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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同辞赋风格新论

2018-04-03

关键词:辞赋空灵

许 松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文同(1018~1079年),字与可,人称石室先生,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属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著名文学艺术家。他以墨竹擅名艺苑,也兼善书法与诗赋创作。目前学界对文同的研究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文同诗歌的研究,如付兴林《文同昭君诗的创作特色及文学地位》、曾永久《文同及其诗歌研究》、谭逢平《文同及其诗歌研究》等;二是文同诗文与地域文化的研究,这方面的代表作有梁中效《文同与汉中文化》、乔云峰《论苏轼、文同<洋州园池三十首>的异同》等;三是文同书画艺术的研究,譬如于广杰《文同枯木题材“诗意画”及诗意境界》、王贞《从文同画竹看竹文化对宋元文人画的影响》。从已有的成果来看,对文同辞赋方面的研究,则相对岑寂,而这寥寥可数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还有论榷的余地,本文以期给予一点新的见解,对文同的研究有些许襄助。

一、 问题的缘起

当代学者刘培《两宋辞赋史》认为文同的辞赋“从政治当中彻底解脱出来,他的骚体表现了空诸一切、心无挂碍、表里澄澈的空灵境界,人世的尘滓被滤去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生气远出、简淡恬和的纯美。骚体在王令等人手里用来发奋抒情,在文同这里,则用来展现静观万象、玄通万物的诗境。”[1]155对于空灵的艺术境界,清代笪重光《画筌》有很形象的描绘:“爱落景之开红,值山岚之送晚。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2]52这表里澄澈的空灵,乃是艺术创作者进入《庄子》“心斋”“坐忘”的虚静空明境界,放下一切利害之心、是非判断,将我从与自然对峙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超逸上去,进入我与自然互不控御,两相悠然的境界,并体味、迹现自然无限的生机。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炼》“空潭泻春,古镜照神”,[3]27虚灵如空潭之心才能涵容无边的春色,表里澄澈的诗蓬勃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杳霭流玉,悠悠花香”的意味。表里澄澈空明、心物两悠然的心灵,发为艺术创作,即是东坡《文说》“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呈现出变化无方,烟霞烂漫的艺术风貌,文同的书画艺术创作确实有这样的特点,苏轼《文与可飞白赞》赞美他的书法:“其尽万物之态也,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4]1135他的书法有朦胧迷离之美(轻云之蔽月)、雄健之美(长风卷旆)、轻柔之美(游丝萦柳絮)、飘逸之美(流水舞荇带),而在整体上又接近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近而不浮,远而不尽”,[5]178“离离乎其远而相属”对应“远而不尽”,“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对应“近而不浮”。

但是,澄明萧散的风格,仅仅是文同某一种风格,不能代表他的全部艺术风格,甚至不能作为他的主要风格。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正道出了个中消息:

文同,字与可,梓潼永泰人。善画墨竹,知名于时。凡于翰墨之间,托物寓兴,则见于水墨之戏……盖与可工于墨竹之画,非天资颖异而胸中有渭川千亩气压十万丈夫,何以至于此哉。[4]1182

他笔下的墨竹不仅仅有“檀栾之操”“潇洒之姿”(《宣和画谱》评语[4]1183),而且还有“托物寓兴”的目的,既然要在墨竹中寄寓感慨,则如同姜夔的词,空灵而有耿介,不全然是一片清风明月修竹的虚明意境。何况,墨竹还要表现他“胸中有渭川千亩气压十万丈夫”的丈夫气,更鲜明的道出了文同的艺术创作,包含着作者深厚的气质与感慨。

文同的辞赋,是否真是空诸一切、心无挂碍、表里澄澈的空灵境界?

二、 文同辞赋内容的全面考察

现存文同的辞赋按照《文同全集编年校注》的收录,包括《问神辞》《哭仲蒙》《送李道士》《玉女》《石姥赋》《去陵》《哭许驾部》《超然台赋》《秋望》《莲赋》《哭任遵圣》《登山》《送人》《松赋》共十四篇。今逐一分析其题旨,以便明了文同赋的真实品格。

《问神辞》三篇写陕西邠县值旱灾,土裂物枯,当地民人去毗邻的甘肃宁县“要册池”拜祷龙神,“巫歌觋舞兮,舌挢而腕垂;原呼野召兮,翁走而妪驰。奉新絜以罗庭户兮,日屡荐而益祗”,然而龙神无动于衷,视万民如刍狗,“兹夏陇之槁渴兮,风燥而日煎”,于是文同愤然责问:“吾将问神兮,不闵此而曷为”,“吾将问神兮,岂或不识而累前”,“胡为自啬兮肆魃之酷,吾将问神兮宠其为辱”,整首赋满是哀民生之多艰,而怒龙神之不施。

《哭仲蒙》二章是比较特殊的篇章。上章《临高》一往情深,倾诉了友人仲蒙去世后“万感芸然兮衋予之中,魄干漂溃兮索其若抽”的黯然魂伤,以及“孰识子兮予深,当何人兮与侔”这般知己已逝、牙琴绝矣的落寞。而下章《怀嵩》则想象李仲蒙在彼岸世界的快乐:“念子将归兮于嵩之阳,彼山之中宅群仙兮欣得子而翱翔。冠芝英兮佩兰芳,蹑暐晔兮服荧煌……子之乐兮千万亿年,下视此世兮不肯还。”所以这一篇《哭仲蒙》以上章的缠绵悱恻与下章的梦幻迷离构成巨大的艺术引力,生成哀感顽艳与想落天外交织的风致。上章如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的沉郁醇深,下章有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的神观飞越,或许是文同有意将李杜合为一炉的文学尝试。

《送李道士》是比较符合刘培先生“心无挂碍、表里澄澈”评语的。“云离离兮风漻漻,群山空兮万木凋。水滉瀁兮大野平,天泬寥兮新霜晴”,赋的画面澄明而空阔,澄明是因为画面中天机鼓荡,白云初晴,新霜初霁,空林一叶落,天地满秋色。泬寥之天宇与滉瀁之渊水一片清绝,而“乘青骡兮度南冈,荷琼笈兮祕云章”的李道士完全融化入这澄明的境界中,“松下寒泉落翠阴,坐来长日澹玄心”,李道士以物外的玄心,并未破碎这澄明玲珑的妙境。

《玉女》一篇近似于《苦仲蒙》之下章,以想象之词写玉女之神“艳明霞兮体霏烟,秀婉嬺兮静婵娟”的绰约美态,可以说该篇风格是“梦幻迷离”,但不能说它是澄明空灵。澄明空灵的境界一要规避过于妍丽的词语,而该篇“艳明霞兮体霏烟”、“如龙之矫兮凤之翩”,在遣词上颜色艳丽且力量雄强。澄明空灵的境界要求画面以自然为背景,满蕴生机,如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以描状玉女为主要篇幅的《玉女》赋显然不能归入“澄明空灵”这一类文学中。

《石姥赋》借碰巧显灵的“石姥”抨击“奚磊砢之顽质兮,辄矫权而自主”的官僚,一旦“皇忽寤而震恚兮,列罪目而尔数”,便会落入“诃星士以施棒兮,敕雷将而挥斧。赫雷火而灰尔兮,鼓箕风而荡汝”的下场。《石姥赋》乃是以咏物寄寓对时局的思索,对奸宦当途的担忧,颇合辙于唐代柳宗元“砭时弊”“抒孤愤”的寓言文字,是忧思郁积的产物。

《去陵》一文写出了文同离开陵州(今四川仁寿县)移知兴元府(今汉中)的欣喜:“问守居之何所兮,凌绝壁而缭层峦。檐庑郁其纡绌兮,观阁缘乎孱颜(案:”孱颜“当为”巉岩“之音讹)。嗟余胡为栖此兮,日俦伍乎群山……承诏易守汉上兮,幸旋辕于夷陆。”陵州处于崎岖群山中,苏轼《送文与可出守陵州》“江边乱山赤如赭,陵阳正在千山头”[4]1108正道出了此间地理位置的艰困。由群山万壑之陵州入平川广陆之汉中,怀着久困而舒的心情写下了这篇赋。

《哭许驾部》哀悼曾“日亲于燕几”的许驾部,虽然吏才强富:“惟君之才力强敏兮,条若纷丝之就理”,却不遐其寿,“忽遽传乎君之不起”。文同追忆音容,遥致悼怀:“酌芳椒以盈樽兮,置生刍而在篚”。此篇与《哭仲蒙》同为哀悼友人,而怆怀深悲不及《苦仲蒙》。

《超然台赋》的题旨,刘培《两宋辞赋史》解说为:“赋中的美人具有游于物外的澄怀和表里澄澈的美质,在她身上,寄托了超拔流俗之上的纯洁之美,这种美对作者有无穷的感召力,使他摆脱尘世的系累,进入‘凛而洁’的纯美境界,心灵得以升华。可以说,是美人导引作者远离世俗,向更高的美的境界飞升。”[1]158刘先生以“她”来称呼《超然台赋》中的美人,将“美人”理解为美丽的神女,实在是一个误会。熙宁八年,苏东坡在密州修观瞻之楼台,苏辙有《超然台赋》,名其为超然台,以寄寓“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4]689的人生哲学。徐复观《中国文学论集·自序》批评“对于一个问题,搜集了许多周边的材料,却不肯对基本材料——作者的作品——用力”,[6]2倘若我们对文同的《超然台赋》下一番阅读的功夫,其层次也就很明白了。罗琴《论文同赋》[7]对此赋有较详细的注释和翻译,但是对文中前后的承接之妙还未点出,另外有些注释未必妥当,这里稍作补充。苏轼起超然台,文同在洋州任上,遥寄台成之欣喜与友朋之思念,便写下了这篇“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超然台赋》。“方仲春之盎盎兮,览草木之菲菲。胡怫郁于余怀兮,怅独处而无依”,赋之开篇,乃是乾坤之间蕙风畅好,而文同却“怫郁”“无依”。这“怫郁”的原因,大约即后文所言的“忽扬飚以晦昧兮,洒氛霾于四垂”。世事的浑浊,使作者“怫郁于余怀兮,怅独处而无依”,进而欲超离于这浊世,便自然引出了后文的“仙游”:

蜕余神以遐骛兮,控泬寥而上驰。辟晻暧以涉鸿洞兮,挥霓旌而掉云旗。导长彗以夭矫兮,从宛虹之委蛇。曳彩旒以役朱凤兮,驾琼辀而驱翠螭。涉横潢以出没兮,历大曤而蔽亏。翀万里以一息兮,俯九州而下窥。

但是东西无准的游仙正仿佛楚辞中《远游》的“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文同《超然台赋》的游仙却目的明确,“有美一人兮在东方,去日久兮不能忘。凛而洁兮岌而长,服忠信兮被文章。中皦皦兮外琅琅,兰为襟兮桂为裳。俨若植兮奉圭璋,戢光耀兮秘芬芳。贾世用兮斯卷藏,游物外兮肆猖狂。”原来远游的目的是为了觌面“日久兮不能忘”的苏东坡,在文同笔下,东坡的形象是屈原与庄子的合体,既“服忠信”又“游物外”。得遇坡仙之后是与坡仙徜徉,“余将从之兮遥相望,回羊角兮指龙肮。转嵎夷兮蹴扶桑,倚泰山兮聊徜徉”,直到点出本赋的题目“下超然兮拜其旁”。似乎整首赋到此处就算是完结了,但作者开篇的“怫郁”还未能释然,所以还需要接上以下文字:“勿掉头兮告以详,使余脱乱天之网兮解逆物之缰。已而释然兮出有累之场,余复仙仙兮来归故乡”。罗琴《论文同赋》认为“告以详”的意思是“报告平安”[7]49,胡问涛、罗琴等《文同全集编年校注》解释是“向友人报平安”[4]692。仔细思量,“向友人报告平安”,是指苏轼向文同报告平安,但这与“使余脱乱天之网兮解逆物之缰,已而释然兮出有累之场”全然不相干。《左传·僖公十六年》:“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杜预注:“祥,吉凶之先见者。”[8]386是以“勿掉头兮告以详”,乃是东坡回头告诉文同的豁达的人生哲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说烟雨任平生”[9]356那般的静观优游,只有这样的心境,才能摒弃是非利害的“乱天之网”“逆物之缰”,才能进一步解开文章开篇文同“胡怫郁于余怀兮,怅独处而无依”的苦闷心结。

《超然台赋》避免了单刀直入、平铺直叙地叙说“超然台”,而是由自己之苦闷引到超离尘世的仙游,再接入邂逅苏东坡,进而携手云汉徜徉超然台下,点出“超然仙游”的意蕴,最后文脉倒流到苏东坡“勿掉头兮告以详”,再倒流到文同自己的“释然兮出有累之场,余复仙仙兮来归故乡”。用更明白的表述是:

忧郁的文同——仙游——东坡——超然台——东坡智言——仙仙归返——释然的文同。超然台俨然处于整个文脉的关键点。

《超然台赋》是以奇妙想象成就的奇文,徐复观《中国文学中的想象问题》说:“由感情逼出想象所构成的文学,这常是第一等的文学”[6]413,感情郁勃、想象奇幻而文脉缜密的《超然台赋》称得上第一等的文学。

从文意上推断,《秋望》是《超然台赋》的姊妹篇,我赞成《文同全集编年校注》的说法:“此篇与《超然台赋》之内容与情调相似,皆抒怀人之思,疑二篇同为熙宁八年作。作如是解,则赋中所言‘彼美人兮在一方’,仍指苏轼远知密州。”[4]693与《超然台赋》不同的是,《超然台赋》思东坡而神遇东坡,相游渺云汉,其乐陶陶。而《秋望》是文同思东坡而登高远望,“怆嶷立兮临层颠,极延迤兮睇遥川”,但终于没能眺望到:“念莫致兮劳且悁”。古代文人常写因路途遥远而梦魂不到的凄苦,如沈约《别范安成》“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10]399周邦彦《风流子》“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11]18而文同此赋写清醒状态下的遥望,但望而不见的结局使他“洒涕泪兮纷如泉”。《超然台赋》以郁结始以潇洒终,《秋望》则以企望始而失望终,有无限友人难遇之悲。

《莲赋》写“既怗水以不竞兮,复沿涯而自退”的莲,是富于庄学气息的潇洒文字,可以和《送李道士》归入“空灵境界”的赋作。

《哭任遵圣》是文同哀悼赋中篇幅最长的一篇,痛惜任遵圣“抱愤以遽去”,质责造物主“既诞畀以才德兮,又复艰其所施。使展转于偪侧兮,踬其行而莫驰。”哀恸与激愤兼行之下,复济之以绮思遐想:“今已矣兮,想孑立而孤居。游鸿洞而入奫沦兮,乘威凤而跨鲸鱼。出入乎无极兮,旁羊乎太虚。”这与《哭仲蒙》一致,在悲伤的气氛中注入瑰玮的遐想,是文同哀悼赋的卓荦特点。

《登山》写山势之崎岖“枳棘纷兮钩衣,解难进兮前阿。指屡血兮险难,骨翳拂兮丛罗”,末句“其怅恨兮奈何”,有李白《蜀道难》之韵致。

《送人》一篇有《送李道士》的风怀,画面是“风寥寥兮黄叶飞”、“山径微”的澄明,而“凝流尘兮掩瑶徽”直追“眠琴绿荫”(《二十四诗品·典雅》)[3]24的诗境,尘掩瑶徽,琴声宛在,写入松篁皆是韵,这首赋可以归入“空灵”之类。

辞赋中的最后一篇《松赋》,《文同全集编年校注》通过“敢并名于杞梓兮,甘取诮于樗栎”作出推断:“此赋似作于文同未成进士之前”[4]703,这个判断是合理的。《松赋》中的松树“负天才而岑寂”,渴望“敢并名于杞梓兮”,它企慕用于世,贾其才华,而为了有用于世,甘愿接受樗树、栎树这两种无用之材的嘲笑。《松赋》用意类似南朝吴均《行路难》“不学衡山南岭桂,至今千载犹未知”[12]69,带着深刻用世之心的文章自然不能归入澄明空灵的作品。

通过详细的解读,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文同十四篇赋中,能够称得上澄明空灵的作品仅仅只有《送李道士》、《莲赋》、《送人》三篇而已,所占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这样的分析下,我们很难认为文同的“骚体表现了空诸一切、心无挂碍、表里澄澈的空灵境界,人世的尘滓被滤去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生气远出、简淡恬和的纯美。骚体在王令等人手里用来发奋抒情,在文同这里,则用来展现静观万象、玄通万物的诗境。”

三、 文同辞赋风格的新界定

作为文人心灵隐约流露的诗词文赋,“意有所寄,言所不追,理具文中,神余象表,则隐生焉”,[13]196要彻悟诗笔词心诚是不易之事,即便分析一首赋的风格及寄寓在字里行间作者的风神气度也是需要深味熟参才能得其奥旨。通过对文同辞赋的全面分析与“深味熟参”,可以看到其《问神辞》三篇、《石姥赋》均影射时局;《去陵》、《登山》抱怨环境恶劣;《松赋》企慕仕途,这一切,显然不能说他辞赋的风格是“心无挂碍”、“表里澄澈”。《哭仲蒙》二章、《哭许驾部》、《哭任遵圣》三篇对友人长眠幽宫,抒发了“寤辟有摽”般的黯然魂伤[14]116,《超然台赋》、《秋望》则对友人跂予望之,怀想不能自已,自然不能说文同空诸一切。《玉女》华彩秾丽,也和“简淡恬和”的风格绝缘。那么文通辞赋的主要风格是什么?

想象瑰玮是文同辞赋的首要风格。无论是优游无竞的《莲赋》,还是欲有世用的《松赋》,在文同笔下都以卓绝想象出之:

彼芳莲之纷敷兮,乃横湖之绣绘。挺浊淤以自洁兮,澡清漪而逾丽。纤空其上下兮,细理周其向背。甘液凝而露浥兮,清香馥而风递。内冰筋与玉骨兮,外吐心而露肺。承宝座之千趺兮,荫琱舆之万盖。张翠帷于月下兮,列彩仗于烟际。 容鸥鹭之徙倚兮,取龟鱼之芘赖。既怗水以不竞兮,复沿涯而自退。实华蘤之上品兮,岂草木之一概?(《莲赋》)[4]695

文同咏莲,不仅清辞披拂,而且将莲花想象成活生生的君子:“内冰筋与玉骨兮,外吐心而露肺”,想象莲花之盛,上可托举释迦尊者,“承宝座之千趺兮”。接天莲叶无穷碧,也被他想象成“荫琱舆之万盖”。

度众木而特起兮,有高松之可觌。擢双干以旁达兮,耸千寻而上击。怪难入于图画兮,老莫知其岁历。含古意以茫昧兮,负天材而岑寂。柯磅礴而如枹兮,叶獑猭而若幂。停余雪而暖溜兮,栖宿雨而晴滴。险穴聚乎魑魅兮,阴蘖藏乎霹雳。蒙烟雾之洒润兮,傲冰霜之惨戚。荣枯系乎所托兮,用舍由乎见觅。敢并名于杞梓兮,甘取诮于樗栎。(《松赋》)[4]703

在《松赋》中,“险穴聚乎魑魅兮,阴蘖藏乎霹雳”,苍松树洞中是魑魅木精的国度,一柯受星月吹拂的树枝暗藏丰隆神灵的身姿,喷薄霹雳的力量。这一石一泰山,勺水包大海的奇伟想象,产生了奇伟瑰丽的文同赋风。相形之下,同为咏物赋,北宋蔡襄的《慈竹赋》便显得平铺直叙了:“有美竹兮特禀,挟慈名而荣被。岂有怀于本根兮,何千竿蓊然而环侍。若夫吴郡名园,王家新第,远阁斜栏,横塘静水,或薰风昼来,或秋露宵坠。日迟留兮檐外阴移,人悽悄兮屏间籁起,方且濯峭格而清举,足檀栾之生意。”[1]136即便是悼念友人的《哭仲蒙·怀嵩》也是充满着对彼岸世界的遐想:“客下缑岭兮飘霞旒,人来颍阳兮驾琳辀。蟠桃春兮白榆秋,云开月皎兮桂岩之幽。”[4]672

文同赋的第二大特点是:情感炽烈。陆机《文赋》对赋体特征的定义是:“赋体物而浏亮”[15]99,李善注:“赋以陈事,故曰体物”[15]112。但是文同偏爱骚体赋的创作,他的十四篇赋无一例外是用楚辞文句写成,由《离骚》“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16]17而来的凄楚与《抽思》“魂一夕而九逝”而来的执着,深深地沉浸到文同骨髓里,所以无论是责备神灵的《问神辞》,还是遥思友朋的《超然台赋》都写得情真意切,极为典型的是他的哀悼赋:《哭仲蒙》二章、《哭许驾部》、《哭任遵圣》,将友人逝去后“横涕泪而滂沱”的炽烈情感与“彼山之中宅群仙兮欣得子而翱翔”的瑰玮想象奇妙地融为一华章,最能代表文同特立赋史的成就。

由炽烈情感与壮伟想象构成的文同辞赋,矫矫不群,成就卓著,故苏东坡《书文与可墨竹并叙》言:“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4]1116将他的楚辞凌轹于最为名声昭著的绘画地位之上,这是对文同“情感炽烈兼想象奇伟”的辞赋成就的肯定。而文同心香独寄骚体,不同于当时辞赋的创作主流,屹然以屈赋为轨辙,同时将庄子的潇洒出尘与屈子的一往情深合为一炉,取法古而至味永,是以苏东坡《书文与可超然台赋后》[4]1124要这样说他:“余友文与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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