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凉
2018-04-08薛喜君
薛喜君
1
四道街北头的平房都矮趴趴的,像草甸上的狗尿苔,又像雪地里聚堆的马粪蛋。四道街是一条直街,从南头到北头呈高岗下坡的地势,所以,雨季一来,北头就成了泽国。地下水乌泱乌泱地涌上来,进屋的水又幸灾乐祸地爬到炕上,气味冲鼻子。冬天,家家屋里湿冷,怎么烧都赶不走透骨的寒气。再说,谁家能舍得可劲儿烧煤。赶上原煤紧俏的年头,一吨煤要八九百块呢。但凡有点能水儿的人早就都搬街里去了,留下的空屋成了野猫野狗聚堆交媾撕咬的地界儿。讨厌的老鼠,也在里面肆无忌惮地盗洞絮窝。
早年,四道街北头是一片没人烟的荒草甸子,蒿草齐腰,嚣张的碱蓬给草甸织了一条毯子。当碱蓬泛起猪血红,鸟的鸣叫声也萧瑟得辽远而又深邃时,秋天就来了。当年,和老太就是在夏末初秋时嫁过来的。樊忠宁舍得使力气,娶她之前,就在四道街北头夯两间土房。从辽南老家嫁过来的和秋菊,亲眼看着像镇妖塔的房屋,把北头的草甸子一点点吞噬,碱蓬草在草甸上灭绝时,把水沟都染绿了。和秋菊刚来那会儿,眼神儿都直了。她不解地问樊忠宁,你们这地儿人怎么这么懒啊,这么一大片的地荒着没人种,可惜了了。樊忠宁嘻嘻地笑,说北大荒地广人稀,再说,碱蓬草横行的地方都是盐碱地,不长庄稼。和秋菊抿着嘴没说话。过门的第二天,她就扛着锄头在门口开了一片荒地,把捡来的牛粪马粪还有狼粪碾碎。门口架上劈柴,洋铁盆里煮熟肥料后拌到土里。她让樊忠宁从街里捎回一包菜籽儿,北边的气候和辽南的温差不同,种茄子豆角已然来不及了。再说,茄子豆角矫情,对土有要求,她撒了萝卜和白菜籽儿。和秋菊又背着柳条筐捡粪沤肥,留着明年使。她不信,熟肥改良不了碱土地。樊忠宁一上班,和秋菊就扛着锄头到草甸上,除了侍弄地里的萝卜白菜,得空还采野花。野花插到瓶子里,土屋里弥漫着花香。樊忠宁一进屋就贪婪地嗅鼻子,说自己进花房了。吃过晚饭,樊忠宁坐在院子里过足了烟瘾,就猴子似的钻进被窝。和秋菊也往樊忠宁的腋窝下钻,她说半夜的狼嚎声瘆得慌。
和秋菊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她说明年先养母鸡,让母鸡抱窝,再养鸭,养肥猪。鸡鸭放到草甸子上吃蚂蚱,吃水泡子里的马蹄子,蛋黄儿肥得冒油。过年杀头肥猪,几大坛子猪油,腌半缸咸猪肉,一年的吃喝就不愁了。在酒厂做烧酒师傅的樊忠宁,整日咧着嘴笑。秋天一来,他在草甸上就地取土脱坯,在门前盖起两间仓房。又在仓房里挖个大菜窖,储上白菜土豆萝卜,冬天就有新鲜菜吃了。樊忠宁还加高了院墙,并在墙头上插上密密麻麻的玻璃碴子。和秋菊抿着嘴儿乐,有你,谁敢进咱家院啊。樊忠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万一哪天要没我呢。当年的收成不怎样,萝卜还没有胳膊粗,白菜也没抱心儿。和秋菊一点都不灰心,说明年指定比这好。她把白菜的青帮子收回家,剁碎和上猪油包馅儿。樊忠宁就着萝卜汤,一顿吃十五个包子,还甜嘴巴舌地吧嗒嘴儿。虽说远离娘家,但男人敦厚体贴。碗里的肉可着她吃,炖一只小鸡,樊忠宁顶多啃个鸡头,要不是她哀求,两只鸡爪也留给她。第二年,东西两边又盖起两撮房,西边姓冷,老冷家人口多,好几辈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东边这户人家姓于,是新结婚的两口子,小两口儿整日琢磨着生孩子。
这是四道街北头最早的三户人家。
和秋菊把日子过得像微风中的铃铛,窸窣的声响清脆悦耳。和秋菊孩子密,年头生了大树,转年年尾又生了二树。和秋菊跟樊忠宁商量,说过日子两棵树远远不够,她还要生三树、四树、五树,生一片林子……直到生不动了。樊忠宁呵呵地笑,说你是老母鸡吗?老母鸡还知道歇伏呢。和秋菊薅起一把草,劈头盖脸地抽打樊忠宁,“你说谁是老母鸡,说谁——”樊忠宁抱着脑袋笑得直颤悠,“那你顿顿给我吃猪油菜馅包子,我也好有力气使劲呀。要不你生三树、四树的事儿就泡汤了。”樊忠宁说完就跑。和秋菊追,大树和二树像一条小尾巴,张着小手跟在她身后咯咯地笑。和秋菊怎么也没想到,樊忠宁一语成谶,她怀三树的梦想像肥皂泡似的破了。
时令刚进三九,樊忠宁把火墙烧得滚热,还灌了一暖瓶热水。二树有半夜喝水的习惯。樊忠宁倒一茶缸热水放到炕梢,半夜二树喝时,正好温热可口。这晚,樊忠宁有些慌乱,倒水时把水倒洒了。他瞥一眼和秋菊,拿过抹布擦干了炕沿上的水。和秋菊刚把大树和二树哄睡着,樊忠宁又急慌慌地给火炉压了一撮子煤,嘻嘻笑着钻进被窝。和秋菊白了他一眼,说他是个馋猫,整天想着吃那口儿。樊忠宁像一头奔到水边饮水的牛,粗重的喘息声把和秋菊的刘海儿都撩起来。两个汗津津的身子拍打出响声,樊忠宁还在她脸上胡乱地嘬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从她身上滑下来。两口子商量杀猪的事儿,樊忠宁说腊八杀,让孩子们从腊八就过年。和秋菊拍了他一巴掌,说他太惯儿子。樊忠宁嘻嘻地笑。早上,樊忠宁没起来捅炉子。和秋菊悄悄地起来,又在炉火上熥了一盖帘两掺面馒头,炒了土豆片,一碗酱油泡的芥菜咸菜。她把饭菜端到炕桌上,给大树和二树穿好衣裳,才发现樊忠宁死了。和秋菊木然地站在樊忠宁的头前儿,哏嘎地打嗝。
接到妹夫的死信儿,和秋菊娘家的六个哥哥都来了。操办完了樊忠宁的丧事,他们要把妹妹带回老家。和秋菊眼波涣散,她瞥一眼六岁的大树和五岁的二树,坚定地摇头。送走了娘家哥哥,和秋菊水米没沾牙在炕上躺了三天。她晃悠着爬起来,没去灶台前吃饭,而是去了西边的老冷头家。今年九十三岁的老冷头跟大儿子住,大儿子都七十岁了。老冷头一颗牙没掉,一顿能吃三块饼子,喝两碗萝卜汤。秋天,老冷头能挎筐打草,冬天,还能扫雪。赶上住在厢房的孙子媳妇忙不过来,他还帮忙照看重孙女。八十岁那年,老冷头得了一场大病。昏睡了五天,起來指着东头住的老于家。“花脸狗,让你家的娘们儿看住两个小崽子,这俩小子是个短命鬼,都是来要账的。”花脸狗叫于殿豪,早年得了白癜风,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癍。左邻右舍都说他大名生僻得拗口,再加上于殿豪爱嗅鼻子,于是,花脸狗的外号就叫开了。全身的血腾地冲到头上,花脸狗的脸由红变紫。站在他身后的女人骂了一句“老不死”,气哼哼地拽着花脸狗走了。花脸狗媳妇是乡下人,进门两年肚子还瘪着。花脸狗挣的钱,都给她吃药了。药架子都快吃倒了,四年前才挨肩生两个小子。两口子给俩儿子起了狗剩儿和猫仔儿的贱名,却当金娃娃养。老冷头大儿子埋怨他,说你咋一睁眼就说掐眼皮的话呢?谁不知道,狗剩儿和猫仔儿,是花脸狗两口子的命。老冷头吧嗒吧嗒嘴,说不信拉倒。不出半个月,一只蜻蜓把狗剩儿和猫仔儿引出院门,出溜到他家房后的水泡里淹死了。花脸狗老婆一根麻绳吊房梁上,跟两个儿子去了。花脸狗躺在炕上睡大觉,睡醒了人就疯了。
老冷头出名了,住在街里的人都来找老冷头掐算。老冷头的大儿子是四道街北头,第一户住上红砖门脸房的人家。
和秋菊把一块钱放在炕上,老冷头斜眼看她。说我早就给你掐算了,你前世是个莽汉,看人家女子的脸儿长得俊,把两个好人家的女子睡死了。你这辈子就是守寡的命,就算你再换两口井吃水,男方也照样走在你前头……和秋菊抿着嘴儿没说话,既然前世造了孽,今生就该还。她从老冷头家大门出来,发誓这辈子不再找男人。无冤无仇,何必坑害人家呢。等儿子长大就能干力气活儿,樊忠宁对得起她,不但给她留下一撮房,还给她两个儿子。儿子是她的指望。
给樊忠宁烧完三七,和秋菊就到棉毯厂找了一份挡车工的活儿。刚开始挣的钱不多,将够把娘仨儿的供应粮买回来。和秋菊过日子仔细,不错花一分钱,日子也过得下去。转年的七月十五,正赶上她白班,她请了假,带两个儿子到八里泡上坟。娘仨儿到坟地时,天还晴得瓦蓝瓦蓝的,一朵一朵的白云宛若在草地散步的羊驼。和秋菊把带去的吃食摆在坟头,她边烧纸钱边埋怨樊忠宁,说他狠心扔下他们娘仨儿走了,还把她眼泪也带走了。她再怎么想他,憋得眼珠子通红,也掉不下眼泪了……和秋菊把跪着的大树和二树拉起来,说咱们回家吧。走到半路,瓦蓝的天就变脸了,风中还夹着湿漉漉的水气。傍晚,唰唰的雨声由远而近地来了。和秋菊的觉睡得乱七八糟,一会儿樊忠宁看着她笑,一会儿又冲着她脸吐烟圈。她推樊忠宁,说你咋没正形,当着孩子动手动脚像啥样子。樊忠宁嘻嘻笑,搂住她肩膀要跟她亲热,她羞涩地说樊忠宁不正经。樊忠宁趔趄地撞到墙上,轰隆一声,她的梦也碎了。和秋菊倏地坐起来,惊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西山墙坍塌了半面,幸亏她带着大树二树住在东屋。风挟雨从豁口潲进来,她抓起碗架柜后的一卷塑料布。她被淋成落汤鸡,还差点儿崴了脚,风把塑料布吹得哗啦哗啦地响。和秋菊在豁口处站到亮天,她决心在原址盖两间红砖门脸的房。
和秋菊后来才知道,房子就像一匹咬住大脖筋的狼,把血吸得吱吱地响还不罢休。她半生都在修建房子,仿佛她是为房子才活着的。
土豆是和秋菊从黑河抱回的一只母猫,也是她养的第一只猫。土豆出生三个月就被她抱了回来。那年,樊大树当了边防兵,和秋菊和樊二树眼看着他上了火车,心里热乎拉地难受。和老太哏嘎的嗝,打得胸腔疼,樊二树搀着她从火车站回家。第二天早上,樊二树说啥也不念书了。和秋菊哀求樊二树,说高中只念一学期,再坚持两年,咋也得拿个高中毕业证啊。她嘴都磨破了,二树还是摇头,说没心思念书。再说,要个高中毕业证有啥用?我也当不上兵。和老太咽下嘴边的话,再也不劝了。第二天,她去樊忠宁工作过的酒厂,进门就给厂长作揖。说樊忠宁死了,大儿子响应号召应征入伍,小儿子为照顾她,才没报名。她请求厂长看在死人的分儿上,给小儿子安排工作。年底,樊二树就到酒厂的综合服务队上班了。虽说是集体编制,但在有两三个待业青年的人家前,赚足了面子。樊二树也挺知足,出来进去都扬着脖子。酒厂把繁重和杂七杂八的工作都交给服务队,樊二树被分到酿酒车间,负责下脚料处理。酿酒车间两班倒,两个班下来,酒糟就能堆成一座小山包。酒糟可是猪牛鸡鸭鹅的好饲料,来酒厂买酒糟的人都排到大门外。道远的乡下人,早上四点钟就赶着马车到门口排队。左邻右舍都来巴结和老太,拿着樊二树开出的酒糟票子,分量足还不用起大早排队。
和秋菊早就从挡车的岗位上下来,在车间割线头。割线头的活儿不倒班,也不累,只是坐在轰鸣的车间里,把残留在纱穗上的线头割下来,再返回粗条车间。樊二树倒班,夜晚就和秋菊一个人。她觉得墙上都长着眼睛,她惊恐地盯着墙上扑闪的眼睛,不睡觉。她不敢跟樊二树说,到厂卫生所开了谷维素和各种维生素,大把藥片吃下去也不管用。她太想樊大树了,如果不亲眼看一下儿子的生活,她就要病倒了。长这么大,大树和二树从没离开过她。这些年,她只回过两趟娘家,一趟是给八十八岁老父过大寿,转年,又回去给老父送葬。日子那么艰难,她还把大树和二树带在身边。她舍不得把俩儿子扔家里,也想带他们回去认亲。万一哪天她去找樊忠宁,俩儿子都不认得姥家人。大嫂说她是泼出去的水,有了婆家就忘了回娘家的路,还不是因为妈死得早,要是没有爸活着,娘家的路也断了。和秋菊疑惑眨巴眼睛,她没听懂大嫂是怪她不回娘家,还是暗示她以后少回娘家?
熬到樊大树新兵训练结束,刚下到连队两个月,和秋菊就迫不及待地登上北去的火车。她在部队待了四天。和秋菊不但给樊二树捎回一顶棉军帽,还抱回一只小花猫。小花猫长得圆乎乎的,身上淡褐色的花纹像麻土豆。和秋菊欢喜得不得了,脱口就给小花猫起了个“土豆”的名儿。上火车前,和秋菊把土豆放在鞋盒子里,还把鞋盒子钻了十几个二分钢□
大的眼儿。她怕乘务员不让猫坐火车,一上车,她就把鞋盒子放到车座底下。坐一宿火车,她几乎没怎么眨眼,生怕土豆憋过去。车厢里的人稀落得宛若羊??蛋,和秋菊趁机跟土豆说了好多话,讲述了她从辽南老家出嫁时的心情,也讲了樊忠宁的死,讲了老冷头给她掐算的命……她觉得土豆就是当年的她。她信誓旦旦地跟土豆保证,说等它长大保证给它找个好婆家,把它当亲闺女风光地嫁出去,说啥也不能给她找个短命的猫。寡妇的日子不好过,人家瞧不起你。土豆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喵呜地叫了一声,还伸出粉嘟嘟的舌头洗脸。舌头上的刺宛若一把通透的梳子,把脸蛋舔得溜光水滑。和秋菊呵呵地笑,由衷地夸赞土豆是个爱美爱干净的小姑娘。
一下火车,土豆就“喵呜喵呜”地叫。稚嫩的叫声融化了和秋菊,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进了家门,她掀开鞋盒,土豆“喵呜”一声跃到她怀里。和秋菊打个嗝儿。有土豆做伴儿,和秋菊的夜晚不再恐惧了。那以后,她没断过土豆碗里的鱼,哪怕自己一日三餐吃白菜土豆。土豆也填乎人,无论怎么吃,都是一只身形苗条的大花猫。樊大树当兵三年,土豆陪了她三年。这三年,每次听她说话,或者看见她因为想樊大树而焦躁时,土豆就喵呜喵呜地叫。轻柔而又曼妙的叫声,安抚了她的心。她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有啥心事儿都一股脑儿地告诉土豆,说完心情就舒畅了。和秋菊不但发誓要为土豆找个如意郎君,还要为它养老送终。她再次跟土豆说这话时,土豆生气地抖动着胡子。她愣了一下神儿,转瞬又笑了。她抚摸着土豆滑溜的脊背自语,“不想走是吧,我也没说让你嫁出去呀,咱找个上门的女婿还不行。大不了,给你郎君的碗里也搁两条鱼呗。”和秋菊呵呵地笑,“放心吧,两条鱼我还供得起。实在不行,我明儿个做个渔网,去水泡子里捞鱼捞泥鳅。”土豆焦躁地扭身走了。
春天来时,总是带着湿漉漉的风。屋里潮湿阴冷,和秋菊隔三岔五点着炉子驱赶潮气。她还把前后窗户打开,让潮气快些溜走。土豆从前窗户跳到后窗户,还焦躁地叫。和秋菊笑呵呵地说,“想你妈了?你三个月大就跟我来了,还能记住你妈的模样吗?”土豆“喵呜”地叫着,还深情地看她一眼。和秋菊心里乐开了花,她觉得除了她,没谁懂得土豆。和秋菊怎么也没想到,与她同床共枕三年多的土豆,在水汪汪的夜晚失踪了。和秋菊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土豆一根毛。她后悔那天晚上睡得死,半夜时,她明明听见后窗户有猫叫,她觑着眼睛看了一眼枕边的土豆,土豆也兴奋地“喵呜”了两声,又舒展地躺下了。后来,和秋菊才明白,土豆是在用一种假象欺骗她。她睡实了,土豆从后窗户跟野猫私奔了。
“你可真不夠意思,为了一只猫,你就把我扔下了。你跟樊忠宁一样狠心,白瞎我这些年待你的心了。”和秋菊捧着土豆吃鱼的碗,哏嘎地打嗝。
土豆走了,樊大树回来了,他被安置到供电局的保卫科。和秋菊长吁了一口气,她觉得大儿子长个官相,将来一准能升个一官半职。棉毯厂早就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最先回家的当然是和秋菊这样的长期临时工。没活儿干,就意味着没工资了。和秋菊没着没落地在街里溜达,幸亏有樊大树在身边陪着。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和秋菊又找了一个食堂做饭的活儿。虽然两顿饭很忙活,但她心里踏实,她无需跟儿子们要钱花。不久,樊大树就把傅莹影领回来,她还给和秋菊抱来一只小黄猫。和秋菊十分满意傅莹影的长相,土豆也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和秋菊对土豆念念不忘,她又瞥了一眼卧在窗台上的小黄猫,毛色不是很纯正,又瘦骨嶙峋。她的心沉浸在对土豆的思念中,还不能把感情投入小黄猫的身上。但碍于它是傅莹影抱来的猫,就假装稀罕。樊大树说,妈你给它起个豁亮点儿的名,可千万别叫土豆啥的。土豆都让你伤心了,弄得你现在连最爱吃的烤土豆都戒了,你要是给它起个白菜的名,万一它要是再背叛你,你还不得把白菜也戒了。和秋菊看了一眼傅莹影,讨好地说就叫美丫吧。樊大树小声提醒,“妈,它是只公猫。”和秋菊噗嗤笑了,仨人商量,又给小黄毛起了萝卜的名。和老太念念不忘,她在四道街北头第一次种的萝卜。樊大树说转来转去,还没离开一个“贱”名。
萝卜是一只懒猫,吃饱了就找个阳光充足的地儿晒阳儿。
2
樊大树急着结婚,因为傅莹影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和秋菊愁得里外屋转悠。这些年,她挣的几个钱都用来修房子。每年雨季一来,山墙就从墙根洇湿到房顶。若是再赶上秋天缠绵的雨,墙还没干又上冻了。一冻一化,房山墙今天脱落半面墙皮,明儿个屋棚又耷拉下来。这些年无论钱多紧,春天抹屋顶,秋天抹墙都成必不可少的大事儿。房子下沉,前后窗户都换三回了。
和秋菊手里仅有的五百块钱,还有二百是樊大树的退役费。眼看着傅莹影的肚子都遮掩不住了,和秋菊急得像一只拉磨的驴。半夜,她突然从炕上蹦下地,给老家的哥哥写信。和秋菊把信投进邮局门前的信筒,她怕投到别地儿信筒,邮递员忘了取。自从信投进邮筒,她心里就长了草,一趟又一趟到邮政所打听。邮政员笑着问她等谁的信啊,等得这么焦躁不安,当兵的大儿子不是都回来了吗。两个女邮政员问完,还相视地窃笑。等了半个多月,等来一张汇款单。和老太举着汇款单,娘家哥哥寄来的。两个女邮政员撇了一下嘴。几个哥哥凑了二百四十块钱,并在信中告诉她,这钱不要了,是六个舅舅给大外甥随的份子钱。大哥代其他五个哥哥,痛彻心扉地数落她,说她不知好歹,当年妹夫死时,她就应该跟他们回老家。若是回去了,找个人家,没准还生个一儿半女。有个男人在身边,何必操心……和秋菊一边看信一边打嗝,她不知道哥哥们还耿耿于怀当年的事儿。和秋菊阿嚏阿嚏地打喷嚏,口水把信纸都洇湿了。肥大变形的字,像嗡嗡叫的绿豆蝇,飞得她眼花缭乱。
为樊大树操持婚礼,和秋菊瘦了一圈。没房子,樊大树两口子住在家里。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和秋菊努力地适应。倒是樊二树整日乐呵呵地出来进去,下了夜班,樊二树也爱回家了,他说家里多一口人,热闹。樊小小一岁半时,樊大树称上下班不方便,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搬出去。樊大树三口人搬走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清霜。清早,和老太推开房门,看着墙角堆着的柴禾,和窗下白菜垛上白莹莹的霜,愁肠百结地打个干嗝。秋风把路对过的杨树剃个大秃瓢,愁得杨树直吹口哨,凄厉的哨音令人惆怅。和秋菊又开始了空落落的生活,樊二树又不着家了。凄清的夜晚,要不是萝卜的呼噜声,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把在缝纫机上打呼噜的萝卜,抱到自己的枕边。被她冷落的萝卜委屈地喵呜一声,挨着她躺了下来。这一夜,和秋菊睡得格外香。她终于从土豆的背弃里走了出来。樊二树疑惑地问她,“妈,萝卜咋这么欢实,你给它鱼吃了?”和秋菊摇头又点头,“我还搂它睡觉了呢。”樊二树皱起眉头,“你不是嫌它有尿臊味吗?”
“早没味儿了,我天天给它洗。”萝卜终于成了和秋菊的枕边猫。
樊二树谈了五次恋爱。田卓颖既是他的第三任女朋友,还是他结婚的对象。田卓颖命运不济,出生的前三个月,她爸因肺结核去世了。她妈生了七个孩子,她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她大哥接她爸班,刚开始在中医院打了两年零杂。后来就到车队学开车,结婚后,又当上车队队长。田卓颖就像家里的小鸡崽儿,哥哥们不是忙着约会,就是忙着出去疯跑。田卓颖从小就发育不良,又瘦又小,脸色苍白得像被霜打的白菜叶,嘴巴不大,门牙却大,而且门牙还出奇的白。田卓颖笑时,总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门牙是开合的两扇门。田卓颖的歌却唱得极好,当年樊二树就是被她一曲《兵哥哥》给唱哭了。从小,樊二树的梦想就是穿军装。当年樊大树当兵走时,他抱着酒瓶子喝得酩酊大醉。他撕心裂肺的哭声,把和秋菊吓坏了,慌忙给他灌了半碗醋。樊二树肚子叽里咕噜地响,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像倾巢出洞的老鼠。“妈,拿把刀来,把我肚子豁开吧,把卵子挤出来……”她在樊二树的叫声中,不停地打嗝。樊二树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疲惫地坐到凳子上。樊二树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傍晚才醒。和秋菊给他盛碗小米粥,“快起来喝一口,暖暖胃。”樊二树觑着红血丝的眼睛,歉意地看着她,“妈,我让你操心了。”
“哏嘎——”和秋菊把粥碗放在炕沿上,慌忙去外屋了。
和秋菊从黑河给樊二树捎回的棉军帽,他一次没舍得戴。他把军帽用红布包裹起来。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田卓颖跟樊二树同岁,他俩相处一年零两个月,因为这顶军帽分了手。和秋菊白天上班,樊二树把田卓颖领回家,他小心翼翼地把珍藏的军帽拿出来。还没等把红布打开,田卓颖跳起来,哆嗦着指着红布包,“这里包着你爸的骨灰吗?”樊二树气得脸儿煞白,他把军帽放下,指着门喊,“滚,滚出去——”田卓颖被樊二树歇斯底里的喊叫吓坏了。那以后,他们再也不联系了。樊二树又谈了两个女朋友,都没谈成。两年后,樊二树和田卓颖在商场的鞋柜前相遇。俩人尴尬地打声招呼,“吃饭吧。”走了几步的樊二树突然转身,他的语气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田卓颖噗嗤一声笑了。樊二树发现田卓颖丰腴了不少,人一胖,嘴唇也跟着长厚,她那两颗门扇似的大白牙,也不那么扎眼了。
倆人吃了一顿涮羊肉,又和好如初。樊二树提出结婚,田卓颖还耿耿于怀,红布里包着的东西。樊二树嘻嘻地笑,说你跟我回家看看就知道了。当田卓颖看到军帽时,笑岔气了。她捂着肚子,“你那么喜欢当兵,咋不去呢。你要是去当兵多好,回来还能分配个好工作,像你哥,穿一身制服多牛气啊。”樊二树眼神儿立刻就暗淡下来,他没好气地说,“没去,检查不上。”田卓颖上下打量着他,“你也不缺胳膊不缺腿,干啥检查不上啊?我发现你这个人就是胆小,还爱生气。”田卓颖嘻嘻笑了,说我再给你唱一回《兵哥哥》。樊二树泪流满面,他抱住田卓颖,“做我媳妇吧,我保证可你吃可你穿,还保证对你好。”
樊二树结婚的那天晚上,和秋菊一夜没睡。支棱着耳朵听西屋的动静,她不知道二树能不能行男女的房事?清早,她心事重重地起来做饭,煎了一盘田卓颖爱吃的猪排骨,烙了牛肉馅饼。田卓颖爱吃油水大的食物。做好饭,她望着门外,余光却一直都没离开西屋的房门。她怕新媳妇披头散发地起来,跑回娘家。虽然,田卓颖的娘家除了哥嫂,没有近便人,她就像一只寄养篱下的狗。可不管怎样,她也不会跟一个“无能”的男人过日子。和秋菊突然咳嗽不止,这两年,她支气管不好,动不动就咳嗽。特别是季节更迭时,咳嗽就像一只跟脚的野狗。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畅快地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憋闷的胸腔也透亮了不少。
太阳刚从东边露头,远处的房屋被染成一片金色,早起的家雀从房山头的草棵儿里突噜突噜地飞起来,又落在另一家屋檐上。“家雀儿,你可真悠闲啊。”和秋菊轻轻地叹了口气。“吱嘎——”西屋的门开了,田卓颖羞涩地叫了一声妈。樊二树也跟了出来,眼仁里的亮儿像河水里的光,盈盈地跃动。和秋菊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下来,砸得她小腿肚子一哆嗦。她的笑声,因为哽咽有些僵硬,“快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我妈多稀罕你,我嫂子叫妈,我妈都没这么激动。”
和秋菊笑了,眼角的皱纹宛若绽开的菊花瓣儿。冬天,平房一住火就冷。和老太怕冻着田卓颖,就半宿半夜地看着炉火。半夜躺下,还压上一炉湿煤。两三点钟再爬起来,透出炉膛里积攒的灰。炉箅透出一团黄灿灿的亮光,炉膛里就起火苗了。土暖气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才再躺下。听着发出噼啪响声的炉火,她满足地抿着嘴。
婚后没几年,樊二树从酒厂下岗。在家闲了几个月,托同学在化工厂找个活儿。虽然还倒班,但挣得不少。化工厂离家快一百里地,樊二树不得不离开家,只有在休息时才回来住一宿。田卓颖不爱吃和老太做的饭,油水少不说,还上顿豆腐下顿白菜豆腐。和老太说吃豆腐就像吃肉,田卓颖翻着白眼说肉是肉味,要是豆腐能顶肉,就天天炖豆腐得了。“可不,过去只有有钱的人家,才能吃上豆腐,还得过年吃。”田卓颖推开豆腐碗,“给你吃——”半夜,田卓颖饿得睡不着觉,她就买零食,今儿个买五个香蕉,明儿个买五个茶叶蛋。进门,她把零食塞进靠墙的床头柜里。田卓颖最爱吃香蕉和煮鸡蛋,她妈活着时,没钱给她买香蕉,娘俩靠遗属费过日子,哪有闲钱买零嘴儿。她十三岁时,妈死了,她跟着二哥二嫂过。二嫂刚嫁过来时,还拉着她手说,“小颖,就是我亲妹妹。有二嫂吃的,你的碗就不会空着。”二嫂刚过门那会儿,田卓颖的确过了一段好日子。哪怕吃个烤土豆,二嫂都分给她一半。不久二嫂怀孕了,半夜,田卓颖迷瞪地去胶皮桶里撒尿,把在外屋啃猪蹄的二嫂和二哥吓一跳。只穿一条内裤的二哥支吾着说,你二嫂肚子里的孩子饿了。她白了二哥一眼。那以后,二嫂肆无忌惮地当着她面吃东西。青沙果,二嫂吃得核儿都不剩。冻梨,二嫂守着盆吃。生下侄女后,二嫂的脸色阴沉,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她盯着小侄女碗里的鸡蛋糕,一口一口地咽唾沫。直到二嫂把碗筷摔得噼里啪啦响,她才倏地转过脸。她想,可能是二嫂睡不好觉心烦。小侄女爱哭闹,半夜哭声□
人。她上初二时,二嫂又生了侄子。小侄子过百天,二嫂在饭桌上当着二哥的面,让她去大哥或者三哥家住,二嫂说轮大襟也该他们了,你又不是就一个二哥。田卓颖撂下筷子,看了一眼闷头扒饭的二哥。二哥仿佛没听见二嫂的话,田卓颖背上书包哭着走了。田卓颖在大街上哭了许久,把天都哭黑了,她才往大哥家去。大哥看了一眼她斜挎的书包,说你别念书了。水泥厂招工,我托人打听打听。田卓颖噘起嘴,说早就不想念了。为几个学费总是挨老师尅,她是全班交学费最迟的那个,经常被老师罚站。大哥说那就上班吧,自己挣钱花着仗义。大嫂盯着她,老师也看出你又懒又馋了吧。田卓颖筋着鼻子刚要扭头走,一想到漆黑的夜,她小腿转筋地站住了。她厚着脸皮,在大哥家住一段时间。田卓颖十五岁就上班了,她被分配到水泥厂的粉碎车间。师傅问她,你一个小姑娘,咋能来粉碎车间?这是大老爷们儿干的活儿。田卓颖抹眼泪,师傅给她出主意,让她找厂领导,到宿舍叫夜也行啊。田卓颖找到厂里,说自己生病了,痰里都吐出水泥块儿了,要调个车间。管劳资的女人瞟她一眼,说你有病,我们也得看医生的诊断。她去找大哥,说一宿一宿地咳嗽,上不了班了。大哥瞄她一眼,领她拍了X光片,没承想,她肺部上真有三个钙化点。医生问她,你发烧吗?田卓颖疑惑地摇头,说有时候穿多厚都冷。医生冲她大哥点头,说这就对了,不可能没症状。大哥忍耐地看她一眼,说这个妹妹是他妈四十岁时生的,从小就赖叽,这儿也不灵光。医生会意地点头,唰唰地开了诊断。诊断上写着,I型原发性肺结核。田卓颖吓坏了,“大哥,我这病还能好吗?”大哥说弄不好,这病是从妈肚子里带来的。她不依不饶地追问大哥,你刚才说咱妈四十岁才生我,还指脑袋,意思是说我是傻子?大哥觑起眼睛,说车队还有事儿。看着大哥的背影,田卓颖幸灾乐祸地笑,她记事儿以来,第一次这么痛快地跟大哥说话。她乐颠颠地甩着手里的诊断,以后再也不用听粉碎机的咔嚓声了。走出医院大门,田卓颖霍地站住了,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了。不上班,就意味着不能住厂里的宿舍了。她扭头在医院的走廊里寻找大哥,她连大哥的影儿都没看到。田卓颖顺着正阳街走,从一道街走到六道街,又从六道街走到一道街,边走边哭。天黑了,她才咬牙回大哥家。她怯生生地敲了十多分钟的门,门才懒洋洋地从里面打开。她在大哥家住十天,又背着行李去二哥家。二嫂把她的碗筷放到一边,还把饭菜单给她盛出来。二嫂不跟她说话,也不允许她说话,说唾沫星子传染。第十天的头,二嫂就把她的碗筷装上,说你走吧。她只能去三哥家,刚走到大门口,二嫂说,你要是想过得好点,就找个男人嫁了。要么找个岁数大的,要么就干脆找个乡下男人,乡下男人不挑拣。田卓颖气坏了,她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那以后,她再也没登二哥家门。
田卓颖知足,樊二树可她吃香蕉吃鸡蛋。结婚后,樊二树贴着耳朵告诉她,“老婆,想吃香蕉咱就吃,爱吃鸡蛋咱就吃,直到吃出鸡屎味。”田卓颖怔了一下,樊二树一个高蹿出去,她手里的毛巾才没抽着他。跟樊二树结婚,她就处于半下岗的状态。不久,水泥厂的水泥滞销,她彻底下岗了。樊家令她不满意的就是和老太,去年冬天,和老太咳嗽,吃药打针都不好。她想要是婆婆死了,她就和樊二树把房子好好装一下。没有婆婆,俩人吃香的喝辣的,睡到晌午也没人喊。没承想,酒厂和水泥厂的命运一样。樊二树不能天天回来,虽然,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可他不挣钱花啥呀。婆婆一分钱能攥出水,就连吃鸡蛋都算计。樊二树一回来,田卓颖就告状,说空嘴吃个西红柿,咱妈脸拉得比黄瓜还长,空嘴吃条黄瓜,她也说留着拌凉菜。樊二树说她过怕苦日子了,也节省惯了。樊二树嘴上安慰田卓颖,心里却对和老太不满。夏天,黄瓜柿子烂大街,还老那么小气。
樊二树一上班,出来进去只有田卓颖和和老太,还有一只叫萝卜的猫。她甩脸子,跟和老太也跟萝卜。只要见到萝卜,就把它踢得“喵喵”叫。和老太气得下巴直抖,说打哑巴畜生有罪。田卓颖白了和老太一眼,问她咋把一只破猫看得比儿子还重要。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干脆给你生个孩儿吧。田卓颖说完,呵呵地笑出声。和老太瞟她一眼,□
着碎步走了。以前,田卓颖对生孩子的事儿很淡漠,她觉得孩子是她的天敌。小孩子都贪嘴,有了孩子,好吃的就可着他,自己就不能吃零嘴了。虽然,只让生一个,她想想也打怵。那么个小人,屎一把尿一把的,啥时候才能养大啊。最近,田卓颖一躺到床上,就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二树一个人在外面上班,万一有女的勾引他,他娶别的女人一点牵挂都没有。田卓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晚上,才鼓足勇气到医院找大哥。她结婚时跟大哥大嫂彻底闹翻了,她指着大哥的脸,说大哥欠她情,还欠她钱。要是大哥不接班,那个班就是她的,她早就当上大夫了。她还骂大哥窝囊,怕老婆。说那个丑八怪的胖娘儿们,不知道有啥可怕的,不如趁早休了她。还扬言,大哥要是离婚,就不管他要钱,也不提接班的事儿……大哥气得嘴唇都白了,要不是他死死地抱住大嫂,大嫂非得抓烂她脸不可。
大嫂在大哥的怀里跳着脚骂她,说她大哥接班,她还在她妈肚子里转筋呢。
田卓颖在医院的收发室找到大哥,大哥正跟收发室的女人调情。看见她进来,大哥的表情冷漠得像寒风中的玻璃,犀利的寒光刺得她激灵地一哆嗦。大哥用鼻子“哼”了一声,问她来干啥?她支吾着说想看病。
“她是谁?”收发女人乜斜着眼神儿。
大哥低声下气地,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跟你讲过的,就这里有毛病……”女人皱起眉头,转瞬又噗嗤笑了,“啧啧,长得可真都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田卓颖咽口唾沫,她瞥一眼大哥。大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女人为他点着。大哥喷出一口烟,问她结核不是钙化了吗,咋还看病?田卓颖低下头,说想要个孩子。大哥瞄一眼女人,女人用下颏朝门口努一下,还?了两下眼角。大哥叼着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田卓颖想,要是这个女人占了大哥的窝,那才痛快呢。田卓颖出门时,甜腻地叫了一声,“姐,我走了。”
女人白了她一眼。
田卓颖被检查的结果,吓出一身冷汗。子宫后倾,左侧输卵管还有个鸽子蛋大的囊肿,子宫里还有两个拳头大的肌瘤。她无助地看着大哥,差点哭出来。大哥头也没回地走了,她眼看大哥推开收发室的门。田卓颖咬着嘴唇,骂那个骚女人不得好死。田卓颖走出医院,在对面街的冷饮店吃了五勺冰糕。傍晚,和老太招呼她吃饭,田卓颖哭了,她当着和老太痛骂大哥狼心狗肺,心里没有她这个一奶同胞妹妹。听说大侄女要生了,她诅咒大侄女生孩子没屁眼儿……和老太知道她的病情后,心里积聚的乌云哗啦地散了。她安慰她,说没孩子不打紧,重要的是你身子没大毛病。“我想吃中药,要是还没有就要一个。”和老太笑了,她赞成地说要个小丫头也挺好,趁着我腿脚还利落,帮你们拉巴一把。田卓颖上扬起嘴角,没再说话。
田卓颖更加心烦意乱,整日地噘着嘴。和老太不知道儿媳妇咋了?有几次,她想问问樊二树,可儿子一周才回来一次,住一宿又起早走了。她不想给儿子添堵,儿子连个孩子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再说,樊二树一回来,田卓颖就变成一只快乐的鸟。儿子前脚一走,田卓颖的脸又撂下了。和老太心里画魂儿,可她又不想挑开这层纸。又过了半年,和老太知道了,田卓颖闹着要搬走。樊二树还要把和老太也带走,他说我妈这辈子不容易,不能再让她拎水撮煤劈□
子了。田卓颖说是啊,我也离不开妈。田卓颖心里却做另外的打算,从结婚就和婆婆和一只猫过日子。和老太像月亮地儿下的影子,如何转身都能看得见,心头堵得没缝儿。再说,婆婆对猫都比对她好。幸亏猫是个畜生,要不婆婆都能打板供起来。她们粗茶淡饭,猫却三餐吃鱼。而且这只猫很会看脸色,婆婆跟谁生气,它就冲谁吹胡子瞪眼。有一次,婆婆找咳嗽药,拉开她床头柜抽屉,看见抽屉里的香蕉和橘子。婆婆要是没跟萝卜说,破猫看见她从门外进来,就喵呜一声扑上来。要不是和老太呵斥住它,兴许就抓伤她了。和老太越来越老了,理应跟樊大树一起过。樊大树是老大,再说,他家又买了新房子。地儿大得别说搁一个老太太和一只猫,就算他妈再给他们找个后爹,也能搁下。田卓颖不想跟和老太过日子,她又不能明说。自己生不出孩子,要是惹恼了樊二树,可就无家可归了。田卓颖知道跟樊二树说不通,她跟和老太讲同学家的事儿,因为婆婆惦记儿子,儿子走到哪婆婆跟到哪儿。儿媳妇一气之下离了婚。临走时指着婆婆说,这回跟你儿子过吧。
一个有风的夜晚,樊二树回来了。他让和老太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和老太摇头,说哪也不去。只要两间土屋还能栖身,她就不会挪动半步。和老太心里做了打算,樊二树两口子搬出去,就把西屋租个百八十的,再加上遗属费,就算是食堂的活兒不干了,自己节省点儿花也饿不死。田卓颖扯了一下樊二树的衣襟,说你不在家,我天天劝妈,妈就想一个人过清净的日子,是吧,妈?和老太笑着点头。樊二树顺了和老太的意,“妈,一个人也要做饭吃。”
和老太挥了一下手,“快走吧,以后别老喝酒。”
3
春风从屋檐上下来,像一只温暖的手,院子里也洒了一地柔和的春光。坐在窗下的和老太,盯着地上粗糙得像马粪纸的影子。“唉,老得不成样子喽——”和老太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上个月,和老太拿到食堂开的最后一个月工资,管理员说食堂要改造,以后得请个有证的师傅和面案。和老太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没控制住地打个干嗝。一晃儿,她都在家待两个多月了。萝卜悠然地从屋里出来,踩碎了她的影子。“萝卜,你叫啥呀,嫌我没搭理你呀?”萝卜跳到她怀里,和老太抚摸着萝卜的猫头,“西屋也没人租,人家都租独门独院的房子。”
在四道街北头住了一辈子的和秋菊,彻底地成了和老太。邻居问她,一个人住在低矮潮湿的屋里多寂寞啊,咋不搬去跟儿子住。和老太抿着嘴,人中上一道一道的褶子像皲裂的树皮。她说儿子老来接她,是她自己不去。她说人老了还是住平房好,接地气不生病。有人私下议论,说和老太的两个儿子都打着孝子的招牌,其实对她爱搭不理。听说都是因为她这座房子。还说她守寡有年头了,性格“格路”,克死了男人,还连带着二儿子生不出孩子。和老太还爱养猫,弄得屋里臊气哄哄,二儿媳妇强巴火地和她过了几年,还不是搬走了。俩儿子不在身边,劈□
子撮煤倒灰拎水倒泔水都她一个人,出来进去屁股后跟着一只猫……和老太出门倒泔水,她使劲地“呸”口唾沫,“臭不要脸,我儿子给我钱,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我家萝卜。我儿子给我买煤,一买就是一大汽车,你眼瞎啊?你们谁家的煤仓是满的?看看我家的煤仓,煤块儿是煤块儿,煤面儿是煤面儿,够烧好几冬的。”挨了和老太骂的邻居,讪不搭地走了。和老太进院时,铁门的当啷声震耳。
二树结婚那年,樊大树两年没登门。要不是和老太三番五次地找他,大树兴许就不认她这个妈了。和老太去樊大树家几次,都被一扇锁死的门挡在外面,一连去了几天,才从邻居嘴里打听到,樊大树带着老婆孩子住丈母娘家了。丈母娘瘫在床上,樊大树一天两次,用自行车驮丈母娘去针灸。和老太想儿心切,就到樊大树丈母娘家的楼下等。站了半个多月,也没和樊大树遇上,更没看见樊小小。她搞不准,亲家母都什么时间针灸?她咋一次都没碰到。夜晚,和老太就倚着床头盼过年,过年,大儿子咋也能回来看她一眼。和老太掐着手指算日子,终于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了,和老太酱了两块方肉,大树和二树就爱吃她酱的肉。和老太眼睛都盼红了。也没见樊大树的影。和老太又盼清明,头年闰月,清明节不能给坟填土,今年该给樊忠宁的坟填土了。临近清明,樊大树还是不见踪影,也没捎信儿。和老太硬着头皮,到樊大树的单位找。去了两次才找到他,大儿子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还说清明节那天,他们家三口人从这头走。和老太“哏嘎”地打嗝,她知道樊大树说的这头,是指丈母娘家。许久,和老太才知道,樊大树跟她怄气的缘由。傅莹影说她偏向樊二树,小叔子结婚比她风光,田卓颖买了三套衣裳,还做了四铺四盖。结婚还不用租房,她孩子那么小就出去租房住。和老太还没帮忙带小小,多亏娘家妈了。要不,樊小小就得上幼儿园遭罪去了。
填完土,樊大树一家就从八里泡直接走了。樊二树要和老太一起回家,和老太把他支走。说八里泡风凉,挖点儿婆婆丁再回去。和老太在樊忠宁的坟前坐了一上午。一边不停地哏嘎地打嗝,一边跟樊忠宁说话,“你早早地去那边儿躲清净去了,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我老了。他们要我这个妈咋做才满意啊,还不如拉我两块肉呢……”和老太的声音苍老而又悲凉。她当着樊忠宁的面,啪啪地扇自己嘴巴。
樊大树刚搬出去那几年,还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和傅莹影闹意见,他赌气背着樊小小回家住。开始,和老太上火,时间一长,她也想开了。樊大树把她当法官了,就是想让她这个妈评理。现在,儿子不需要她这个法官了,还把她当累赘了。没带樊小小,她也没跟大儿子要生活费。盖房时赶上雨季,地基打得不牢实。大地一解冻,房屋就像受到了蛊惑,不是屋檐耷拉下来,就是房门拧歪开不开。和老太年年都修缮房屋,樊大树结婚的第二年,龇牙咧嘴的后窗户往里潲雨,她跟傅莹影借了三百块钱。过了两年没还上,傅莹影从她胳膊上,撸下她戴了半辈子的银手镯顶了。那以后,无论手头多紧,和老太都不跟儿子媳妇张嘴。可房子就像张着大嘴的怪兽,雨季一到,屋顶就漏得稀里哗啦。外面都不下了,屋里还哩啦不停地滴答水。大盆小罐儿都用上了,屋里还像水帘洞似的没法睡觉。她觍着脸跟同事借五百块钱,把房盖挑开重新抹了碱泥。说好两个月还钱,大半年还差二百没还上,人家堵门口指着她鼻子要钱,和老太一边道歉一边哏嘎地打嗝……这些事儿,就是沤烂肚子里,她也不会跟两个儿子说。和老太想不明白,樊大树为啥和亲弟弟较劲。樊二树没有儿女,又在外干合同工。哥俩为啥不像小时候互相照顾,互相体谅,难道就因为各自有了老婆。小时候,有一个苹果,哥哥都先可着弟弟。弟弟咬一口又会塞给哥哥。樊大树要是不吃,二树就哭得鼻涕咧些的。大树给二树的军帽,二树一次都没舍得戴。傅莹影说她偏向二树,和老太也不否认。和老太咋能不知道,二树想当兵的心思呢。大树穿上军装,二树的眼眶里一直闪着泪花。可她能说什么呢。
知道二树的身体有别于常人,是盖起新房的第二年。全家人在还是一个房框茬的屋里吃晚饭,二树吃了一小碗苞米(米查)
水饭,半盘儿酱拌茄子土豆。期间,大树还把小葱也拌到盘子里,二树吃得两嘴丫黄豆酱。他拍着肚子说都要撑爆了,惹得大树咯咯地乐个不停。她也看着两个儿子笑,生活再怎么艰难,看着两个一天比一天长高的儿子,心头就涌上一股劲。去八里泡看樊忠宁时,她说起儿子总是喋喋不休。她相信,樊忠宁爱听。
那晚,娘仨早早地躺下,大树给二树讲故事。她累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她被二树的哎哟声叫醒。她惺忪地问,咋了?二树吭叽着说肚子疼。“有屎了吧,招呼你哥跟你去当院拉吧,明早我撮。”二树呻吟着说,“妈,我没屎,是肚子疼。”年轻时觉大,她一歪脑袋,忽悠又睡了过去。她梦见下班进屋,刚要引火做饭,却看见二树在炕上打滚。她斥责二树就知道淘气,二树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妈,我肚子疼死了,你和哥把我埋八里泡吧,我到那还能跟爸做伴。她呵呵地笑着把二树抱起来,说二树不能去八里泡,你还没打种,还没给你们老樊家延续香火呢。二树说,妈,还是让我哥打种吧,我肚子疼得不能打种了。她忽地坐起来,二树的背心都被汗水湿透了。“二树、二树……”大树从西屋蹿过来,背起二樹跑出院门。折腾一上午,二树的肚子竟奇迹般的不疼了。她却被诊断结果吓傻了。她不知道隐睾患肿瘤的几率高,因为腹腔的温度高。二树老说肚子疼,她也没在意,原来是肚子里那个东西捣鬼。医院的走廊拢音,她哏嘎的嗝声格外脆生。
樊二树肚子不疼了,一个劲地喊饿,还说肚子都饿瘪了。“妈,给我弟买一斤油炸饼吃吧。”她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钱,“你陪弟弟,可劲吃一顿油炸饼吧。”樊大树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票,咚咚地跑走了。她蹲到厕所“哏嘎”地打嗝,眼眶火辣辣地疼。她想樊忠宁,没有男人日子太苦了。房子倒了,她都没倒,二树的病让她大病一场。樊二树处对象,她几乎没什么异议。她没资格给出意见,也不能给。她内心对田卓颖并不满意,相貌就没入她的眼。更何况她矫情,说话还尖酸刻薄。可儿子的状况,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压得她腰都弯了。
和老太从八里泡回来时,步履蹒跚,脸都打肿了。那以后,樊大树回家的次数,寥落得能数过来。慢慢地,和老太也习惯了,樊大树没回家就表明他日子过得好,工作也顺心。二树搬走,樊大树也不怎么回家。月初,二树回来了。给她买了一串香蕉,还买一盒录雷他定片。二树比他哥细心,他知道除了伏天,和老太的过敏症始终伴随着她。春秋两季最重,整日鼻涕眼泪长淌,严重时还得输液。樊大树总是很不屑,说过敏还算病吗?熬半瓶醋熏熏就好。和老太点头,在儿子面前,她学会了沉默。
萝卜没长开,始终球球蛋蛋的,但萝卜性欲却出奇地旺盛。每到春天发情,萝卜就抛下和老太,成宿成宿地跟外面的野猫鬼混。第二天早上回来,戗毛戗刺儿的,不是尾巴流血就是耳朵被咬破。和老太唏嘘地为它消毒,“你这是勾引谁了,被咬得破头齿烂的。”萝卜冲着大门口龇牙,还抖着胡子。和老太心疼萝卜,去年开春,她从外面抱回一只母猫,她想家里有伴儿,萝卜就不能往外跑了。谁承想,萝卜对家里的母猫没兴趣,夜晚照样跑出去,把发情的母猫扔在家里。怕母猫跑出去,和老太就把母猫扣在藤条编的花筐里,母猫整夜地哀叫。花筐没能挡住母猫逃走的决心,趁着她收拾屎尿的空儿,母猫义无反顾地跑了。跃上墙头时,还恶狠狠地抓破和老太的手背。和老太一点都没怪罪母猫,她觉得都是萝卜的错,要不是萝卜让人家独守空房,母猫也不会狂躁。
“萝卜,看明早我咋收拾你。”和老太用消毒水擦手背。
今年的春风刚起,萝卜就屋里院外地转磨磨。院子里的光线慢慢地西斜,风似乎也累了,停在屋檐上不下來。和老太晃动着腿脚,“起来吧,把腿都压麻了。到点儿了,该吃饭啦,吃饱了好有劲儿野去。”萝卜从和老太的怀里跳下地,扭搭着屁股进屋了。何老太呵呵地笑,“屋里都搁不下你了哈,一会儿吃完鱼销魂去吧,记得回来就行。”萝卜都是在早上回来,进屋就扑向猫碗,碗里的两条煎鱼正等着它。萝卜很少从院门进来,一般都是跳墙头,跳进院就咔嚓咔嚓地挠门。和老太拉开门,“回来了,又出去疯一夜,还理直气壮地等我给你开门。”萝卜像犯了多大的错,羞涩地“喵呜”一声。吃完鱼,趴在和老太的枕边呼呼地睡上一大觉,再起来吃两条鱼,又睡觉。
晚饭,和老太□了一个菜团子,一碗地瓜粥。收拾完碗筷,暮色就鬼魅地从西边漫过来,还带着一缕橘色的红。吃了鱼的萝卜,做贼似的看一眼拎着泔水桶走出院门的和老太,弓腰蹿上东边的院墙头,在墙头上犹疑一下,伸着腰身跃下去。“唉,又撇下我,跑了——”和老太哀怨的语气,像一缕幽灵在院子里隐遁。
这一夜,和老太的觉睡得七零八落。一会儿是樊大树小时候,站在岔路口接她下班。看见她,大树撒腿朝她跑过来。跑到跟前,倏地站住了,“妈,我焖了高粱米干饭,还烀了茄子。”一会儿又是萝卜气息奄奄地躺在门口,无论她怎么叫,萝卜都不应声。和老太醒了,她披衣坐起来,心噗噗地乱跳。天亮了和老太也没听到咔嚓咔嚓的挠门声。和老太下地,特意选了两条大一点的鲫鱼,这些日子,萝卜都跑瘦了。和老太煎的鲫鱼酥嫩咸淡可口,樊二树没搬走时,老是笑嘻嘻地让她给他也煎一盘鱼,说妈煎的鲫鱼闻着都香。田卓颖笑话他,说他不会吃,还是油炸的鲫鱼香,鱼骨越嚼越有滋味还补钙。和老太用手里的铁铲敲了一下锅沿,突兀地笑了。她把煎鱼放在萝卜的碗里,“闻着腥味该回来了吧。”和老太拉开房门,她“啊”地叫出声。萝卜四仰八叉地躺在门口,身上褐色的血渍干涸成血痂,肚子还掏开一个口子,肠子耷拉出来。露出来的肠子沾着泥土和草屑。看样子,萝卜拖着裸露的肠子走了很远的路。
比起土豆,萝卜有情,它到底没杳无音信啊。和老太抱着僵硬的萝卜打嗝。和老太把肠子一点一点地塞回萝卜的肚子,洗净了它身上的血污后,用一块干净的布把萝卜包起来。她把猫碗和两条鱼,也和萝卜一起安葬了。和老太一整天没胃口,她哀叹自己天生命硬,樊忠宁早早地死了,两个儿子都不爱回家,二树说家里没热乎气,就连萝卜也都被她克死了。她又想起当年老冷头给她算命的事儿。
和老太又陷入到失去萝卜的哀伤里,
夏天刚走到尽头,和老太又养了一只猫。她说啥都不养公猫,她说自己承受不起,哪怕一只公猫也不行。和老太给这只母猫取了一个带姓氏的大名:和秋莲。和秋莲是一只慢性子的猫,哪怕是老鼠从它面前走过,它也闲庭信步地走过去。等它走过去时,老鼠早就逃之夭夭。钻进洞之前,老鼠还在洞口龇牙地挑衅。和秋莲一点都不生气,它“喵呜”地回应,嘴角还带着笑意。仿佛告诉老鼠,快进洞吧,我才不爱吃你的肉。老鼠倒是气得直抖胡子,使劲地挠两爪子土才钻进洞。和秋莲不缺吃的,和老太宁可紧着自己,也不亏待它。和秋莲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连和老太拎一桶黄泥,修补被雨水呲落的墙皮,和秋莲也跟着。还在装泥的胶皮桶上蹭了一身泥,和秋莲也只是喵呜一声。和老太说秋莲啊,你别跟着我了,实在不放心就站在窗台上等我。和秋莲喵呜一声,仍旧跟在和老太的身后。
秋天像一个怨妇,泪水缠绵得哩啦不断。后趟房的人家,屋地开始往上返水,老掉牙的房屋禁不起雨水的抚摸,没几日就瘫软下来。有的房子坍了一个屋角,有的老屋倒了半面墙。有的虽然没坍塌,但龇牙咧嘴地露出了檩条。有人家开始到街里租房住,街里的地势高。没条件的人家只能像缝补旧衣裳,东补一块西修一下。和老太家的房子没倒也没裂,幸亏她长年累月地修补。去年,她给屋地垫高,又铺了地砖。秋雨来了,她家的屋地没返水,但山墙都湿得快足房顶了,地砖也湿涝涝地黏脚。和老太每天都房前屋后地查看一遍,和秋莲也不离不弃地跟着她。昨夜,大雨又滂沱地下了一宿,和老太和和秋莲几乎没睡,雨点砸在屋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闷在铁桶里的二踢脚。前年上秋,西北的房角渗水,和老太上屋顶查看,发现是雨水尿房檐导致的。赶上一个响晴的好天,和老太雇人给屋顶浇了沥青。浇了沥青的屋顶,冬天棚里就没上霜,屋里的温度还比往年高出一两度。和老太得意地抿嘴,说:“秋莲,咱这钱没白花吧。要不这一冬天费煤不说,咱俩也遭罪。”去年雨水不大,今年雨水可不得了,一入秋就连雨天了。早上,雨水终于淅淅沥沥地小了,和老太打着一把大黑伞,看完前面又转到后面,和秋莲弓着腰,瑟缩地跟在她身后。两根伞骨架折了,大黑伞像一只耷拉膀子的瘟鸡。
院外人声嘈杂,家家户户都在排水,有的人家全家出动,往屋顶铺塑料布。脚下一□一滑,和老太看了一圈,西北角还尿檐,只是尿在外面了。回到院里,她把黑伞放在窗台上,从仓房里搬出木梯子,她想可能是沥青裂了。她刚把脚搭上梯子,和秋莲就耸着身子叫。“叫啥叫,我不上去,你能替我呀?”和老太一步一步地登上去,她撅着瘦削的屁股爬上屋顶时,和秋莲的叫声哀伤凄厉。果然西北角的沥青裂了一条口子,她试了试,裂缝儿能插进一根小手指。和老太用砖头砸了两下,僵硬的沥青不能把裂缝封死。她掏出裤兜里买菜的塑料袋,从边上撕开铺到裂缝上,四外圈又用砖头压上。和老太又怕风把塑料袋刮跑,在中间压一块砖头。下梯子时,和老太的腿脚打颤。和秋莲不住声地叫,还弓着腰做出往前扑状,和老太嘴里骂它叫魂啊,心里却热乎乎的。从两米多高的屋顶上下来,和老太累得气喘,雨水混着汗水从头上淌下来。她两只脚刚一落地,和秋莲就蹿上来,两只前爪抱住她小腿“喵喵”地叫。和老太疲乏地笑了,一步一步地挪进屋,跌坐到椅子上。晌午,和老太下一碗青菜面,给和秋莲煎了两条外酥里嫩的泥鳅。和秋莲吃完泥鳅还叫。“你今儿个犯啥病了,吃得五饱六撑的咋还叫?心疼我呀,不让我上房?好,以后不上了。”和秋莲“喵呜”一声,不再叫了。
和老太推开房门,把刷碗水扬到院子里。风把刷碗水托起来,刷碗水悄无声息地散落到院子里的水洼里。雨又下了一天一宿,第三天上午,风才开恩地把天上的积云吹开一条缝儿。好久没看到蓝天了,和老太眯起眼,贪婪地望天。和秋莲优雅地站在她身边,轻柔地“喵呜”一声。和老太看了一眼院外,低处的水还没脚踝。她对和秋莲说,“咋的也得出去呀,家里连片菜叶都没有了。再说,你也要断粮了。”
和老太从仓房里找出一双黑色的雨靴,她仔细看了看,是樊二树在酒厂上班时穿的工靴。靴子大得不跟脚,她往鞋窠里塞了旧棉絮。回来的路上还是摔了跟头,左脚挫了。她一瘸一拐地进门,脱掉靴子,发现左脚面一大片淤青,还拐带脚脖也肿了。和老太蘸着白酒揉搓脚面,樊大树打来电话,问她屋漏雨没?说单位也在组织抗洪,道西不少人家的房子都泡倒了,人也傷了……和老太说我挺好,不用惦着。樊大树急匆匆地挂了电话。和老太突然有点心酸,干嗝又来了。“秋莲,晚饭我不吃了,烧心。你还吃鱼呗,今晚多给你煎一条。下雨下的,市场的鱼比青菜还便宜。”和老太抚摸着和秋莲光滑的背,“唉,活得还不如一只老鸹,老鸹还有一大群伴儿呢。”电话又响了,樊二树叮嘱她别舍不得花钱,让她买点肉吃。和老太说她挺好的,屋子也挺好的。对于小儿子,她心怀愧疚。她觉得小儿子没生出一儿半女,都是她的错。至于田卓颖的病,纯粹是天意。
和老太烧了一壶开水,打算给和秋莲洗澡,说它这两天把自己祸祸得没个猫样。屋棚上的灯管倏地黑了。和老太望了一眼窗外,“咦,电也下雨了?”和老太蹭着脚,从外屋灶台后拿一根拖布杆,她拄着木棍走到大门口。果然是雨水使坏,四道街北头漆黑一片。“停电了好,省电钱,只是不能给你好好洗洗毛皮大衣了。”和老太把木棍戳到床头,呻吟着爬上床。和老太□□地脱掉衣裤,“秋莲,你不生我气吧。”和秋莲 “喵呜”叫着,温柔地舔她的手。
人老了,除了觉少还贪恋热乎气。和老太怀念睡火炕的日子,面盆往炕头一放,第二天早上就发。洗的衣裳和鞋袜平铺在炕上,第二天早上,就能干爽地穿到身上。腰腿受凉,在热炕头上烙一宿,第二天就不疼了,比贴膏药好使。傍晚,她给和秋莲煎鱼时,就把炉火点着了。烧了一炉木□子,又压了一撮子湿煤。有烟火熏着,被窝就不那么湿冷,还能驱潮气。脚底下的火墙热乎乎的,和老太把脚心贴在上面。沾上热乎气,拘挛酸疼的腿也能伸开了。和秋莲像躺在大太阳下,舒展得像一张毛皮,白花花的肚子露在外面。和秋莲哧呼哧呼的声音,匀称而又富有韵律。听了一会儿,和老太噗嗤笑了,“你心可真大呀,我脚肿成这样,你还能睡着。也是啊,你能有啥愁事儿,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只要看到我,你的日子就像月光一样亮堂。”和老太坐起来,端着搪瓷茶缸喝水。这两年,和老太的过敏症越来越重。一到秋天,嗓子鼻子眼睛干痒,就连耳朵眼儿都刺痒。还憋得头疼,夜晚,全靠水洇嗓子。
4
和老太和和秋莲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又闲适。有时候,和老太想儿子想得睡不着觉。太阳一出来,她就责怪自己,“儿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儿做,咋越老越招人烦呢。”
去年冬天,樊大树把樊小小送部队去了。和老太盼着大儿子回来,好打听孙子在部队啥样。她给樊大树打电话,说你回家来一趟。中午,樊大树拎两块豆腐和一袋馒头,说想吃酱炖豆腐土豆条。和老太乐颠颠地给儿子炸了一碗干辣椒圈。两个儿子都能吃辣。樊大树吃得热汗腾腾,和老太问他,孙子想没想家?樊大树沉吟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明儿个去部队,一个刚出校门的孩子,夜晚对着大山站岗,白茫茫的大雪天负重拉练,想家是小事儿,不吓尿裤子才怪呢。让我儿子吃苦,我已经对不住他了。我不能把他扔在外面不闻不问,更不能拿没钱打马虎眼……樊大树说这些话时,眼光虚无地瞟着窗外。和老太心里明镜似的,大儿子的话是敲打她呢。
和老太把五百块钱塞给樊大树,让他给樊小小买点儿吃的。樊大树瞥了一眼,把钱揣进衣兜。
上个月,樊二树回来看和老太。正赶上她刚买回一袋大米,站在门口喘息。二树把大米扛进屋,“妈,你咋从街里拿回来的?”和老太说花三块钱打三轮车,送到家门口。樊二树围着粮袋子转一圈,“买这老些米干啥?你一个人能吃多少,我一会儿拿一半儿,省得你吃不了,生虫子。”
和老太找来袋子,给二儿子倒出半袋子大米。
和老太的日子像水沟里的水,都沤得发绿了。和老太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有好事儿掉到她头上。自从樊忠宁没了,和老太就没闲着,干得最长的是棉毯厂。前几天,居民委通知,她能按照“五七工”退休。和老太乐得合不拢嘴。晚饭,和老太破例喝了一碗半地瓜粥。躺在床上却说啥也睡不着,按她的岁数,还要补交一万多块钱。这些年,她攒了三千多。她不敢动用这笔钱,生怕哪天自己躺床上了,装老衣裳穿不上。手里有两个子儿,也省得哥俩因为花钱哜咯。和老太坐起来望着窗外,和秋莲弓着腰跳到她腿上,仰脸看她。夜色像一汪水,沉静而又清凉,满天繁星像一个又一个小灯泡,一轮弯月挂在黝黯的夜空上。晾衣绳上的衣裳,宛若鬼魂似的丢当晃动。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悠然地飞起来。飞起来的她在天上俯瞰下面,矮趴趴的房子像个字,究竟像啥字,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家家屋顶上的电线,像凌乱的毛线,家雀儿坐在毛线上荡秋千。她欢喜地跟家雀儿说话,和秋莲要去扑家雀儿,她拍了和秋莲的脑门儿,说它不知好歹,家雀儿是咱们的朋友。和秋莲不高兴地噘起嘴……
“啪——”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撞到玻璃窗上,和秋莲倏地从她腿上跳下来,惊恐地冲着窗口叫。“你咋呼啥呀,看身形不像燕么虎,估摸着是个大瞎蠓,或者寻死的家雀儿。”和秋莲又蹦到她怀里继续睡觉。和老太坐到大天是亮,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她点着和秋莲的脑门,“你呀,可真黏人。把我腿都压得不过血了,还觍脸叫。”和秋莲眯缝着眼睛,“你笑话我老了是不?”和秋莲“喵呜”一声,伸出舌头舔她手。“你先在床上玩一会儿,我写封信。”
和老太从枕头旁拿过花镜戴上,又从缝纫机抽屉里找出一支笔。她记得,这支笔是她捡回来的。她划一下,笔芯还没干。大哥和二哥早已不在人世了,如今,她只能跟侄子借钱。大哥和三哥家的两个侄子合伙养翻斗车,听说是有钱的主儿。她离开家的年头太长了,侄子会不会跟她疏远?和老太的手有些颤,自己有两个儿子,跟侄子借钱实在说不过去。可是,不跟侄子借,还能跟谁张嘴呢。和老太知道,她这封信恐怕像掉進水面的一片树叶,连响动都不会有。再说,现在谁还写信啊。她也有侄子的电话,可她不好意思打。写封信,侄子要是不愿意借,还能托词说没收到信。如果借不到钱,她也就不要那份退休金了,谁让自己交不起钱呢。和老太把信寄走时,像倒一撮子煤灰,很快就忘了。在大街上看见熟人,人家问她补的钱交了吗?和老太说再看看,想想交一万多也不咋合适。和老太说这话时,心里酸得直想打嗝。她抿着嘴,硬是把嗝憋回去。半个月后,却意外地接到小侄子的电话。侄子说老姑,你写啥信啊,有事就打电话嘛。要是信邮丢了多耽误事儿。侄子跟她要银行卡号,和老太颤巍巍地说,老姑没那玩意儿。小侄子说行,我给大树哥打电话,把钱打到他卡上,让他转给你。和老太急得直摆手,说那可不行呀,你大哥忙着给小小找工作呢。侄子沉吟了一下,说老姑,那你把地址给我,慢慢写,别写错了,我给你汇款。
和老太第一个月工资开了八百多,她留下三百块钱生活费,其余的都存上。她要一分不少地还给侄子。当和老太的工资涨到一千四百多块时,又一个好事降临到她头上,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屋动迁了。和老太兴奋地给两个儿子打电话,樊大树照例哼哈着,像听下属汇报。而樊二树却异常兴奋,“妈,你说的是真的吗?”和老太说哪能有假,不信你回来看看,咱家大门口的墙上,画一个明晃晃的“迁”字,“迁”字外头还画个大圈呢。樊二树和田卓颖起个大早,兴冲冲地回来了。田卓颖还给她买了一串香蕉。和老太的牙口不好,去年镶了全口假牙。自从戴上假牙,和老太心就堵得慌。假牙就是个配搭儿,啥好吃的都吃不出滋味。她说假牙像是陪嫁的丫鬟,没她撑不起来阵势,有她又碍事。和老太的一口假牙都磨四五回了,牙龈还时常发炎出血。田卓颖给和老太扒香蕉,“妈,你吃香蕉。别看皮又绿又硬,瓤儿一点都不涩嘴。”她把香蕉递给和老太,“妈,咱们至少得要两室两厅,到时候住着也宽敞。你七十多岁了,身边得有人了。”
和老太吓一跳,她眯着眼睛问田卓颖,“晌午吃啥,我去做饭。”樊二树拦住她,“妈,咱们出去吃,带你去涮火锅。”
和老太觑着眼看窗外,太阳被半透明的云遮住了,天像一片淡蓝色的水墨画,又像柔软的轻纱。院子里的光线明亮而轻薄,几只家雀儿叽喳地蹦□着,专心地觅砖缝儿里的米粒。和老太家的院子,是家雀儿的乐园,有时候,她一推门,家雀儿们就秃噜秃噜地飞落到屋檐或墙头上。和老太呵呵地笑,招呼家雀儿下来。“怕啥呀,快下来吃食儿吧。”冬天下大雪时,和老太也不忘抓把小米撒到院子里,她怕家雀儿吃不到食儿冻死。就连去八里泡看樊忠宁,她也不忘揣点小米。她怕樊忠宁寂寞,若是有家雀儿陪着,樊忠宁也好有个说话听声的地儿。她每次去看樊忠宁,都惊飞一群家雀儿。她在家雀儿飞起的呼啦声中,呵呵地笑。小米不仅引来了家雀儿,还勾来喜鹊。和老太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看你多省心,又有家雀儿,还有花喜鹊陪着。哪天,我要是看到坟头上,有一大群花喜鹊,你就是有相好的了。”和老太仿佛想起什么,她抿着嘴唇盯着坟头。半天,才严厉地警告樊忠宁,“不管你跟谁相好,都不许动真心。等我去了,可不想为你管好几房姨太太。”
樊小小在武警部队服了两年兵役,原本希望能分配个体面的工作。结果,安置卡却成了一张废纸。樊大树工作的电业局,宁可一次性付一笔安置款,也不安排工作。樊大树气得冒烟,找了几回,领导说,不只你家的孩子不安排,从你儿子这批服役的军人开始,以后都不安排了。樊大树摔门走了,他恨自己,混了半辈子,才混个股级干部。晚上下班回家,樊大树喝两缸儿闷酒。一个半大小子整天在眼前晃,他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樊小小也着急,他先是在樊大树工作的电业局做了两年保安,后来又送了一年快递。送快递挣得不少,可樊大树心气高,他想让儿子有个体面且牢靠的饭碗。樊大树像一只垒窝的大鸟,找战友,求朋友,倾其所有把樊小小安排到卫生局。樊小小的工作解决了,可买房钱没了。樊大树家倒也住得下,可新媳妇怎能跟他们一起住呢?年轻人活得自由,也活得随意。樊大树自我安慰,儿子连对象都没有,结婚还得几年,到时候再想辙吧。樊小小刚上班一个月,就认识了李潇潇。他们像两条鱼,不顾一切地潜到水底下交媾。不到半年,李潇潇骄傲地宣布,她怀孕了。这可气坏了樊大树,手头没有一文钱,别说买房,就连婚宴的钱也拿不出。和老太给樊大树一千块钱,还劝他别上火,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樊大树东凑西借,总算体面地给樊小小办了婚礼。至于房子,想也不敢想。李潇潇也不挑,说跟公婆住一起挺好的,彼此也有个照应。李潇潇生了樊春后,腰板拔得溜直,说话也变调了。她不把樊大树放在眼里,对婆婆傅莹影更是呼来喝去。傅莹影当面嘻嘻地笑,背后就跟樊大树磨叨,要是他奶的房子动迁,就让他俩过去跟他奶住。樊大树沉默,他恨自己没能耐。傅莹影咬牙切齿,骂儿子是小王八羔子,娶了老婆忘了娘。她一天累死累活,两口子整天摆弄手机,头不抬眼不睁地玩儿。她还骂李潇潇啥也不干,还动不动就呲打她……樊大树起身走了。傅莹影一把拽住他,“你又出去躲是吧?”樊大树立□起眼睛,我出去找房,咱俩租房搬出去。傅莹影愣怔了,她从来没想过把房子腾出来。“咋不找你妈,那房子早晚动迁,让她给樊小小立个遗嘱。她没看孙子,还不为孙子做点儿啥。”傅莹影有很重的鼻炎,一年四季都□着鼻子。她哭声粗粝得破嘶啦声,还带着毛边儿。
樊大树最终没出去租房,他离不开会逗人的樊春。只要他进屋,李潇潇就把樊春塞到他怀里,“春儿想爷爷,都闹腾一天了。”李潇潇坐到沙发上继续玩儿手机。樊春奶声奶气地咿呀,小手还不停地抓挠樊大树的下巴,他大概把胡子拉碴的下巴当成草地了。樊大树的心痒痒的,所有的不快都在樊春的咿呀声中,融化了。
春天刚来,和老太家热闹起来。樊二树两口子常回来看她。樊小小和李潇潇也隔三岔五地来奶奶家,还从不空手。不是拎半个西瓜,就是拎半兜苹果,再不就抱着樊春给太奶问好。要是赶上樊小小开工资,还给奶奶买二斤草莓。和老太逢人就夸孙子媳妇懂事儿,重孙子招人稀罕。
樊大树怎么也没想到,搬出去单过十几年的樊二树又搬回来了。樊二树搬家的前一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和老太说你等两天再搬吧,路泞得像大鼻涕,呲溜滑得不敢迈步。樊二树嘻嘻地笑,说没事儿。田卓颖撇嘴,说妈你可真逗,你踩大鼻涕不敢走,我们还怕。别说踩大鼻涕,就是踩血窝里,我们眼都不眨一下。和老太吧嗒吧嗒嘴,问,“你能在家跟前找个活儿干,二树往后咋跑啊?”二树嘻嘻地笑,说上个月买一辆电瓶车,想回来就回来。和老太问,要是下雨下大雪呢。田卓颖撇嘴,说这老太太净瞎操心,下大雪他就不回来了,在宿舍睡大觉。反正你儿子也整日喝得迷迷糊糊,哪天要是一觉睡过去,咱俩都省心。田卓颖的话扎和老太的心,她皱起眉头,“他要是睡过去了,你和我的日子还好过吗。”田卓颖刚要顶撞她,樊二树使劲地斜瞪她一眼。
泥泞没挡住樊二树搬家,屋里突然多了两口人,和秋莲生气。它不停地从窗台蹿上蹿下,还焦躁地“喵呜喵呜”叫。和老太几次把它搂在怀里,它都挣脱出去。
“一只破猫还欺生,还想独占房子,真是不知道好歹的东西。”田卓颖啪啪地打和秋莲的脑袋。一向优雅的和秋莲,“喵—呜”一声蹿起来,一爪子抓破田卓颖的脖子。她捂着血淋淋的脖子大哭,“妈,你把猫都惯上天了,猫比你儿子都亲。这还了得,我得去打疫苗,我疯了,你儿子还不把我休了。妈,你给我拿三百块钱,疫苗可贵了,得打三针……”樊二树和田卓颖一走,和秋莲就安静地跳到和老太的怀里。和老太抚摸着猫头,“秋莲,你也看出她不是物哈。”
搬完家,樊二树就回去上班了。田卓颖不着家,说帮三嫂和四嫂晒干菜。和老太说咱们也晒点儿豆角丝、茄条,冬天的青菜死贵,还没味。田卓颖说咱们家里家外就三口人,我大哥他们也不稀得来,咱们买点吃得了,再不好吃,也比没有水分的干菜有滋味。
傍晚,和老太去看樊春。从四道街北头,走到二道街南头,不近乎。和老太想坐三轮车,一想到三轮车都涨三块钱了,她把零钱又塞回衣兜。坐公汽不花钱,和老太在站牌等了十几分钟,一辆小巴车才摇晃着开过来。
樊春一落胎包,李潇潇的奶子就鼓涨得像两个热水袋。奶水足,樊春出满月胖得像个肉球。看见太奶进门,樊春张着小手扑到太奶的腿上,和老太费力地把樊春抱起来。“今个是周天,咋就你俩在家,他爷呢?”傅莹影从厨房出来,“他爷老忙了,说是下乡,还不是跑出去躲清静。一天懒得就知道喝大酒,哪次到乡下都喝得五迷三道。两个小的更不着家了,谁知道上哪野去了。”和老太没接傅莹影的话茬儿,她怕她□着鼻子没完没了地数落。傅莹影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了。和老太意识到来错地儿了,她从樊大树家出来时,路灯亮了。和老太奇怪,夜晚马路上的行人,比白天还多。映在地上□□碎响的杨树叶子,斑驳得像一幅画,而行人的影子也被灯光拉得长短不一。看著马路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子,和老太噗嗤笑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人讲古,说阳间的白天是阴间的夜晚。而阳间的夜晚来临时,阴间的白天也来了。小鬼们纷纷走出家门买米买菜,走亲串门,也像阳间一样婚丧嫁娶。和老太又想起,她在樊忠宁坟头上看到的喜鹊,她想他也就是相看相看,不会动娶女人的心。洞房的夜晚,樊忠宁就和她约好,这辈子做夫妻,来生还非她不娶。
和老太梦游似的拐过三条街,一股烤肉的香味飘过来。和老太嗅了两下鼻子,嗤地笑了。天气刚转暖,正阳街就摆了一长溜烧烤摊。天冷得伸不出手了,烧烤摊才撤。据说,一年能挣十多万。樊二树和田卓颖都爱吃烧烤,田卓颖还爱吃烤羊蛋。和老太不知道羊蛋是啥,樊二树含糊地说了半天,和老太误以为是羊腰子。倒是田卓颖一语点破,“瞅你说得这个费劲,你就直接告诉妈,羊蛋是羊卵子,她不就明白了。”和老太咂嘴,说现在的人,就差吃人了。
烧烤摊前的人影像小树一样摇晃,男人女人吃尽兴了,就吆五喝六地劝酒。和老太脚步慢下来,再说腿也走酸了。人行道边上,密实的杨树下,有一个能坐三人的铁长条椅。椅子上铺着几张报纸,报纸被油浸得面目全非,啃过的鸡爪和竹签到处都是。和老太扯下半张报纸,把骨头和竹签搂到地下,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叠手纸使劲地擦拭。和老太坐在条椅上,像看大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夜晚的灯光仿佛是从油纸伞下透出来,朦胧的光亮令眼睛十分舒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一条裤腿挽到大腿弯,另一条裤腿垂落到脚面,从和老太面前走过去时,还恶狠狠地斜楞她一眼。和老太嗤地笑了,要是坐个漂亮的女人,他就不是这副嘴脸了。玻璃瓶子刺耳的碎裂声,吓和老太一跳。正对着她的烧烤摊,像蚂蚁泛蛋似的乱成一团,桌子凳子杯盘碗筷稀里哗啦的一通响,直到那顶红色帐篷颤悠着倒下,碎响声才戛然而止。和老太坐着没动,她听清楚了,一个喝醉酒的人从帐篷里走出来,被啤酒箱子绊了脚,他非说摊主故意使坏。把啤酒箱子放在出口,就是想讹他钱。无论摊主如何解释,他都不依不饶。还说摊主没安好心,啤酒箱子就是拉皮条的老鸨,拉他裤腿子下水,幸亏他没喝多,要不就被讹了。到时候,他不得不从兜里掏钱从了。他砸了啤酒箱子,还觉得不解恨,又把帐篷扳倒。要不是摊主手疾眼快,把炭烤炉子拉到一边,说不定还会引起一场大火。四个警察把喝醉闹事的男人拉走了,暗红色帐篷才像喝醉的人,颤巍巍地站起来。
一只肥嘟嘟的大花猫,弓着腰从条椅下钻过去,和老太想起留在家里的和秋莲。她后悔没带它出来看西洋景。哪天带它出来,再给它买条烤鱼吃。“你要是能喝瓶啤酒就好了,咱俩喝一口。”和老太站起来刚要走,斜对面的烧烤摊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晃一下,和老太以为眼花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是田卓颖。难道两口子来吃烧烤了?和老太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樊二树单位忙,都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和老太最大限度地往前倾着身子,依然朦胧得像隔层窗户纸。她站在一棵柳树下,才看清楚。田卓颖和一个瘦小的男人,并排坐在塑料椅子上,他们正对着马路。瘦削的男人撸下竹签上的肉块儿,在小吃碟里蘸了一下,喂给她。她推开男人的筷子,男人又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田卓颖下意识地往马路上瞄一眼,把男人胳膊拿下来。男人不情愿地摇晃一下胳膊,嘬嘴亲了她……和老太被烤肉的青烟呛得咳嗽起来,田卓颖紧张地朝柳树下看,她闪到树后。
田卓颖半夜回来时,被一双贼亮的眼睛吓一跳。转头,才发现和老太抱着和秋莲坐在东屋的门口。“妈呀,你咋还不睡?”和老太漫应了一声,说等你呢。黑暗像一块遮羞布,遮掩了她脸上的不自在。她“哦”了一声,说和侄子侄女吃饭,又去唱了会儿歌。和老太嗵地一声关上东屋的房门,和秋莲“喵呜”地叫一声。
5
秋风把屋顶上的塑料布,吹得忽搭忽搭地响,像迎风飘拂的挽幛。枝头上的叶子也纷纷地落下来,在地上打着滚儿狂欢。和老太一宿没睡。清早,她觉得脑袋沉,镜子里的她脸肿了。她起来打扫院子,把落叶扫一堆儿,点了一把火。树叶苦涩的味道被火燎出来。和老太的过敏症,最怕一种叫不上名的蒿子。只要闻到蒿子味,她就不停地打喷嚏。多少日子不通气的鼻子,却被沤着的树叶熏得通气了。和老太擤出清鼻涕,心肺通透,令她舒畅得打两个喷嚏。田卓颖晚上没再出去,和老太问她,你不打算去二树那儿,就在家门口找点儿活儿干。挣两个是两个,花起来也宽绰。田卓颖白天不着家,每次出去都告诉她出去找活儿。和老太也不问,每次大门咣当地合上,和秋莲就“喵呜”一声,和老太冲它筋一下鼻子,示意它别叫。二树回来过几次,都是晚上九点多钟到家,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走了。和老太包的韭菜馅饺子都没来得及吃,他让和老太给他装饭盒带着。和老太怕饺子坨,就用凉水把饺子汆两遍,她再三叮嘱二树,热透了再吃。二树“嗯嗯”地答应,走到大门口,他又嗵嗵地跑回来,“妈,我这月连加班费都算上,能多开两千多。小颖买大衣的钱差不多够了。”二树笑呵呵地走了。
和老太“嘎”地打个嗝。
二树走的第二天,街道通知动迁户抓阄。先抓号,抓完号再抓房。和老太头天上午抓了靠前的号。第二天上午,和老太早早去了。她抓了八号楼三单元三楼的两室两厅。和老太拿着抓到的楼号让人看,说你帮我念念,这是八号楼三单元301门吗?三个人念了楼号和单元门号,和老太才眨着眼睛笑了。虽然楼层不是二楼,但和老太很满意,她庆幸自己手气好,抓了一套南北通透的两居室,而且正对着她家的单元,有一个不大但器具齐全的健身广场,楼后还有一片草坪。
樊二树接到田卓颖的电话,半夜急慌慌地赶回来。听说和老太抓完楼号了,二树愣了一下。田卓颖说这老太太主意可正了,这么大事也不说一声。幸亏手气好,楼号和楼层都不错,要是抓到一楼多亏呀。一楼潮湿阴暗,你住几年走了,我俩还年轻,我们可不想住一楼。和老太笑着问,“你算算,我能住几年?”田卓穎绷着脸,那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樊二树皱着眉头,觑了一眼田卓颖。她咯咯地笑了。“妈,咱明早吃面条,打辣椒肉丝卤,多放点肉。”
“你咋不做,你少支使我妈。”
田卓颖冲樊二树翻个白眼,去外屋了。
房子一个月后才能交工。和老太没事儿就去看房子,施工人员不让她进,说施工现场到处是砖头瓦块,不安全,这么大岁数还老来,磕了碰了算谁的?和老太笑,说小伙子,我加小心就是。我就是来看看,我家整得咋样了?和老太软磨硬泡。小伙子没办法,就搀着她趔趄地上了三楼。楼梯还没扶手,小伙子只好当和老太的扶手。客厅像收纳阳光的布袋,光束仿佛是盛开的菊花瓣,和老太眯着眼,用手指刮一下水泥墙,又推了推窗户。施工小伙催她别看了,说自己还有活儿。和老太从楼区出来,粗略地算了一下,老屋估算了一百平米,刨除八十五平米的两居室,还能找回两万多。再刨除领钥匙和采暖物业的费用,还能剩一万大多,再加自己手里攒的钱,装修也缺不多少。她不想用樊二树的钱,自己的房子,自己花钱装住着踏实。她听人说过,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四万块钱能扫地出门。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讲下价?要是能降个三千五千的,也好买套沙发。和老太刚走到马路上,迎面碰上樊二树。樊二树嘻嘻地笑,“我一猜你就来这儿了。”和老太惊愕地问,“你咋没上班。”樊二树垂着脑袋,支吾着说请假回来的。“好模样儿的请啥假啊?”樊二树说咱回家说。和老太一甩胳膊,说我还有事儿,你中午自己对付一口饭。樊二树抱住和老太半个膀子,“妈,我有事儿跟你商量。咱回家。”
樊二树把和老太“绑架”回了家。
“妈,产权证写上我名,把我搁你后头。现在不光田卓颖说,外边人也都问我,我都不知道咋回答。”和老太耳朵里像飞进一只蚊子,嗡嗡地叫,她没听清樊二树的话。和老太觑着眼睛问,“二树,你说啥?”樊二树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妈,你又装聋。小颖跟我过二十年了,连个房子都不给人家,说不过去吧。再说,我只要个名,我不要房子。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去公证。”
“公证?你都不打算要,还费那劲干啥?再说,为啥要写你名,我又不是生你一个。”
樊二树忍耐地看着她,“妈,你为啥不相信我。我公证,就是我死后,房子给樊小小。”和老太摇头,“你住吧。房子给谁,到时候再说。”樊二树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水杯扔出去,“妈,你啥意思啊?你的做法,我理解不了。我连孩子都没有,房子还不写我名,你到底是啥意思?我真的理解不了——你是不信我能给你养老,还是咋的?”
“哏嘎——”和老太沙哑地说,“我信你能给我养老,可我不是生你一个,等我老了,我知道该咋办。”
“你不写我名,田卓颖就不出装修的钱。再说,我要是花四五万装修,房子不给我,到时候我上哪哭去,我找谁要钱?”和老太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半天才捯上一口气。还没等她说话,樊二树一甩手走了,合上的门震得她一哆嗦。那晚,樊二树两口子都没回来,和老太一夜没合眼。早上,她挺着起来熬了半锅小米粥。粥还没盛出来,田卓颖推门进来。“没吃饭吧?”田卓颖嘴角耷拉着,说不饿。“我早就住不惯平房了。这些日子强忍着陪你,怕你一个人寂寞。”田卓颖把包放在饭桌上,“房子写我俩名,你也不用怕,就是离婚,我也不要。我大哥家有好几套房子,随便我住。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去公证,立遗嘱。”
和老太疑惑地看着她,“你都打算离婚,还写你名干啥呢?”
“要不写也行,我现在就离婚。你跟你儿子过吧……”田卓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我明天来拉东西,你跟你儿子好好过吧。”
锅里的小米粥凝了一层油脂,像透亮儿的薄牛皮纸。和老太盯着粥锅,心碎得七裂八瓣。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回来,她想出去,又没地儿可去。自从动迁的信儿确定下来,樊大树就没登过门。樊二树搬回来,樊小小和李潇潇也不露面了。她想去看看大儿子,哪怕听他说句话,心里也能好受些。和老太走到樊大树家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在楼下歇了半天,才一步一步爬上楼。樊大树没在家,樊小小叫了一声奶,说困了,进屋眯一会儿。李潇潇看她进门,抬头叫了一声奶,又低头玩手机。傅莹影问她咋这么闲?听说楼房都抓完了,和老太点头,说没啥事儿来看看樊春。傅莹影说那你看吧,我发面呢,一家老小都张着嘴等吃。我要是不动手,这家人就得饿死。厨房的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地响,和老太知道傅莹影摔她呢。
“来,太奶抱。”樊春□挲着小手跑过来。
和老太站在路中央拦车。“去八里泡多少钱?”一听说八里泡,出租车都像一只草丛里蹦跳的蚂蚱,急慌慌地开走了。终于有一辆车停下来,司机说二十块钱。和老太抿着嘴点头。樊忠宁刚来八里泡那会儿,八里泡除了一个大水泡子,就是几片稀落的坟地。和老太怕樊忠宁孤单,就隔三岔五地来看他。后来这地儿就成了林带,河水的湍流声就不那么骇人了。杨树长得快,几年的工夫就蹿起来,八里泡成了风水宝地。坟茔地越来越多,林带里还有人放牛放羊。春天青草发芽,采野菜的女人,叽喳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坟头。初秋,几场大雨过后,林带里采蘑菇的人也络绎不绝。和老太每次来,都烀个猪蹄炒盘花生米,烟卷和白酒必不可少。陪着樊忠宁吃喝,回去时,和老太的筐里不是装着蘑菇,就是剜半筐婆婆丁苦麻菜什么的。
“今个不是从家来的,在熟食店买的猪蹄和拌菜,你可别嫌味道差啊。银泉酒和烟卷,还是你得意的。”和老太把烟酒和吃食,一样一样地摆在坟头。一夏天,雨水就把樊忠宁的家冲出好几溜沟。上次来,和老太把蒿草拔得溜干净。秋天雨水丰盈,还不到一个月,蒿草就长得赶她高了。上回上坟,没舍得薅掉的向日葵,已经结了灰白色的籽粒。花瓣上,几只蜜蜂贪婪地吮吸,和老太嗤地笑了,她估摸这棵向日葵是风刮来的种子,种子累了,就在樊忠宁的坟上歇脚。谁知道这一歇就没拔起腿。向日葵在樊忠宁的坟上,生根发芽开花结籽儿。“你也喜欢他苗条大个呀,我还以为你打个站儿就走哪,没承想你倒实诚。”和老太蹒跚着,把薅下来的草攒成一堆,“草啊,你可别神气了,几个太阳下来你就蔫了。没几日,你就像我一样,变成一堆干柴了。就算你赖皮赖脸地活着,秋天一走,霜和雪就来索你的命。”和老太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卷插在坟头上,“孩子们都忙,你保佑他们都好好的,老儿子过得难,都怪我……”她惊奇地盯着快速燃着的香烟头,“啪、啪、啪”,烟头蹿出一连串的火花,细微的响声宛若崩裂的豆荚。还没等和老太回过神儿,三个烟圈也袅袅地飘出来。“哏嘎,你知道我来了——”和老太的干嗝声,在林子里回荡。一只喜鹊喳喳地叫着飞起来,和老太瞥一眼喜鹊,“你知道我难哈。孩子们都长大了,你重孙子都会逗人乐了。可我活得这个累呀……”和老太咳出一口痰,“是我岁数大了,还是咋的?我咋越来越不懂,咱们的儿子呢……”和老太又点燃一支烟卷,双手插在坟头上。“你慢点抽,你一抽烟就急,哪次都呛咳,腰弯得像个老头……”和老太把一盒烟卷,都给樊忠宁抽了。
夕阳西落,和老太哀叹一声站起身,她离去时,夕阳给她的身上镶了一圈金边儿,她佝偻的身子像一条老狗。和老太从八里泡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上正道。她截了一辆拉私活儿的车,车破得稀里哗啦地响,和老太的五脏六腑都被颠簸疼了。她拍打司机肩膀,叫停车,她掏出五块钱,“你都快把我颠散架子了。”呱地一声,和老太吐出一口苦水。還有三条街才到家,她宁可走回去也不想坐车了。和老太想不通,年轻人咋这么稀罕车。半年前,樊大树说樊小小跟他耍性子,闹腾着买车。樊大树说连个窝都没有,还想买车。和老太觉得话扎耳朵,她没敢搭话。
和老太是从东边的胡同口进来的,炒尖椒的辣味迎面扑过来。她打个喷嚏,都吃晚饭了。从老冷家缩着脖子的门斗走出来,和老太突然有这一种伤感,再过二十多天,这片房子就夷为平地了。有人说这地儿要建一个休闲广场,也有人说,还给动迁户盖房子。谁知道呢。她在樊忠宁的坟头上,详细地告诉了他新家的位置。她相信他不会迷路,他最记道了。他只跟她回过一次娘家,把犄角旮旯的小道都说得一清二楚。和老太无力地打开房门,她觉得屋里似乎有了变化,她里外屋走了一圈,西屋的确空了。和老太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西屋。风宛若淘气的小孩儿,从敞开的房门挤进来,西屋的门咣当一声合上。“哏嘎——”和老太吐出一口苦水。“没用的东西,打嗝还把胆汁打出来了。”
和秋莲倏地蹿过来,冲着西屋的门蹿着高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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