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印象
2018-04-03穆启春
穆启春
刚接触吴先生时,觉得他很普通,像个庄稼人。他个子不高,有些清癯,穿一身深色旧制服,脚上一双粗布鞋。由于他的朴素,走在街上,老百姓甚至说他像个修电灯的电工。
在他的学生中,有一位班干部叫吴强,负责班级管理和先生的生活。当时吴强跟学校里的老师们介绍说:“吴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教授,是法国留学回来的。”当时,我们觉得这样有名的人物住教室不合适,就请示校长,商量着把校长的宿办室腾出来让吴先生住,先生非常感動。
学校有伙房,但饭菜很简单。可吴先生并不在意,每天都是提前吃饭,一大早就出去写生。如果感觉中午不能回来,就带上两个馒头充饥。
吴强水墨画(京郊江南秀)
我们很快就与吴先生和他的学生们混熟了。由于和写生的学生们年龄相仿,说话也随意。吴强告诉我,吴先生专心创作,生活是不讲究的,常常顾不上饥渴。有一次在外面写生,都过中午了,学生将一块烙饼递给先生,先生却还是画画,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一天不吃饭都没问题。”大家很惊讶:“您不饿吗?”先生回答:“老虎一周不吃能行,狗熊一冬不吃也行,我一顿不吃怎么不行呢?”听完吴强的述说,我也惊讶了:一个城里人,一个大学教授,怎么像山里人一样能吃苦呢?
吴先生是画家,很有名,但并不为山里人所知道,就连我们老师也是第一次听说。很巧合,吴先生和他的学生们正在写生期间,我从《北京晚报》上看到了一篇有关吴先生的报道,便挑选了几段文字抄在校园的黑板报上,最后还加了几句简评,这下子吸引了学校师生的目光。消息传到村里,老百姓也觉着新鲜,有些人一大早就在路边站着,等着吴先生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渐渐地,我们对吴先生有了一些了解,也产生了几分钦佩,就想知道他是怎么画画的。有一次,我远远看见吴先生在一块麦田地头写生,很久也不起身。前边有树,远处是山,先生不停地抬头,低头。走到跟前,他见我是学校老师,点点头,也很高兴。我不懂美术,看不出先生的画好在哪儿,只知道一点一线,五颜六色,画的是眼前的景物。我说:“吴教授,在外写生很辛苦吧?”“艺术需要辛苦,没有辛苦就没有创作。我们四处跑惯了,对艺术有了感情,就觉不出苦来了。”他的话不多,听起来很有分量。说话的同时,他不停地在看着,画着,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一天傍晚,我在学校值班,吴先生房间的门半开着,我故意到屋里取什么东西,看看吴先生在画什么。一进屋,看到他的桌上墙上摆满了画作,有山水、树木、房屋、农具。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画的那个碾子。很熟悉,这不就是六渡村东,蔡大叔家门口的那个碾子吗?我端详着,思考着,这么一张简单的画作出自名家之笔,好在哪里呢?先生见我不解,像是要请教,于是就讲给我听:“碾子依着山墙,碾盘大碾砣小,山墙大,窗体小,一大一小、一问一答,相互依靠,就像母子之恋;碾子是圆的,山墙和窗是方的,一方一圆,一呼一应,反映了山里人的生活本质。”听完他的点拨,我觉得在画家眼里,每一个事物都是美的,深刻的。
记得当时先生是把这幅画取名为“石捣”,后来他的学生回忆说是“磨盘”;再后来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了吴冠中先生写的一篇短文,题目是《碾子》,这无疑就是对那个碾子、那幅画的解读。
文章结尾还有一段题画:“体重,千载被利用。今闲憩,弃置旧墙一侧,谁管世道今昔?幸与小窗相伴,方与圆,两情欢。”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碾子代表了山里人的一段历史,也寄托了吴先生对农村生活的情感。这幅画不知现在流失到了哪里,落到了谁家。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吴先生画的那幅碾子,始终是我心里的记忆。
转眼间,吴先生和他的学生们,在十渡写生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我和校长建议请吴教授给全校师生做一次报告,先生毫无推辞,欣然答应了。
作报告的那天是5月17日下午,教授在前面的低矮讲台上站着,一群孩子在台下坐着,老师们在学生后面站着。虽然不协调,但教授讲得情真意切,老师和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先生说,20世纪40年代,他在绘画艺术上崇尚法国,由于成绩优异考入了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美术史。初到异国,尚感新鲜,可日子一长,不无寄人篱下之感。每当春节和月圆的时候,他就想念祖国,就回想起家乡银杏树下的童年。他说:“离开故土、母亲,生活就是枯萎的、无味的。祖国才是我生活的源泉,没有祖国,生活再好也觉着身心空虚。”
1949年祖国解放,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使他感到,祖国是新天地了。他决定要回来,非回来不可,要做一个既有民族情感又有艺术成就的中国人。先生回到祖国,几十年如一日,奋斗在绘画艺术上。他说:“外国有许多好的东西,我们也不甘心落后。艺术不但要比新鲜,还要比感情。越是土的艺术,越是有世界性、进步性的。我的土产品巴黎是没有的,我们下决心要靠泥土乡味搞出点新鲜的艺术来,这是对民族、对人民的贡献。”
先生是一位教授,有人劝说可以停下来养尊处优了,许多亲戚朋友也这样说他。但是先生把毕生的精力都用在了绘画上,不图享受,不讲条件。他心中装着祖国,足迹踏遍各地,无论走到哪里,眼前都会出现一幅幅秀丽的图画:高山、河流、村镇、茅屋……
听完先生的报告,我们和他一起合影,与他的学生吴强、李晓泉合影。第二天先生要回城了,我们帮着收拾行李,并且感觉着先生住的时间太短了。临别时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手,挥手,祝愿,目送先生远去。
30年后,先生真的离我们远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悲伤。我没能再与先生见面,但和他的学生吴强始终有着联系。
吴强是新意象画派的开拓者,现在成就斐然,也已成为闻名中外的画家了。有一次我进城去拜访吴强,他刚从法国回来,又在准备瓷绘画展。他的画室很大,分为两层,到处摆放着书籍、画作。他用茅台酒来招待我,还有朋友作陪,不觉话题就转到了吴老先生身上。
1981年吳冠中与学生在十渡留影
吴强说,先生是他一生最崇拜的人,他的人品、精神和艺术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十渡那段写生的日子让人难以忘怀,与先生朝夕相处、学画启蒙,让他心中萌发了意象创作思维的种子,走上了一条寻找美、表达美的新路子。
提到吴老先生画的碾子,吴强回忆说:“六渡的碾子因先生而得名,在美院曾传为佳话。那时候,每年都有学生去六渡画碾子,先生去世,还有人寻踪问碾,学画思人。”吴强的话我不敢怀疑,每次在老家路过那个碾子,会看到有画家在旁边作画。碾子的邻居说,他的房子沾了光,出了名,虽然老旧,但舍不得翻新。
和吴强聊得很投机,但更多的是在静听。吴强回忆说:“那天,我是陪先生一起画碾子的,除了角度不同,我还在碾盘下画了两只鸡在啄食,周围还有树木、旧墙,在当时是真实的景象。我一直觉得比先生画的要好,丰富、多彩,更具生活情趣。多年以后,我走进中国美术馆,又看到了先生的《碾子》。驻足深思,才顿然有悟。我画的山墙不完整,没有画出房脊,缺少了重要一‘角,那种‘自傲也是因为我的浅薄。先生画的碾子则简明、深刻,不仅画实物、画生活,还集中体现了‘方、圆、角三大美术元素。碾子代表了生活,更代表了艺术。”吴强接着说:“先生在生活上最能将就,在艺术上却最能讲究。在他的笔下,无论是树木、房子,还是石头,都是美的元素,都是点、线、面的形式美,都是方、圆、角的组合。”
说起先生的成就,吴强引用了先生的一句名言:“左手拿着劈山斧,右手拿着绣花针。”我不懂先生的话,吴强解释说:“就是要创新,将中西艺术很好地结合起来,让群众点头,叫专家鼓掌,外国人爱看,中国人也爱看。”吴强还说:“先生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是对这个时代、国家以及人民有贡献的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上,他是介于水墨和油画之间、介于西方和东方之间的画家,强调用非传统的方式表现中国特有的情调和韵味,这个领域他属于领军人物。”
说起吴老先生的离世,吴强的语调低沉了,说这是中国艺术的损失与不幸。他的许多作品没有留给家人,也没有留给收藏家,都捐给了公立机构和各大美术馆,英国、香港、新加坡都收藏着他的画作。他给人类留下了一笔精神财富,这是一件幸事、美事,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骄傲的。
临走,吴强将早已经画好的一幅水墨画送给我,题字是“京郊江南秀”。这幅画取材于十渡山水,峰峦、云雾、河流尽显北国秀美风光。我想,它代表了一段经历、一种友情,也一定透露着先生的思想和艺术。我把这幅画收藏了起来,又时常拿出来看看,与亲人和朋友们一起分享先生在十渡的故事。
我和吴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生活简朴、随意,做事却严谨务实;快言快语,见解独到而深刻;对事物敏感,对艺术极度虔诚;汲取名家之长,又敢破常规,独树一帜;具有民族情感,将祖国和人民作为创作的动力和源泉……
许多年来,吴老先生的性格一直都在激励着我,教我求真,催我奋进。我崇拜先生,敬仰这位画家,更希望艺术的火种不断传承。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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