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基拉尔模仿理论的历史实践:基于对相互作用的重视
2018-09-26陶艳柯
陶艳柯
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勒内·基拉尔(René Girard, 1923-2015)①法国当代著名人类学家、哲学家、文学批评家,以思想睿智、知识渊博著称,其理论被誉为“基拉尔体系”(le système girard),对欧美众多研究领域如哲学、政治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等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0世纪下半叶至本世纪初,基拉尔的思想一度炙手可热,身后的大批坚定追随者被冠以“基拉尔主义者”(Girardians)。以其模仿理论著称,其模仿理论主要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内容:第一,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假定——模仿竞争。这是其全部人类文化解释的基础。第二,回到人类文化的源头,挖掘文化的暴力起源并明晰受害机制在文化建构过程中的基本作用。第三,对基督教文化价值的厘定。将基督教文本视为实现了对原始宗教受害机制的去蔽,并同时将回归宗教信仰视为对当下和未来可能暴力的克服之途。从文学、人类学到宗教,基拉尔的研究视域不断转换,这三部分构成了其模仿理论发轫初期和发展中期的核心。而基拉尔晚期对模仿理论的发展则主要通过其历史实践来完成,具体而言,即对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及其未竟之作《战争论》(On War,1832)的阐释。
与《战争论》诞生以来众多阐释者从军事学、政治学等视角出发对之进行解读的方式不同,基拉尔将克劳塞维茨及其讨论的战争置于其模仿理论的谱系中进行检视,辅以启示阅读的方式,探寻克劳塞维茨的战争思想与模仿理论的相似与汇通之处,进而重新厘定《战争论》的价值。但检视克劳塞维茨并非基拉尔的根本目的,将模仿理论与克劳塞维茨所讨论的战争,法德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纠葛,广袤的人类历史文化兴衰和变迁的时代更迭背景相关联,将其文学、人类学的模仿逻辑应用于历史领域,基拉尔的意图显而易见:挖掘模仿理论内蕴的历史维度并印证其对历史、国际关系的广泛解释力。仅就基拉尔对克劳塞维茨及《战争论》的探幽揽胜之旅中,围绕着对“决斗”(duel, le duel)的阐释,令人颇感兴趣是,第一,基拉尔缘何选择克劳塞维茨,为何恰恰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思想使其如此着迷?基拉尔如何看待战争的本质?第二,在具体的理论操演过程中,针对克劳塞维茨战争观的阐释,基拉尔将“决斗”视为一个普遍有效模体的内在话语逻辑是什么?第三,进一步反思,究竟决斗是否可以作为一个恰当的模型来实践基拉尔自身的模仿理论?人类学的相互作用原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真正适用于决斗内在机制与人类关系本质的阐释?
一、“相互作用”:模仿视域中的战争
基拉尔缘何选择克劳塞维茨作为阐释的对象?之所以选择克劳塞维茨,与其说是基拉尔惊讶地发现克劳塞维茨早已敏锐触及了人类社会中隐蔽的模仿机制的存在,毋宁说基拉尔试图通过解读克劳塞维茨来论证模仿理论于战争关系的广泛适用性,亦或,基拉尔试图通过对克劳塞维茨及其《战争论》的思考来检测其模仿理论的解释力。基拉尔的切入点始于《战争论》中克劳塞维茨对战争(war, la guerre)的一系列定义:
战争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斗而已。
对物质力量最高限度的利用同时并不排斥智力合作,若有一方不怕流血而不顾一切使用武力,而对方有所顾忌,则他一定会居于优势。那么前者也就居于主动而后者则会被动。双方都将会趋于极端,唯一的限制则是各方本身力量的大小。
总之,甚至是最文明的民族也可能怒发冲冠……所以应该重述论点,战争是一种没有逻辑限度的暴力行为;因为每一方都迫使对手屈服,于是就产生了一种相互作用,并在理论上必然导致一种极端,这是第一种相互作用和我们所遭遇的第一种极端。①Clausewitz, Carl von. On War. Trans. Michael Howard and Peter Paret.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84,p.75-77.
从克劳塞维茨对战争概念的厘定、阐释出发,基拉尔尝试寻找其模仿理论与克劳塞维茨战争思想之间的关联。根据基拉尔,克劳塞维茨对战争的阐释与其模仿理论有着众多惊人的契合和相似之处,他试图用一种模仿的视角来理解决斗和战争。
第一,“趋向极端”(“trend to extremes”,“montée aux extremes”)与“模仿冲突”(mimetic conflict)的不谋而合。在克劳塞维茨对战争的一系列定义和阐释中,战争“趋向极端”的性质首先吸引了基拉尔。根据基拉尔,“趋向极端”恰好表明了其模仿理论中的“模仿冲突”②基拉尔将欲望(desire)定义为模仿性的(mimetic),他曾指出,“集中于同一目标的两种欲望一定会发生冲突。”(Girard, René.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Trans. Patrick Gregory.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P, 1977, p. 146.)即人类的模仿竞争使得彼此之间趋向对同一介体的追求,致使相互之间差异消失,不可避免地陷入相互竞争和模仿冲突的漩涡。。在基拉尔看来,克劳塞维茨对历史的突然加速有着良好的直觉,他在对战争定义时触及了人类关系的模仿本质,而这种本质恰是其模仿理论试图呈现的,是理解现代世界的暴力和战争等悲剧现实的关键。
第二,“相互作用”(“reciprocal action”,“action réciproque”)与模仿原则的相似。根据基拉尔,战争中交战双方的相互作用是一种暴力的模仿,这种模仿使得对手之间趋于相似,而克劳塞维茨感受到了这种原本位于神话和文化中心的真理,觉察到了由于非战争因素如政治力量的介入导致的战争非连续性背后的连续性,即“真实战争”(real war)后面隐藏着“绝对战争”(absolute war),这主要体现在,克劳塞维茨明确指出,“战争从不是一种孤立行为”(Clausewitz:78),在战争的胜利与失败的交替下存在着敌对双方的相互作用:一、“武力的无限度的使用”(unlimited application of force);二、“以打垮敌人为目标”(aim to disarm);三、“力量最大限度的使用”(maximum exertion of strength)。在基拉尔看来,相互作用和模仿原则关乎的是同一事实,战争中交战双方相互作用、相互模仿既能够煽动趋向极端又能悬置这一过程,即相互作用即可以是未分化(undifferentiation)和相似性的来源,能够导致战争;也可以是差异性产生的缘由,通向分化与和平。具体而言,如果相互作用刺激并加速趋向极端,导致的结果就类似于其模仿理论中的模仿危机(sacrificial crisis);但如果相互作用悬置了趋向极端,就会产生新的意义和新的差异,为战争的平息提供一种可能性。③Girard, René. Battling to the End: Conversations with Benoît Chantre. Trans. Mary Baker. East Lansing:Michigan State UP, 2010, p. 11.在基拉尔看来,正是克劳塞维茨最先见证了模仿原则在战争中的作用,从而使模仿原则不再处于遮蔽的状态,尽管克劳塞维茨从没有提及模仿,却早已不自觉地触及人际关系的模仿的本质并将之运用至历史领域。
第三,两极性原则(polarity)的触及与模仿理论的一致。根据基拉尔,克劳塞维茨另外一个良好直觉是对两极性原则的触及,这种直觉以一种悖论的形式显现,即攻击者想要和平而防御者想要战争:“本质上,战争的概念并不源自攻击(attack),因为攻击的目标最终不是战争,相反,是占有。战争源自防御(defense),防御并不将战争视为首要目标,因为战争与防御明显是同一回事……”(Clausewitz:377)根据克劳塞维茨,“两极性因此并不存在于攻击和防御本身,而是存在于两者的关系之中,即决战中。”(Clausewitz:84)在基拉尔看来,正是防御者(defender)开启并终结战争,防御概念本身已经包含着攻击,克劳塞维茨的两极性原则包含着一种人类学的事实:侵略不复存在。根据基拉尔,克劳塞维茨的极性观及其反复重申的“beati sunt possidentes”(“后发制人”)与他在模仿理论中对欲望模仿三角关系的定义一致:模体(想要捍卫自己的那一方)是拥有对手试图想要获取的东西的那个人,正是模体(model)主导并最终对他者起到支配作用。基拉尔实际上仍是从一种人类学的相互作用的视角来理解克劳塞维茨对交战双方在战争中所处的地位的评估。在基拉尔看来,仅仅只有攻击并不能导致战争,战争暴力发生时敌对双方都难辞其咎,攻击和防御、侵略(aggression)与反侵略(response to aggression)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对于基拉尔而言,相互作用既煽动又悬置了趋向极端,进攻和防御是趋向极端的两种不同的形式,亦或,悬置的两级。
通过对克劳塞维茨战争定义的检视,基拉尔惊讶地发现克劳塞维茨在其所处的时代早已敏锐地触及了人类关系的模仿本质,他似乎可以不仅仅只是一位军事理论家,还足以称得上是一位拥有良好禀赋的人类学家。对于基拉尔而言,克劳塞维茨深受革命的影响,见证了暴力的新语境,敏锐地觉察到了现代战争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克劳塞维的战争思想内蕴着的是人类学的模仿真理,他将人类关系构想为模仿性的并在对战争进行定义时流露出对历史进程加速的直觉。透过对克劳塞维茨战争思想的阐释,基拉尔的战争观清晰可辨,即战争在本质上是一种敌对双方的暴力模仿,亦或“相互作用”。
二、基拉尔将“duel”视为一种普遍有效模体的内在话语逻辑
在克劳塞维茨对战争的一系列定义中,他将战争视为更大规模决斗这一观点曾引起争议。基于对“战争”和“决斗”的区分,基拉尔指出了克劳塞维茨思想中的矛盾性:既倾向于追求一种战胜对手的敌意的战争,又表现出了对为荣誉而战的决斗的偏爱。在基拉尔和伯努瓦·商特尔(Benoît Chantre)看来,法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夏尔·佩吉(Charles Péguy)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笛卡尔与笛卡尔式哲学的注释》(Note on Descartes and Cartesian Philosophy, 1914)中曾对“决斗”与“战争”的区分进行了澄清:“决斗”是为了荣誉(honor)而战,意义在于战斗(fight)本身;而“战争”则是为了权力(power)或者统治(domination),目的主要是为了胜利(victory);同时指出了皮埃尔·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时代的“决斗”和克劳塞维茨所理解的“决斗”完全不同。根据佩吉,克劳塞维茨将战争视为更大规模的决斗这一观点的问题就在于混淆了“决斗”与“战争”的区分,克劳塞维茨所谓的“决斗”,实际上指“普鲁士人”(Prussian)为了至高无上的胜利战斗,而并非是为了战斗本身,而他试图用与克劳塞维茨不同的方式来定义“决斗”,并将“决斗”与“战争”视为关涉两种不同的英雄主义(heroism)的行为。
在此需要指出,根据《牛津英语大词典》,“duel”/ˈdjuːəl/一词源自古拉丁语词“bellum”,中世纪的拉丁语形式和早期英语形式是“duellum”,现代法语形式是“duel”,指两个人之间的一场正式的战斗。而“war”/wɔː(r)/ 源自古撒克逊强变化动词“werran”,古高地德语形式为“werra”,指产生混乱或者失序,古法语形式有为“werre”、“guerre”、“guerra”、“gerra”,现代法语形式是“guerre”,“war”的内涵指不同的民族、国家或者统治者之间,或者同一国家、民族的不同派别之间通过武装斗争进行的充满恶意的斗争。仅从语义上分析,“决斗”和“战争”两者之间较为明显地差异主要体现在规模的大小上,即“决斗”仅限于两个人之间,而“战争”的参与者是更大规模的团体。若从语用的传承演变角度来考察,在西方文化史中“决斗”作为解决法律争端、裁定诉讼的一种审判案件的方式,最早起源于古巴比伦、古希腊等国,在中世纪司法决斗被西欧各国广泛应用,法官通常会通过决斗来解决某些无法裁决的案件。15世纪末,为荣誉决斗的风俗逐渐从意大利传向欧洲各国,成为骑士精神和英勇气概的象征。18世纪以来“决斗”已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的象征,在法国、俄罗斯等国发展为一种普遍现象。在此意义上,从语义和语用的角度来考察,“决斗”作为一个符号(token)其“符表”所指涉的“符意”主要指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决斗,与“战争”的区别显而易见。故此,基拉尔和佩吉的分析不无道理,克劳塞维茨对“战争”和“决斗”的理解似乎存在有失偏颇之处。即从语义和语用的角度出发来审视,“决斗”主要指为荣誉而战,并不适合克劳塞维茨以来现代战争“趋向极端”的特点,并且,不仅是佩吉,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Two Sources of Religion and Morality, 1932)中也曾明确指出“决斗”对于现代战争已经过时。①[法]亨利·柏格森:《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王作虹等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251页。
但对于基拉尔而言,尽管他注意到了“决斗”与“战争”在语义与语用上的区别,并肯定了佩吉对“决斗”与“战争”做出的区分,还将两者分别视为两种战争时段——对手(adversariality)时代和敌意(hostility)时代的表征,并将其视为克劳塞维茨思想矛盾的基础。但基拉尔并没有完全否定克劳塞维茨的解释立场,而是反过来对克劳塞维茨进行了一种辩护。在他看来,纵然佩吉比克劳塞维茨的视野更广,但克劳塞维茨更敏锐地触及并描绘了历史加速的趋向,克劳塞维茨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是新的暴力语境的首个见证者。换言之,克劳塞维茨对“决斗”与“战争”的看似矛盾的理解恰恰表现出他对现代战争非理性主义特征的敏锐直觉。根据基拉尔,“被理解为是一种趋向极端,战争的所有准则都集中在了决斗中,导致了我们今天生活的时代,无法预测的遍及世界的暴力。”(Girard:78)即“战争”的趋向极端的性质早已经蕴含在了“决斗”之中,即“决斗”可被视为是一种普遍有效的模体,用“决斗”能够完全涵盖现代战争的属性。基拉尔的阐释主要基于他将模仿相互性原则作为理解两者的共同出发点。在他看来,在“决斗”中两个对手之间的对峙与斗争是一种相互作用,两者共同欲求的都是至高无上的个人荣誉和尊严;而在“战争”中,敌对双方之间的角逐不过是“决斗”的放大而已,是一种更大规模的相互作用。但对手欲求的目标由为荣誉而战转变为为胜利或权力而战。对基拉尔而言,无论“决斗”还是“战争”,对手欲求的目的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两者的本质都是“趋向极端”的表现,因此,使用“决斗”作为一个模型能够涵盖“战争”的结构属性。
很明显,与佩吉着重从语用的角度来考量“决斗”与“战争”之间的区别不同,基拉尔对两者的考察更多地融一种心理学和结构主义分析于一体,换言之,基拉尔将“决斗”与“战争”之间的相似归为一种内在结构的一致,他更多关注的是“趋向极端”或者“模仿危机”,他倾向于对历史进程加速的强调、现代战争“趋向极端”特点的考量以及可能到来的暴力的悲剧后果的预设。也正因为他在立场上太过于倾向“趋向极端”,才认为佩吉没有办法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在现代战争语境中没有仇恨(hatred)可以进行战争吗?而现实是,现代战争语境中,人类甚至在没有仇恨的情况下也可以冷酷地进行战争。尤其是发生在20世纪的形形色色的战争,不管是亚美尼亚人大屠杀、柬埔寨的浩劫,还是卢旺达的种族冲突,大多民众被冷酷的谋杀,有时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官僚主义的热情,敌对的意图(hostile intention)比敌对的感觉(hostile feeling)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在此意义上,基拉尔所理解的现代战争,早已不再是那种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游戏的人》(Homo Ludens, 1938)中曾指出的受规则限制与约束的具有游戏特征的战争,不再是那种为荣誉而战的战争,其趋向极端性质更加明显。①Huizinga, Johan. Homo Ludens:A Study of the Play-Elements in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49, p. 89.
在此,如果对战争中敌对双方的关系做一深层次的结构分析,就能更清楚地识别基拉尔与佩吉之间分歧的所在。根据基拉尔的欲望模仿三角(图1),模仿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线性的,两者之间隔着一个欲望介体;模仿客体并不十分重要,它只不过是欲望介体激发出来的虚幻幻象而已,对模仿主体造成阻碍的只有介体。将战争参与者的关系置于模仿的框架中来审视,敌对双方分居主体与介体两个位置,且两者之间的位置、身份都可以互换,双方互为中介;模仿主体的身份可以是一个个体,也可以是一个团体,模仿介体是与模仿主体敌对的个体或者团体;模仿主体实施的行为可以是攻击,也可以是防御,介体亦然。而佩吉意义上决斗所追逐的荣誉、权力以及各种欲望目标及其变体都可归属于模仿客体的范畴,而这些客体虚幻的价值在双方争斗的过程中不断升值。在图2中能清晰地显示出,无论决斗的外在形态,如决斗的规模、目的如何不同,决斗中存在的深层次的欲望三角结构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如此以来,佩吉意义上的“duel”和“war”之间的迥异只不过是主体欲望的客体的不同,亦或,仅仅只是一种表层的差异。实际上,战争中欲望主体和欲望介体之间呈现出的正是基拉尔在其之前著作《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Mensonge romantique et vérité romanesque, 1961)《创世以来的隐蔽事物》(Things HiddenSince the Foundation of the World,1978)等文本中界定的“双重中介”(double mediation)①指对手之间互为中介的关系,即对手之间在激烈的竞争过程中彼此模仿,变得愈发相似,这是内中介模仿关系的一种特殊情况。关系,亦或互为中介的关系,即交战双方呈现出了一种复影(doubles)的关系。
概言之,基拉尔之所以将“决斗”视为一种普遍有效的模式,主要源于他认为“决斗”与“战争”两种形态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两者都是一种模仿相互作用,亦或,“相互作用”是解释“决斗”和“战争”的一种根本原则。
三、暴力交换(exchange)与价值交换:“相互作用”作为解释决斗与人际关系的普遍有效范式
以上分析澄清了基拉尔选用克劳塞维茨及其所讨论的战争作为其模仿理论历史实践范例的原因,并探究了基拉尔对克劳塞维茨思想中潜在的张力,并将“duel”视为一种普遍有效模体的内在话语逻辑。基拉尔将决斗的运作机制置于模仿理论的谱系中来检视,从一种严格的人类学的层面,“每一种行为都需要一种反应/回复”(Girard:71)出发来理解战争中敌对双方暴力的相互作用。站在后设的视角来检视其理论操演,需要进一步思考,从何种意义上来理解,这种基于人类学的视角理解决斗,亦或,从相互性的视角出发来理解决斗可以成立?
回答此问题,这里援引符号学的语言交流理论。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在《结束语:语言学与诗学》(Closing Statement: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1958)一文中从语言传递的过程来考察语言的功能及其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提出著名的语言交流模式(Communication Model)(图3)②Jakobson, Roman. “Linguistics and Poetics.” Language in Literature. Eds.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 Cambridge & London: Harvard UP, 1987, p. 66.。
根据雅各布森,语言交流由发送者、接受者、脉络、讯息、接触方式、语(符)码六要素组成,和这六要素相对应的六种功能分别是情感功能、意动功能、指称功能、诗性功能、交际功能、元语言功能。在雅各布森看来,交流行为的发生并非发话者的单方面行为,而是与受话者共同参与的互动过程,即任何语言交流行为的基本构成都是由发送者借助一定的脉络,通过接触方式与语码将讯息传递给接受者;其中,发话者在交流中起着重要作用,表情功能涉及发话者的情感与态度,直接影响讯息交流的效果;受话者作为信息的接受者与理解者,是交流效果的的重要体现者;脉络,或者说话语展开的语境和场域,是交流的现实指向;讯息指交流传递的语言或者文本,当交流强调表达本身时,其诗性功能即得以凸显;接触方式是交流建立的基本条件,是交流顺利进行的显性渠道;而语码主要指发送者与接受者共同掌握的或共享的表意系统,包括表意的规则及惯例,具有社会功能。
雅各布森用一最简明的范式描述了人类语言交流活动的过程,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从语言交流与沟通的角度出发来理解基拉尔对决斗的阐释不失为一种可能。换言之,将决斗置于符号学的语用范畴中来理解能更清楚地识别其“相互作用”运作机制的发生。如此以来,战争即可被视为是一种敌对双方共同参与的对话交流过程,尽管这种交流行为比较特殊。根据基拉尔,甚至战争爆发之前的对峙时期,相互作用已经在运作。对峙的双方,攻击者和防御者,当他们观察彼此时,就会变得愈发相似,对彼此的敌意都在滋长。敌对双方从此时即可分别作为发话者与受话者,根据对方传递出的不同讯息,译码之后再反馈回去,如俗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争策略形容的恰是战争过程中交战主体对对手迅息译码后的一种智慧反馈。而一旦战争爆发并“趋向极端”,敌对双方彼此交换的则是一种以暴力的形式呈现的讯息。敌对双方暴力的相互作用之下蕴含着的是一种深层的被编码了的讯息:为荣誉而战,或为权力而战。诚然,现实中的战争呈现出的不会是一种“绝对战争”,总是一直处于“趋向极端”的状态,战争期间会有间歇,交战双方会有谈判,会因政治因素等外在力量的介入而暂时休战和拖延。敌对双方面对复杂的语境会采取何种态度来回应彼此,要看他们如何来对对手发送出的讯息进行译码,毕竟,对手传递的讯息有可能存在着伪装和欺骗,需要对之进行准确地甄别。对手之间作为发送者和接受者的关系亦并非一程不变,而是可以不断地互换位置,互换身份;整个战争过程并非通过一次编码信息、传递信息、译码信息就可以完成,而是通过多次的编码、译码,直到双方意见暂时达成一致或者在某一点上取得一个暂时的平衡(通常通过政治力量的介入来实现),才能最终完成。在此意义上,整个战争过程即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语言交流过程。将整个战争过程中敌对双方的相互作用置于符号学的对话交流模型中来审视,其话语范式清晰可见,如图4①张汉良:《文学的边界——语言符号的考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41页。,战争在本质上不过就是一种语言游戏的不断拖延。在此意义上,基拉尔所谓的攻击和防御、侵略与反侵略之间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这样的一种观点也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以上通过雅各布森的对话交流模式检测并论证了基拉尔对“决斗”和“战争”本质的阐释。对于基拉尔而言,《战争论》第一章之所以深刻和神秘是因为它在整体上谈及了人类关系,(Girard:83),而“相互作用”不仅仅是其理解“决斗”或“战争”的基点,同时也是其理解人际关系的重要基点。“reciprocal action”一词在德语版《战争论》(Vom Kriege,1973)中相对应的词是“Wechselwirkung”,而德语 “Wechselwirkung”一词同时具有两种含义:一、相互作用;二、交换行为。这意味着“Wechselwirkung”这一概念涵盖的解释域不仅仅是决斗中敌对双方暴力的相互作用,还包含着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交换关系,典型的如贸易交换。在基拉尔看来,这个来自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1781)的词语,属于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范畴,克劳塞维茨对此概念的使用显示了他的一种潜在统觉:决斗机制是所有社会现象中都存在着的一种隐蔽结构,亦或,战争的规则秘密地支配着所有的人际关系。
根据基拉尔,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通过一个商业的隐喻来定义交战:“武力的决断同战斗中一切大小军事行动的的关系,就像现金支付和贸易交换一样,不管双方当事者的关系多么复杂,不管解决的机会多么少,它们从来不会缺席。”(Clausewitz:97)将“最后的决斗”(decisive battle)和“现付”等同表明他赋予了金钱一种牺牲和好战的维度。基拉尔进一步在战争和贸易之间做了一种类比,并指出了两者之间本质的相似和关联。一方面,相似在于,相互性(reciprocity)是决斗的“最高法则”且总是不断反复出现,而贸易的基本属性是交换且在经济领域中频繁发生,经济贸易中普遍存在的交换现象和战争中的相互作用本质上并无二致。他认为,“交换,不管是商业的还是好战的,都是一种习俗,换言之,是一种保护的形式,一种简单的方式。”(Girard:59)概言之,贸易具有战争所有的特点,贸易是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战争,商业关系所涉及的是货币所规约的相互性,尤其随着交换节奏的加剧,相互性会愈发显得和决斗的规则一致。另一方面,关联表现为,首先,从和平的贸易交换到暴力的战争对决之间很容易就发生转换。即当顺利进行的交换蜕变为激烈的竞争,那么贸易战就可能变成一场真实的战争,如保护主义即竞争可以退化为军事冲突的标志。基拉尔指出,“我们交换商品是为了不交换拳头,但是交换商品总是包含着一系列交换拳头的记忆。”(Girard:59)其次,根据基拉尔,尽管经济贸易中交换的原则很复杂,但交换的目的却仅仅是为了消除相互性。亦或,贸易作为一种基本的社会机制的存在是为了控制人类的相互暴力,人们交换商品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交战,如货币(money)作为经济活动中的一种重要的、中立的交易形式,它的出现会使买方和卖方不必再紧密捆绑在一起,交易不必通过“现付”即可完成,这在某种程度上规避并减少了暴力发生的几率。①在基拉尔看来,这也是缘何礼物总是有毒的原因,德语的“Gift”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礼物”(present),一种是“毒药”(poison),这一双重的含义使“gift”一词具有神圣的品性。对于基拉尔而言,“gift”意味着相互性,礼物是那种人们试图处理掉并可以与邻居同样试图处理掉的东西进行交换的东西。
基拉尔对战争和贸易之间关联的分析表明了,不管暴力交换还是价值交换的根本都是一种相互性,相互作用是统摄并支配所有人类关系的基本范式。但在这一进路上基拉尔也只是点到为止。颇为有趣的是,相比基拉尔,从相互作用的角度或交换角度出发来理解人类社会的众多现象,20世纪下半叶法国流行的“泰凯尔学派”(“Tel Quel Group”,或译为“如是学派”)中的文化哲学家让-约瑟夫·辜克斯(Jean-Joseph Goux)的分析和实践最为深入和彻底。深受索绪尔将经济学中的价值和语言价值做类比观念的影响,辜克斯在《象征经济学:马克思与弗洛伊德之后》(Symbolic Economies: After Marx and Freud, 1973)中尝试在符号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之间建立起一种关联,发展出一种主体间性的价值符号学并提出了一种彻底的“交换”概念。对于辜克斯而言,之所以将交换视为理解一切文化符号的阿里阿德涅之线,源于符号的、经济的和精神分析的视域都强调替代的问题和它们的关联物(correlative)、价值(value)。以一般等价物(general equivalent)作为其展开分析的原始核心,辜克斯将马克思的金钱谱系和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谱系做了一种类比:商品之间的价值关系始于最初的相等(equation)关系,某种商品被专门挑选出来作为普遍的等价物,具有自身的垄断性,是衡量其他商品的标准;而父亲在俄狄浦斯情结中扮演的功能,也是一种一般等价物,父亲是所有主体寻找他们价值的唯一的反射像(reflecting image),整体相等(universal equivalent)的功能在俄狄浦斯情结中表现为一种复影关系——一种特权的关系同时亦是一种驱逐关系。与此同时,辜克斯发展出了一种主体间性的价值符号学并提出一种彻底的“交换”概念。在辜克斯看来,隐喻(metaphors)、症状(symptoms)、符号(signs)、表现(representations)都通过代替(replacement)来生成价值,换言之,“代替”的结构存在于每一个符号中,“符表”与“符义”之间的相互作用被交换价值(exchange value)所统摄。实际上,根据辜克斯,任何一种意指事件都是一种替代,一种交换的广义概念得以可能基于将社会的形态定义为一种象征形式,而所有的价值,不管是语言的、商业的、性的还是法律的都可被视为是“替代性结构”(substitutiveformations)的相互作用。①Goux, Jean-Joseph. Symbolic Economies:After Marx and Freud. Trans. Jennifer Curtiss Gage. Ithaca:Cornell UP, 1990, p. 2-20.很明显,辜克斯基于一种符号学的视角,用一种价值交换的方式来诠释人类社会中一切符号的结构及符号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基拉尔从“相互作用”视角来理解人类关系本质理论上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四、结语
对于基拉尔自身而言,模仿理论历史实践的重要意义在于,通过对克劳塞维茨及其战争思想的阐释,他进一步拓展了模仿理论的解释域。基拉尔从人类学的视角出发对战争中“相互作用”的理解溢出了军事领域,触及了人际关系的本质。对于基拉尔而言,无论是人类的决斗亦或是经济生活都有着相同的结构,相互作用或交换关系是理解人类社会一切现象的基本切入点。从一种后设的符号学的视角出发,引入雅各布森的语言交流理论和辜克斯的文化阐释哲学,对验证基拉尔在将自身模仿理论付诸于历史实践过程中运作理路操演的合法性,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略。此外,作为一个历史学出身的文化研究者,基拉尔的学术研究对象经历了从历史、文学到古代文化与宗教的转变,最终又回归历史文本,这绝非一个巧合。基拉尔的研究从不囿于某一学科领域,跨学科的僭越性是其模仿理论体系的一个显著特征,他的努力见证着:最初来源于文学文本,延展于人类文化起源及古代宗教作用的理论假设,绝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理论,它还具备一种方法论的资质,而对克劳塞维茨及其战争思想的解释力即是最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