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黑脚”的历史与现实
2018-04-03倪复生
倪复生
一、前言
阿尔及利亚一直被法国人视作是法国的一部分,经济发达,城市繁荣。北方三省阿尔及尔、奥兰以及君斯坦丁省是欧裔定居者的聚集地,外观与法国无异。到 1954年,经过124年的殖民统治,占首都阿尔及尔人口三分之一的法国殖民者和其它的阿拉伯人及柏柏尔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和睦的殖民关系,到处是一幅宁静的和平景象。
在该国,地位最高的是100万左右的法国人(也称黑脚),处在第二地位的穆斯林,人口约800万。1959年,黑脚人数达到102.5万人,占阿尔及利亚总人口的10.4%。①房建国:《美国对阿尔及利亚政策研究》。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第69页。黑脚占比在 1926年达到 15.2%的历史峰值之后开始下降,这是由于穆斯林人口的快速增加所致。黑脚人口在部分地区如安纳巴、阿尔及尔、奥兰高度集中,奥兰的欧洲裔人口比例在1959年一度达到49.3%。尽管1945年5月少数穆斯林人口要求独立遭到法军的镇压,但彼时(1945-1954)生活在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穆斯林人、欧洲裔和犹太人之间的割裂尚不足忧。②张庆海:《阿尔及利亚战争前后法国的种族主义》, 载《世界民族》2003年第1期,第12页。
惨烈的二战后,非洲大地独立潮风起云涌。英法德荷比等殖民地都纷纷独立。随着岁月的流逝,黑脚们囿于自身利益而固守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已经愈发不合时宜。但由于法国政府在劳民伤财的印度支那战争败北,让法国政府有心对于地中海对面的黑脚们加以变革,却无力实施,也因黑脚们在法国议会中的实力而不敢得罪。同时,法国为了捍卫大国最后的尊严,也不愿意放弃殖民多年的阿尔及利亚。由此,妥善解决阿国殖民问题的时机就这样错过。
1954年11月1日万圣节期间,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LN)在全国发起一系列的袭击,这预示着阿尔及利亚争取独立的革命拉开了序幕,阿尔及利亚自此陷入了暴力之中。导致阿尔及利亚真正陷入混乱的是1955年8月的杀戮事件,即在康斯坦丁地区,数以百计的黑脚和温和的穆斯林在这年的8月20日被民族解放阵线杀害。在法国,此次屠杀的新闻图片受到了政府的严格审查,目的在于淡化此次屠杀的恶劣影响。当时,人们还以“事件”一词来形容这次冲突,但随后这次“事件”逐渐演变成了真正的内战(这里的内战仅是指发生在阿尔及利亚境内各派势力之间的战争,不是部分法国学者将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认为是分裂法国地中海两岸领土的内战)。
经过近8年的血腥战争,在1962年3月,戴高乐政府与阿尔及利亚达成了埃维昂协议(Accords d’évian),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宣告结束。阿尔及利亚人此时面临三种选择:独立、完全法国化或者成为一个与法国保持联盟关系的国家。最终,通过全民公决,阿尔及利亚选择了独立。独立之后,约 100万在当地的“黑脚”(pieds-noirs )被要求离开。此时的黑脚们被官方称为“回归移民”(rapatriés )。但经过132年的殖民,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或官方认可的法籍人)的成分已变得极其复杂,对于如何界定黑脚,众说纷纭。
二、“黑脚”的词源、定义和文化内涵
“黑脚”这个称谓,若不做深究的话,均是“指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并由此扩展,一并指称包括独立之前在法属北非定居的欧裔法国人,包括直到1956年3月依旧在作为法国保护国的突尼斯和摩洛哥的欧裔法国人,包括直至1962年7月为止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以及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①Ni valise ni cercueil, les pieds-noirs restés en Algérie après l’indépendance, préface de Benjamin Stora,Arles, Actes Sud, janvier 2012.
据拉鲁斯词典,“黑脚”一词是由一个名词和形容词构成,其含义是“直到独立时定居在北非的欧裔法国人。”②Définition du Dictionnaire Larousse en ligne . Larousse,www.larousse.fr.根据罗贝尔法语大词典,“黑脚”是一个阳性复合名词,其现代的意义出现在1955年,指的是“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把法属阿尔及利亚当做自己的祖国的人)以及阿尔及利亚裔的法国人。”③Paul Robert, Alain Rey, Le Grand Robert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définition 3 de Pied-noir, éd. 1990, tome VII, p. 390.
这两个定义唯一共同的地方是均指20世纪60年代的自阿尔及利亚回归法国的移民以及阿尔及利亚的欧裔法国人。这两个定义间彼此的不同之处在于如何区分来自摩洛哥、突尼斯或北非犹太人以及法籍阿尔及利亚人在当地后裔的这类回归移民。不同的定义体现了上述群体对‘黑脚’一词接受或拒绝的态度。因此,作家休伯特·哈农(Hubert Hannoun)认为:“‘黑脚’不包括阿尔及利亚犹太人。凡是自1830年起便定居在阿尔及利亚从事殖民活动的全体欧洲人(其中主要是法国人)的后裔均可称为‘黑脚’。因为犹太人早在2或3世纪便出现在阿尔及利亚,他们的到来远早于法国人、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他们的历史与黑脚的历史迥异。”④Hubert Hannoun, La déchirure historique des Juifs d'Algérie, Le quotidien d'Oran, 24 juin 2004. sur le site www.sefarad.org.此外,这两个定义也有着不同的时间外延。罗贝尔词典中的黑脚词条指的是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期间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当代人,而拉鲁斯词典则似乎更侧重于该词的历史溯源。因此,根据拉鲁斯词典的定义,凡是自1560年起在非洲北部海岸法国领地(如法国在当地修筑的堡垒)定居的殖民者,均可谓是黑脚。
对黑脚一词的词源,《法语电子宝典》的解释大相径庭,它认为该词是由“黑”和“脚”组成,上可追溯至1901年,那时专指“燃煤动力船的司炉工。”⑤Trésor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informatisé, sur le site du Centre national de ressources textuelles et lexicales. Available at: http://stella.atilf.fr/Dendien/scripts/tlfiv5/advanced.exe?8;s=3910542045;因为司炉工习惯在船上的煤仓里赤脚走路,故人称黑脚。这些司炉工往往都是阿尔及利亚人,随后“黑脚”一词便扩展为指称任何一位阿尔及利亚人。1917年,该词获得人们的认同,并在1955年得到欧裔阿尔及利亚人的实际使用,用以指称“既非阿尔及利亚穆斯林人、也非法国法国人的一种身份。”⑥Dictionnaire de l'histoire de France, Paris, Larousse, octobre 2006, 2e éd. (1re éd. 1999), p.1176 .除了上述词典对于该词词义的各种解释之外,还有如下几种民间说法。一种认为,早期来到北非的定居者试图将沼泽地改造成为耕地(为此数千名定居者得疟疾而死),黑脚是指他们在沼泽地忙碌一天后脚的颜色;第二种说法讲的是酿酒工人在酿造葡萄酒时,需要赤脚踩压葡萄,从而导致脚为黑色;第三种说法认为,有一群年轻的摩洛哥法国人,他们是美国电影爱好者,他们模仿美国印第安人一个名字叫“黑脚联盟”的部落,将自己命名为黑脚;最后一种说法称,在法国对阿尔及利亚进行殖民的初始,第一批到达的欧洲裔军人,均穿着黑色的行军靴,故而被称为黑脚。
一些熟悉军队生活的人认为,黑脚这个词在传至阿尔及利亚前已于1951-1952期间便开始在法国军营中使用,当时指的是来自北非的法国新兵。此外,实际上,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之前,除了用“阿尔及利亚人”或“北非人”来指称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或北非法国人,并没有其它通用的称呼,而阿尔及利亚当地土著人被称为“阿拉伯人”或“穆斯林”。
社会学家勒内·多梅尔格(René Domergue)的社会学研究表明,自阿尔及利亚回归的移民本身对黑脚这一身份的认同存在着显著差异。认同这一身份的是“真正的黑脚”,而在被移民大潮裹挟的移民中,有不少人并不认可自己的黑脚身份。他举了定居在塞文山脉的回归移民玛丽的例子,当问她是不是黑脚时,玛丽回答:“不,根本不是。我出生在突尼斯。突尼斯人不是黑脚。这个词指的是阿尔及利亚人。”第二次问的是一个名为雷蒙德的摩洛哥回归移民,他回答勒内说:“我是黑脚。 我1947年出生在摩洛哥,我是真正的黑脚。黑脚一词在摩洛哥要比在阿尔及利亚更早为人所知。我在 1962年之前就已听到过这个词。”①René Domergue, L'Intégration des pieds-noirs dans les villages du Midi, 2005, p. 86-87.
勒内还收集到一对北非犹太人回归移民夫妇的女儿就黑脚一词的看法,她说:“我不接受这个词。我觉得我是非洲人。黑脚是法国人造出来的一个词。我家的根不在这里。我们是阿尔及利亚的法国犹太人。我们和非犹太人的文化根本不相同。②René Domergue, L'Intégration des pieds-noirs dans les villages du Midi, 2005, p. 88.不少犹太人除了不认可自己的黑脚身份之外,还将自己定义为“柏柏尔犹太人”,如帕特里克·布吕埃尔(Patrick Bruel )或埃里克·载穆尔(Éric Zemmour),他们认为,“用黑脚一词是用来称谓在法国殖民者以及伊斯兰教到来之前就已定居阿尔及利亚的犹太人是不准确的。”③Conversation avec Claude Askolovitch, Plon, 2011, p. 40当然,也有犹太人的看法与此相反,如1987年,以法国犹太人恩里科·马西亚斯(Enrico Macias)为代表的另一种观点就认为“黑脚不仅是指天主教徒,也指穆斯林和犹太人,因为他们共同形成了北非社区。”④Plateau Mamère, Villalonga, Macias 1 en direct de Nice, MIDI 2-27/06/1987. Available at:http://www.causeur.fr/marseille-immigration-fn-insecurite-corruption-36235.html#这个定义与拉鲁斯的定义相异,拉鲁斯词典认为黑脚只是指欧裔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不包括穆斯林和犹太人。
从上述词典定义、社会学研究和民间传说中可见,“黑脚”一词的词源和指称是难以确定的,其使用是笼统而模糊的。更有一些人认为“黑脚”一词为贬义词或具有侮辱性而拒绝承认这种称呼,他们更喜欢“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一词(他们被遣返法国时,法国官方称之为“回归移民”),这种称谓更正式,也更符合现实。
法国部分历史学家们以 1962年的大规模移民回归的事实为依据进行了考证,指出阿尔及利亚的黑脚(或称回归移民)由三大团体构成:1、阿尔及利亚欧裔回归移民:俗称黑脚,他们人数最多。1962年,约80 万黑脚离开阿尔及利亚,其中512000人在当年的五月至八月间离开阿尔及利亚返回法国;2、阿尔及利亚犹太裔回归移民:经常也被认为是黑脚,至1962年,在阿尔及利亚犹太裔共计约为12万人,其中约11万人于1962年定居在法国;3、法籍穆斯林回归移民(RMF),在独立前也被称为北非裔法国人(FSNA),这个群体包括以几个亚群体:乡村民兵、协助法军的现役或雇佣军以及法式化的精英(高级官员、“双学院”院士、众议员、参议员等),在 1968年的人口普查中,这类群体人口共计138458人。①Abderahmen Moumen, Entre histoire er mémoire: les rapatriés d'Algérie: 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préface Jean-Jacques Jordi, Éditions Gandini, 2003
在日常使用中,“黑脚”一词几乎就是“阿尔及利亚回归移民”的同义词,但二者的语级、语域有所不同。黑脚属于常用语,它在历史演变过程中曾有过一丝贬义色彩,“回归移民”一词是对“黑脚”一词的委婉表达,它是一种行政用语。“回归移民”一词是依据一项行政法规形成的,这里的回归移民包括自1962年起,在1962年7月5日独立的阿尔及利亚以及撒哈拉这两个实体中的法国行政省的所有“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回归移民”一词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是一种“政治正确”,当时的法国政府用它来美化或中性化这种人口回流。而“黑脚”一词实际上暗含有“被驱赶或被放逐”之意,官方用词一般要避免使用它。
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回归移民”都是法国国籍,其中包括大量的欧裔、部分北非犹太人和少量的穆斯林(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这些少量的穆斯林在1962年自动获得法国国籍(他们是依据共同法而获得公民资格的人,主要有军警、法官、大清真寺神职人员、政府办事员及其家人),而大多数穆斯林(依据本地法获得公民资格的人)则在1962失去了法国国籍。
法国保护领地突尼斯(1881-1956年)以及摩洛哥(1912-1956年)在1956年结束保护时,也曾有大量的欧裔回归移民,但却波澜不惊,因为这两个国家属于法国保护国,无关乎殖民。而阿尔及利亚自1848年至1962年一直是法国领土的一部分,它是法国在1830年和 1848年之间征服了奥斯曼帝国保护下的阿尔及尔摄政王朝后得到的新地盘,后被称为“法国的领地。”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建立法国行政省之后,这个法国海外领地就像科西嘉岛一样成了法国领土的一部分。对于自己的领土和保护国(如摩洛哥、突尼斯),法国人的情感是非常不同的。如 1954年11月12日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打响之后,法国国民议会主席皮埃尔·门德斯·法郎士(Pierre Mendès France,激进社会主义分子)当即在国民大会上明确表示阿尔及利亚不能与突尼斯、摩洛哥相提并论,他说“保卫共和国的和平、团结、完整,我们责无旁贷。阿尔及利亚省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一部分。一直以来,它是法国的,这点不可更改。拥有法国公民权的阿尔及利亚人,他们在议会中拥有席位,无论和平,还是战争,他们都一如既往地全力支持法国,以维护国家的完整。阿尔及利亚和法国不可能分裂。法兰西、法国政府、法国议会,不管其主张为何,都不会在这个根本原则上让步。将阿尔及利亚与突尼斯和摩洛哥相类比是极其危险和错误的。这是法国自己的事情。”①Éric Roussel, Pierre Mendès France, Gallimard, 2007, p. 352.这种情感充分说明了阿尔及利亚黑脚们的回归为何会如此引人注目。
黑脚一词的出现也有其历史必然性。法国法国人和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或是突尼斯或是摩洛哥法国人,他们在黑脚社区(阿尔及利亚的殖民者聚集区)共同生活着。刚定居下来法国人(或其它欧洲后裔)和在当地繁衍了几代人的法国定居者(或其它欧洲后裔)几乎没有区别。黑脚一词的出现刚好迎合了区分“阿尔及利亚法国人”(黑脚)和“法国法国人”的需要。此外,随着二战的结束,人们不再使用“阿尔及利亚人”一词来称呼阿尔及利亚法国人,而改用“黑脚”或“真正的阿尔及利亚人”,以免将他们与战后蜂拥来到法国的阿尔及利亚其它土著人相混淆。因为一些黑脚们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阿尔及利亚人”,而阿尔及利亚穆斯林人不是真正的阿尔及利亚人,他们只是“土著人”。
对于居住在法国本土的法国人,阿尔及利亚法国人(黑脚们)则以用几个词语来指代他们,以示区别,如“法国法国人”、“法兰鬼”(Frangaoui)”或“帕托斯”(Patos,西班牙语,指鸭子,指在舰艇舷梯上摇摇摆摆走路的水兵)。正是出于身份界定的心理需求,在大批移民回归法国之后,黑脚一词在法国以及阿尔及利亚出现了大规模的使用并广为人知。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主动以黑脚一词来标识自己的身份,以示和法国法国人相互区别,这其中大致有三个动机:1、表示对自己特殊身份的认同;2、出于对曾经的法国阿尔及利亚的怀念,如曾定居在阿尔及利亚的法籍人,在回归法国之后仍强烈要求在其公民编码中(INSEE)保留其出生省份的代码,如阿尔及尔为91,奥兰为92、93,康斯坦丁为93等;3、移民回归后目睹了一个陌生的敌视他们的法国(尽管官方宣传用语很温馨),他们需要团结在“黑脚”这一共同的旗帜下,以便抱团取暖。为了更好地说明本土法国人的这种敌视情绪,稍后会引述一则费加罗报的报道,以加深对此的了解。
黑脚一词的出现,给法语带来以“脚+颜色”的造词法。在黑脚一词广为使用的同时,出现了“红脚”、“灰脚”、“绿脚”和“粉色脚”等词语。而值得注意的是,1995年,在遥远的美洲,美国人也开始采用“湿脚”、“干脚”、“泥脚”和“悬脚”对来自古巴的不同类型移民加以称谓。
所谓“红脚”是指黑脚中的共产主义革命者(极少数的阿尔及利亚共产党分子,托派或毛派成员)以及反殖民主义者,他们支持独立运动和/或拒绝回归法国,意图建立阿尔及利亚共和国。这个词在法国人心目中带有贬义,一般用来指那些来到阿尔及利亚来检验其在法国无法实现的革命理想和理论的法国人;“灰脚”一词常被用来描述黑脚和法国法国人联姻的后代。“绿脚”一词于1965年出现在媒体上,指的是1962年后依然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欧洲人,词中的“绿”是以伊斯兰教和阿尔及利亚国旗的绿色为依据。2012年,作家弗朗西斯·波尔诺(Francis Pornon) 首次提出“粉色脚”来指称1962-1980期间援助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年轻人(用以替代服兵役)。①Francis Pornon, «Après les pieds-noirs: pieds-rouges, pieds-verts, pieds-roses», sur L'Humanité, le 4 juillet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humanite.fr/monde/apres-les-pieds-noirs%3F-pieds-rouges-pieds-vertspieds-roses-500199
三、黑脚的回归和融合
2012年费加罗报的一篇报道②Jean-Marc Gonin, “Les pieds-noirs,50 ans apres”, le 27 janvier 2012. Available at:http://www.lefigaro.fr/actualite-france/2012/01/27/01016-20120127ARTFIG00422-les-pieds-noirs-50-ansapres.php,对“黑脚”大规模回归以及后来的融合过程做了简单回顾,现摘译如下:
1962年,如大堤决口,70万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如潮水般蜂拥而至。……法国于1962年3月18日签订停火协议,开启了阿尔及利亚独立新篇章。然而,这些协议却惹恼了在阿尔及利亚抗战多年且殖民多年的部分法国殖民者和军警。当地的法国秘密军队组织(OAS,反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地下军事组织,巅峰时有1000 名武装人员和3000名成员,目的是对抗戴高乐政府提出的建立阿尔及利亚人的阿尔及利亚,从而建立法国人的阿尔及利亚)随后在阿尔及利亚展开系列暴力活动,不但打击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游击队,还封锁街道,抓捕、射杀当地同意妥协的法国人。绝大多数的黑脚不仅面临着法国军队即将撤出不再保护他们,而且还面临着自相残杀和民族解放阵线(FLN)的暴虐这一双重的压迫。发生在1962年7月5日阿尔及利亚独立日里的奥兰大屠杀,数以千人被杀,而法国驻军无动于衷,“要么行李,要么棺材”« La valise ou le cercueil »这一现实,促使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最终下决心离开这个地方。
起初,黑脚们还认为这只是一场临时撤退,过一段时间还可以返回搬家。1962年3月和9月间,阿尔及利亚的城镇和村庄的欧裔人口逃离一空。在马赛港和旺德尔(Port Vendres)港之间,船和飞机24小时不停转运,将近70万移民(占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口的70%)运回法国。很少有人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搬家。大多数人只想坐船或飞机尽快逃离。人们匆忙收拾箱子,每个家庭成员携带一个或两个。有些人还想着在适当时候安安稳稳地搬家。但许多人认为这一去便不复返。作家阿兰·维贡德莱(Alain Vircondelet)在其《穿越》(La Traversée)中描述道:“大家都知道这一走,房门很快就会被撬开,说不定,有人早就惦记着抢咱家的房子呢。”因此,有许多人在走之前将门敞着,把汽车钥匙放在汽车仪表盘上,也有人放火烧了车辆,不想将其留给“胜利者”。当他们登上船并最后看了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阿尔及利亚,其中苦涩谁能体会?在一去不复返的逃亡路上,他们在想,出卖他们并让他们流离失所的只是戴高乐,而不是法国,许多人一路幻想着能在“祖国母亲”那里找到慰藉。起码法国的历史和地理教科书是这样写的。这些逃亡的工匠、职员、商人、官员,包括阿尔贝·加缪,其中绝大多数人此前从未踏入法国半步。少许人至多在法国旅游过几周,带回来的尽是美好的回忆。然而那田园诗般的感受却经不起在马赛港遭受的几小时的折腾。疑心重重的警察、搜捕OAS成员的内政部密探、处处刁难的海关人员、无休止的等待等,让他们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已经被刻上鲜明战争印记的法国,而非之前所期望的法国。法国法国人对他们并不友好,数以万计士兵被派来防着他们,因为OAS在法国发动袭击,驻阿尔及利亚将军们发动政变来对抗共和国,黑脚们应对此负有责任。这种敌意被一些媒体宣传放大,黑脚们被描绘成剥削穷苦佃农的大农场主,在咖啡馆露天茶座上让阿拉伯人为其擦鞋的中产阶级。事实上,四分之三阿尔及利亚法国人的收入要比法国法国人低于20%。真正富裕的黑脚仅占总数的3%。
作为“欢迎移民回归委员会”负责人马赛市长加斯东·德费尔(Gaston Defferre),虽然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但他并不同情每天到达马赛的数千移民“入侵者”。 1962年7月2日,在巴黎新闻报采访时,他说:“起初,这些可怜人的到来让马赛人感动不已,但很快,黑脚们故态复萌,一如他们在阿尔及利亚那般趾高气扬。马赛人看不下去了[……]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不少黑脚们的货物被码头工人扔进海里。历史学家让-雅克·尧尔迪(Jean-Jacques Jordi)估计,回归移民的财物有四分之一损失在马赛市。法国政府也不例外。戴高乐将军对这种移民回归紧张不已,他废除了埃维昂协议中对阿尔及利亚法国人的承诺[……]。曾主导与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谈判的阿尔及利亚事务部长路易·若克斯(Louis Joxe)认为,这种大规模的移民回归是个灾难。移民回归事务秘书罗伯特·布兰(Robert Boulin)则试图淡化这个灾难。他在内阁解释说,这些涌入者中有许多是度假者,在假期结束便会重返阿尔及利亚,真正回归的黑脚仅为16 万人。无论这些政治言论的背后是什么,黑脚的突然涌入的确让政府和行政部门措手不及。国务秘书、内政部、地方当局都没有做好面对它的准备。总之困难是巨大的。必须要解决六个月内归来的数千人的吃饭、住宿、教育问题,在马赛有房子、有公寓的有钱的黑脚毕竟是少数,其他人怎么办?有亲戚的,可以投靠亲属。但这种临时办法,只会增加不满情绪,推迟问题爆发。那些在法国没有亲戚,如西班牙裔或北非犹太人黑脚们,他们一无所有,因而他们的住房问题是最迫切的。60年代初,法国一直为这个问题大伤脑筋。申请廉租房的黑脚越来越多,住房困难者的抱怨也越来越多。1962年夏,政府征用假期中的寄宿学校、废弃的仓库或军营或无家具的小酒店来安排这些人。红十字会、天主教救济会、新教会、犹太基金组织等纷纷行动起来为黑脚们提供帮助。但这些“解决方案”都属于权宜之计或慈善之举,属于不得已而为之。一些人不得不长期租住在不宜居的房子里。总之,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解决黑脚们的安置。[……],政府绝不能让回归移民在城市边缘形成贫民窟。
政府最初的目标是避免黑脚们在法国的部分地区过度集中居住,但目标并没有实现。在法国南部,包括法国地中海周边,聚集了大部分的黑脚。紧随其后的是巴黎地区、罗纳河地区和伊泽尔省。黑脚人口这种地理分布呈现出两个明显的人口流动趋势:第一,黑脚们比较看重居住区的气候条件。在回归的黑脚中,有法国人、西班牙人、马耳他人、意大利人、希腊人、北非犹太人,该群体集中了北非沿海的各国人,但他们的根却不在法国。他们渴望定居在“蓝色海洋”旁,或是为躲避严冬;第二,黑脚喜欢定居在高增长的地区,如法兰西岛、罗纳-阿尔卑斯地区以及其它南部大城市如马赛、尼斯、蒙彼利埃、佩皮尼昂、土伦等。黑脚的到来恰逢二战后法国经济繁荣三十年,彼时的年增长率直到 1965年都在6%以上。他们得以从中分一杯羹。
很难说在马赛安家落户的回归移民有什么特别成功之处。在黑脚回归之时,法国经济,特别是劳动力市场一般并不接纳他们。回归的工匠、小商贩、低级职员、农民等黑脚“侵入”的是一个正在巨变的法国,一个正在经历农村人口外流、产业化以及大型商业超市初现的法国。最初,当局给他们提供金钱、物质帮助或工作,但却无法平息黑脚们的愤怒。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在建筑业、制造业和服务业打工谋生。不过以医生、兽医、牙医、律师、公证员为职业的黑脚们显然生活得不错。但在农业领域的黑脚却不那么顺利,除了在科西嘉岛的葡萄园和柑橘园或者蓝色海岸的苗圃业获得巨大的成功之外,其它地方均以失败收场。黑脚们在政府部门或农商会鼓励下,接手进城务工的农民所放弃的农场,在付出了高昂代价的之后,土地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预期的收入,黑脚们或陷入困境或破产。进政府做公务员是一个特例。政府给他们提供了职位较低的岗位或让其在地方机构转行从事公共服务业,如 60年代的许多学生都会记得,阿尔及利亚医院护士去学校做了校医院护士。不过音乐、电影和演艺人员成功的案例却不胜枚举。北非犹太人以他们的幽默特性称霸喜剧界,尽管很多人对其不感冒。移民回归终归还是得到了法兰西共和国的补偿,但一些人似乎不领情。 1970年,参议院为黑脚们提供了260亿法郎的援助和拨款。1970年、1974年和1978年的赔偿法案,共提供了近290亿法郎的赔偿,这是在戴高乐总统下台后,在吉斯卡尔治下,黑脚们争取到的利益。总之,黑脚没有“任何”的失去,与此同时,法国获得了大批一心想融入法国的公民。由此,皆大欢喜。
据法国民意调查所(IFOP)的一项调查表明,截止到2012年,在法国的黑脚及其后代共有320万人。①«Le vote pied-noir 50 ans après les accords d’Evian», Centre de recherches politiques de Sciences Politique, janvier 2012. Available at: http://www.ifopelections.fr/component/article/?eid=430而当年留在阿尔及利亚的黑脚数量约为20万人。阿尔及利亚独立后于1963年颁布实施阿尔及利亚国籍法,但应者寥寥,截止1963年10月1日,共有16名法国人获得阿尔及利亚国籍,其中8人是当年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黑脚),此后媒体常常提及黑脚,但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黑脚们很快被人淡忘。
政府原本估计回归的70多万人中有20-30万移民是临时回到法国,法国政府当时称之为“度假者”。尽管成立了国家回归移民秘书处和北非社会事务局,但面对如此多的黑脚的到来,政府的应对依然显得不足。有些黑脚还受到法国反战人士的厌恶和责难。不过,除来自科西嘉岛的黑脚外,其他黑脚们在安家上得到了政府一定的帮助。(科西嘉要自己负责安置科西嘉民族主义黑脚)。移民部拨付给每个回归移民为期12个月的生活津贴,从抵达法国之日算起。 移民回归给法国带来了住房的需求,一批新城拔地而起,如1966年新建的普罗旺斯卡努镇(Carnoux-en-Provence)。还有部分地区如法兰西岛,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地区给予回归移民一定的“关照措施”,如把当地30%的廉租房专门留给黑脚等。法国巴黎郊区的萨尔塞勒(Sarcelles)的大型住宅区也接受了相当的黑脚来到巴黎定居。
当然政府也有应对严重失策的地方,如在1962年7月5日阿尔及利亚独立后,法国当局把所有的档案交给新阿尔及利亚政府。这意味着黑脚们无法获得他们的出生证明和婚姻状况等文件。有些人发现很难证明自己的法国国籍。对这一不当做法,法国政府终于在1967年至1972年间决定派遣一个代表团前往阿尔及利亚,对登记档案进行缩微拍照。但是三分之一的文件没有缩拍,这些问题一直贻害至今。
一般来说,黑脚们觉得法国不欢迎他们的到来。尽管黑脚们在 1944年法国非洲军的占比达到25%,而且付出的牺牲最大(8000人战死)。但回归后还他们不得不面对各界谩骂,包括共产党左翼还讽刺他们为奸商定居者。1962年夏,绝望和贫困的黑脚们乘坐着超载的船到达在马赛港时,迎接他们的是码头工人们带有仇视性的标语。许多人的行李被码头工人浸入海水中。至今仍有很多人把马赛市的脏、乱、差归结为大批黑脚们的到来(大多黑脚回归法国后的确留在了马赛),而更多人则将其视为是未来工作岗位、社会福利的抢夺者,法国社会秩序的破坏者,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殖民失败的罪魁祸首。
一些政治家还公开发表了一些偏见,如马赛市长,社会主义者加斯东·德费尔,作为“欢迎移民回归委员会”负责人,居然在1962年7月宣称:“马赛已有15万多余的居民,黑脚们还是去别处重新适应。”①Jean-Jacques Jordi, «L'Arrivée des pieds-noirs», article du journal régional le Ravi, mars 2012.
但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黑脚身份,他们必须融入一个敌视他们的法国,必须融入敌视他们法国本土。在受到苦涩的欢迎后,黑脚们社会融合极为快速,法国政府之前的担心被事实证明是多余的。在阿尔及利亚时,绝大多数黑脚属于工人阶级或中产阶级社区,其中的城市人口占比85%,包括低级职员、工匠和商人,很少有教育水平超过小学的人,拥有土地的农民只有5%,非常富裕者屈指可数。他们的回归推动了20世纪60年代法国特别是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鲁西荣(Languedoc- Roussillon)地区的经济繁荣。此前死气沉沉的一些城镇(特别是蒙彼利埃、佩皮尼昂、尼斯、马赛,)经历过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经济也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只有在科西嘉岛从事农业的黑脚们的融合最为困难。在阿尔及利亚法国人返回后的融合过程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几个主要从事媒体和娱乐的回归移民,他们或是自己主动或是遵从导演的“建议”,采用化名来掩盖自己的真实姓氏,因为他们的真名有点“异国情调”。采用这种做法的主要是犹太人和西班牙人,典型的例子是作家和记者让·丹尼尔(Jean Daniel,真名 Jean Daniel Bensaïd)或女演员佛朗索瓦兹·法比安(Françoise Fabian,真名 Michèle Cortes de Leone y Fabianera)。这是从心理上抗拒黑脚身份,但又不得不身为黑脚一份子的典型做法。
四、黑脚的历史使命
开疆辟土或去国外殖民或通商是欧洲近代史的主基调,每一个法国人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如今一些世界性的大国依旧在重复着这样的行为,只不过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变化而在方法和手段上有所调整和侧重(如不再注重领土的占有,侧重于经济上的全球化以及软实力的扩张)。法国囿于自身的地缘优势,历来把地中海沿岸国家当成是自己的后花园,并一直依托这种地缘优势来追求自己的大国梦想,黑脚只不过是早期以占据土地为手段追求自己大国梦想的实践者。对法国而言,黑脚们被驱逐意味着大地中海梦想的失败。对他们的回归,法国人无法感到高兴,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愤愤不已。因为在法国人心目中,他们的殖民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殖民,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如1843年,圣西门主义者普鲁斯贝·昂方丹( Prosper Enfantin)在描述法国殖民相比英国和西班牙的殖民的特殊性时这样说道:
它不残酷压榨或灭族,也不奴役他们,而是提高他们的文明与共生合作的意识,我们一直是这方面最杰出的代表,也是最有毅力坚持这样做的人[……]。我认为我们的殖民和其他人的殖民的内容是不同的[……]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殖民,央格鲁撒克逊屠杀印第安人的殖民,西班牙语或葡萄牙人在哥伦布和达伽马之后蹂躏东、西印度洋群岛的殖民。①Prosper Enfantin, P. Bertrand, Colonisation de l'Algérie, 1843, p. 32-33.
带着这种道德优越感在阿尔及利亚殖民一个多世纪的黑脚们,自然非常不甘心被驱逐。因此他们屡屡抗拒法国政府的妥协方案,在坚决与阿尔及利亚穆斯林族群暴力抗争的同时,也准备推翻戴高乐政府。
对于黑脚们而言,法国和阿尔及利亚根本就是一个国家,二者都是他们的祖国。例如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著名作家加缪,他在阿尔及利亚度过了青年时期,他的阿尔及利亚和法国的双重身份一直让他对两方都有保持忠诚的意愿,两边的牵扯让他对自己的身份无法清晰定位,可以说,他是百万“黑脚”中的典型代表。他于1942年写就的《局外人》一书更多的是在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一种感触。阿尔及利亚战争初始,加缪一边支持阿尔及利亚的民族主义运动,一边又希望建立一个“阿尔及利亚-法国联盟国家”,以便实现双方和解,各个族群平等,以便施行经济改革来提高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水平。他的这种折中主义和改良主义立场受到了反对殖民的著名作家萨特的抨击。包括加缪在内的每一位黑脚都处在法国历史学家及“黑脚”问题研究专家让-雅克·尧尔迪(Jean-Jacques Jordi)所说的“两难局面”之中,面对黑脚团体与穆斯林团体之间愈演愈烈的暴力,最终加缪选择了沉默。如今我们回头看那一段时间的历史,会清晰地发现彼时法国的种种社会分裂(尤其是舆论上的分裂,以加缪和萨特的公开论战为高潮)和法国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各种政策之间的冲突。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在黑脚大规模回归法国45年后,对法国大地中海梦想的这次重大挫折仍心有不甘,对黑脚回归的经历仍满怀歉疚。他说:
欧洲需要一个大地中海梦想。东方曾是整个欧洲的梦想,曾让无数欧洲君主和法国国王念念不忘。它引领波拿巴来到埃及、拿破仑三世来到阿尔及利亚、利奥泰(Lyautey)来到摩洛哥。但随着东方梦的破灭,地中海梦也变得岌岌可危。地中海梦想不是一个(实现)征服的梦想,也不是一个(创造)文明的梦想。不要再抹黑(我们的)过去。西方曾因傲慢和无知而长期作恶,犯了许多罪行,导致了许多的不公。但大多数南下的人既非洪水猛兽,也非剥削者。他们致力于修建公路、桥梁、学校和医院,去开垦荒地,去从事教育和医疗。以我们价值观来看,殖民应受到指责。但我们必须尊重这些人,他们带着真诚去实现自己信奉的文明的理想。[……] 从定居点回来的人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留给他们的只有对青春的回忆和永不淡化的眷念。我想说,法国最亏欠的就是他们。[……]要践行一项文明政策,我们绕不过地中海。地中海的一切曾是那么的伟大,无论是激情与罪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平凡,共和国的商贸活动曾照亮了地中海艺术和思想的天空,地中海地区高高矗立的人类的杰作让人坚信:有人类就有梦想,梦想不会枯竭。只需众志成城,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①Nicolas Sarkozy, 7 février 2007, meeting de Toulon, dans Sarkozy.fr, paru 7 février 2007.
上述的概括不仅是对这个群体的一种历史定位,也是对其历史贡献的一种肯定:黑脚是法国大地中海梦想的承载者和实践者。这样一个群体,尽管其本身对法国地中海梦想或有着集体无意识,但一百多年来,他们事实上一直在维系着法国的大国梦想和大国尊严。黑脚从阿尔及利亚的溃退,让法国社会整体陷入到分裂和自责之中。责任需要人承担,不满情绪需要释放,戴高乐政府下台随后也就成了必然,尽管当时法国的经济增长率令人骄傲。全民族反省的结果促使法国人此后更加注重欧洲本身,随后欧盟以及欧元区的形成与法国这次地中海梦断不无关系,更换一种实现地中海梦想的方式如经济全球化得到了法国人的积极响应。
五、结语
在上述章节中,对黑脚一词的词源和所指从词典定义、民间传说、社会学研究、历史学家观点等多角度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分析,认为黑脚指的是阿尔及利亚法国人(部分是欧裔),它包括但不仅仅指的是阿尔及利亚战争前后回归法国的移民,它还包括战后留在阿尔及利亚的 20万黑脚。具体回归的黑脚人数,本文最终采用了以事实为依据的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确定回归移民的总人数。也即大规模的回归移民由三个群体组成,1、阿尔及利亚欧裔回归移民约80 万,他们是黑脚的主体;2、阿尔及利亚犹太裔回归移民约为约11万人,部分也可称为黑脚;3、法籍穆斯林回归移民约14万人。三个族群的回归移民共计约105万人,相比费加罗报报道的黑脚人数70-80万人,多出了25-30万人。据此可以得出结论,法国人认可的是拉鲁斯词典对于黑脚的定义,也即黑脚只是指欧裔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不包括穆斯林和犹太人。战争前后回归的黑脚加上留在阿尔及利亚的黑脚合计100万左右,与前言部分的描述吻合。
从黑脚一词大规模使用的时间、范围和回归移民本身对其认可的态度来看,可以找到的其中的客观原因有两个:1、便于区分“阿尔及利亚法国人”(黑脚)和“法国法国人”;2、便于区分回归移民中的阿尔及利亚法国人(黑脚)、阿尔及利亚穆斯林、阿尔及利亚犹太人。而大规模使用该词的主观原因有三个:1、表示黑脚们对自己特殊身份的认同;2、出于对曾经的法国阿尔及利亚的怀念;3、要以“黑脚”身份为共同的旗帜而团结起来(诸如有些犹太人改变自己的姓名使用假名来融入黑脚群体,尽管自身并不认同)。
从现今回溯,黑脚们在阿尔及利亚一百多年的殖民历程中的历史地位和贡献是清晰可见的,且是不容忽视的。按照尼古拉·萨科齐的说法,他们是一群实践法兰西地中海梦想的先行者,是法国大国梦想的承担者。这个梦想是扎根于法兰西民族灵魂中的一种情愫或者源自于法国人几个世纪以来的“殖民地多则国强,殖民地少则国弱”这么一种“殖民地观念”。①房建国:《美国对阿尔及利亚政策研究》。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第94页。在这种梦想的支配下,法国才做出了不惜八年战争的代价,但最终事与愿违,黑脚们被迫大规模回归法国。这种回归是法国地中海梦想的一次中断,它促使法国进行深刻反思,促使其更加重视欧洲本身的融合、更加重视以全球化方式代替殖民来延续大地中海梦想。各色回归的族群如犹太人、阿尔及利亚穆斯林等成功且快速地融入法国,给了法国人以极大的信心,促使他们敞开怀抱接受前法国地中海殖民地的移民。或许,这在法国看来是一种延续往日大地中海梦想的方式。此后几十年里,移民数量不断攀升,如穆斯林很快便占法国总人口的10%以上。
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境内频繁的难民危机和恐怖袭击让相当一部分法国人在痛定思痛之后形成一个广泛的共识:“法国人优先”。随后,主张这一理念的法国极右翼政党民族阵线领导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在总统候选人大选中脱颖而出。这种政治局面说明,执行了半个多世纪的靠开放移民维系地中海梦想的做法遭到了法国人广泛的质疑。勒庞的这个主张击碎的不仅是法国多年来的大欧罗巴梦想,也包括曾经的大地中海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