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释褐看北魏“膏腴”群体的身份特质
——以出土墓志为基础
2018-04-03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长春 130012)
中国古人常用“膏腴”一词形容华美高贵的家族门第。如《晋书》卷七五《王湛附王国宝传》:“除尚书郎。国宝以中兴膏腴之族,惟作吏部,不为余曹郎,甚怨望,固辞不拜。”[1]1970出身膏腴的王国宝挑剔职位,说明家门势力的尊显。少数民族王朝北魏沿袭魏晋惯例,特别是在士族化风潮狂飙疾进的洛阳时代(公元494至534年),膏腴由约定俗成的习语变成阀阅等级制度中固定的一级,这是中古士族制发展历程中的大事。已公布的出土墓志资料频见该词。例如《杨颖墓志》:“君籍胄膏腴,朱组重映。”[2]61《杨泰墓志》:“君负润膏腴,承华庆绪。”[2]101《元洛神墓志》:“虽复生自膏腴,故亦宿闲颜训。”[2]219《陆绍墓志》:“君承膏腴于北都,联缀葩于南京。”[2]235《穆绍墓志》:“东夏膏腴,北蕃殷阜。”[2]284《王令媛墓志》:“藉此膏腴,挺兹窈窕。”[2]358《郑夫人墓志》:“世擅膏腴,家传冠盖。”[2]377《萧正表墓志》:“王以天下膏腴,莫尚京邑。”[2]379传世正史亦载,广平郡望宋弁“性好矜伐,自许膏腴”[3]卷六三,1416。可见,膏腴也是北方名流睥睨群伦的资本。那么,北魏谓之“膏腴”的群体究竟是何种身份,在上流社会处于哪个位置,到底享受什么权利,在政坛扮演怎样的角色,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据此便可透视北魏统治集团的构造和士族门阀体制的机理,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唐长孺先生的《论北魏孝文帝定姓族》[4]79和祝总斌先生的《试论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5]155两文对此皆有所涉及。笔者试在此基础上,借助翔实记录时人门阀观念与家世履历的墓志资料,继续探索膏腴群体的身份特质。
把握中古史上某个特定人群的性格,通常要从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和社会各层面进行全方位的系统扫描,以期获得相对客观、准确的定位。实际上,在严格贯彻流品信条,即根据家世背景攫取相应资源并由此构筑身份壁垒的六朝时代,融汇体制内外诸多元素而产生的出身等第集中反映在仕途起点——释褐或起家问题上。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对此早有明论,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有三处表述值得高度重视,即:“连接九品官制和中正乡品的是起家之制。在现实中规定贵族门第高下的,除此起家之制外,别无其他。这在当时的社会里,大概是大家都十分清楚而无需特别指出的情况。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它变得最为模糊不清。”“大凡贵族主义的想法是诞生决定一切。出生于名门之子,不管他的相貌和体重如何,光是出生于名门这一事实,就决定了他是贵公子。起家是一种诞生。起家官如何决定了在贵族官僚社会中贵族性的高低。上述肉体的诞生于此方获得社会的承认。因此,自流内起家或者从流外起家,成为大问题。划分流内和流外界线的作用,便在于起家之际给他打上是否出生于门地二品的烙印。”“对于贵族而言,起家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不啻于在贵族官场的诞生。贵族因为出身在贵族之家所以是贵族,但是,实际获得官场承认便是起家了。不可思议的是,起家的重要意义一直被内外学界所忽视。贵族要通过起家,才在官场被承认为贵族。而且,是什么等级的贵族,也是由起家官职决定的,其意义重大。”[6]3,202,346-347概括得知,起家既是朝廷甄别士庶流品的凭证,也是衡量家格门第的准星,在阀阅社会极具体制标识意义,无视起家之制,便难以理解中古士族制的层次框架。鉴于此,笔者着眼于膏腴子弟的释褐起家,背衬北魏士人登仕之整体梯次①,以期清晰展现该群体的阶级属性和时代风貌。
一 北魏膏腴群体的身份界定
如上所述,膏腴是六朝名门望族的代称,但能否涵盖士族全体呢?就北魏现有资料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前引八位墓志志主中,皇室成员元洛神,勋臣八姓陆绍、穆绍,领衔代北虏姓;荥阳郑夫人出自山东四姓;琅琊王令媛是江左侨姓冠首;兰陵萧正表为梁朝宗室;恒农杨颖、杨泰乃汉魏旧族。他们无疑都代表胡汉头等门第,恰如《王令媛墓志》所说:“既望冠海内,为天下盛门。”除此之外,广平宋弁曾自诩膏腴,遭到孝文帝的质疑和讥讽:“卿自汉魏以来,既无高官,又无俊秀……人身良自不恶,乃复欲以门户自矜,殊为可怪。”[3]卷六三,1416充分说明底蕴稍逊的次等门第难入膏腴行列。宫崎市定评说六朝士族结构:“大凡阶级制度,向上有数不尽的阶层,往下也望不见尽头。”[6]147设置膏腴层位就体现了这种等级性,只是尚需了解具体量化操作的原则。
众所周知,一流的家门必需顶级仕宦的支撑,膏腴的门第基础自然就转化为官阶数值的累积计算。唐代谱学大师柳芳持相同的观点:“以中国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凡得入者,谓之‘四姓’。”[7]卷一九九,5678膏腴即涵盖膏粱、华腴之统称,其入围的资格底线是曾祖、祖父和父亲三辈皆任堪称正、副宰相的尚书令、仆射。这应是西晋以来习以为常的惯例,北魏亦援引类似标准。北魏孝文帝与著作佐郎韩显宗曾在朝堂上辩论,显宗进曰:“陛下光宅洛邑,百礼唯新,国之兴否,指此一选。臣既学识浮浅,不能援引古今,以证此议,且以国事论之。不审中、秘书监令之子,必为秘书郎,顷来为监、令者,子皆可为不?”帝反驳道:“卿何不论当世膏腴为监、令者?”[3]卷六○,1343意即膏腴的家世至少应有准宰相地位的中书监、令。读者或许会问,尚书令、仆和中书监、令的员额不过一、二席,且三代俱任实属罕见,膏腴之家形成的概率岂不极低?笔者却认为,只要达到尚书令、仆或中书监、令所在的品阶班位即可,未必一定拘泥于这些职务。
案:晋官品令,尚书令、仆和中书监、令均位列三品前班[8]卷三七,1003。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前《职员令》规定:尚书令为从一品上阶,尚书仆射、中书监为从一品中阶,中书令为正二品中阶;太和廿三年(499)后《职员令》规定:尚书令为正二品,尚书仆射、中书监为从二品,中书令为正三品[3]卷一一三,2977-2978,2994-2995。据学者研究,北魏太和前令是在晋令基础上细分正从九品和上中下三阶的产物,后令则是沿六品贵族线剪裁前令、再重划流内正从九品和上下二阶的结果[6]241,245。但无论品令如何调整,膏腴达标线的绝对值都锁定为三品。朝廷这样规划布局,有着深刻的理念和现实背景。首先,它几乎覆盖所有实权机关(三台五省、九寺、禁军、东宫、王府、司州)的行政首脑;其次,在位阶上包含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以上的高级文散官和龙骧将军以上的重号武散官;再次,在爵位上囊括伯爵以上的高爵;复次,仕宦峰值跨越三品乃顶级阀阅仕进独享的禁脔[9];最后,汉代禄秩转换魏晋官品,三品恰好对应中二千石的九卿,是中央最高权力层的标志[6]62,其地位之尊崇可想而知。
另外,史籍不乏北朝三品官员备享殊礼之事例。一是丧礼。北魏文明冯太后国丧,“三品已上衰服者至夕复临,其余,唯旦临而已”[3]卷七,167;河阴之变殉难者的追赠,“三品者令仆,五品者刺史”[3]卷一○,256;北齐葬仪,“亲王、公主、太妃、妃及从三品已上丧者,借白鼓一面,丧毕进输。王、郡公主、太妃、仪同三司已上及令仆,皆听立凶门柏历。三品已上及五等开国,通用方相。四品已下,达于庶人,以魌头”[10]卷八,155。二是吉礼。北齐河清定令,“王及五等开国,执事官、散官从三品已上,皆祀五世。五等散品及执事官、散官正三品已下从五品已上,祭三世。三品已上,牲用一太牢,五品已下,少牢”,这就是说,惟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陪同皇帝参加藉田礼[10]卷七,135,144。三是嘉礼。北齐册封皇储,“明日,三品以上笺贺”;婚姻聘礼,“第一品已下至从三品,用璧玉,四品已下皆无”[10]卷九,175,179。四是乘舆伞盖。北齐“皇宗及三品已上官,青伞朱里。其青伞碧里,达于士人,不禁。正从第一品执事官、散官及仪同三司、诸公主,得乘油色朱络网车,车牛饰得用金涂及纯银。二品、三品得乘卷通幰车,车牛饰用金涂。四品已下,七品已上,得乘偏幰车,车牛饰用铜”[10]卷一○,195-196。五是表彰功勋。北魏讨伐葛荣叛军,“诏从四品以上从征者不得优阶,正四品者优一阶。军级从三品以上从征者优一大阶。正五品以下,还依前格。”[3]卷一○,259六是卫戍京师洛阳周边四中郎将的选拔。“东中带荥阳郡,南中带鲁阳郡,西中带恒农郡,北中带河内郡,选二品、三品亲贤兼称者居之”[3]卷一九,475。七是贵胄的入学受教资格。北魏“神龟中,将立国学,诏以三品已上及五品清官之子以充生选”[3]卷八四,1842。八是妇人服饰印绶。北齐河清定制,皇帝嫔妃视三品以上,官员命妇视四品以下,以示君臣之别[10]卷一一,243。九是门第形成。日本学者野田俊昭认为,即便为次门,若就任三品以上官职,一律给予甲族的家世[11]5。降至后世唐宋明清,美籍华裔史学家何炳棣指出:“官僚体系本身可分为三阶层。上层包括一至三品的大官,有推荐属官与荫子之权。”[12]27根据官僚三品上下待遇迥然有别的诸多事实判断,三品以上处于官僚金字塔的尖端,是统治集团的核心和掌握统治权益的绝对主体,故而要把象征天下首望的膏腴的世资基线定位在三品。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当时评定士族的一般标准仅为累代五品[13]148。这印证了膏腴确是士族阶级上层的论断。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作法绝非北朝独创,而是东晋、南朝以来的通例。祝总斌先生敏锐地指出:“同是第一流高门,由于达到三品以上特别一品官品时间有早晚,门阀形成时间也就不同。……后人在南朝官位较低,很少取得三品官品,无一升至一品,所以尽管仍是高门,已从第一流宝座上跌了下来。总之,在东晋君弱臣强的特殊环境里,以上几个‘势族’,由于种种机缘,几代人中反复取得人品二品和五品以上官品,于是逐渐形成、固定为高门甲族。其中较多取得三品以上,特别一品官品的‘势族’,又形成、固定为第一流高门。”[5]173-174由此看出,家世累积三品历来是区分第一流高门与一般高门的界线。士族门第等级制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北魏作为其中特定的一环,当然不能孤立地对待,而应对照传统加以全面、细致的比较。
不过,以上只是理论的简单推演,现实里宦海沉浮、命运无常,充满了机缘巧合,能够长久稳坐权力巅峰且世代未降官序的难度极高。北魏朝廷评选膏腴之门,或许采取了折衷的办法,适度放宽准入门槛,三代官资依旧品令标准下的平均值(忽略正从上下的细微差距)越线即可,个别一代的沉沦不会太过妨碍整体档次。前引八方墓志中,杨颖曾祖五品上谷太守杨珍,祖五品清河太守杨真,父一品弘农公、洛州刺史杨懿②,世资均值三品;杨泰曾祖一品弘农公杨懿,祖二品平北将军、并州刺史杨津,父二品平西将军、南秦州刺史杨逸,世资均值一品③;元洛神曾祖景穆皇太子,祖一品汝阴王元天赐,父一品司空元脩义,世资均值一品④;陆绍曾祖一品酒泉公,祖三品冠军将军,父二品安西将军,世资均值二品;穆绍曾祖一品宜都公穆寿,祖一品宜都公穆平国,父一品顿丘郡开国公穆亮,世资均值一品⑤;王令媛曾祖一品尚书仆射王奂,祖五品司徒从事中郎王琛,父一品司空王翊,世资均值二品;郑夫人祖三品辅国将军、济州刺史郑尚,父三品征虏将军、荆州刺史郑贵宾,世资均值三品⑥;萧正表祖梁太祖萧顺之,父一品临川王萧宏,梁武帝萧衍皇侄,世资均值一品。这些典型事例证明,北魏士人的世资三状整体攀至三品就能跻身膏腴,生成甲第冠族之门等。当然,这或许只是朝廷总体参考的概略值,未必处处苛求,像杨颖、王令媛先人偶有跌出三品范围者亦不刁难,往往含糊地通统算入。
二 北魏膏腴的起家官品及对应乡品
既已弄清北魏膏腴群体的家世标准,便可据此筛选同类材料进行释褐等级分析。必须强调的是,孝文帝太和改制,特别是配合太和十九年(495)启动的士族化运动,为士人起家制定了细致周详的硬性章程。孝明帝宰辅清河王元怿明言:“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8]卷一六,390所谓“公卿令仆之子”,即柳芳所说的膏腴,国家从制度上规定了他们专享的释褐层位和典型职务,使探究其内在规律成为可能。
遍检北魏墓志保存的门阀化时期的释褐资料,家世超过旧官品令三品的膏腴士人共53人。其中,均值一品的有:元珍(祖、父一品公爵),元晖(祖一品征西将军、父一品公爵),元愔(曾祖一品公爵、祖一品司空、父一品卫将军),元贤(祖一品征南将军、父一品抚军将军),寇演(曾祖、祖、父一品公爵),于景(祖、父一品公爵),于纂(曾祖、祖一品公爵,父二品散骑常侍),寇慰(曾祖、祖、父一品公爵),穆绍(曾祖、祖、父一品公爵),长孙子泽(曾祖、祖一品王爵,父二品左将军),张满(祖一品特进、父一品中军将军),高湛(祖一品公爵、父一品司徒),李挺(曾祖、祖一品公爵,父二品侯爵),叔孙固(祖一品尚书令、父一品司空),穆子岩(祖、父一品王爵),杨昱(祖一品公爵、父一品太师),杨仲宣(祖一品公爵、父一品太尉),罗宗(曾祖一品公爵,祖、父一品王爵),长孙忻(曾祖一品王爵、祖二品侯爵、父一品征东大将军),源延伯(曾祖一品王爵、祖一品司徒、父一品仪同三司),源模(祖一品司徒、父一品仪同三司),穆景相(曾祖一品王爵、祖一品公爵、父二品侯爵)⑦。均值二品的有:元鸷(祖二品散骑常侍、父一品抚军将军),元孟辉(祖三品辅国将军、父一品骠骑大将军),元弼(曾祖一品王爵、祖四品刺史、父一品公爵),元天穆(曾祖、祖二品侯爵,父一品司空),鄯乾(祖一品王爵、父二品侯爵),叔孙协(祖一品王爵、父二品侯爵),司马昞(曾祖一品王爵、父二品平北将军),穆纂(曾祖一品司徒、祖二品散骑常侍、父四品司徒左长史),李超(祖一品公爵、父三品镇远将军),李遵(曾祖三品骁骑将军、祖一品公爵、父二品侯爵),李颐(曾祖四品刺史、祖一品骠骑将军、父一品征北将军),陆绍(曾祖一品公爵、祖三品冠军将军、父二品安西将军),王诵(祖一品镇北将军、父三品给事黄门侍郎),张宁(祖二品安东将军、父一品镇军将军),司马昇(曾祖、祖一品王爵,父四品刺史),闾伯昇(曾祖一品王爵、祖四品刺史、父一品仪同三司),王偃(祖、父二品侯爵),杨遁(曾祖五品太守、祖一品公爵、父一品太傅),穆景胄(祖一品王爵、父三品通直散骑常侍),长孙盛(祖二品侯爵、父一品公爵)⑧。均值三品的有:杨颖(曾祖、祖五品太守,父一品公爵),杨舒(祖五品太守、父一品公爵),王翊(祖一品镇北将军、父五品司徒从事中郎),穆彦(曾祖一品王爵、祖四品刺史、父五品太守),赫连悦(曾祖四品刺史、祖五品尚书郎中、父一品抚军将军),封延之(祖四品刺史、父一品司空),韦彧(曾祖五品尚书郎中,祖、父二品侯爵),王温(祖三品征虏将军、父三品龙骧将军),缑静(祖二品尚书、父三品镇远将军),寇永(曾祖、祖四品刺史,父二品安南将军),刘悦(祖四品振威将军、父二品平北将军)⑨。这里选取的样本家世三状至少要有两代清晰明确,世资均值的计算相应地以可查的世代为基数,结果若非整数则作四舍五入处理。
需要强调的是,上述人物按所出郡望分类,代人冠首帝室十族元氏、源氏、长孙氏、叔孙氏15人,勋臣八姓于氏、穆氏、陆氏9人,异国王室及外戚鄯氏、闾氏、赫连氏、司马氏、罗氏6人;汉人翘楚北方四姓陇西李氏、太原王氏5人,江左侨姓之首琅琊王氏2人,汉魏旧族恒农杨氏、上谷寇氏8人,以上胡、汉头等高门的比率高达85%;余下勃海高氏、封氏,京兆韦氏,南阳张氏、李氏,洛阳缑氏,河间刘氏7人介于四海大姓与州郡著姓之间,地位亦非比寻常。这些数据或可佐证前述膏腴为一流高门代名词的论断。
这些人的先辈大多供职于北魏中前期,那时衡量官秩高低尚用晋令或稍加整合的太和前令,太和十九年(495)虽已试行后令之草案,但厘定姓族门第援引前令才公允合理⑩。他们自己按业已执行的新令释褐则是毫无疑问的,具体品级有:叔孙协正三品,罗宗正四品,杨舒正五品,元珍正六品,穆绍、穆子岩、元鸷、元孟辉从六品,元晖、元愔、于景、于纂、寇慰、高湛、长孙忻、源延伯、源模、穆景相、元天穆、鄯乾、李颐、陆绍、王诵、闾伯昇、杨遁、穆景胄、杨颖、王翊、穆彦、封延之、王温正七品,元贤、寇演、长孙子泽、张满、李挺、叔孙固、杨昱、杨仲宣、元弼、司马昞、穆纂、李超、李遵、司马昇、王偃、赫连悦、韦彧、寇永从七品,张宁、长孙盛、缑静、刘悦正八品。可见,膏腴子弟的释褐层位分布在新令正三品到正八品之间,这与前引清河王元怿奏表提到的、与“公卿令仆之子”起家搭配的“散骑秘著”截取的品级范围大体相当,证明所言不虚。该结论乍看起来似无规律可循,但若将其按一定比例换算为魏晋旧令,考察其实际效力值,则显现出问题的端倪。
这还要从六朝新、旧品令的关系说起。以北魏孝文帝廿三年(499)后《职员令》和梁武帝天监七年(508)十八班制为代表的新令体系,是在魏晋旧令基础上,以与二品士族对应的六品起家界线切割士族流内与寒素流外的结果,人为制造士庶天隔的格局。旧令六品以上区域在新令流内正从九品框架内均匀摊开:一品对应正一、从一、正二品,二品对应从二、正三、从三品,三品对应正四、从四、正五品,四品对应从五、正六、从六品,五品对应正七、从七、正八品,六品对应从八、正九、从九品[6]193。据此,北魏膏腴子弟的释褐等级依旧令标尺分成四品以上和五品两大层位。在魏晋传统的九品官人法机制下,士人的入仕官品与象征门第的仕宦资格乡品大致保持四级间距:六品起家匹配二品乡品,五品起家匹配一品乡品,四品以上起家匹配超品乡品,中正实际只能左右二品以下乡品[6]66,105。换言之,乡品一品以上、旧令五品以上起家是超越中正职权的特殊层位,北魏膏腴指代的无疑就是这个高端群体。
从北魏起家制度整体上看,膏腴冠绝士族,向上与三代中至少两代为帝或王的皇宗近支比肩衔接,向下凌驾世资均值四、五品的二品士族。笔者的前期研究发现,前者普遍以旧令三至五品、新令正五至从七品释褐,后者多以旧令六品、新令从八至从九品释褐[14]。还有条辅助资料足资利用,宣武帝永平二年(509)重划封君起家标准:“五等诸侯,比无选式。其同姓者出身:公正六下,侯从六上,伯从六下,子正七上,男正七下。异族出身:公从七上,侯从七下,伯正八上,子正八下,男从八上。清修出身:公从八下,侯正九上,伯正九下,子从九上,男从九下。”[3]卷八,209实际就是在既定的起家序列中额外安插五等封君的位置,诏令实施与否另当别论[15],但折射出士族起家的等级梯次:相当于旧令四品位的从六品以上,五品位的正七至正八品,六品位的从八至从九品,膏腴在五品位以上释褐,谓之领袖冠族毫不为过。
若具体拆分北魏膏腴群体的内部构造,应首先关注乡品超品、旧令四品以上起家的部分。宫崎市定论述晋代的“宗室选”说:“宗室的起家官职多为散骑常侍(三品),或者是各种校尉(四品),它是根据什么标准规定的,不得而知。不管哪一种,四品以上的官职是臣下绝对不可能获得的起家官。”[6]103北魏摹仿晋制,也把旧令四品、新令从五至从六品以上作为特殊的起家层级,专供皇室至亲、异姓元勋后裔和五等封君享用,朝廷的组织人事严守这条界线,绝不容许卑者僭越[16]。前文提及在此层位释褐的元珍、元鸷、元孟辉系出宗室高凉王,先祖拓跋孤既有让位于昭成帝什翼犍之德,本人又仰赖宣武帝的格外宠信;叔孙协属帝室十族,族祖叔孙建有拥戴明元帝复位之功;穆绍和穆子岩乃勋臣八姓,前者尚公主为驸马,后者深得胡太后器重;罗宗和杨舒都是深蒙“上客”礼遇的勋望之胄。他们在膏腴中独占鳌头,靠的是与皇室的紧密关联。膏腴的主体是乡品一品、旧令五品起家的部分,尽管在旧令中处于同一效力区间,但新令毕竟产生正七、从七、正八品三阶差距,对日后升迁颇多影响。如何配置,其实大有讲究。其一,与世资量级有关,三项之比均值:一品为10:8:0,均值二品为8:7:2,均值三品为5:3:2,可知家世越高获得高阶的概率越大;其二,与族属成分有关,胡人与汉人之比:正七品为14:10,从七品为6:11,正八品为1:3,前者作为征服民族更多占据高阶;其三,与政治归属有关,代人与非代人之比:正七品为18:5,从七品为14:4,正八品为1:3,前者身为政权基石更易获得高阶[17]35。这种偏袒高第、代人、胡族的选官倾向充分体现北魏士族制国家的性质。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即前文提到的北魏膏腴的乡品包含超品和一品。常识告诉我们二品乃六朝士族的最高乡品,就连一品都是望不可即的虚设,更遑论所谓“超品”了。事实上,分别对应旧令四品以上和五品起家官的超品、一品乡品都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时人为表谦逊,怯于承认这个名号罢了[18]。北魏孝文帝把士族社会默契许久的游戏规则公开量化、条文化、固定化,使这些原本常事不书的潜性词汇直接或间接地在文献中浮现出来。超品一词见《元瞻墓志》:“切瑳为宝,佩瑜象德,游演应顽,相羊适度,架群辇而崚嶒,超流品而苕蒂。”[2]227超流品即超品的全称,意味志主身世超凡脱俗,足以摆脱世间乡邑评议。其下复置九等,《魏书》卷五九《刘昶传》载孝文帝语:“故令班镜九流,清一朝轨。”[3]1311同书卷六四《郭祚传》:“高祖锐意典礼,兼铨镜九流。”[3]1422《司马悦墓志》:“皇辇迁洛,肇建畿域,澄简九流。”[2]58《高道悦墓志》:“从县洛中,更新朝典,铨品九流,革易官第。”[2]104《杨暐墓志》:“太和中解褐奉朝请,于时九流初判,五教攸始。”[19]141九流囊括所有士庶的乡品,其数既有九,首位自然就是一品,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问题。至于寻常的二品,《杨遁墓志》:“因忠见重,论功陟位,除尚书左丞、平南将军,银青光禄大夫,掌万机之总会,居六品之清美,振纲理目,秉正肃僚。”[19]154按魏晋典章故事,乡品与对应的起家官品之间可通过相互加减四等的方式标示,这里的“六品”特指士族底限的二品乡品。换个角度说,乡品序列中既有超品和二品,夹在中间的顺理成章就是一品,北人既然连超品都敢标榜,一品又有何忌讳?总之,北魏膏腴称号所代表的超品、一品乡品是有制度基础和常识依据的,绝非笔者出于研究便利随意杜撰的名词。
三 北魏膏腴子弟的释褐年龄和起家官的清浊类别
六朝时期,入仕年龄也是判定身份等级的有效参照。弱冠起家乃士族常态,且岁数越小越尊贵。笔者统计北魏士族释褐的平均年龄:宗室18岁,异姓21岁[14]。本文采集膏腴样本释褐年龄可知者有29例:元孟辉8岁,穆绍9岁,穆子岩11岁,源模、王诵、穆景胄12岁,杨舒13岁,源延伯15岁,杨昱、穆纂16岁,于景、李颐、赫连悦18岁,元珍、寇慰、李超、寇永20岁,高湛、叔孙固、韦彧21岁,穆彦22岁,元鸷23岁,长孙子泽24岁,缑静25岁,罗宗、杨遁30岁,司马昇32岁,封延之39岁,张宁40岁。由于官场形势、职务供求关系、猎官力度和个人境遇的差异,其中难免出现而立、不惑的特例,但总均值仅为20岁,恰为加冠之年,整体水平介于宗室与异姓之间,与膏腴稍逊的至亲皇族但领先异姓的地位完全合拍,这恐怕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定是朝廷铨叙斟酌把握的基准。
起家官的清浊度同为评估等第的重要指标。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北朝官场的清浊观更注重日后的利益回报率和交换比,这与魏晋南朝的情况大相径庭。除秘书著作、黄门散骑、东宫及王国属员等强调文翰性、安逸性和显要性的典型清官外,原本难预清官的流内武官军号、幕府僚佐、尚书郎(吏部以外)、监察御史、郡县守令等事务官也升格为准清官,彰显北方务实进取的政治风尚[20],但声誉和效力仍以前者为重。就现有资料来看,北魏膏腴释褐以久负盛名的传统清职为主,有29例:于纂、穆景相、李颐、穆景胄、王翊秘书郎;穆子岩、元鸷、元孟辉给事中,李挺、叔孙固、杨仲宣、司马昞、李超、王偃、赫连悦、寇永奉朝请,杨舒散骑侍郎,元天穆、鄯乾、王诵、闾伯昇、穆彦、封延之员外散骑侍郎;穆绍太子舍人,杨昱广平王左常侍,陆绍勃海公国郎中令,王温平原公国郎中令;杨颖大司农丞,张宁殿中内监。余下24例是独具北朝特色的准清职:长孙子泽、穆纂、司马昇太尉正、行参军,元晖、元贤司徒正、行参军,元愔、高湛、源延伯、源模、李遵司空正、行参军,张满骠骑大将军府行参军,寇演征虏府参军,元弼荆州中兵参军,杨遁镇西将军府主簿,韦彧广阳王骑兵参军;长孙盛侍御史;元珍武骑侍郎,于景、长孙忻积射将军,罗宗建节将军,叔孙协平北将军,缑静、刘悦殿中将军;寇慰牂牁令。以上数据显示,货真价实的正宗清官占膏腴释褐55%的份额,超过同期士族全体50%的均值[14];在历史底蕴和社会认可度略逊一筹的释褐准清官里,多数是有缘攀附权贵、能为升晋助推、性价比远胜声望的公府正佐、上宰行僚[21]。史载:“参军事专非出身之职,今必释褐而居。”[8]卷一六,391说明其在官场日渐抢手的趋势。凡此种种,都证明北魏膏腴是政治资源配置的重心,乃朝廷青睐有加、倾力提携的既得利益群体。这与前述膏腴释褐层级高高在上的结论相辅相成,算是比较贴近事实的定位。
四 余论
我们初步弄清了北魏膏腴群体的界定标准,即曾祖、祖父、父亲三世中至少两世官爵三品以上(或世资均值在三品以上),入围者皆胡汉顶级贵胄。通过对墓志所载膏腴子弟释褐品级、年龄和起家官清浊类型的综合分析,进一步明确其在整个门阀序列乃至统治集团中的位置:介于皇室宗亲与乡品二品士族之间,覆盖乡品超品、一品的部分,系士族阶级的上层和国家的领导团队。北魏膏腴的相关制度设定并非凭空臆想,而是在魏晋惯例基础上完善得来。那时,三品以上官之子多为一品乡品、五品起家。宫崎市定对此评论道:“如果父亲获得的地位以某种形式传给子弟是任子制的精神,那么九品官人法恐怕从成立之初起,就是以这种任子精神进行运作的。换言之,九品官人法内部保存着汉代的任子制度。但是,汉制是以秩二千石以上为界,而九品官人法则如前所述,二千石以上者细分为五品,主要关注三品以上官员之子,至于第四、五品官员之子,在任子上不大被当成问题。任子之制反复实行,与贵族制度就完全没有差别了。”[6]72如果说基于一代任子原则的魏晋膏腴尚属官僚制的范畴,北魏膏腴则是累积三代的贵族制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讲,北魏虽为异族政权,却是六朝士族制发展链条上不可或缺的环节,绝非置身其外的另类。
北魏膏腴制度所植根的中古“贵族主义”是舶自日本东洋史学界的专有语词,特指资源分配唯家格门第是从、身份权利世袭垄断之秩序机制。在统治集团中导引贵族主义,以门阀竞逐混淆华夷之辨乃孝文帝汉化改革的必然举措。李冲曾问孝文帝:“若欲为治,陛下今日何为专崇门品,不有拔才之诏?”[3]卷六○,1343就是该事实的真切反映。贵族主义运作的要旨与内核是所谓“流品”原则,它本指事物的等级类别或官阶地位的高低,引申为按照家世背景占据特定职务层位、把持固有晋升通道、享受相应权益待遇、垄断丰富社会资源,形成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各安其命、各得其所,彼此隔绝、互不干扰的人事格局,士庶之间横亘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士族内部同样界限森严。《元寿安墓志》:“(吏部尚书)既任当流品,手持衡石,德輶必举,功细罔遗,泾渭殊流,兰艾自别,小大咸得其宜,亲疏莫失其所。”[2]191《穆绍墓志》:“领河南邑中正,献纳帷扆,悬衡邦族,流品既清,喉唇式叙。”[2]283《皮演墓志》:“高祖首创流品,位置庶官,亲御宝轩,妙选英彦。”[19]83这些流品用例的道理即是如此。北魏膏腴身份特质的塑造,归根结底要靠卓尔不群的家格,其释褐的优越性已不言而喻,若全面考查其日后迁转的速度、幅度、阶梯、峰值、权势,这种优越性的生动表现也许还将大大扩展。总之,蕴含流品理念的膏腴层位作为士族等级架构的关键组件,乃中古北方门阀化变革的重要成果,在那段特殊历史上留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注释:
①北魏士族起家概况参见刘军《邙山墓志所见元魏宗室起家制度初探》(《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4期)、《北魏庶姓勋贵起家制度探研——以墓志所见为基础》(《人文杂志》2016年第4期)、《齐运通〈洛阳新获七朝墓志〉所见北魏起家制度举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6年第2期)等文,本文所用起家资料和个案均源于此。
②《杨颖墓志》载其父杨懿为洛州刺史,《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279页)卷五八《杨播传》载杨懿追赠弘农简公。
③《杨泰墓志》载其祖为并州刺史,父为秦州刺史。据此查阅《魏书》(第1279、1297、1300页)卷五八《杨播传》找寻其符合条件的先世,并补全职阶。
④《元洛神墓志》载其父履历西道行台、尚书仆射、行秦州事、雍州刺史、司空诸节点,与《魏书》(第451页)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上·汝阴王天赐传》所载第五子元脩义最为接近,疑志主即其女。
⑤《穆绍墓志》对世系语焉不详,现据《魏书》(第665、666、671页)卷二七《穆崇传》予以补充还原。
⑥《郑夫人墓志》载其祖为济州刺史,父为荆州刺史。现据《魏书》(第1248页)卷五六《郑羲传》补齐相应军号,但其曾祖史、志皆缺。
⑦诸人墓志分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110、232、386、106、196、200、213、282、312、324、332、350、365、381页;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第147、152页;齐运通《洛阳新获七朝墓志》,中华书局2012年,第14、15、28、29、38页。
⑧诸人墓志分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342、116、37、276、66、117、117、121、160、164、179、235、241、305、316、337、354页;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154页;齐运通《洛阳新获七朝墓志》,第25、32页。
⑨诸人墓志分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61、94、253、267、275、344页;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128、134页;齐运通《洛阳新获七朝墓志》,第31、36、39页。
⑩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推测,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颁行了与后令相差无几的“中令”。也就是说,《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收录的太和廿三年(499)后《职员令》其实早在四年前就已开始实施了(参见:宫崎市定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43-244页)。该观点得到《皮演墓志》的证实:“(太和)十有九年,改创百官,仍除奉车,从新令也。”(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83页)。但宫崎市定认为,定姓族采用中令或后令计算候选者的阀阅世资(见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第267页)。这种见解就未必合理了。因为律令的溯及力一般遵循从旧、从宽的原则,把作为士族制度产物的新令生搬硬套在前士族时代的资历上无疑是错误的,后世评估先辈的资绩待遇也应以彼时更加宽容的品令为准,否则就会产生偏差,引起无尽的利益纠葛。但此后再定姓族,恐怕就要全盘遵循苛刻异常的新令了,相同量级标准(五品)覆盖官职的范围照比旧令大为收缩,变相地提升了新贵入围的难度,进而阻塞其晋升之路,以稳固旧门的势力根基,这是由士族阶级自利、世袭、封闭、垄断的排他性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