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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后人孔德墉:修家谱是家事也是国事

2018-04-09孔德墉龚新叶

环球人物 2018年2期
关键词:孔府家谱孔子

孔德墉(口述) 龚新叶(采访整理)

自宋朝元丰甲子年(公元1089年)至今,孔氏家谱已有900余年历史。康熙甲子年(公元1684年),官方对孔氏家谱作出规定:在衍圣公(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的主持下,每逢甲子一大修,每逢甲午一小修,并正式将其命名为《孔子世家谱》。但时世不定,该谱仅有过六次大修。

1930年—1937年,《孔子世家谱》在第31代衍圣公孔德成的主持下,完成了第五次大修。按例,往后推60年,要进行第六次大修,但孔德成因身在台湾,无法主持修订。眼看孔氏族谱有断续之虞,这时,孔德墉出现了。作为孔德成堂弟,他担起了堂哥的未竟之责。一切都没有预兆,就像他對《环球人物》记者说的那样:“命里有时终须有。修家谱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然而,改变的岂止孔德墉一人,他在最近的央视节目《谢谢了,我的家》里,提到了家风的意义,《孔子世家谱》的修订亦是关乎此,它是整个华人家风的寻根,是孔家文化的传承。

一部家谱的修订,是一种文化的薪火相传,是一个家族的时代变迁史。孔家在20世纪经历了漫长的考验,从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再到“文革”时期的“破四旧”“批林批孔”等运动,早已“斯文扫地”,更遑论大张旗鼓修家谱。谁也没想到,百年波折后,这一使命落到了孔德墉身上。而他从孔家大院的出走、流浪、求生、迁徙以及再次回归的个人史,又似乎暗合了孔府这一圣人之家近一个世纪的多舛命运。

在北京海淀的家宅中,《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孔德墉,这位曾在孔府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一身西装得体,梳扮精致,言语间仍有名门风骨。虽已91岁高龄,却依旧声似洪钟,步履如风。在一杯明前龙井茶的细啜间,他将故事娓娓道来。

2017年12月7日,孔德墉在北京接受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衍圣公变卦

这事儿说来太巧,原本修谱轮不到我,都“怨”一个韩国人,没他我就见不到谷牧了,也就用不着我修谱了。

这韩国人是韩国圣人李退溪的后代,李退溪把儒学带到了韩国。这么一说,我跟这韩国人还有点同门师兄弟的关系。1987年,这个韩国人想到北京开个儒学研讨会,但那时候中韩还没建交,所以这事儿行不通。得给他想办法啊!去北京办儒学会肯定不行,但新加坡和我们建交了,我就让他从新加坡来,参加中国和新加坡合办的国际儒学讨论会,地点在曲阜,也不算亏了他。就是在这个会上,我被谷牧给逮着了。那时候他是国务委员,也是中国孔子基金会的名誉会长。我跟他还没说两句话呢,他就直接给我提修家谱的事。

谷牧把我叫到一边说:“你得修家谱啊!”我说这事儿不归我,这是孔德成的事。他就说:“孔德成远在台湾,鞭长莫及,他不修难道你们家谱就断掉?”我说这没办法,修谱自古就是衍圣公的事。谷牧很坚持,他说:“别以为家谱是你们孔家的私事,这是关系民族传统文化的国事,你们得把这事儿弄起来。宋元明清各朝,包括民国,都帮着你们修家谱,如果在新中国断掉,我们就成了历史的罪人。”我只好答应。但修谱的水太深了,普查资金去哪儿弄?兵荒马乱这么多年,人都失散了,去哪儿找?有些人死了,都不知道死在哪儿。我思前想后,一拖就拖了9年。

1996年10月初,我去台湾跟孔德成提了这事儿,说如果他不能修,我来帮他修,主编还是他。他很赞成,但也觉得难办,他知道“文革”的情况。那时候,孔夫子塑像的脑袋都掉了,还有它肚子里的文物,全是宋版书啊,就这么烧了,太可惜了!我们求“红卫兵”,要砸就砸清代的,别砸明代的,他们倒好,非砸明代的,毁的东西太多了。

孔德成同意后,我立马回到香港,联系了几个愿意修谱的德字辈。当月28日,我们在曲阜开了第一次修谱会议。正准备开张呢,孔德成变卦了。我再去找他时,他说:“哎呀,别跟我谈。”我说怎么不能谈,之前都说好的?他说:“什么时候说好的?”嘿,他不认账了。我妹妹愤愤不平,骂了句“臭老头子”,孔德成没吱声儿,我就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后来问别人,原来民进党知道修谱的事,派人去了他家3次。那时候李登辉当政,搞台独嘛,想把孔夫子也搞成台湾人,当然不能让我们修家谱。所以修谱最后成了我一个人来弄。

孔德成很可怜,小时候父母就没了,一辈子寄人篱下。孔族嫡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孔族后人。天涯各方,漂蓬断梗,这种感觉,在修谱的过程里越发深刻。

1929年,孔德墉堂哥、第31代衍圣公孔德成与卫兵在孔府合影。

“人生在世,首先要亲人和睦”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没见过祠堂和家庙,这些东西都快没了,如果再没有家谱,中国人赖以维系族群情感的纽带也就不复存在了。人生活在世间,不应该只是政治关系中的人,首先得是家庭与宗亲关系中的人。唯其如此,才谈得上家庭的稳定、社会的和谐。

这次修谱,很多人不愿意配合,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对孔族的身份已经淡漠了。有人跟我开玩笑:“进了家谱,去孔府、孔林、孔庙还要钱吗?死了能葬在孔林吗?”他们考虑的点已经不是族人的关系,而是利益。有上了年纪的人问我:“搞这个不会出问题吧?不会犯政治错误被批斗吧?”看得出,“文革”对他们的身份认同打击很大。

族人反目的事情也有。我在山东巨野调查的时候,两支孔姓的人出现了纠纷,一支把另一支的人打死了,不共戴天,互相说对方是假孔。我去墓地一看,祖宗的墓地都在一块儿,都不是假的。

以假乱真的事情也有。你要知道,姓孔的不一定就是孔子后人。我们为什么把孔子作为第一代祖宗,因为到他才姓孔,他父亲姓子名纥(音同和),孔子自己改姓孔的。另外,春秋战国还有赐姓孔的,明显不是孔子后代了。比方一个旗人,清亡了以后也能改姓孔。

一次,有个姓孔的人找到我,说我没把他录入家谱,我说你祖先原本就不姓孔。原来,五代时期,有个姓刘的,是第42代衍圣公家的一个家奴,衍圣公给他赐姓孔。他看孔家世代显赫,想篡位,于是把衍圣公杀了。衍圣公还有个儿子,被人抱到外婆家去避难,刘某也跟着去了。外婆把自己孙子装扮成第43代衍圣公,交给了刘某,刘某杀了他才放心。后来,刘某的行径被人告发而遭处死,第43代衍圣公才复位。所以我们都是第43代衍圣公的后代,而找我的这人是刘某的后代。

外地姓孔的人,都是浮萍,没根儿的,祖辈从曲阜走出去,在外地生根繁衍,要找到真的不容易。新中国成立后,孔家的人也不联系了,觉得不光彩,一说姓孔的,就被骂“孔老二的后代”。还有人把辈分抹去了,不然被说是封建迷信。比如一个叫孔梅的,我问她什么辈分,她不知道,又问她爸爸什么名字,孔清,也没辈分,最后问出她爷爷是祥字辈,那她就是德字辈了。

修家谱是个正本溯源的事,也是文化传承的事,这件事我做了10年,花了700多万元。我希望通过这件事,广大孔子后裔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团结凝聚起来,把孔家的优秀思想弘扬光大下去。

“文革”期间,“红卫兵”给大成殿的孔子像胸前贴上“头号大坏蛋”的标语。

逃离孔府许多年

回头看过去,总有种梦幻泡影的感觉。我小时候哪儿想过传承的事儿,也没觉得自己身份特殊。出了孔府在外面走了一遭,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前不久,央视节目《谢谢了,我的家》请我去。我一看这名儿,问自己:“我家在哪儿啊?”没有了,我也成了浮萍。孔府很尊重我,但那是客气;曲阜给了我荣誉市民的称号,我说我本来就是曲阜人,给我弄这个干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有一次我回孔府,有人指着一块黑石头问我,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回事吗?我说你拿点儿洗洁精来擦一下,他说黑不溜秋的擦什么?我说你擦擦就知道了,他就按我说的做。擦着擦着就发现,这么大一石头,原来是一块大翡翠。这是我15岁过生日的时候,庙西的一个人给我送的礼物。那时候,老仆人跟我讲,孔家已经家道中落了,太爷爷和爷爷养了50多只猫,把家养穷了。

1937年我11岁,之前都在济南跟父亲生活。抗战爆发后,蒋介石要带堂哥孔德成前往重庆,托我父亲代理孔府事宜,我便随之住进了孔府。

孔德成走的那天早上,我还跟他开车上孔林玩儿,因为日本飞机在轰炸,孔林可以避难。下午5点半左右,天刚黑,我们掌了灯,正准备吃饭,国民党军队来了,说要打仗了。那也没什么,司空见惯。晚上12点的时候,孙桐萱亲自来了,非带走孔德成不可。其实这是对的,溥仪成了伪皇帝,再来个伪圣人就完了。第二天凌晨4点多,孔德成坐上了最后一班火车。火车刚过桥头,桥就被敌机炸断了。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日本兵到了孔府。

出乎意料的是,日本兵很规矩,端端正正站着,不敢乱动。有个少将,他不敢坐在我上边,只要我在上边说话,他一定会自动坐到下边。可能是日本人把这里视为中国精神权力与儒家文化的象征,对于统治中国具有战略意义,所以不敢冒犯。

打那以后,我在孔府生活了8年。那时候觉得无聊透了,孔府那么大,就我一个男孩儿。我讨厌背四书五经,爱拉胡琴,上学偷着拉,老师也不敢管我。后来被父亲抓住,把胡琴给砸了,我就去玩留声机,唱京剧,就是不干正事儿。可能是看了巴金的《家》,开始讨厌这个地方,想逃走。每到大年初一、正月十五我就得去磕头,死板得很,一点意思都没有。封建礼教、繁文缛节也一堆。那时候内宅墙上有个洞,挑水的人不能进内宅,就从洞里把水倒进石沟里流进去。说到这个我又想到一件事儿,以前有个老仆人,只有他一个男的能上内宅伺候老太太,人家喊他小福子,没胡子、娘娘腔,我猜他就是个太监,皇宫送来的。

因为看不惯这些,所以我总偷着跑出去,也是学《家》。不过每次都失败,刚翻墙就被衛兵发现了。有一次从后花园跑,跑得最远,到火车站才给抓回去。后来有人建议我父亲给我娶个媳妇儿,我就不乱跑了,这坏蛋!于是父亲就给我找了个比我大9岁的姑娘,这像话吗?我就绝食。老仆人悄悄告诉我,让我假装绝食,他每天偷偷给我带几个鸡蛋。偷偷吃了3天鸡蛋,我父亲急了,说不结婚不就算了吗,别绝食了,还说只要战争结束,我就能离开家。

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两天后我如愿离开孔府,不让仆人跟着,就一个人走了,上北平求学去,自此跟老家音信断绝。走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流,不过很穷,没人资助我嘛。我一天只能买一个窝窝头吃,一斤窝窝头要一毛钱,买不起。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国音乐研究所,在那里创建了中国音乐陈列馆,并随杨荫浏院长去无锡给阿炳录制了《二泉映月》。“文革”时,我和妻子都受到打压,妻子患上了重病。

孔德墉向记者展示《孔子世家谱》。(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1980年,为了给妻子治病,我同她搬到香港居住,在那里做起了裘皮生意。直到1997年遇到谷牧,漂泊了半个多世纪,我恍然发觉,我的人生又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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