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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鲁迅研究的政治对话空间

2018-04-11

东岳论丛 2018年2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政治化鲁迅

韩 琛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当代青年鲁迅研究者中,或者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在学术生产过程中,持续追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在当下中国,当我们讨论鲁迅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或者说,作为21世纪中国的鲁迅研究者,我们研究鲁迅的意义究竟何在?其实,这样执着自我提问的学者,在1980年代中国并不少见,即如壮心不已的钱理群先生,至今仍在以鲁迅为媒介,继续追问着自己和国人:何以自我,如何现代,怎样立人,何谓中国?对于那些能够积极自我反省的学者来说,鲁迅研究不仅仅是为了知识积累、著述生产和职称晋级,而是作为探究自己和这个中国之存在的根本意义,来持续不断进行的历史追问、精神反思与思想重建。

然而,如此具有政治性、现实感与批判力量的问题意识,在当代中国鲁迅研究中几乎已经损耗殆尽。现实连带意识的丧失,政治批判精神的失落,导致了学术研究的画地为牢:琐碎至极的资料整理、事略考据大行其道,无数自说自话、讲完即完的鲁迅论述,充斥于各种学术期刊与学术会议,“重复性和细小化的倾向”①张福贵:《鲁迅研究的三种范式与当下的价值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成为鲁迅研究的主流。在这个去政治化的学术潮流中②朱德发:《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去政治化”管窥》,《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鲁迅研究变成了放逐思想的纯技术操作,鲁迅几乎已经完全被排斥于所谓“鲁迅研究”之外,变成了一个意义空洞、思想内陷的学术符号。去问题化、无现实感、甚至是去鲁迅化的研究现状意味着,中国当代鲁迅研究在趋向个人化、学理化、多元化的同时,却丧失了1980年代鲁迅研究试图重建的当代性、批判性的问题意识,渐次沦为学术共同体内部的话语游戏。毋庸讳言,就鲁迅与他处身时代之间的强烈抗辩关系来看,去政治化、无现实感、纯学术性的当下鲁迅研究,或者是对鲁迅的无情背叛,以至于根本就是“反鲁迅”。

略略回溯新时期鲁迅研究的历史,就会很清楚地看到,这个鲁迅研究的新时代,实际上开启于重建一个有关鲁迅研究的政治对话空间。“文革”刚一结束的1977年,党内知识者就展开了关于1930年代的“两个口号论争”的问题辩证*徐妍:《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4页。,党内围绕鲁迅的政治、思想、文化分歧再次浮现,如果我们暂且搁置孰对孰错的简单判断,那么实际上就可以说,围绕着“两个口号论争”重新展开的政治对话,实际上就是一个颇有意味地重新政治化鲁迅及其研究的历史开端。至于王富仁在1980年代初期提出的“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的主张,在反拨完全革命意识形态化的鲁迅像之外,也合流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政治潮流,从而显示出非同寻常的政治敏锐性与现实批判性。不过,这个还原鲁迅的研究策略在深入展开的过程中,很快放弃了其激化政治对话、展开现实批判的初衷,倾向于从内面性、个人性等层面诠释鲁迅。王富仁的鲁迅像从文化巨人到文化守夜人*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的变化,即具体体现了这个转换过程的发生。

后1980年代的鲁迅研究日渐封闭,在失去了现实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同时,却将“回到鲁迅那里去”的反历史的历史逻辑因袭下来,总是通过拨乱反正“假鲁迅”返回所谓“真鲁迅”,来策略性回避“革命鲁迅”“延安鲁迅”和“左翼鲁迅”的历史在场,这同时也含混了一个根本无法回避的问题——鲁迅与当代中国政治意识形态的历史纠结。更为奇怪的是,1980年代的启蒙鲁迅认识也分崩离析,反封建的启蒙者鲁迅转化为反现代性的存在主义者鲁迅,群己一体的民族主义者鲁迅变成畏惧众数的个人主义者鲁迅,综合各种现代背反性因素的复调鲁迅最终浮出水面。汪晖之凸显复杂性的抵抗绝望鲁迅,便在这个重估启蒙、反现代性的思想氛围中获得了迟到的认同。那么紧接着的问题是,面对现代性扩张的历史后果,以及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立人”的启蒙主义主张是否已经完全不合时宜?“第三样时代”的未来想象是否早已失去现实批判性?鲁迅研究者是否根本丧失了拷问自我、辩证历史、批判现实的能力,只能在自渎僵化的学院论述中无限沉沦下去?

当然不是。目下这个最坏又最好、暮气沉沉又暗流涌动的世界,也许比其他任何历史时期更需要鲁迅。因为,“想做奴隶而不可得”与“作稳了奴隶”的历史循环并未终结,新版“幻灯片事件”和“铁屋子寓言”依然触目惊心地不断上演,但今天的研究者却已经无能力、甚至惧怕将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真实问题,带入鲁迅研究之中。这里所谓的问题意识,系指对于当代世界的思想状况、社会境遇与价值伦理的批判性讨论,而非局限于鲁迅学范畴的技术性演绎。以这样的问题意识进入鲁迅,重启鲁迅研究的政治对话空间,乃是对于鲁迅其人其文其思的真正体认,而具备这样的问题意识、历史视野和现实精神,既是周树人之所以成为鲁迅的关键,也是鲁迅至今不能被人遗忘、需要不断与之展开对话的原由。

考察一下日本鲁迅研究,我们就可以发现,以鲁迅为方法来应对日本社会的现实政治问题,是日本鲁迅研究的“竹内好传统”的重要特征,并在伊藤虎丸、丸山昇的鲁迅研究中皆有体现。竹内好认为鲁迅是“现役的文学家”,极力强调鲁迅文学之反政治的现实政治性*[日]竹内好:《鲁迅》,李冬木译,见孙歌编:《近代的超克》,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1页。;伊藤虎丸通过发明一个个人主义的原鲁迅,来应对战后日本的民主主义危机*[日]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李冬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2-13页。;丸山昇则重估了20世纪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资源,以之展开对资本主义霸权的批判*丸山昇:《通过鲁迅的眼睛回顾20世纪的“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左翼文学的时代——日本“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会”论文选》,王风、白井重范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56页。。至于鲁迅本人,实际上也并不讳言自己文学的“听将令”成分,他以文学创作为工具介入到不同阶段的中国革命政治,成为能够批判性地响应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典范性人物。

即便在当下中国,我们同样能够看到以鲁迅为基本思想资源,进而展开对话现实政治、想象未来世界的鲁迅研究脉络。汪晖之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鲁迅像的发明*汪晖:《死火重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3-434页。,针对的是融入全球资本主义化体制中的当代市场中国;张中良关于鲁迅之“中国观”的历史辩证与文化反思*张中良:《鲁迅笔下“中国”的歧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明显是为应对“中国非民族国家论”的国内外思潮;赵京华对于鲁迅的国际主义思想的钩沉与重估*赵京华:《破解狭隘的民族主义壁障——作为精神资源的鲁迅后期国际主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7期。,显然试图与激进民族主义话语的历史复兴形成抗辩关系;部分青年鲁迅研究者就鲁迅与中国革命关系而展开的再思考,当然密切相关于对延安道路、中国经验与中国模式的历史辩证。自始至终,中国乃至东亚范围内的鲁迅研究,实际上从来没有完全丧失反思历史、对话现实、想象未来的政治意识。即便是那些看上去极端学理性的鲁迅研究实践,或者同样也在展示着某种反政治化的政治立场,因为纯学术的学院鲁迅研究,其实也是一种——通过区隔所谓纯政治意识形态而达到自我赋权的——意识形态话语。

不过,犬儒主义的学术政治的日渐主流化,极大地压缩了鲁迅研究的现实意义空间,因为匮乏对话政治现实的能力与动力,使鲁迅研究几乎不会成为推动当代中国公共空间发展的可能性源泉。如何改变这种去政治化、无现实感的鲁迅研究现状,或许是当代中国青年鲁迅研究者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在我看来,激活传统鲁迅研究范式的现实批判潜力,进而开拓出新的研究视野、理论方法与乌托邦愿景,也许是两个再政治化鲁迅研究的可能性路径。就激活传统研究范式而言,针对市场扩张、阶层撕裂的社会再阶级化现实,以及儒教复兴、思想萎缩的文化保守主义趋势,无论是重估“左翼鲁迅研究”阶级革命政治,还是重申“启蒙鲁迅研究”的追求现代性诉求,都能够体现出非常具有现实对话性的政治意义,而这两个传统鲁迅研究范式所具有的强烈的政治功利性倾向,也能够带来对当下鲁迅研究的犬儒化氛围的积极反动。就鲁迅研究范式的创新来说,一种跨界比较的主体批判视野的形成,也许能够刺激形成新的鲁迅研究方法及政治批判动力。简单来说,这可能是一个作为“入戏的观众”的历史批判视角:既对正在形成的历史现实保持距离,又不置身于社会现实状况之外,而是要通过释放自己的主体能动性,批判性地介入大众民主、政治正义与社会解放的发生过程*雷蒙·艾宏:《雷蒙·艾宏:入戏的观众》,赖建诚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271-272页。。

在去世前不久完成的一篇文章《这也是生活中——》中,鲁迅由暗夜中的自己联想到远方的世界,认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相关。”*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24页。鲁迅这种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连带认识,从根本上展示出一种革命的人道主义理想。当代中国鲁迅研究也许应该彻底反思那种去政治化的犬儒倾向,将自身重构为能够进行政治对话与现实批判的公共领域,从而让鲁迅研究有可能真正相关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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