的。在中国明清小说的经典作品里,哪一部没有伦理的问题呢?司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经典名著中哪一部与伦理问题无关呢?伦理是一种实践理性,文学经典实际上就是实践理性的最生动的感性显现。康德给“美”下过好几个定义,其中之一就是“美者是道德上的善者的象征”。他还说:“鉴赏在根本上是道德理念的感性化(凭借对二者的反思的某种类比)的评判能力”*[德]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李秋零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8页、第371页。。文学经典化是一种在群体的平均鉴赏力作用下的机制。《赵氏孤儿》《窦娥冤》《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金瓶梅》等都可以说是关于伦理问题的经典,这样的表述应该是安全可靠的。我们说伦理是导致文学经典生成的决定力量的另一个理由是,文学经典的确立与社会伦理的变迁密切相关。人类伦理、正义的目标有多重层次,在现实生活中它们是有轻重缓急次序的,这种次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特定时期、特定境况下,某些伦理价值必定先于其他伦理价值而被优先考虑。如在民族矛盾尖锐的时期,民族生存一定会被作为最高的价值而处于优先位置。休谟说:“民族的安全是至高无上的法律;一切其他特定的法律都隶属于它,依赖于它;如果在事物的通常进程中,这些特定的法律受到遵循和尊重,那只是因为公共的安全和利益通常要求如此平等和公正的一种管理。”*[英]休谟:《道德原则研究》,曾晓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48页。黑体字为原著所有。在和平时期,这种伦理目标的次序将发生变化。伦理次序及其变化对筛选经典、看待经典具有不可否认的作用。伦理位次对经典的生成作用是一种历史性的作用。有时生存是首要的伦理需求,有时生存只是次要的伦理需求,两种情况下最可能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是不一样的。阶级矛盾突出的时期,表现阶级对立主题的文学作品更有可能成为经典,如左翼文学经典;革命历史时期,表现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则最容易成为经典,如当代文学史上的红色经典。“评价文学的标准不可能仅仅来自文学本身,还来自文学赖以生成的社会,中外文学的发展史已经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红色经典的本质特征应当在这种观念下被认知。”*王寰鹏:《论红色经典长篇小说的意义建构与文学性表征》,《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文学史成为科学的历史,而不是静态的作品展览。文学经典的当代命运亦与这种伦理位次的变异有关,且与现代社会进入了伦理争持、道德论争处于“合理地无终止性”的发展阶段有关*[美]A·麦金泰尔:《德性之后》,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页。。多元化的价值追求会进一步加剧各种伦理位次的不确定性,相应地也会导致文学经典遭遇“解构”或“捍卫”的危机。

当文学作品成为经典它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知识。这种知识不同于纯粹科学知识,但它同样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知识成果。如果要否认文学是一种知识,首先要否定文学具有认知功能,但文学的认知功能是无法否定的,文学的审美功能与认知功能是分不开的。

人类知识有很多不同的类型,缺少哪种类型,人类社会都不可能延续到今天。文学知识的独特性在于它是始终伴随感性(情感、形象)的知识。自然科学知识是开始于感性显现于理性的知识,文学知识却是由感性开始并始终伴随感性、同时又不缺少理性的知识。文学知识是处于感性与理性交汇点上的一种知识。文学知识的这种特征是由人性的复杂性所决定的。文学是关涉并兼顾人性的多个方面的知识。哲学、历史、政治、伦理、社会学都有人性的基础,但是在它们被接受的过程中,情感伴随的特征并不像文学那样强烈。在上述社会学科知识的生成过程中,理性的判断是最终和最重要的依据。在文学活动中,感性冲动是第一动力而且是持续的动力,这在创作与阅读中都有明显表现。可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说感性是造就文学经典的唯一根据。在此,我们必须对“文学活动”与“文学经典化”作必要的区分。文学活动是一种人的社会活动,文学经典化则是一种知识生成的社会机制。沉默的文本不可能自己成为经典,文学作品只有首先成为社会化精神产品,它才有可能成为经典。从知识构成的角度看,那些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首先要源于感性经验,这一点与自然科学知识没有什么区别。符合人的感性的感知形式是文学作品成为经典的第一环节的要求,这一点并不存在争议;但是,仅仅停留在这个环节并不能生成经典,就像仅仅停留在感性经验并不能获得任何知识一样。文学经典的筛选机制中必然要有理性的加工和过滤。即使在作为众数的读者群的阅读中,也有潜在的理性判断在起作用。在文学作品的阅读中,个体读者不可能只调动感性的认知形式,群体读者更不可能只遵循感性的法则。即便是纯粹的文学形式也是社会化的东西。伊格尔顿说:“一个作家发现手边的语言和技巧已经浸透一定的意识形态感知方式,即一些既定的解释现实的方式;他能修改和翻新那些语言到什么程度,远非他的个人才能所能决定。”*[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0-31页。妄言文学经典只凭借感性或形式而生成的说法,纯粹是欺世盗名的巫术。我们无法衡量在个体文学阅读中有多少理性参与的成分,但是,我们却可以断言,在成就文学经典的群体阅读中必然有群体的理性参与其中。

在文学经典化过程中有潜在的判断,这种判断不是对与错的判断,不是个体趣味的判断,不是工具理性的判断,而是一种价值理性的综合判断。读者在接受文学作品时,不仅需要感性的参与,还需要知性、理性的共同参与。正是在感性、知性、理性的综合参与中,经典才最终得以诞生。从这个角度看,再具有权威的个人也不可能决定哪部作品是经典,哪些作品不是经典。一定程度上,文学经典就像自然科学的规律一样,它只能被“发现”而不能被“发明”。文学经典作为一种价值理性的产物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是某个权威人物专授的称号。真正的文学经典只能在人类的社会实践中被生成,却不能被指定。文学经典是具有先天品质却只能后天生成的一种不断生长的知识。《包法利夫人》刚面世时并没有受到读者青睐,作者甚至陷入了一场有碍风化的诉讼案,而同期福楼拜的朋友费多创作的《范妮》却风靡一时,“《包法利夫人》初问世时,比起费多的小说《范妮》一年发行十三版来,仍然大为逊色。”*[德]H·R·姚斯 [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页。但最终前者成为了经典,后者却早已被人遗忘。这个例子很能说经典生成的机制,在这个机制中,最核心的要素并不是阅读,而是作品固有的符合价值理性的品质。文学经典也不是个体趣味所成就的产物。趣味在文学的接受过程中当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趣味也不是纯个人的东西,它也是一种社会现象。伽达默尔早就明确指出:“趣味概念无疑也包含认知方式。……按照其最特有的本质来说,趣味丝毫不是个人的东西,而是第一级的社会现象”*[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着重号为原著所有)。。人们之所以愿意阅读文学作品,是因为通过阅读作品实现了一种最高级别的社会需求——趣味的满足。文学经典是最大限度地满足伽达默尔意义上的“趣味”的作品。由此可见,绝不是读者的趣味选定了文学经典,而是文学作品符合了接受者特定历史时期的感知形式,它才自然地成为了经典。经典是符合人的认识形式并被提升为通行知识一类作品。文学经典社会知识之一种,不是个体趣味选择了文学经典,而是知识的生成机制造就了文学经典。文学的经典化实质上就是一种知识生成的社会机制。

我们还可以在“写作”概念下讨论文学经典化问题。罗兰·巴尔特之所以把“写作”作为其批评理论的核心概念,是因为“写作”这个概念具有深刻的社会学意义。在这一点上,罗兰·巴尔特与伽达默尔是一致的,伽达默尔说:“毫无疑问,文学作为阅读的对象乃是一种后来出现的现象。但是,文学这词不是指阅读,而是指书写,这绝不是没有理由的。”*[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第210页。罗兰·巴尔特把写作看作是一种“形式的伦理”,其实就是一种有关“社会性场景的选择”。根据罗兰·巴尔特的观点,“作家不可能对文学消费的客观材料做任何改变”,所以他才要到语言的根源处去追求一种“自由的语言”;但是,这种“自由”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不同的限制,“作家并未被赋予在一种非时间性的文学储备形式中去进行选择的自由。一位作家的各种可能的写作是在‘历史’和‘传统’的压力下被确立的:因此存在着一种写作史。”*[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第12页(着重号为原著所有)。罗兰·巴尔特的“写作”概念不仅揭示出作家从事写作活动的历史状态,而且说明了写作成果的限制性。在写作概念之下,我们可以暂且搁置审美价值、文学性的争论,而直接把写作看作一种形式性空间,这种形式性空间是由语言结构与风格搭建起来的。有些写作成果在其生成时代不一定被认为是文学作品,在另一个时代却有可能被认定为是文学作品,反之亦然。“某些文本生来就是文学的,某些文本是后天获得文学性的,还有一些文本是将文学性强加于自己的。从这一点讲,后天远比先天更为重要。重要的可能不是你来自何处,而是人们如何看待你。”*[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1页。由此看来,写作成果的文学性特征是不固定的,相对固定的是写作活动的社会特征,因此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并不能仅仅从含混不定的文学性或审美价值来考察。《史记》一开始并不被看作是文学作品,但后来它既被看作史学经典,又被视为传记文学经典;1851年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出版了《白鲸》,但是直到“1930年,耶鲁大学图书馆仍然不把《白鲸》列入‘美国文学’类,而列入了‘研究鲸类的动物学’。”*[美]兰·乌斯比《美国小说五十讲》,肖安溥、陈郊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今天《白鲸》早已成为世界文学经典。出现上述情况的原因,归根到底是由作为写作成果的文学作品的社会特征所决定的。写作的过程是从感性开始的,但永远不能在理性完全缺席的状态下生产出文学作品,更不可能在理性缺席的状态下使写作成果变成经典。写作成果必须具备这样的功能才有可能成为经典——即在感性与理性的临界点上求得一种平衡,这是人性的需求。故此,我们也可以说文学经典是最能满足人性多方面需求的知识。作为写作成果的经典必将沉淀为一种社会知识,但它既可以是先验或超验的知识,又必然是实践的、生长的知识。写作是一种形式化的物质实践,其成果必然带有物质实践的特征,即其中同时渗透着实践意识、社会认知,文化意蕴、想象幻想、意义追求,当然还有趣味。

文学经典可以丰富人们认识世界的途径,可以完善人们的心灵结构。认识世界的途径越多、心灵完善的吁求越强烈,关于文学经典的话题就越多。仅从知识的角度看,文学经典遭到颠覆或质疑,恰恰是因为它是一种标准的、很难被替代的知识。任何知识都有可能被更新或面临挑战,正像牛顿物理学之后出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欧几米德几何学受到了黎曼几何的挑战一样,文学经典也必然面临同样的命运。正如英国批评家柯莫德在其《关注的形式》一书中所说:“经典,它不但取消了知识与意见的界限,而且成了永久的传承工具;不过经典无法抗拒理性,也就当然能被解构。”*转引自[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第3页。

正因为文学经典不是可有可无的知识,而是文学这一类知识的最高典范,所以它才有资格、有分量接受挑战。文学经典受到质疑的过程恰恰是文学经典的意义进一步丰富、增生的过程。知识的基本单位是判断,真正的社会知识是一种综合判断。文学经典的形成其实就是一个复杂的综合判断的过程。在文学作品中缺少科学理性,更忌讳工具理性,却有丰富的价值理性。文学经典是人类价值理性所选定的文学知识的最高层级的典范。对于文学知识来讲,去经典化就等于选择无知。

文学经典是给人类既带来希望又带来焦虑的东西,它是人类创造新生活的必需品。文学经典可以给人们带来象征性地超越自身感知局限的可能性。它最大限度地突破了人对时间和空间这两种感知形式的依赖。它把特定时空内的感知成果固定并传承下来,让后人得以分享前人的这种成果。在这一点上,文学与历史、哲学有着共同的人性基础。“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与影响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第9页,第7页。《邦斯舅舅》中,1844年10月的巴黎街头上的邦斯先生,对读者来说就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的复制与复活。《浮士德》中主人公生命不息求索不止的形象,象征性地呈现出近代欧洲进步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如前所述,在文学经典阅读中人的先天的时空感觉形式被调动起来,同时人的感性、知性和理性也被发动起来,于是读者可以“自由地”跟随经典回到过去,进入未来,感悟已知、体验未知。文学绝不是停留在跷跷板、摇摇椅水平上的游戏,它跨时空地传达出人的复杂的感知成果,对阅读者来说它具有叠加多重时空的功能,否认文学的认知功能是徒劳的——虽然文学的认知方式不同于科学的认知方式。文学经典是具备强大认知与塑造功能的作品。“经典以预先决定的价值塑造了过去,使过去变成从人的角度可以利用的、易于接近的现代。”*[英]弗兰克·克莫德:《经典与时代》,阎嘉主编:《文学理论精粹读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页。这是对文学经典跨时空功能和价值塑造功能的很好的表述。

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虽然伴随着某种集体无意识,但是文学作品经典地位的获得却是一种平均水平的伦理选择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文学经典才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比如,作为公平的正义就在经典的形成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文学经典可以使人们竭力追求却收效甚微的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等价值理念具体化、情境化,并在象征机制和形象系统中得以“实现”。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伴随着焦虑与希望的补偿。所谓文学经典化,也就是人类实践理性的象征符号的固定化。从这个角度上看,成为经典既是一种荣耀,同时又是一种面临解构的必然性。文学经典的不确定性,既源于前述伦理次序的变异,又源于人们对固化的象征符号的反抗,源于人类不断创造新的象征符号的冲动。阿Q精神带给后人的焦虑是多层次的:它既是国民精神的象征,又是个体灵魂的镜像,也是全人类精神结构的象征。“我是不是阿Q?”这样的问题始终追随着每一个现代人。卡夫卡的《城堡》可以从宗教、社会、政治、精神分析等多个方面找到解说的依据,但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意见而不是定论,这正是它引发的阅读冲动与焦虑的表现。经典是用来使当下意义得以充实完善、不断丰富的一个“场域”。人们对新经典的期望也就是对新的、更有效的文学“场域”渴望。努力创造新的文学经典是历史赋予当下文学的责任,但必须在面对已有经典的前提下才能完成这样的重任。哈罗德·布鲁姆把经典生成与他的“影响焦虑”理论联系在一起讨论,他认为:“传统不仅是传承或善意的传递过程,它还是过去的天才与今日的雄心之间的冲突,其有利的结局就是文学的延续或经典的扩容。”③[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第9页,第7页。我们可以把布鲁姆的论述视为一种规律,即新经典的诞生不可能在无视传统经典的情况下凭空臆造,新经典只能在向传统经典致敬并与其竞争的过程中生成。“更加重要的一点是:新诗人掌握着更加丰富的知识力。前驱者像洪水一样向我们压来,我们的想象力可能被淹没,但是,新诗人如果完全回避前驱者的淹没,那末他就永远无法获得自己的想象力的生命。”*[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9页。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布鲁姆关于作家的论述来观察文学批评界的状况。今天学术界关于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讨论恰恰是布鲁姆意义上的“影响焦虑”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上的表现。我们认为:当代文学经典化不是一个十分紧迫的任务,时间会自然地完成属于每个时代的这项任务;重要的不是急于给当代文学举行经典化的加冕礼,而是如何把焦虑转化为强有力的作品。

在此我们还必须特别讨论文学经典与权利的关系,这是现代政治制度对文学经典化哲学反思所提出的客观要求。经典与权力有着先天而存在的关系。权力试图影响经典称号的分配,进而为其政治体制服务;同时,潜在的经典也试图依附或冲击一定的权威,从而获得经典的名号。现代社会的文学经典不可能与权力彻底脱离干系。围绕经典的争持实际上也是一种权力的对峙,或一种政治的对峙。“经典就是那些反抗者在为权力而斗争的过程中,打算将其作为成功之回报而要占有的东西。”*[英]弗兰克·克莫德:《经典与时代》,阎嘉主编:《文学理论精粹读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英国学者弗兰克·克莫德的这一论断论述充分显示出经典生成与权力斗争的密切关联。《圣经》用伊甸园的虚构叙事来维护宗教“原罪说”的权威;《十日谈》用辛辣的故事来解构神权;《儒林外史》用讽刺故事对迂腐文人、科举制度、封建礼教进行无情的批判。笼统地说,上述经典都是与权威有关的经典,都是在政治性社会运行机制中生成的经典。权力的流通是现代社会重要的组织模式之一;社会组织方式对文学经典生成不可能不发生影响。无论何种经典都不可能彻底摆脱权力而独立存在,文学经典也不例外。最中立的文学作品因为处在现代权力的网络之中,客观上也拥有了倾向性。同一部经典,人们可以从中解读出不同的含义;同一部经典,当面临不同的政治背景和文化背景时,又常常被当作不同群体或集团的武器。《红与黑》曾经被视为黄色小说,后来又被看作政治小说,这一事实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无论是欧洲浪漫主义还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政治。想想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雨果、大仲马这些辉煌的名字,就足以使我们认同这一观点。去政治化是某些批评者的一个美好愿望,但是,现代社会的组织模式,使它不可能实现,这也是现代社会文学经典化机制的不容忽视的特征之一。1874年雨果发表的《九三年》不但涉及到政治,而且使政治问题中诸多矛盾因素——公平、正义、自由、平等、革命、暴力、人道主义等——之间的张力关系呈现出来。这部作品成了关于暴力革命问题的持久的话语场,这正是《九三年》获得世界文学经典地位的根本原因。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去政治化或不去政治化,而在于文学如何表现政治。伟大的经典从来不回避政治,但也决不会沦为政治或权力的附庸。

虽然当代阅读确实存在很多问题,虽然文学经典令人崇敬的光环似乎正在日趋黯淡,但是,我们还是应当相信:文学还在向前发展,文学的经典化进程还将继续。未来文学的模样或许很难想象,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文学经典的本质特征和属性不会被彻底摧毁,文学经典化也不会轻易突破传统经典生成机制的限定。人类需要真正的文学经典,创造新经典是创造新生活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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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不可忽略的“围观者”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