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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医生》:技术时代下孤独的存在言说

2018-04-09赵亚亮

文教资料 2018年1期

赵亚亮

摘 要: 本文从存在哲学对于技术时代的哲思入手,认为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是对于技术统治人,导致人与人关系的冷漠乃至走向生存危机的反思,是卡夫卡对技术时代下人类孤独存在的言说,也是对人类精神家园的一次无望探寻。本文着力指出乡村医生的身份与马的隐喻意义,认为前者隐喻着技术人员,后者隐喻着技术。

关键词: 《乡村医生》 技术时代 存在言说

一、引言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短篇作品中的佳作,关于这篇小说的研究很多,围绕小说的主题众说纷纭,视角各异。有人认为这个小说的主题是关于救赎的,是卡夫卡对现代西方人的宗教信仰问题的拷问和反思[1],有人从传记式批评的角度认为《乡村医生》这一文本是关于卡夫卡围绕牺牲正常生活、通过全力写作拯救自己的文学想象[2],孙彩霞在《宗教精神的失落——谈〈乡村医生〉反讽〈圣经〉的主题》中用原型批评的方法详细地分析了《乡村医生》与《圣经》的对应关系[3]。

卡夫卡作品中的隐喻性注定了作品的解读的多元性,笔者对《乡村医生》的解读是其中一种。笔者认为《乡村医生》这个文本是卡夫卡对技术时代下人类孤独存在的言说,借助雅斯贝尔斯关于技术时代的哲思,更倾向于《乡村医生》的同名主人公是技术时代下的一名技术人员,这个文本反思的是技术与人类的关系问题。

二、技术控制下的世界

1.时代背景与《乡村医生》

卡夫卡身处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尼采欢呼“上帝死了”引发的价值重估不仅没有给西方人带来生命力的强健,反而造成价值观更加迷茫。海德格尔说:“尼采用虚无主义这个名称来命名一种由他本人最先认识到的历史运动,一种已经完全支配了先前各个世纪,并且将规定未来世纪的历史运动;对于这种历史运动,尼采用一句简洁的话做了最本质性的解释:上帝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基督教的上帝已经丧失了它对于存在者和人类规定性的支配权力。”[4]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尼采认为西方经历了一场历史虚无主义的运动,原有的价值遭到废黜,基督教的上帝观念已经失去效用。同时以技术理性为指导的技术逐渐成了推动西方社会物质发展的动力,技术不仅是人类的工具,而且逐渐占据人类舞台的中心,不是人控制技术,而是技术控制人,技术成了人类的主宰,人类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引发的社会伦理引起很多哲学家如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人的深切忧患,而作为文学家的卡夫卡也用自己的艺术表达着对时代的反思。

雅斯贝尔斯作为存在哲学的大师,他与海德格尔一起发现了西方哲学史上“存在的被遗忘”,他认为西方进入技术时代之后产生了一系列危机。他说:“科技讲求的是生产力和强大的武器,而精神要求的则是人的转变。前者只能制造装备,把人变成工具,并且导致毁灭。后者使人悔改,变成真正的人,并且借助精神的转变,人们不但不会被生产力和制造武器的技术打败,反而能掌握它们,挽救我们的生存。”[5]这段话告诉我们技術能把人变成工具,导致人的毁灭,必须通过精神的转变(借助于本真教育),控制技术,挽救人类的生存。

卡夫卡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实相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恶的时代”,“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沼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6]。可以看到卡夫卡对这个时代的论调是悲观的,信仰沦落,技术引发的恶,战争作为恶的极端形式,让卡夫卡不能不对时代做出充满悲情的回应。具体来说体现在他的一系列小说创作中,我们仔细分析《乡村医生》这个短篇文本。

乡村医生是村里的一名医生,负责为附近的村民看病。在一个风雪之夜,他要去十里外的村子里给人看病。但是他的马在前晚已经累死了,这时从他的一个废弃的猪圈里跑出了两匹马和一个马夫。乡村医生在犹豫之际,已经上了马车,赶着那两匹马很快就到了病人的家里。他的女仆罗莎被面临着被马车夫强暴的危险。乡村医生在病人家里看到病人已经无可救药,乡村医生被病人的家属威胁着治不好就处死他,他骑上马逃走了,然而这次两匹马在茫茫的雪地上缓慢地走着,赤裸着身子,到处流浪。

2.乡村医生的身份及马的隐喻

这个文本首先分析的是乡村医生的身份,把握住了他的身份及其代表的本质,对我们理解这个文本起着关键作用。小说里写道:“我是这个地区雇佣的医生,非常忠于职守,甚至有些过了分。”[7]从表面上看,乡村医生就是地区雇佣医生,是为当地居民治病的,经常去夜诊,结果自己的马也累死了,穷困不堪。实际上,医学是和自然科学联系紧密,医学隐喻的是技术。当地居民经常需要利用技术来为自己服务,以致过度使用,导致技术不堪重负。我们发现乡村医生实际上是地区雇佣的一个技术人员,人们通过他支配着技术。

马是动力的隐喻,马在农耕文明时代是最重要的动力,人们的交通离不开马,马作为传统技术的一个象征死掉了,表明传统的技术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随着工业文明时代的来临,人们用蒸汽、电力作为动力缩短时空的距离,但是人与人之间并没有获得亲近性,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增加。医生的马累死了,但是村里没有人愿意借给他马。

在工业文明时代,一名技术人员还在利用传统的技术满足人们的技术消费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的马累死是必然的,那么小说当中出现了两匹奇异的马。在他心不在焉地踢了他好久不用的猪圈门之后,竟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长着蓝眼睛的马夫,还有两匹高头大马,“马夫叫着,于是两匹强壮的膘肥的大马,它们的腿紧缩在身体下面,长得很好的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只是靠着躯干运动的力量,才从那个和它们身体差不多大小的门洞里一匹跟着一匹挤出来。它们马上都站直了,原来它们的腿很长,身上因出汗而冒着热气”[8]。这两匹马在小说中被描写为奇异的马,一瞬间的功夫就到了病人家的院子里;两匹马各自从一个窗户探进来注视着病人;当一匹马向天花板高声嘶叫的时候,乡村医生把头贴在孩子的胸口;当他再次走向少年病人的时候,“啊,现在两匹马同时嘶叫起来—;这叫声一定是上帝特地派来帮助我检查病人的”[9],等他跨上马逃离病人家里的时候,两匹马却没有奔腾起来,他们像老年人一样慢慢拖过荒漠的雪地;于是医生感慨“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10]。

小说文本告诉我们这两匹马是神异的,我们只能从隐喻的角度理解它们的寓意。首先这两匹马的出现就是无来由的,它们的主人是突然从猪圈里出来的。这个马夫直接在乡村医生危难之际提供帮助,但是要以牺牲女仆罗莎为代价。乡村医生在无意识中接受了这个马夫的帮助,虽然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在歌德《浮士德》中找到原型。魔鬼浮士德与靡菲斯特打赌,以自己的灵魂换取个人欲望的满足。靡菲斯特是技术的象征,浮士德用技术满足自己的爱情欲望、政治欲望、审美欲望、征服欲望,假如没有上帝的插手,浮士德的灵魂可能落入魔鬼之手。卡夫卡对歌德的作品是非常熟悉的,他甚至参观了歌德故居。原型批评著名理论家弗莱认为原型批评方法“在研究一部诗作时,不是将其视为对自然的模仿,而是对其他作品的模仿。这种批评研究传统创作手法、体裁及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的反复出现的形象”[11]。弗莱认为一部作品中的形象、叙事结构与其他作品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体现了一种整体文学观。按照原型批评理论,我们可以找到某种对应关系。马夫是靡菲斯特的现代化身,乡村医生代表着浮士德,罗莎代表着灵魂,处于一种经常被乡村医生遗忘的状态,而两匹马则是靡菲斯特给浮士德的技术象征。这个故事的隐喻意义就是一个现代技术人员以牺牲自己的灵魂(良知、爱情、幸福)为代价换取强大技术为人类服务。

这两匹马有强大的动力,转瞬之间可以到达目的地,象征着现代技术带来交通格局的变化,人类的空间距离缩短了。少年病人早就告诉乡村医生,自己无可救助,只想静静死去,但乡村医生还是经不住病人家属的请求用技术来进行无望的救治。马克斯·韦伯说:“医学事业的一般预设是这样一个声明:医学科学有责任维持生命本身,有责任尽可能减少痛苦。这种说法是很成问题的。医生利用他所能得到的一切手段,让垂死的病人活着。”无论病人或者病人的家属恳求医生,要求得到解脱,“医学的预设前提和刑法,阻止着医生中指自己的努力。这条生命是否还有价值,什么时候便失去价值,这不是医生所要问的问题”[12]。当乡村医生试图去为垂死的病人诊治的时候,两匹马表现激烈(笔者认为并不是乡村医生所想象的那样是上帝派他来替病人看病的,卡夫卡用的是反讽手法,是对人类借上帝之名来行使自己的私利的反讽,因为医生可以得到甜酒、感激、抚慰失望等美好的东西),实际上告诉我们技术不是万能的,技术本身知道自己的使用范围,它在试图阻止技术人员对技术的滥用(以拯救人类的名义)。当医生滥用自己的技术之后,他试图骑着不是凡间的马逃跑时,马没有奔驰,此时他已经牺牲了罗莎。这象征着技术已经走向了末途,技术人员也随着技术神话的破灭遭到人类的放逐,同时也象征着人类进入精神的荒原之中,孤苦无助。

3.病人、家属与合唱队的隐喻

病人是个孩子,但这是个带有隐喻性质的人物。他告诉医生希望自己静静死去,他不相信医生能够帮助自己,对医生很少信任,他甚至认为是医生缩小了自己死亡时睡床的面积,最重要的病人伤口的奇特。“在他身体的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巴掌那么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但各处深浅不一,中间底下颜色最深,四周边上颜色较浅,呈微小的颗粒状,伤口里不时出现凝结的血块,好像是矿山上的露天矿”[13]。伤口里甚至有蛆虫在蠕动。卡夫卡把这个致命伤口称为让病人毁灭的花朵。然而这个病人,还是被医生用荣誉担保的话给欺骗了,“于是他相信了,他静静地安息了”[14]。

病人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来到这个世界上,笔者认为,病人是人类的代表。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质就是去承受终有一死,也就是人的有限性。技术无法解决人死亡的必然性,死亡带来的痛苦是必然的。这个伤口是腐烂的恶之花,同时是与生俱来的,说明这个伤口具有遗传性,这个致命伤口代代相传,说明了技术文明伴随而来的问题像疾病一样代代相传把人类推向了死亡的深渊。然而人们没有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而是被技术理性所欺骗,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疾病,他們在被蒙蔽中走向死亡。卡夫卡看到了人类在技术理性的狂热支配下,为人类的前途感到担忧。

病人家属及村子的老者代表着人类群体,与病人一起构成一个人类整体。只不过前者是健康的(疾病的潜伏),后者是垂死的(疾病的展现),他们互为表里,是人类群体的两面。然而两者关于死亡的态度是有区别的,病人家属没有经历过濒临死亡的状态,所以他们依然相信技术神话,认为技术可以拯救人类的生命。病人遭受着病痛的折磨,知道死亡的临近,技术的无助,然而他还是希望能够有所抚慰心灵的东西。

小说里有段关键的话:“住在这个地区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有的信仰;牧师坐在家里一件一件地拆掉自己的法衣;可是医生却被认为是什么都能的,只要一动手术就会妙手回春。好吧,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是自动地要去替他们看病的;如果他们要用我充作圣职,那我也只好这样。”[15]人们已经失去了旧日信仰,相信技术万能,牧师拯救人类灵魂的职能被医生救治人类身体的职能所取代,医生僭越了自己的身份,冒充牧师行使圣职。

由老师和一群学生组成的合唱队,起着同古希腊悲剧中歌队相似的作用,他们作为群众的代表,唱着技术时代之歌:“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16]这首歌表达了人们对技术的盲目迷信,一旦发现技术无法救治人类的疾病,就会摧毁技术的执行者,并且把技术执行者从虚假的神坛上拉下来,还原为普通的人,进而惩处他。雅斯贝尔斯说:“对科学的迷信导致了:对一切事物的了解都是乌托邦式的,认为科学技术无所不能,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人类从此可以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简而言之,就是把凡是理性思考的内容看成是绝对正确的信条。”[17]对科技的迷信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同时雅斯贝尔斯说,对科学的迷信容易导致对科学的敌意,当科技专家不能解决问题时,他们就会失望地离开这些专家。在这个文本中,相信科学万能的人们不是失望离开,而是选择杀死所谓的专家。合唱队最后的一首歌曲则是新编的、错误的,因为乡村医生已经逃走,“高兴吧,病人们,/医生正陪着你们躺在床上”。错误的迷信继续流传着,人类继续在对技术的盲目崇拜中走向死亡。

三、结语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认为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关于“西方对存在的遗忘”并不完全正确,他说:“假如说哲学与科学真的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相比之下尤其明显的是,多亏有塞万提斯,一种伟大的欧洲艺术从而形成,这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以小说特有的方式,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18]。他认为小说是关于存在的言说。按照这个观点,卡夫卡的小说《乡村医生》也是技术时代下关于孤独存在的言说,言说他们的命运,言说他们的生存状况,言说他们的信仰与悖论,言说技术时代的危机。

卡夫卡作为有思想家气质的作家,他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的存在的言说,在技术时代困境中的孤独的存在成了他言说的对象,《乡村医生》即是对人们盲目崇拜技术的一个反思。在技术时代,人与技术的关系问题引起许多哲学家反思。卡夫卡的《乡村医生》通过技术专家牺牲人文理性,使用技术欺骗人类,最终导致技术的迷失;人类在宗教信仰缺失之后,对技术的盲目崇拜不仅不能解除自己死亡的必然性,反而继续在技术神话的引导下走向精神的荒原。人与人之间的精神缺乏交流,人类的精神被虚伪的科技专家引导着一步步凋敝。卡夫卡用自己的笔触描写了技术时代之下孤独的个体存在的状态。这是一个缺乏拯救的时代,上帝缺席之后留下的价值空虚无法用技术理性填充,这是真正的精神危机。卡夫卡在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存在哲学大师之前已经看到了这种乱象,因此他的小说是诗的哲学,用文学的方式表达的哲思,也是对在技术时代下人类如何寻找精神家园的探寻。

参考文献:

[1]赵晓霞.“救赎”情绪:卡夫卡《乡村医生》的主题新探[J].甘肃高师学报,2006(3).

[2]周何法.夜诊铃“误响”——卡夫卡《乡村医生》的传记式解释[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0(3).

[3]孙彩霞.宗教精神的失落——谈《乡村医生》反讽〈圣经〉的主题[J].外国文学研究,2000(3).

[4]海德格爾,著.孙周兴,译.尼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719.

[5]雅斯贝尔斯,著.邹进,译.什么是教育[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69.

[6]卡夫卡,著.叶廷芳,主编.黎奇,赵登荣,译.卡夫卡全集(第四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48-349.

[7][8][9][10][13][14][15][16]卡夫卡,著.孙坤荣,译.卡夫卡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184,182,184-185,187,185,186,186,185.

[11]弗莱,著.王逢振,秦明利,译.批评之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9.

[12]马克思·韦伯,著.冯克利,译.学术与政治[M].北京:三联书店,2005:35.

[17]雅斯贝尔斯,著.邹进,译.什么是教育[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142.

[18]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