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公庄的房子

郭盖

那是2003年刚过，有着40余年历史的老居民区——车公庄拆了。

车公庄拆迁前全景

一个人有造物派定他的寿命，一个城有人事安排它的庚年，一个街区也是有它身不由己的春夏秋冬。1958年车公庄那片乱坟岗子上开始建筑楼房的时候，它们被设计的寿命是30年，我这里说的被人设计寿命30年的楼房是指那些平民百姓居住的半简易式的红砖楼。车公庄另外一些有来历的房子，比方说像市委党校、五机部那种为干部设计建造的楼房不在此列。经过40余载浸风沐雨，车公庄这些半简易式老红砖楼早已超过了它们被设计的寿数，它们的皮囊颜色快要潲尽，又经过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余波的影响，不该裂的地方裂缝了，该畅通的地方堵上了，不该弯的地方扭歪了，无情的岁月让车公庄沦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街区。

车公庄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几乎是完全对应的。从1960年开始，我的幼年与车公庄的幼年便联系在了一起，琐碎杂乱的日子踉踉跄跄地过到2001年。那簇新挺拔的红砖楼直住得颤颤巍巍，褪去了青春的颜色，最终倾覆成一堆瓦砾。瓦砾是车公庄老街区最后的结局，物质的车公庄就此消亡，而物质的消亡却是记忆的开始。记忆的车公庄，从瓦砾堆上升，幻化成斑驳迷离、血肉鲜活的风景。这老街区在瓦砾堆下演化的陈年往事，像一个飘逸跃动的生灵，掠过脑海，留下了长长短短、形形色色的影像。它们有的清晰完整，有的焦点虚迷，有的仅仅是一段记忆的碎屑。于今望去，这只鳞片甲上面，同样影像了往昔生活的一缕有声有色的痕迹。这些呼吸着的、倾诉着的支离破碎的斑斑痕痕，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车公庄老街区。

车公庄这个名称响亮的地界儿，我原本以为曾经是个王公贵族的领地，我在无所不能的网络上查了它的来历，却没有一丝头绪。它早先的称谓是和黄土地紧紧挨着的：车轱辘庄。一听这个名号，显然不是什么上路角色，对这样的结果，我觉得有点委屈了车公庄。我特意又请教了对北京史地颇有研究的黄兆桐先生，不承想他也不能给我一个实实凿凿的说法。于是我把车公庄的前世就定为我看到的那个样子，是个乱坟岗子。

车公庄的大体方位，是在老北京城朝西开门的西直门和阜成门之间的位置向西500米。过去有城墙的时候，从车公庄径直向东走500米，便可至西直门和阜成门中间那段城墙脚下。我小的时候，那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城墙还在，没有源头的护城河可是沤成了一条烂泥沟。我们从沟底下踩着石头过去，蹬着一级一级风化了棱角的城砖，爬到城墙上头，砖墙包裹的黄土荒草丛生。站在上面极目四方，城内外的景致横陈眼底，但却略显萧索。

车公庄这块地大致是个方块儿，东南西北横竖宽窄都在300米上下。在五六十年前，它大概就是个荒郊野外的一片乱坟岗子，这么说也不是没有根据，在20世纪60年代末，中国人民备战备荒挖防空洞时，车公庄挖出了不少无主棺材和随地掩埋的人骨。

车公庄由一片乱坟岗变成一个居民区，是从1958年开始兴建的，前后脚建了19幢楼。从南头说起，靠南边，马路对面是北京市委党校，它的前身是天主教会的地盘，那有教堂、利玛窦墓、修女楼等等。

紧挨着马路北侧的是市委党校宿舍楼，它是个欧式建筑，楼层每层有3米高，房间宽大舒适，这两栋楼是为党校的干部教师预备的。车公庄北侧是五机部盖的两幢宿舍楼，方窗平顶的砖混结构、横平竖直的几何形外观，内里的房间高大宽敞，单是那卫生间便有平民百姓家一间屋子大小，里面备有宽大的浴池。这种外表朴素、内里舒适的房子一点不逊今天的公寓楼。这两幢楼是为五机部一般干部预备的。

車公庄拆之前居民们的享受晚年

车公庄西南角，挨着市委党校宿舍楼，是新华印刷厂的两幢职工宿舍楼。这两幢楼房间大小和市委党校差不多，只是每个房间都是独立开放的，设计思路是每户一间房子，厨房和厕所两家共用一套，这比市委党校和五机部的房子差了一个档次。

在五机部宿舍南边，是自来水公司宿舍楼，房间的格局和新华印刷厂的职工宿舍的格局是相同的，它的使用对象的身份也近似。都是一家一间房，两家共用一套厨房和卫生间的工人宿舍。

除了这些干部教师和工人宿舍之外，剩下的12幢楼都是半简易式的4层红砖楼，两面坡楼顶上开有烟囱，这是为居民做饭、取暖、生煤炉子用的。这种楼每家每户虽说是独立单元，但是面积很小，像我家住的房子，总共不到20平米，厕所大概不到1平米，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小的厕所了，但凡不小心滑一跤，身子刚一歪，墙就给人托住了。这种楼的房子小，楼层也低，每层不过2.3米高，这是1958年拆迁北京老城区，居民被安置的住房。

车公庄的一砖一瓦我都记忆犹新，可一拆迁却变成了一片瓦砾，将我对这里的所有情感和回忆深深地埋葬。

（编辑·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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