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轨的笔致、诗意的世界”
——论萧红《生死场》中陌生化的审美诉求
2018-04-08季雯静
季雯静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0000)
一、前言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提出来的,“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①由此可知,文学语言的真谛是“陌生化”。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具个人特色的女性作家,她凭借独特的叙述角度、简单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意蕴深刻的内容,在当时众多左翼作家中独树一帜。鲁迅对其《生死场》的评价很高,称其“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②这“越轨的笔致”也就是萧红陌生化的语言,“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鲜”的语言。③笔者从句式和象征上的陌生化来探究萧红陌生化的呈现方式所创造出来的“诗意的世界”。
二、句式修辞
句式有常式句和变式句、主动句和被动句等。在创作时,作家根据作品内容和表达的需要,选择恰当的句式,得到预想的表达效果,这就是句式修辞。萧红在《生死场》的创作中,句式上打破了语法规范,带来了超出文学修辞的意义。
(一)奇特的被动句
萧红在描写景物和人时,都强化了被动句的使用。常式句在转化为被动句的过程中,造成了奇特的“陌生化”效果。这种奇特的“审美距离”,变习见为新异,化腐朽为神奇,传递鲜活的感受,带来萧红作品独特的审美价值。如:
1.王婆被凉风飞着头发。(《生死场·十年》)
作者选用被动句以及“飞”的使用,修辞效果比主动句更胜一筹。萧红化主动为被动,是为了强调施事,突出王婆的人物形象和命运,适于表达人物对任何人为的、自然的境遇麻木承受的状态。王婆处在社会底层,完全没有自我,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渐渐麻木,甚至没有主动去感知外界的意识。连头发都是“被”凉风吹着,可见王婆精神上的被动、麻木和悲哀。作者这样搭配,概括了“王婆被凉风吹着头发”和“头发飞舞着”的意思,由凝炼而带给人欣赏上的快感,显然胜于一般性的表达。
除“X+被+Y+动词”的上句之外,另一类是“X+被+动词”,没有了施事,而直接是受事的被动,较之而言,它们偏离常规语言更远一点,也正如陈望道先生云:“修辞所可利用的,是语言文
字的一切可能性”④,由此产生的“审美距离”更远。如:2.她被恐怖把握着了。(《生死场·菜圃》)
“被+X”含有贬义色彩,具有消极意味。而X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动词,而变为形容词,实质上是说话人描述主语一种“受人摆布”的不自由状态,凸显了语义的主观性,也突出了某种行为的不可抗拒性和神秘性。“恐怖”被人格化,强调了“恐怖”的主体地位,“恐怖”紧紧地控制着金枝。被动句式加强了女性所受到的侵害后的恐慌、绝望的心理状态,与日常语言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女性自己“被把握着了”,女性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受到男权社会的挤压与残害,暗含着萧红不露声色倔强的固执的女性意识。
(二)常式句与变式句的转换
常式句就是符合现代汉语语法规范的常规式的句子,即主语—谓语,述语—宾语,定语—中心语等语法格局。变式句就是对这些语法格局的变式运用,变式句相比常式句更能造成一定的修辞效果。如:
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生死场·荒山》)
句中的状语“永久疯狂着”被后置,在视觉和阅读的感觉上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突出和深化了妈妈们对孩子的摧残。母亲对孩子是有着天然的爱与呵护的,而《生死场》中的妈妈们却“永久疯狂”地摧残着孩子,表面是妈妈在摧残孩子,实际上是悲惨的生活和生命状态在同时摧残着女人的母爱和孩子的童真。
语法句式不循规蹈矩,表现出了萧红对事物感受的别致奇妙,萧红的语言摆脱了规范的压力,突出了表达的自由以及无拘无束的特殊个性。
三、象征诗学
萧红是一个渴望“表达”的心灵写作者⑤,在她成熟的作品中,与她句式的特别一样,不露人为雕琢的痕迹,而显现着她因情而生的象征和比喻,以及这种象征的“天然”特征。
萧红的伦理诗学是建立在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的互喻关系中,象征因此成为基本的修辞手法。她的叙事一开始就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框架,比喻、隐喻、转喻等形成一个整体的生命图式。“象征”在《生死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人与物的互化表现在不同角度,在萧红笔下,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⑥;麻面婆生着孩子,“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人的尊严如此被践踏,生命毫无意义。这种对人生命价值的描述跟传统的价值观大相径庭,对读者心理是一个强大的冲击,使他们重新审视自身和整个人类的生存价值,思考关于人类生存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在萧红作品里,把人物化的比喻随处可见。有些是以动物作喻体,有些甚至以植物或没有生命的物体来作喻。
1.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形的菌类。(《麦场》)
2.他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吼中有声,像是马在喝。(《麦场》)
通常的比较中,菌类等与人本来毫不相干,而在这些比喻里,作者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表现力,出人意料地发掘出它们和人在某一方面的相似点,把看似无关的他们放在一起,收到新奇的效果。笔者读到这些文字时,被这些原始的、卑微的人类生存状态所触动,惊诧于比喻的新颖性,同时被这种人类的痛苦和命运震撼:人和世间万物,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这种人和物的互化使本来很熟悉的对象陌生起来,使读者感受到作品的新颖别致,不再对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熟视无睹,并且增加了感觉的难度,延长了审美的时间长度。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任何文学作品都是通过语言来建构的,语言文字有约定俗成的明确规定。然而萧红却无所顾忌地打破了既定语言模式对于思想情绪的束缚,自由地创造出了不拘于常规、又能真实地传达出自己感受的合适的语言表达形式。
读萧红的小说,始终能感到一个女性独特的观察与言说,一个女性对人生、对生命、对存在的深刻洞察。她“越轨的笔致”撇开了“概念”的障碍、“逻辑”的生硬、“结构”的规范,也抛弃了通行的语法给人造成的固定联想,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遣词造句的风格,这种文字组织方式的改变带来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创造出一个萧红独有的“诗意的世界”。
注释:
①维·什克洛夫斯基.作为艺术的手法.散文理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
②鲁迅.生死场―序[M].萧红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③萧红.九一八致弟弟书.一世珍藏的散文130 篇[M].陈国恩(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⑤申倩.论萧红小说的修辞特性[J].思想战线,2001(08).
⑥萧红.生死场[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