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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08孙且

北方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曲波杨子荣烈士

孙且

1

1955年的除夕之夜,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寒风刺骨,鹅毛状的雪片铺天盖地,一个东北俗称大烟儿炮的极端恶劣天气。

齐齐哈尔铁路车辆厂家属区外的那片空旷的荒野上,一名右腿有残疾的中年男人,拄着双拐,穿着单薄的棉服,独自一人在雪虐风饕中彳亍。

根据气象资料,1954年至1955年间,黑龙江省遭遇近六十年以来最冷的寒冬,大兴安岭地区的漠河县气温达到零下52.3℃,是我国迄今为止测到的气温值最低纪录。我们家庭使用的普通温度计,水银的物理凝固点是-39℃,若超过这个阈值,水银便失去了液体的性质,无法继续工作。

迅疾的旋风卷起沙子粒般粗粝的雪,刀割般划在他的脸上,而他却不为所动,迎着风雪继续向荒野的纵深前行。他的右腿明显要比左腿短了一截儿,艰难地在没过脚踝的厚厚积雪里挪动。

黑黢黢的天幕,白茫茫的大地,身后渐渐远离的家属区传出快乐的欢笑声,时稀时骤的鞭炮声,更衬托出他的孤单和寂寥。

他的行为太有悖于常理,按我们的文化习俗,大年三十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许多人不远万里回返,只为了此时此刻的阖家团聚,迎接春节的到来,更何况如此的鬼天气。

这个奇怪的人叫曲波,齐齐哈尔铁路车辆厂的党委书记,兼任第一副厂长,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齐齐哈尔源自达斡尔语“边疆”,位于黑龙江省的西部,松嫩平原的腹地,而此刻曲波的内心却有如大海的波涛汹涌翻滚。

上午,厂办组织工人再一次召开全体大会。齐齐哈尔车辆厂原为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齐齐哈尔铁道工厂,共和国成立之初,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工厂北迁,两厂合并,是一个拥有一万余人的大厂。会议是接续批判曲波严重的政治错误——反对苏联专家的“一长制”。

1953年—1957年,新中国开始实施第一个国民经济发展五年计划。这个涵盖国民经济各个主要部门的计划是以阿尔希波夫为首的苏联专家顾问团制定的,全盘照搬苏联经济发展的模式,以重工业为中心,实现国家工业化。

新中国刚刚从民族内部、自我生死缠斗的战争废墟中顽强地站立起来,共产党继承的遗产——一个千疮百孔的落后的农业国,根本沒有恢复国民经济和建立工业化基础的实践,不可避免地复制苏联老大哥的经验。

一长制的原则由苏维埃的缔造者列宁提出,机关或企业由国家委任一个首长,领导该机关或企业,并对其活动和状况向国家负责。全体职工在工作或生产上,则必须完全服从首长的意志。

曲波对苏联顾问马克西莫夫的决策多次提出不同意见,这在马克西莫夫看来,触及了他的“一长制”的权威。

除去曲波对生产和管理有自己的看法外,是否还有潜意识里的“抗拒”,我们或许只能猜测了。

在辽沈战役的法库激战中,曲波右大腿被炮弹击中,动脉和股骨被打断。

野战医院医术精湛的日本大夫们对生命垂危的曲波,不抱有任何希望,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曲波伤愈后,右腿短了四厘米,无法继续留在作战部队了,他得知老首长田松在安东(今丹东市)海军学校——新中国人民海军第一所军事院校——任参谋长,便写信要求去海校工作。

“苏联有个无脚飞将军,我不能干陆军,就去海军学校工作。”

曲波调任安东海校二大队政委。

安东海校的苏联顾问组有个专家质疑,“二大队政委拄着拐,怎么上舰?”

曲波听到后,情绪激动,“我在舰上坐着也能指挥!”

曲波以为这些苏联顾问在蔑视他是个残疾人。

海军是一个国际性兵种,具有讲究礼仪的传统,在和平时期,承担着国际交往等重大外事活动。苏联专家应该是从专业的角度来看问题。

总政治部来人找曲波谈话,让他转到陆军院校工作。

这位倔强的山东大汉执拗地不服从组织的安排。

东北铁路总局局长刘居英知道此事后,给曲波打来电话,建议他转业到铁路部门工作,新中国的建设急需大批搞工业的人才。

1943年5月,刘居英从延安到胶东解放区平反冤假错案,对曲波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在肃反运动中,只有曲波“说真话,不乱咬别人”。

1950年12月,曲波依依不舍地脱下军装,来到齐齐哈尔车辆厂工作。

曲波在安东海校的经历,或许成为他缠绕在心底的一个难以解开的“情结”。

批判,我们特有的声讨、谴责式活动,不以事实和逻辑为归依的政治审判或裁断,只许批之者说有,不许辩之者说无,只许批之者无线上纲,不许被批者据理申明。接受批判等于在宣判一个人政治上的死刑。在当年的政治语境下,批判不再是源于德语的那个哲学词汇——通过一定的标准,评价思维,进而改善思维——而是纯粹政治斗争和群众运动,作为我们日常生活普遍的常态,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并达到高峰。

曲波历经过严酷的“抢救失足者”的肃反运动,他被打成“托派”,遭到审查、隔离、逼问、看押,甚至严刑拷打,政治斗争和群众运动的残酷性,他太清楚不过了。

曲波看着眼前纷飞的大雪,难免触景生情,那些时间和空间还不曾远离的在牡丹江莽莽林海、皑皑雪原剿匪的日日夜夜,那些舍生忘死的峥嵘岁月,那些枪林弹雨中的生死战友,杨子荣、高波、马路天、栾超家、孙大德、魏成友、孙立珍、赵宪功、耿宝林……仿佛电影一般,一幕一幕浮现于眼中。

曲波站在那里,久久不动,成了一个雪人,他感到无比的委屈。

鞭炮声骤响,新的一年降临了。

曲波被震醒,不顾一切地向家里奔去,屡次跌在雪地里,用双臂奋力地爬起来,再扑倒,又爬起……

曲波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顾不上满身的积雪,直奔到桌子前,拿起自来水笔,摊开的稿纸上,第一行已写下“检讨书”三个字,他用冻僵的手疾书:

“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英雄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

曲波泪如泉涌,掩面而泣,而他在辽沈战役中身负重伤,经过多次手术,麻药劲儿过去后,疼痛刺骨,从没呻吟过一声。

1957年9月,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出版了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

雪原》。

上面的那段话作为献词端正地印在书籍扉页的正中。

2

1945年10月25日,司令员郑道济、副司令员田松率领“胶东军区海军支队”——由汪伪守卫威海刘公岛、荣成龙须岛的岸防部队举义后整编,没有军舰,只有步枪的“海军”——从山东龙口登船奔赴辽东半岛。

抗日战争胜利后,原伪满洲国日伪政权控制区的中国东北,留有日本建立,我们唯一有重工业的地方,这对于国共双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对中共来说,毗邻红色苏联和朝鲜的东北,可作为稳固的大后方来经营,意义是双重的。

1945年9月19日,刘少奇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当时,毛泽东在重庆,与蒋介石委员长和平谈判——起草了《目前的任务和战略部署》,提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方针。

27日,曲波任指导员的四中队,抵达辽宁庄河县的海滩,在苏军的默许下登陆,同船的还有一名叫杨子荣的“大胡子”新兵。

“海军支队”更改番号为“东北人民自卫军辽东三纵队二支队”,即刻向北满进军,一路上连续攻占了吉林省的乌拉街(今吉林市),舒兰县城和榆树县城。

1946年1月3日,二支队越过冰冻的拉林河,解放了松江省的五常县城。

同时,国民政府任命熊式辉为东北行营主任,杜聿明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蒋经国为外交部东北特派员,向东北各城市派出接收大员,从苏军手上接收地方政权。

东北地区,尤其是北满和西满,历史上多匪患,本地方言俗称“胡子”。当年流传着这样的一首歌谣,“当胡子,不发愁,进了租子住高楼,吃大菜,睡妓馆,花钱好似江水流。枪就别在腰后头,比那神仙还逍遥。”

当时的局势,东北境内共有一百五十四个县,其中有一百多个县被“胡子”盘踞。

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将这些伪官吏、伪警察、伪宪兵、汉奸、被清算的地主恶霸、惯匪以及投机分子,组成所谓的“地下军”、“先遣军”、“挺进军”、“保安军”、“忠义救国军”,在主力部队尚未进入之时,力图为行政和军事上控制东北赢得时间。据不完全统计,国民党先后委任了“总司令”、“总指挥”三十二人,“军长”三十三人,“师长”一百五十八人。那时,在东北,不夸张地说,一块绸布,一张纸,盖上戳,甚至按个手印,就是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

牡丹江源于满语,语意为弯曲的江,牡丹江市位于当时的绥宁省的东南部。

在牡丹江地区,国民党拼凑了东北挺进军“滨、绥、图战区”,有郑云峰、马喜山、谢文东等几伙匪帮,以及“东北第二纵队第二支队”——绰号座山雕的张乐山等惯匪,仅有牡丹江市和宁安县两座孤城尚掌握在共产党的手上。

这些政治土匪们疯狂叫嚣,“打进牡丹江,活捉李荆璞!迎接国军,到牡丹江过春节!”

李荆璞时为东北民主联军牡丹江军区司令员。

一份份十万火急的请求增援的电报飞到哈尔滨,摆在东北民主联军北满军区司令员高岗的桌子上。

高岗微驼着背的高大身躯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他多日没合眼了,兵力使用上,早就捉襟见肘。

陈云告诉他二支队攻克了五常县。

高岗扶了扶宽边的黑色眼镜框,长舒了一口气。

按照中共北满最高领导高岗的命令,二支队所属的两个大队扩编成一、二两个团,另一个警卫营,一个山炮炮兵连,每个步兵连配属一个迫击炮班,一个机枪班,曲波任二团副政委,就地修整一个星期。

1946年1月15日,二支队在支队长田松,政委李伟率领下,急速东进,解牡丹江之围。

16日下午,二支队开拔到与珠河县(今尚志市)交界的小山子镇,在一处低洼地,遭遇了一千七百多匪徒的伏击。

这群聚拢在一起的土匪,主要由原珠河县伪警佐刘作非的“东北先遣挺进军”和自诩为“五县联合纵队”两部分组成,包括老街基的“双山”王清明,女匪首“一枝花”王桂珍等匪帮。

二支队因解救牡丹江的任务紧迫,不能耽搁,迅速脱离战斗。

这群土匪以为关里来的八路,战斗力不过如此,更加囂张,甚至抢掠辎重部队的粮草,给二支队造成了重大伤亡,先后有三十多名战士牺牲。

一个月后,从哈尔滨赶来围歼这伙土匪的三五九旅的二千五百多人,趁夜色包围了小山子镇。

天大亮时分,冻得瑟瑟发抖的匪徒哨兵瞅见土围外的开阔地上,有一个团的骑兵列队,马刀的锋芒在冷风中发出逼人寒光,骑兵队伍后方,有数门野战炮仰起了大孔径的炮口。

盘踞小山子镇的土匪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车”和“爬犁”(土匪黑话,撤退)的喊声四起。

五常县人民政府遇袭的二支队的烈士和解放小山子镇牺牲的烈士共计七十二人,合葬在小山子镇烈士陵园,并建纪念碑彰显功绩。

二支队星夜兼程,穿越张广才岭的崇山峻岭、莽莽林海、皑皑雪原,途经一面坡、苇河,经过长达十七天的艰苦跋涉,终于在2月2日,抵达牡丹江西部的新海县(今海林市)。

经过大规模的剿匪和平定叛军战斗,到了1946年年底,大股土匪基本上被消灭或打散,残余的小股土匪流窜进张广才岭和完达山的深山老林中,与民主联军周旋,趁部队疏于防备时,伺机下山抢夺老百姓的财务,杀害土改干部。

在二支队的作战会议上,曲波提议,“从我几次带队出去清剿来看,大部队搜山的老办法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不如挑选体格健壮,擅长滑雪,能吃苦的同志,组建一个小分队,采取边侦察边打的战术,追剿、肃清小股残匪,捕捉潜逃的匪首。”

二支队长田松采纳了曲波的建议,并任命他组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

曲波首先想到的人选是团直属侦察连一排长杨子荣。

1945年8月18日,日本投降的第三天,胶东牟平县宁海镇■峡河村的杨宗贵瞒着母亲和妻子,他们半岁的女儿夭折不久,去了乡公所,用“杨子荣”这个名字加入了八

路军。

从此,村里人不知道本村有个杨子荣,二支队也不知道有个杨宗贵。

新兵连在莱西县水沟头村整训,中队长指着花名册,“你老大不小都二十九了,比我的年龄都大。”

“年龄不小,军龄不长”的“老兵”杨子荣被分配到伙房当炊事员。

1946年3月20日清晨,二团政委王希克、副政委曲波率领三营包围了匪首张德振、李开江盘踞在杏树沟村和柞木台子村互为依托的两个老巢。

这伙匪徒倚仗着墙高围坚和易守难攻的地形,与我剿匪部队对峙。

三营架上迫击炮轰击,激战到下午,眼见天色将晚,仍无大的进展。

王希克和曲波决定改变策略,给土匪头目写了封劝降信,让七连连长栾绍家挑个人选。

栾绍家对全连的战士喊道:“谁敢给敌人送信去!”

栾绍家的话音未落,杨子荣应声道:“俺去!”

栾绍家同意了,这个“老兵”胆大心细。

杨子荣怀揣着信,刺刀尖儿上挑着白毛巾,稳步走向杏树沟村的匪巢。

副班长刘延普带领几个机枪手端着苏式捷格加廖夫轻机枪跟在后面,掩护杨子荣。

一个匪哨兵将杨子荣领到匪部,恰好只有本村的匪首郭春富、康祥斌在。

杨子荣用镇定自若、亲切真诚的态度向两人晓以利害,“你们的家就在本村,不能不顾及乡亲们的死活。”

郭春富、康祥斌看这个八路为人和善,便让杨子荣坐下来,抽关东烟。

几番闲聊下来,郭春富、康祥斌和手下被杨子荣说动摇了。

郭春富、康祥斌让小喽罗在桌子上摆了九个大海碗,斟满高度的高粱酒。

“八路长官,若能干了,俺们就服从你。”

杨子荣一口一个,像正常人一样。

匪徒们纷纷把枪扔到杨子荣的脚下。

“八路长官英武!”

在柞木台子的张德振、李开江,眼见失去了杏树沟的前哨,三营又重兵围困,也只好缴械投降。

一场本来的血战,杨子荣用勇敢和机智化解了。

二团团长王敬之拔擢杨子荣为团直属侦察连一排一班长。

有一次,杨子荣装扮成收山货的老客,独自一人执行侦察任务。

杨子荣早年跟随父亲闯关东,下煤窑挖过煤,懂土匪、地痞的黑话和隐语,化装更是他的绝活儿,他装扮什么像什么。杨子荣曾跟曲波打赌,他饰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从曲波面前走过去,又走回来,曲波居然没认出来。

杨子荣返回途中,在苇河一个小站铁道扳道岔工的屋内,活捉了三名匪徒,当中有匪首姜左撇子的副官。

二团根据匪徒的口供,包围了北大山的姜左撇子匪帮。

杨子荣用德国镜面匣子顶着副官的腰,让他以匪首的名义向土匪喊话,命令匪徒们到林中空地的位置集中。

匪徒们听见副官喊话,深信不疑,姜左撇子和手下的一百多匪徒进入了伏击圈,稀里糊涂地被活捉了。

杨子荣晋升为团直属侦察连一排排长。

曲波组建了三十六人的武装侦察小分队,两个侦察班,一个机枪班,深入牡丹江地区的崇山峻岭剿匪,他的《林海雪原》就是以这段经历为素材写就的。

主人公杨子荣最为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非“智取威虎山”莫属。

1947年1月20日,临近农历大年,海林街模范村农会主席贾润福慌慌张张地跑到二团团部,他刚刚接到惯匪座山雕的勒索信,要二十件棉衣、十袋白面,限三日内送到胡家窝棚,不然,就来烧村子。

座山雕本名张乐山。座山雕是秃鹫的俗称,属于大型猛禽,其绰号可见他的凶残。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招抚他为“东北先遣军第二纵队第二支队”司令。年逾古稀的座山雕有三项独门绝技,一曰枪绝,甩枪射击香火头儿,百发百中;二曰眼绝,走夜路不用照亮,走山路从没转过向,识人没错过;三曰腿绝,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众匪尊称其为“三爷”。

有一次,二团将下山抢夺的座山雕这伙匪帮四面围堵在一个山村里,经过地毯式的搜索,就是不见座山雕的人影。

一个俘虏说,三爷早顺着柳子溜了。

戰士们在这个俘虏的指点下,发现村子北头松树林的枝杈有折断的新茬儿,一直延伸到大山里。

1947年1月26日,农历初五,杨子荣挑选了经验丰富的侦察员孙大德、魏成友、孙立珍、赵宪功、耿宝林,化装成土匪吴三虎的残部,到老百姓俗称的大夹皮沟一带寻找座山雕的行踪。

黄昏时,在一个叫蛤蟆塘的地方,杨子荣和战友们发现一个伐木工人住的窝棚,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十几个人在睡大觉,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炕头上抽旱烟。

杨子荣只一眼就瞅出了这人的破绽,他没有打绑腿,而是穿着毡靴。

杨子荣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个圈儿,其他三个指头伸着,拱手行了一个礼。

“三老四少,行个方便,娘家失火烧了,想借问个道,找小孩儿他娘舅去。”杨子荣这段黑话的意思,他们想投靠座山雕。

那人只顾低头吧嗒吧嗒地抽用王八骨头木(学名金银忍冬,又叫金银木,落叶灌木,枝茎中空,广泛分布在浅山区和溪流附近)做成的烟袋。

杨子荣拽了一下孙大德的衣角,两人走出工棚。

杨子荣嚷嚷着:“紧三天,慢三天,就是看不见天王山。”

孙大德会意地应答:“他娘的,小孩儿他舅准死了。我说当家的,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小孩儿他舅也就是他妈的挂个空名,咱去溜别的路子。”

“倒也是,这把火烧的,真他妈惨,大冬天的,总得有个避风的地方,香点着了,插在哪个香炉里不行。”

“兄弟的意思,咱们不如过镜泊湖,溜中央去,再领着人回来找那放火的家伙算账。”

“行倒是行,既来了,还是先找孩儿他舅吧!”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演戏,屋里那人中计,披着棉袄出来,对杨子荣拱手。

“兄弟姓孟,名继成,名义上是这里的把头,实际上是三爷的联络副官,愿意给你们挑门帘儿。”

“俺们是东宁吴三虎绺子的,本人是吴的副官胡彪,吴三虎被共军打死了,若三爷为难,就借个方便,歇歇脚,俺们过几天就去投靠吉林的国军。”杨子荣说。

“兄弟们,先别着急,俺领你们去一个窝子,在那里暂避避风。”

杨子荣同意。

孟把头转身进屋,拿出一把锯,一把斧子,一把铁锹和一个小桶,交到杨子荣和战友们手上,然后,领着杨子荣等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山沟,依峭壁盖有一个木刻楞的棚子,里面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有油桶改成的炉子,还有锅碗瓢盆。

孟把头一连五天没照面,杨子荣和战友们随身携带的炒面吃光了。大家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孟把头出现了。

孟把头假装惊讶:“弟兄们,为啥不去附近的村屯打点食儿!”

杨子荣叹气,“这里是三爷的地盘,兄弟们不敢放肆。”

“打食儿吃,三爷是不会怪罪的。”

杨子荣等人只好跟着孟把头来到大夹皮沟村,硬着头皮敲开几户人家,抢了半袋荞麦面和两只公鸡。

第二天下午,孟把头又来了,叫杨子荣一个人跟他走,来到一个伪屯长家。杨子荣进了西屋,摘下匣子枪,撇到炕角,坐在炕沿儿上。

不一会儿,进来两个胡子拉碴的土匪。其中一个摸了摸脸,杨子荣伸手按了下鼻子。两人一来二去,比划了一阵子。

那家伙终于开口,“兄弟在下姓刘,名汉忠,三爷手下的连长。三爷听孟副官说,诸位要投奔他,十分高兴,要与胡副官等结拜兄弟,已派人到牡丹江置办酒肉去了,元宵节请兄弟们上山,痛痛快快地吃肉喝酒。”

两个土匪说,他们还要去接应到牡丹江采买的弟兄,先告辞走了,回来再带诸位兄弟上山。

杨子荣派魏成友迅速赶回海林街的团部汇报情况。

魏成友连夜返回,向杨子荣传达曲波的指示,正月十六日,部队在山下接应。

正月十五的下午,刘连长和几个土匪回来了,改口说上山禀报过三爷,就接他们进山。

杨子荣大喝一声:“天这么冷,还不加柴火!”

侦察员们听到号令,饿虎扑食般的扑上去,利索地下了几个土匪的枪,又将他们绑得结结实实。

土匪们大惊失色,连声喊道:“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

杨子荣把脸一沉,“你们他妈的太不讲交情,弟兄们等了这么些天,都快饿死了,你们到底安的啥心眼儿?”

刘连长浑身哆嗦着,“胡副官,俺们是按三爷的旨意,查查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的探子!”

“冤有头,债有主,委屈你们领个路,带俺们去面见三爷。”

侦察员们紧跟在土匪后面,翻沟越岭,约摸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天擦黑时,来到一处陡峭的大砬子山。

放哨的匪徒们端着火力强大的汤普森冲锋枪,过了三道卡子,前面出现一个低矮的窝棚,门缝儿透出光亮。

杨子荣叫孙大德和魏成友跟自己进去会“三爷”,孙立珍、赵宪功、耿宝林在外边押着几个人警戒。

三人冲进窝棚,里面点着松明子,如同白昼,地炕上躺着七个抽大烟的土匪。杨子荣立在中间,孙大德站到东北角,魏成友把住西南角,三支駁壳枪大张着机头,对准土匪们。

炕头儿,一个白头发,脸膛瘦黑,两腮凹陷,长着鹰钩鼻子,留有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手下意识地伸到枕头底下。

杨子荣一个箭步跨过去,踩住他摸着枪的手。

杨子荣从外貌上已判断出他就是座山雕,但为了万无一失,仍继续演戏,破口大骂:“三爷不仗义。”

杨子荣心里清楚,以他们几个人和手上的枪,很难对付整个匪巢里的二十多个亡命之徒,只能智取。

座山雕干笑了几声,承认自个儿的礼数,的确不周。

杨子荣装出气呼呼的样子,“三爷,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不难为你,烦请三爷送俺们出山,算是赔个不是。”

座山雕纵横绿林几十年,在土匪中颇有些威望,不想坏了自己在江湖上讲义气的名声,连声说:“好,俺去,俺赔不是。”

杨子荣和战友们留宿在匪巢。

杨子荣度过了对他作为侦察员来说最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座山雕走在前面,他的“四梁八柱”,跟在后面。

匪巢的“插千”、“外四梁”,负责警戒的匪兵,懵懂地问座山雕怎么回事儿。

座山雕说:“俺们对不起人家,没办法,赔不是,一会儿就回来。”

天大亮了,杨子荣和侦察员们押着座山雕和几个主要匪徒来到山口。

座山雕远远地瞅见山脚下停着两辆大铁轱辘的马车,“前头儿恐怕是八路的大车,不能再往前走了。”

杨子荣笑着,“那正好,卸他们几匹马骑上,走得更快些!”

座山雕等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山下走,二团的战士们从树林后面呼啦一下冲出来,将土匪们团团围住。

座山雕仰天哀叹,“打了一辈子雁,让雁鹇了眼”。

部队接着进山,将座山雕剩下的残匪全部剿灭,并焚烧了匪窝。

为了表彰杨子荣深入匪巢的英雄事迹和以少胜多的战斗范例,东北军区司令部授予他“侦察英雄”的光荣称号,并给杨子荣记了三等功。

1947年2月19日,从沈阳迁到哈尔滨的《东北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以少胜多创造范例——战斗模范杨子荣等活捉匪首座山雕》的新闻报道。

“牡丹江分区某团战斗模范杨子荣等六位同志,本月二日奉命赴蛤蟆塘一带便装侦察匪情,不辞劳苦,以机智巧妙方法,日夜搜索侦察,当布置周密后,遂于二月七日,勇敢深入匪巢,一举将蒋记东北第二纵队第二支队司令‘座山雕张乐山以下二十五名全部活捉,创造以少胜多歼灭雕匪的战斗范例。战斗中摧毁敌匪窝棚,并缴获步枪六支,子弹六百四十发,粮食千余斤。”

这即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智取威虎山”的真实史实。

徐克执导的电影《智取威虎山》,金姝慧导演的新版电视连续剧《林海雪原》,对于这个故事的演绎,越来越离谱。

基于历史事实的艺术夸张,要有个适当的限度,否则,对历史真实产生极大的伤害,反过来,也会使艺术作品减色不少。

3

1947年2月20日,小分队获得情报,黑牛背岭闹枝沟的深山里有一伙土匪在活动。

曲波分析,这伙匪徒很可能是国民党滨绥图佳保安军第三旅李德林的余部,匪首李德林被捉获,主要悍匪营长李俊章、卫队长丁焕章、副连长郑三炮漏网,逃进深山,下落不明。

他们几个人是牡丹江地区仅余的未被剿灭的残匪。

下午,杨子荣带领孙大德、魏成友等五名侦察员赶到黑牛背岭的闹枝沟,寻找土匪的踪迹。

21日中午,杨子荣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发现了土匪藏匿粮食的麻袋,他断定土匪的巢穴就在附近。

杨子荣和侦察员们又搜索前进了一段路,找到一个小窝棚,里面住着打皮子的老人。

老人告诉杨子荣,往北的大山里,有个日本人留下的劳工棚,近来有人在那里安身。

傍晚,杨子荣和侦察员们果然发现了一个马架子房,风刮走了浮雪,雪地上现出脚印的凹坑,屋里的地上有烧过的木柴灰,还有没冻硬实的野兔肠子。杨子荣肯定,土匪们可能进村屯了,还会回来躲藏。杨子荣和侦察员们迅速返回海林街,向团部汇报情况。

22日下午,曲波率领全副武装的小分队,分乘多辆爬犁出发,天黑时分到了距离闹枝沟最近的梨树沟屯。由农会干部郑玉吉做向导,趁着夜色赶到了闹枝沟,落脚在那个打皮子老人的窝棚里,待第二天黎明后行动。

23日凌晨,天边泛出窄窄的鱼肚白,马架子工棚的烟囱冒出一缕青烟,小分队借茂密树丛的掩护,分三面包围了工棚。

棚子里藏匿着李俊章、外号丁疤瘌眼儿的丁焕章、郑三炮,还有伙夫马连德,土匪程树林、牟成顺、孟老三。此时,匪徒们睡得正香。

土匪郑三炮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警觉的耳朵,隐约听到外面有响动。拂晓的寂静里,战士们冻硬的■■鞋踩在柔软的雪地上发出的声响,有如敲击鼓面,刺激了他的耳膜。郑三炮推醒了身边的丁疤瘌眼儿。迷迷糊糊的丁疤瘌眼儿又叫醒伙夫马连德,令他出外察看。伙夫马连德不情愿地缩着脖子出了门,只是向四周撒摸了一下,天渐亮之时正是深山老林中最冷的时分,猎人和伐木人称作“鬼龇牙”,他解完手,赶紧回到工棚。

伙夫马连德向郑三炮报告,“连个鸟毛也没有。”

匪徒们倒下头接着睡。

马连德刚关上门,杨子荣就从一棵需要两人合抱才能搂过来的大树后一跃而出,孙大德跟上去,拉开木门,掀起草编的门帘子,端着镜面匣子,喝令土匪投降。

躲在墙角处的那个土匪拉动枪栓,杨子荣甩手扣动扳机,然而,枪卡住了,没有打响,紧跟在杨子荣身后的孙大德,手中的苏联转盘机枪也卡住了。

这个土匪的盒子炮射出一个三连发,杨子荣晃了晃,仰面重重地倒在雪地里。

关于杨子荣和孙大德枪支卡壳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说,战士们夜间在打皮子老人的窝棚里,烤火取暖时,枪管受热缓出了霜,第二天追踪土匪,严寒的天气,枪栓被冻住了。

另一说,战士们睡觉前按惯例擦拭枪支,准备第二天的戰斗,但由于情报紧急,小分队出发时过于匆忙,忘记携带枪油,只好借用猎户的獾子油替代,而制式枪械的间隙远比猎枪小,擦过的枪支有的打响了,有的没打响。

这两种说法,因时间太久,当事人多已不在人世,无法考证其确实了。

但无论哪种原因,曲波都认为是作为指挥员的疏忽造成的,关键时候的枪械故障,令这位孤胆的侦察英雄殒命。

曲波亲眼目睹了杨子荣倒在他面前的一幕,他的一生都无法释怀。

愤怒的小分队战士向工棚内齐射,掩护孙大德将杨子荣抱离交火的现场。

杨子荣胸口流血不止,大口喘气想要说话,但没等说出来就停止了呼吸,年仅三十一岁。

无法克制自己的魏成友不听曲波的劝阻,躲避着土匪的弹雨,灵巧地蹿上棚盖儿,将绑在一起的五个手榴弹从烟囱扔了进去。

工棚里燃起熊熊大火。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此战击毙了匪首李俊章、丁疤瘌眼儿、郑三炮等五人,重伤伙夫马连德,唯有土匪孟老三趁乱逃脱了。

马连德把大铁锅顶在头上,蹲到锅台后边,弹片没炸中他的要害,才躲过一劫。

1947年2月23日的拂晓,侦察英雄杨子荣壮烈牺牲,这次规模极小的交火是牡丹江地区剿匪的最后一次战斗,此后,再无枪声响起。

曲波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愿意离开。

之后,曲波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地方,进行政治思想工作和革命传统教育时,多次讲述杨子荣等战友的故事,释放他心底对杨子荣,还有自己的警卫员,牺牲时年仅十八岁的高波,深深的愧疚。

高波,原名高新亭,胶州海阳县人,给曲波担任警卫员后改用新名字,可见二人深厚的个人情谊。

曲波派高波带领几名战士,押运运输物资的小火车,在新海县的二道河桥,遇土匪埋下的重型炸弹,小火车倾覆,高波身负重伤不治身亡,与杨子荣牺牲的时间,前后只差半个多月。

这些构成《林海雪原》的“前文本”。

谁是杀害杨子荣的罪魁,部队展开过调查,战友没有看分明,被抓的伙夫马连德又说不清,此事就成了悬案。

其实,逃跑的孟老三正是开枪打中杨子荣的土匪。

孟老三大名孟连振,逃脱后,到牡丹江的舅舅家躲藏了三年。

1950年12月,镇压反革命运动如狂风暴雨般地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孟老三被吓得魂不守舍。

“要是人们知道了,那还不扒了我的皮!”

孟连振改名孟同春,来到偏僻、离他射杀杨子荣的闹枝沟并不太远的梨树沟屯务农。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大队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反复播放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孟同春脸色慌张,遍身发抖,甚至用棉花塞上耳朵。

孟同春的反常举动引起了社员们的怀疑,大队革委会上报到县里的军管会。军管会来人将孟同春押走。

1969年3月19日,孟同春在军管会供述:“俺瞅见马架子屋外那人手里枪没有打响,就随手从怀里掏出枪扣动扳机,‘叭的一声,门旁边的人就倒下了。”

孟老三在魏成友扔手榴弹之前,趁着混乱逃脱,追赶的战士朝他扫射。

“俺的帽子上中了几枪,棉裤的裤脚也被打开了花,俺啥也不顾了,只是没命地跑啊。”

1969年7月25日,海林县革命委员会作出关于对历史反革命分子孟同春的结论意见。

“在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孟同春在党的政策教育下,主动坦白交待了其反革命罪行,认罪态度较好,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出狱后发回原居住地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此时离杨子荣牺牲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

孟同春出狱后,有人问起当年的经过,他反复只唠叨一句话,俺不知道他是杨子荣,其余的一概不说。

1989年5月,孟同春病死在老家羊脸沟屯(现海林市柴河镇阳光村),他的侄女家,终年八十岁,也算是寿终正寝。

一名叫郗玉才的老百姓用爬犁将杨子荣烈士的遗体拉下了山,在柴河镇转到小火车上,运回了海林街,停放在县朝鲜中学。这期间拜谒英灵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

战友们打开杨子荣平时精心保存的一个小包,里

面除了麻绳、锥子、旧布、破皮子、旧鞋帮、鞋底之外,几

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忍不住失声痛哭。

曲波心情沉重地向牡丹江军区首长请示,司令员李荆璞指示,杨子荣烈士追悼会及葬仪的规格要隆重。二团到牡丹江请来了专事殡仪的永合班乐队。

1947年3月17日上午11时,杨子荣烈士追悼大会在新海县朝鲜中学的操场举行,牡丹江军区首长、各团代表、二团全体指战员、新海县委第一任书记孙玉谨、县长刘克文及各界人士近万人参加。

追悼大会由牡丹江军区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徐诚之主持,开始先由永合班奏哀乐,哀乐毕,牡丹江军区政委何伟宣读东北军区司令部授予杨子荣烈士“特级侦察英雄”的光荣称号,其生前所在的排被命名为“杨子荣排”。

接着,县委书记孙以谨致悼词。

“杨子荣排”现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38集团军112师直属侦察营。112师是我军最锐利的重装甲机械化、数字信息化步兵师,被外军称之中国的“常春藤师”。

在112师的驻地宿舍,保留着杨子荣的

床位,杨子荣排的士兵轮流负责,睡觉时铺好被褥,起床时叠起。早操点名,第一名杨子荣,全排指战员一起高喊,到!

送葬的行列,左右各一挺由四名战士抬着的马克沁重机枪做前导,随后一个班的战士手持波波莎冲锋枪护卫,接着是永合班,每人吹奏一尺八长的唢呐,再是杨子荣烈士的灵柩,按民间风俗十二杠的抬法,连以上干部轮流抬杠,这是对死者最尊敬的隆重丧仪,最后是送行的军区首长、全团指战员、地方领导、各界代表和群众。

杨子荣烈士的棺椁被轻轻抬起,永合班吹奏起凄婉的“哭皇天”,两挺重机枪对空射击,送葬的队伍哭成一片。

队伍前导已到东山脚下的墓地,队尾还在原地未动,人们胸前的白色佩花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杨子荣烈士的棺椁缓缓下到墓穴,现场所有的短枪、步枪、冲锋枪、机枪一起向天鸣放,惊飞林中群鸟,久久在天空中盘旋……

杨子荣烈士的坟前竖立木制墓碑,还竖立了木制的纪念碑彰显其英名。右上角书:为建立独立民主而奋斗的烈士千古。正中:英名永在,浩气长存。下款: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1947年7月4日,编入东北民主联军第一纵队第一师的二团全体指战员全副武装列队,在杨子荣墓前肃立,向牺牲的战友告别,然后登上火车,挥师南下。

刘居英知道曲波在齐齐哈尔铁路车辆厂深陷遭受批判的大旋涡,通过关系将他调到北京,担任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一设计院副院长。

曲波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在创作这部初名《荡匪记》,他早在齐齐哈尔丙申新年伊始,萌生出的长篇小说上。

一天的后半夜,曲波写到了杨子荣牺牲这一段,他止不住泣不成声。

熟睡的妻子刘波被丈夫的哭声惊醒。

“老曲,你怎么了!”

“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杨子荣‘活下来?”

“对,英雄是永生的。”

在曲波的笔下,《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与战友们一起投入到解放全中国的战争洪流中去。

2002年6月27日,曲波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七十九岁。

4

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甫一上市即告售罄,出版社多次加印,不到一年的时间,总印数为五十万册。

1962年和1964年,又连续再版。

有人统计过,从1957年9月至1964年1月的不到七年间,《林海雪原》的累计印数达到了一百五十六万册以上。

《林海雪原》以其颇具中国古典小说的传奇色彩和浓郁的革命浪漫主义审美品格,成为后文革词汇十七年“红色经典”中,长篇小说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

《林海雪原》还先后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蒙古文、朝鲜文、越南文等多国文字,傳播至海外。

广大读者的热情激发了文艺工作者改编《林海雪原》为其他艺术形式的热潮。

1958年5月10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赵起扬、夏淳等人编剧,焦菊隐导演的四幕九场话剧《智取威虎山》。

《林海雪原》的回目中,并没有“智取威虎山”这个题目,原著只是在第二十一章《小分队驾临百鸡宴》中,白茹猜灯谜有一句“小分队智取威虎山”。

牡丹江地区的张广才岭山脉也无威虎山,此山名为曲波移花接木。在饶河县境内东方红林业局所属大牙克石林场作业面,有座属于完达山系的山峰,名为威虎山。

1967年,在全国学演样板戏的热潮中,海林县革委会在头道河子镇,当地老百姓俗称“大夹皮沟”的无名高地,座山雕的匪巢曾隐匿于此,将“威虎山”三字竖刻在山崖的岩壁上。

焦菊隐大师在话剧《智取威虎山》中进行了大胆的民族化探索,运用了中国古典戏曲的表现方法,大量使用戏曲动作,模仿戏曲拉长声叫板的对白。

我们耳熟能详的例子:

座山雕:“天王盖地虎。”(“你好大的胆!敢来气你祖宗。”)

杨子荣:“宝塔镇河妖”。(“要是那样,叫我从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

座山雕:“脸怎么红了?”

杨子荣一转身:“精神焕发。”

座山雕:“怎么又黄了?”

杨子荣从容地一甩袖子,从上往下一抹脸,再一转身:“防冷涂的蜡。”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智取威虎山》从首演至停演,前后总共演出了一百九十场。

话剧《智取威虎山》的成功,触发了将《林海雪原》搬上舞台的多米诺骨牌。

1958年8月,上海京剧院一团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在南京中华剧院首演,第六场“打进匪窟”,基本上保留了上面那段话剧对白的原样。

1960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黑白故事片《林海雪原》上演。导演刘沛然,张勇手饰少剑波,王润身饰杨子荣,师伟饰白茹,片长六十九分钟。片名虽叫《林海雪原》,情节与话剧《智取威虎山》基本相同。

《林海雪原》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影响力达到最高峰,始于全国普及“革命现代样板戏”的热潮。

1963年9月,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提出戏剧要推陈出新,对文艺舞台上充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现象十分不满,他老人家措辞激烈,口吻严厉。

1964年6月,在北京举办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上海京剧院携经过加工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进京,杨子荣成为一号人物,艺术形象更加年轻、英俊。

时任中央宣传部电影处处长的江青插手本次汇演中涌现出来的优秀剧目,有人说她想借由文艺舞台走向政治舞台。

江青首先选中了上海京剧院的《智取威虎山》。

1965年4月27日和1966年4月4日,江青分别两次对上海京剧团的现代京剧

《智取威虎山》的修改作出指示。

1966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的一篇题为《贯彻毛主席文艺路线的光辉样板》的文章中,将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海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交响音乐《沙家浜》等八部作品首次称作“革命现代样板作品”。

1967年5月31日,为了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北京正式上演八个革命样板戏。

中共“九大”于1969年4月1日—24日在北京召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为与会代表演出的首场样板戏,在京西宾馆礼堂上演。

经过屡次修改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改编本与原本相比,无论从剧本、唱腔、音乐、舞美,已经大不相同。演员阵容,饰杨子荣的演员,由童祥苓替代了李仲林,饰少剑波的演员,由沈金波替代了纪玉良,饰李勇奇的演员,由施正泉替代了王正屏。

作曲于会泳在演出前做开场白发言,“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为培育样板戏呕心沥血,她实际上是这出戏的第一编剧、第一导演、第一作曲、第一舞美设计!”

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确是江青最下功夫的得意之作。

1970年五六月间,毛主席关于要普及样

板戏、要组织群众演出样板戏的最高指示传达,全国掀起学演样板戏的热潮。

1970年8月,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电影,在北京首映,导演谢铁骊。10月1日国庆节起,在全国放映。

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烈士千千万万,其中许多英雄创立的功勋不隐讳地说,远比杨子荣卓著,然而却远不如杨子荣名满天下。

有人说,这是文学艺术的功劳。

实际上,通过一系列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塑造,“杨子荣”这一符号,不单单只是在东北剿匪牺牲的侦察英雄杨子荣,而是被纳入革命英雄的艺术谱系,成为为新中国英勇捐躯的革命英雄的代表,与董存瑞、刘胡兰、江竹筠、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罗盛教等烈士位列在一起的英雄典型。

5

海林縣东山脚下的杨子荣烈士墓,经过二十来年的风雨,冢已颓圮,木碑也腐朽不堪。

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唱遍了全国每个角落,杨子荣的英名远扬,杨子荣烈士墓的现状显然非常不妥当。

1966年夏天,海林县民政局将杨子荣烈士墓迁到东山山顶,新立的纪念碑,杨子荣烈士的生平、业绩却无法完整刻写。

在那个特殊的战争年代,部队的人事档案建立和管理不是很健全,没有留存杨子荣烈士的籍贯、简历,甚至一张照片。

海林县革委会决定,寻访杨子荣烈士的身世,成立了以海林县民政局副局长关会元为首的杨子荣烈士身份调查小组。

关会元当时根本想不到,人们为了破解杨子荣烈士的身世,前前后后,苦苦找寻了整整八年的时间。

1966年9月,关会元带领调查组前往北京,见最主要的线索人曲波。

曲波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正遭受批斗,他们谈话,有造反派在一旁监视,时不时地被打断。

关会元从曲波这里知道,杨子荣是胶东人,具体哪个县,说不好。

关会元和调查组赶赴胶东半岛的荣城、牟平、文登、乳山等四个县,这几个县的村屯加起来有数百个,在东北战场牺牲的烈士有两千多位。关会元和调查组的同志查阅了所有的烈士资料,没有找到杨子荣的名字。关会元和调查组只得返回海林。

1968年5月,关会元率调查组再次来到北京,他通过孙大德找到了杨子荣生前所在的团。团政治部主任姜国政也是杨子荣生前的战友,当时任二团一营的干事。姜国政以部队撰写军史为由,在北京召开了“老战友追忆杨子荣座谈会”,将曲波、孙大德、刘崇礼、魏成友等人召集到一起,多年未曾见面的老战友们得以重逢,大家百感交集。

老战友们对杨子荣的家乡,具体在胶东的哪个县,众说不一。他们的手上同样没有留下杨子荣生前的照片,他们给调查组刻画了杨子荣相貌的基本轮廓。

长瓜脸、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颧骨略高、略有络腮胡须,中等个头儿约一米七左右……

二十多年过去了,可烈士的音容犹在眼前。

关会元决定再赴胶东,姜国政抽调了两名部队干部协助调查组一同前往,但仍无功而返。

1969年元旦,中南海礼堂,周恩来总理陪同以私人身份访华的美国退役将军克里夫考特——中美建交的过程大多解密,我们轻易能猜到他的使命——观看上海京剧院一团演出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

克里夫考特被杨子荣的传奇故事深深地打动,问周恩来总理,杨子荣是戏剧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呢,还是真有其人其事。

克里夫考特知道杨子荣已经牺牲时表示,在美国,英雄的家人和英雄一样,受人们的敬重,他希望能够拜访杨子荣的亲人。

周恩来总理欣然应允。

演出结束后,周恩来总理要通了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值班电话,询问杨子荣烈士家乡的详细地址。

第二天上午,解放军总政治部答复周恩来总理,杨子荣生前所在的部队回电,只知杨子荣烈士的原籍在山东胶东一带,不知道详细地址和家人的情况。

周恩来总理指示,总参、总政两部和国家民政部一起,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寻找到杨子荣的原籍和他的亲人。

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加快了解开杨子荣烈士身世之谜的步伐。1969年初,由三十八军、东北烈士纪念馆、海林县民政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第三次奔赴胶东的牟平、荣成、文登、海阳四县。

烟台地区革委会非常重视,要求所属各县区成立“寻找杨子荣烈士办公室”,各县、区的公安、民政、武装部通力配合,支持调查组开展工作。各县区打印了相关资料,下发到数百个大小村屯,并张贴了数千份寻查通告。各公社用有线广播,一天早、中、晚播出三遍,要求群众协助查找。两个多月,上来大量的线索,经调查组一一甄别,均与杨子荣不符。

关会元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杨子荣”会不会是一个化名。

抗日战争时期,胶东地区为游击区,一个小村庄,今天来了八路军,明天又换了国民党军,后天又换了日本鬼子和伪军,到了解放战争的年代,这里又是国共两党争夺的焦点,成拉锯状态。许多人参加革命,为了不连累亲人,隐瞒真实姓名成为一个惯例。

1969年2月的一天,牟平县城关公社民政助理员马春英看到查找杨子荣烈士的消息后,到档案室查阅了解放战争时期牟平县入伍军人登记表,牟平县军属、烈属抚恤登记表,两表对照,发现宁海镇■峡河村的杨宗贵与调查组提供的情况有相似之处。

马春英找到调查组,“你们查找的烈士身世,很像俺们城关公社■峡河村的杨宗贵!”

艰难寻找英雄的工作因这位普通女干部的认真负责,发生了重大的转机。

牟平县宁海乡■峡河村是一个偏远的山村,几近干涸的河沟旁挤挤插插地居住着百余户人家。

1950年,一个闯关东回乡的人有鼻子有眼儿地说,他曾经在牡丹江穆棱县的下城子镇瞅见过本村的杨宗贵,一身土匪的打扮,头戴貂皮帽,脚蹬大马靴,穿对襟的黑棉袄,斜挎盒子炮。村支书把杨宗贵的母亲宋学芝叫到村公所,追问参军的杨宗贵最近来信了没有。

宋学芝回答,俺儿子自从到部队上,从没给家里打过信!

乡政府听信了那人的证言把杨宗贵家的军属待遇取消了,同时停止代耕杨宗贵名下的几亩土地。

1952年的秋天,杨宗贵的妻子许万亮因背负丈夫的污名,这在诞生了孔子、讲究仁义的齐鲁大地,是件极其羞耻的事情,忧煎成疾,悒郁而终。按当地的风俗,杨宗贵和许万亮无后,没子女报庙、穿孝衣、戴孝帽、扛魂幡、拄丧杖、抓土埋葬,不能入祖坟。

宋学芝这位坚忍、刚烈而慈悲的旧式劳动妇女,她坚决不相信自己的二儿子背叛了队伍,开小差当了土匪,将老大杨宗福的儿子杨克武过继给许万亮。出殡时,五岁的杨克武披麻戴孝,一声声地喊着娘,那清脆的童声尖刀般扎着乡亲们的心。下葬时,杨克武用小小的手掌抓起三把土,撒在许万亮的棺材盖上。

在“文化大革命”中,楊克武被红卫兵造反派骂成“土匪崽子”。杨克武曾苦笑着向采访的记者描述。

宋学芝埋葬了儿媳妇后,背上干粮,开始了无数次的上访之路,从宁海乡到牟平县再到百里之外的文登专署,这无法丈量的长度,是这个旧式劳动妇女用裹残的小脚,一步一步挪出来的。

1957年1月1日,一张盖有牟平县人民委员会大印的“优军字924号”《失踪军人通知书》送到宋学芝手上。牟平县县委认为,村公所和乡政府依据传言,证据不足,按照上级有关精神,杨宗贵被列为失踪军人,家人仍享受革命军人家属的待遇。

1958年11月12日,一张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印”的《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又补发到她的手中。

“查杨宗贵同志在革命斗争中光荣牺牲,丰功伟绩永垂不朽,其家属当受社会上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人牺牲病伤褒恤暂行条例发给抚恤金外,并发给此证,以资纪念。”

《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落款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毛泽东”。

宋学芝捧着证书,老泪滴在上面,她赶紧用袖子抹去,镶到镜框里,挂在东墙显眼的地方。

1962年,整风整社、社会主义教育和小“四清”运动开始,公社和县里又取消了杨家的烈属待遇。而此时的宋学芝,重病在身,已卧床不起,无法再找政府讨要说法了。

1966年,当远在千里之外的海林县民政局修建杨子荣烈士陵园,并寻找英雄真实身份的年头,宋学芝老人满怀遗憾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岁。

宋学芝老人直到闭上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知道,她亲手贴在墙上的年画,剧照上童祥苓饰演的传奇英雄杨子荣,就是自己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亲生儿子杨宗贵!

马春英的讲述,让关会元想起了前些日子他组织的牟平县境内复员回乡的二团老战士座谈会。

有一个老人闷在那里,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一直不吭声。

牟平县武装部的干事说,他是姜乃明。

关会元问:“老同志,你咋不发言呢?”

姜乃明在鞋底儿上磕灭烟袋,“俺们新兵班里有个人叫杨宗贵,年近三十,俺俩拉过家常,他說来队伍报的是新名字,家在啥河村。”

其他人提醒姜乃明,数着带有“河”字的村屯。

当说到■峡河村,姜乃明拍着大腿,“对呀,就是■峡河村,没错!俺们在龙口上船去东北前,杨宗贵遇到一个在部队开摩托车的亲戚。俺们在庄河分开后,再也没有他的下落。”

第二天早上,关会元和调查组就赶到■峡河村,在村西头儿一个破旧的小院,见到了杨宗贵的胞兄杨宗富。

关会元第一眼看见杨宗富,心里就咯噔一动。

杨宗富的相貌与杨子荣战友们描述的杨子荣相貌惊人地相似。乡亲们也证实兄弟二人的长相十分接近。

关会元问杨宗富,杨宗贵有没有别名或者字。

“俺家老二宗贵,在东北扛活儿时,有个手印,刻着子荣,用这个手印领工钱。”

“你家有个亲戚也在部队上吗?”

“俺妹夫,现在在济南。”

关会元觉得离真相越来越近,不免兴奋,一夜没睡。

关会元和调查组趁热打铁,转过天赶赴济南,在济南某工程兵兵器部找到了杨宗富的妹夫王明惠,他证实,当年,在龙口确实见到过要去东北的二大舅哥杨宗贵。

至此,调查组初步认定,失踪的杨宗贵应该是杨子荣烈士。但只可惜尚缺证据链中重要的一个环节,关键的物证,杨子荣烈士生前的遗照。

这件事情又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1974年的春天,已经退休的关会元收到一封来自大连的挂号信,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信里写道,听说海林县民政局正在向社会各方征集杨子荣烈士的遗照,这张照片是“二团纪念‘八一各种模范之一部”的合影,上面的三十四人中,不知道有无杨子荣烈士。落款王克俭。当年,王克俭曾经是牡丹江军区的宣传干事,负责照相。

关会元兴奋异常,拿着这张照片,去民政局见局长。

这位局长要关会元即刻赶去北京,找曲波等人辨认。

几寸大的黑白照片,每个人的头部仅有火柴头儿那么大小。

曲波眼眶湿润了,脱口而出:“杨排长!”

曲波一眼就认出后排左手第四人就是杨子荣。

当时,限于国内扩印技术的水平,还无法将合影中杨子荣烈士的面貌,清晰地翻拍放大。

曲波请一位日本朋友将照片带回日本处理,这就是我们现在看见的杨子荣烈士的标准遗像,戴八路军夏帽,两眼炯炯有神,上唇和下巴留有小胡子,胸前披着大红花。

关会元和几位同志带着杨子荣烈士放大的遗照,再次来到牟平县。关会元混入了其他人的照片,请村里干部、乡亲先辨认。

他们一同指着杨子荣烈士的照片叫出声,“这不就是俺村的杨宗贵嘛!”

关会元抑制住内心激动,再次去见杨宗富。

年已古稀的杨宗富抽出杨子荣烈士的照片,拿在手里端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宗贵兄弟……”

关会元动情地说:“你家兄弟杨宗贵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

杨宗富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关会元,“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关会元肯定地点头,“没错!”

孤胆英雄杨子荣牺牲整整二十六年后,我们终于可以告慰烈士和他伟大的母亲在天之灵了。

杨宗富老人突然哭出声来,他拿起照片,冲出屋子,发疯一般跑向村外的坟茔地。

杨宗富老人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坟前,号啕大哭。杨家人压抑了太久。

“娘,杨子荣是咱家宗贵,是咱家宗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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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7月,杨子荣烈士陵园建设完工。

东山之巅的烈士墓区,甬道由131级台阶铺就,中间有24个平台,寓含先烈为开创百年大业而牺牲。正中矗立花岗岩纪念碑,净高8.1米,象征着“八·一”建军节,碑体正面为书法家邹文秀用魏碑体书写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七个大字。碑后上方镌刻“解放战争中英勇牺牲的革命烈士”,以下依次镌刻烈士英名,杨子荣大字居中,马路天在右,高波在左,再下为周庆跃等三十九位烈士。周围四千多棵苍松翠柏环绕,四季常青,象征烈士英灵千秋永驻,万古流芳。

纪念碑后为杨子荣烈士陵墓,花岗岩墓碑和墓冢,墓碑高3.1米,喻杨子荣烈士牺牲时三十一岁。

1978年,在杨子荣烈士陵园园区前,修建杨子荣烈士纪念馆。1981年4月5日,正式对外开放。馆内陈列杨子荣烈士生平事迹图片、遗物和领导人题词等。展馆外前后立有杨子荣烈士汉白玉和花岗岩全身和半身雕像各一尊。

2003年8月1日,海林市政府第五次扩建杨子荣烈士陵园,这为全国烈士纪念建筑中仅见。

牡丹江的海林市城区,南北向为路,东西向叫街,海烟路纵贯城市南北,沿子荣街东行,一条笔直的大道直抵东山脚下。

杨子荣家乡的人民也为有杨子荣这样的英雄而备感自豪,烟台市牟平区城中心修建了杨子荣广场,并在雷神庙——胶东抗战打响第一枪的地方,也是胶东军区海军支队暨杨子荣去东北集合出发地——建起了杨子荣纪念馆,在■峡河村杨家旧屋筹建杨子荣故居纪念馆,以此缅怀英雄的丰功伟绩,教育后人永远铭记。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涉及国家和民族存亡与前途的关键时刻,总会有那么一群人没有半点迟疑,勇敢地挺身出来,主动扛起为国家和民族命运不屈抗争的重担,不惜以命相抵。无论哪个国家或民族,在史书上,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的称谓:英雄。

英雄的勇气和行为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魂魄,作为精神遗产留传给后人,在无数次的基因复制和表达中,使这个民族越来越有血性和胆量。

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在前行中,尤其是近些年,经济高速发展,人民生活大大改善,却在不经意间失去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宝贵的东西,比如对英雄主义的敬仰。

重新书写寻找英雄杨子荣的故事,就变得越来越有现实和历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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