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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书学中的篆隶观念与无篆隶体书作原因刍议

2018-04-03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康有为书法

庄 桂 森

(商丘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康有为(1851—1927),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更生,广东南海人,故世称“南海先生”。因参与并领导了近代史上著名的“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等政治活动,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思想界和政治舞台上,成为极享盛誉的人物。1888年以前的康有为志向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科举入仕的需要,康有为的小楷写得“乌、方、光、亮”,合规中矩。从康有为1889年以后的研书、书写能力、对书法的认识见解来看,在苦读经书的同时,泼墨挥毫是其日课,陶情冶性为其常态,且醉心披览先贤法帖墨宝,精心研读前人理论著述,倾心抚摩传世碑刻器物。1888年春天,康有为赴北京应顺天乡试。不第后,于年底入住北京宣武门外南海会馆内一幢酷似画舫的小楼之中,以无拘无束、漫无边际的“汗漫舫”名额。据《康南海自编年谱》称:“光绪十四年(1888),乃发愤上书言,极言时危,及时变法……朝士大攻之……沈子培劝勿言国事,宜以金石陶遣。时居徙之汗漫舫,老树漫天,日以汉碑为事,尽观京师藏家之金石凡数千种,自光绪十三年(1887)以前者,略尽睹矣。拟著一金石书,以人多为之者,及续包慎伯为《广艺舟双楫》焉。”[1]87客居他乡,所见多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所闻尽是朝纲败坏、国事衰微,导致心情抑郁。应试不中,步入政途无望,促使情绪失落低下。他“久居京师,日熟朝局,知其待亡,决意舍归,专意著述”[1]94。对于一个传统士子来说,决意舍归,专意著述之余以书法消烦去忧、排愁遣闷自然在情理之中。“上书惊阙下,闭户隐城南。洗后为僮课,摊碑为客谈。日步回廊曲,应从面壁参。”[1]871889年夏天,康有为仅仅用了17天就撰写成《广艺舟双楫》一书。“发先识于覆疑,窍后生于宦奥。”[1]88从《广艺舟双楫》全书的指导思想、篇幅、结构、内容、分量看,可以肯定地说,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一书绝对不是借“书法”浇簿心中之块垒,更不是“有心栽花花不成”后的“无意插柳”!是少年即胸怀大志,以“长素”为号、自命不凡的康有为,面对明以后至清初“梨枣”异形、帖学之坏,中国书法发展呈现出来的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之势,在担当大任、砥柱中流、舍我其谁的“教主”情怀驱使下写成的;是以“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则镂刻其精,冥纟祭其形为之也”[1]93为愿景,在对中国书法发展历程积极地、全面地审视评判、深思熟虑、博观约取的基础上写成的;是以“穷则变,变则通”为指导思想的精心之作。认真研读《广艺舟双楫》,我们可以发现,康有为对以往书法理论的继承是全方位的,对清朝书法的审视、判断、批评是理性的,对当时书法发展的探索是积极的。就康有为书作的艺术水平和他在20世纪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而言,康有为与《广艺舟双楫》是有知有行知行合一,有感有得有作有为。

在历史学视野下,《广艺舟双楫》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是一部部头较大、涉及面较宽、结构相当完整的书法理论著述,可谓有史有论而论史有据,有才有识而识见宏远。清末,中华传统农耕文明已发展到顶峰,其不足之处裸露不堪。随炮舰而来的西方工业文明又疯狂至极,张牙舞爪的嘲讽、侵袭、撕咬、取代着中华传统农耕文明的诸多构件。在此大背景下,《广艺舟双楫》对自西周至清末中国书法发展的全过程进行了一次认真地梳理,作出了前人未曾有过的总结和下一步发展的路径选择。如果拿《广艺舟双楫》和《天工开物》《本草纲目》作比较,康有为在中国书法发展史上作出了与宋应星在手工业、李时珍在中医药业一样的贡献。

在传统学术立场上,《广艺舟双楫》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身为今文经学家的康有为从学以致用出发,用“春秋笔法”发“微言大义”,将“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2]814作指导思想,在全面地梳理了中国书法发展的脉络,检点了中国书法发展过程中的不足之处的基础上,告诫书法家们唯变才能新,呼吁书法家们变中求新。就这一点来说,康有为找到了中国书法发展的规律与动力。

在中国书法发展过程中,《广艺舟双楫》最应值得肯定的是,康有为继阮元首、张其帜、包世臣摇旗呐喊后,再次在学习书法的取向、品评标准上高举起“尊碑”的大旗,“着意枝头”“弄潮涛头”,刻意引领中国书法向另一个领域发展。康有为入室弟子、国画家刘海粟曾回忆说:“康师久居京华,遍读北碑拓片,又具卓识,发扬光大邓石如、包世臣、吴让之、伊秉绶诸家之学,著《广艺舟双楫》一书,精深博大,继往开来。”[1]88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表述的“尊碑”“卑唐”等思想对清末民初书坛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书法家们以碑入帖、碑帖互参、碑帖兼容,使清末民初书坛别开生面,并泽被当代书坛。

作为传统士人,康有为因应试、为官的需要,同许许多多读书人一样,少年、青年直到中年取法唐朝的颜真卿、欧阳询和元朝的赵孟頫,对楷书下过一番苦功夫,将社会上广泛流传、科举考试中约定成俗、在官场流行的“馆阁体”写得“乌、方、光、亮”,且相当地合乎标准。从康有为38岁时参加殿试所作的小楷试卷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写楷书用笔、结字的熟练程度和深厚功力。中进士后,随着视野开阔、科举羁绊桎梏的脱解,特别是受“穷则变,变则通”经世纬国思想的影响,康有为的书法观念也为之转变,表现出对状如算子、以“乌、方、光、亮”为特征的“馆阁体”的不满。对书法的学习另辟蹊径,取法由帖入碑,汉魏合参、篆隶兼融,拙大、朴茂、浑厚、雄奇的风格取向逐渐地显现出来。所作行楷、行草书落笔模范篆籀,杀纸平入平出,不避粗野,逞豪肆意;转折处舍方用圆,点画线条形态粗壮、浑圆、厚实、朴茂;结字以纵取势开张有度,中宫紧收,笔画舒放;整篇恢宏粗犷奇逸多姿,给人以“重”“大”“拙”视觉享受。最后形成了以融合碑力、兼并篆势、富于隶韵、饶有草情为特征的个人风格。“其书法雄强逸宕,气势夺人,藏丘壑于庄严,见经纶于尺幅,清峻洒脱,别成一家。”[1]92-93在清末民初,凤立鹤群,雄视书坛!如果我们认为康有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政坛上、思想界是兴过一阵风、作了一些浪的,那么更可以断定,对于20世纪的中国书坛,康有为是耕了一番云、播过许多雨的。康有为的书法理论和书法实践在20纪的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20纪的中国书法艺术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产生的影响,绝不比他在政治舞台上、思想界的影响逊色。虽然人们对康有为在民国初年为尊孔复古思潮推波助澜,与张勋等同流合污,充当帝制复辟运动的精神领袖,逆历史发展等行为抱有些许遗憾,但是,对他为中国书法发展所作的努力、所起的引领作用,却不得不激赏点赞。

“尊碑”是康有为书法理论、书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书学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康有为所尊之碑,主要是北碑。康有为之所以尊北碑,原因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站立在金石学立场上,北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皆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也宜于尊乎?”[2]756二是从书法的角度,北碑自备“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跃,四曰点画俊厚,五曰意态奇异,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骨肉丰美”[2]826。从其论及篆、隶两种书体来看也是如此。

检点《广艺舟双楫》,我们发现,其论及篆、隶时着墨也较多,篇幅也较大,似乎不少不小于北碑。所以,可以肯定,崇尚篆、隶是康有为“尊碑”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展读《广艺舟双楫》的《说分》《本汉》《十家》等篇章,可以看出,康有为对篆、隶两种书体用功至勤,且视野宽阔,见解精到。在《广艺舟双楫·述学》中,康有为说自己是:“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苦盖山及阳冰之无味,问九江先生,称近人邓完白作篆第一,因搜求之粤城,苦难得。壬午入京师,乃大购焉,因并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容玩索,下笔颇远于俗,于是幡然知帖学之非矣。惟吾性好穷理,不能为无用之学,最懒作字,取大意而已。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乃知隶、楷变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迁流之异。”[2]852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说明康有为书法上的“童子功”中是不缺篆、隶的。

1882年,康有为25岁,到北京参加应天乡试,不第。他在北京游览了国子监,看到了传世最早的刻有文字的石鼓,遂大量地购买拓片,开始搜集金石学的相关材料。他在《广艺舟双楫·说分》中说:“吾以壬午试京兆,中秋丁祭,恭谒文庙,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纯皇帝所颁彝尊十器,乃始讲识鼎彝。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无专鼎》,暗然浑古,疏落欹斜,若崩云乍颓,连山忽起,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师,见潘尚书伯寅、盛祭酒柏羲所藏钟鼎文,以千计,烂若云锦,天下之大观也。”[2]789数以千计,量数不少!购买了哪些?从《广艺舟双楫·说分》来看,多为汉魏时期的刻石、拓片,其中有一定数量的篆、隶书而且是经典之作。在北京期间及归途路过南京、扬州、镇江时,在景观里、厂肆中、朋友处也看到了不少篆书中上乘之作。他说:“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为最古,至周《宝林钟》而茂密极矣。疏落之体,乃虫篆之余,随举皆然。阙里孔庙器以商《册父乙卣》为最古,焦山《无专鼎》亦其体。《楚公钟》奇古雄深,尤为杰作矣。长瘦之体,若楚《曾侯钟》《吴季子逞剑》,字窄而甚长,极婀娜之致。《齐侯镈钟铭》,铭词五百余字,文既古浑,书亦浑美,《诅楚》之先驱也。《邿季敦》《鱼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汉篆。《寿敦》《苏公敦》体亦相同,皆可用于秦分体者也。《正师戈》字如屈玉,又为《石经》之祖。若此类不可枚举,学者善用其意,便可前无古人矣。”[2]789

“钟鼎及籀字,皆在方长之间,形体或正或斜,各尽物形,奇古生动。章法亦复落落,若星辰丽天,皆有奇致。”“钟鼎亦有扁有长,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与隶无异。择而采之,亦河海之义也。”[2]789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为宗,今琅琊、泰山、会稽、芝罘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2]784。“今秦篆犹存者,有《琅琊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2]779]。“秦分(即小篆)裁为整齐,形体增长,盖始变古矣。然《琅琊》秦书,茂密苍深,当为极则”[2]775。“吾尝学《琅琊台》《峄山碑》无所得,又学李阳冰《三坟记》《栖先莹记》《城隍庙碑》《庚责德政碑》《般若台铭》,无所入。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后见其篆书,辄复收之,凡百数十种,无体不有,无态不备,深思不能出其外也。于是废然而返,遂弃笔不复作者数年。近乃始有悟入处,但以《石鼓》为大宗”[2]790。由此来看,康有为在篆书方面不仅是用心、用眼作了些认真的“研读”,而且还动手下了一番“写”的功夫。

从公元前230年秦灭韩国开始,到公元前221年齐国王建投降,秦王嬴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顺利地兼并了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实现了“六合之内,莫非王土”的宏大目标。为加强统一,针对战国时各地文字异形不利政令推行的状况,嬴政诏令李斯等人以原秦国文字为基础,制定了字形固定、笔画减省、书写方便的小篆作为统一的标准字体。秦始皇在位十二年的刻石留存均为李斯所书。对李斯篆书,秦后历代书家推崇备至,赞赏有加。唐代人李嗣真在《书后品》评价为 “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绝”[2]135。张怀瓘《书断》里说:“李君创法,神虑精微……长风万里,鸾凤于飞。”[2]160窦臮《述书赋》认为:“斯之法也,驰妙思而变古,立后学之祖宗。”[2]238饱览夏、商、周三代吉金文字,对历代书论又相当熟稔的康有为学篆也是“老套路”,入手李斯,而后,由李斯下走,取法李阳冰。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使这位有学、有识、有见、极具书法天赋且自命不凡的“南海先生”于李斯于李阳冰处仅观其妙而未能登堂入室,而后,不得不舍高就低,转学清朝嘉道年间的因学不足而颇受微词的布衣书家邓石如。邓石如(1743—1805),安徽怀宁人。四体皆能,尤擅以长锋羊毫写篆书,取法秦李斯、唐李阳冰,稍参隶意,纵横捭阖,戛戛独造,雄浑茂密,别开生面。包世臣称其为“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邓石如对清朝道光、咸丰年间至民初书坛的影响确实无人能望其项背,道光以后,写篆书者如吴让之、赵之谦、吴大澂、黄牧甫、吴昌硕等无不自觉地“私淑”,列其“门墙”。对邓石如篆书,康有为是“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但苦于“不能出其外”, 盖因邓石如篆书用笔、结字均个性独具,又怕又恐为其所囿。“弃笔不复作者数年。”[2]790最后,不得不从流溯源,返归法宗《石鼓文》。

初唐出土的《石鼓文》,当时即被以书法名世的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推崇为“古妙”。韦应物诗赞曰:“周宣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 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藓涩……飞端委蛇相纠错,乃宣王臣史籀作。”张怀瓘说《石鼓文》“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落珠玉,飘飘缨组。仓颉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称书,遗迹石鼓”。韩愈《石鼓歌》赞《石鼓文》:“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韦应物评《石鼓文》是物时判断,张怀瓘说《石鼓文》属字学研究,韩愈所作《石鼓歌》乃诗人意会。就书法本体而言,妙在何处?康有为则认为,“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2]785。就对《石鼓文》的用笔、结字、章法的观察、审视、判断,以及《石鼓文》与三代钟鼎文字的关系和书法家对其应该持有的态度而言,康有为超越了古人,也定下了后人无法更改只能遵循的原则。自康有为此论一出,清末民初书坛,以《石鼓文》为法蔚然成风,有成就且卓然成家者吴昌硕、杨沂孙、黄牧甫、朱复戡、王福庵、邓散木等,群雄并起,数峰耸立。而且,上述诸家又将《石鼓文》书法移植到绘画、篆刻等其他艺术门类,使得20世纪初期的中国艺坛流光溢彩。

对于隶书,康有为说:“吾谓书莫盛于汉,非独其气体之高,亦其变制最多,皋牢百代。”[2]776“盖汉人极讲书法。”[2]795“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熔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2]796真可谓溢美之词无可复加!

“汉隶之始,皆近于篆,所谓八分也。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降为《褒斜》《郙阁》《裴岑》《会仙友题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缪篆则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玮。至于隶法,体气益多,骏爽则有《景君》《封龙山》《冯褷》,疏宕则有《西狭颂》《孔宙》《张寿》,高浑则有《杨孟文》《杨统》《杨著》《夏承》,丰茂则有《东海庙》《孔谦》《校官》,华艳则有《尹宙》《樊敏》《范式》,虚和则有《乙瑛》《史晨》,凝整则有《衡方》《白石神君》《张迁》,秀韵则有《曹全》《元孙》。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2]795目之所及,古茂、雄深、骏爽、疏宕、丰茂、虚和、凝整、秀韵各种风格,而且肯定地认为“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康有为对东汉隶书的博观、明辨,各种风格的指认着实令人惊叹!康有为为我们今天学习、研究隶书打下了基础,提供了方法、门径、借鉴和经验。但是,对汉代隶书碑刻,康有为有没有临写、认认真真地临写了哪些?我们却不得而知。可以肯定地说,对汉代碑刻,康有为作了博观、审视、明辨、慎思。从其没有隶书作品传世来看,对汉代碑刻,康有为没有进一步地作约取、笃行,这的的确确地使我们不能理解,使我们无法理解,并深深地为其抱些许遗憾。康有为如此推崇篆隶书,原因有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历史潮流使然。清乾隆、嘉庆年间,学者们出于对宋明理学空疏学风的反感,学术思潮向实证和考据回归、发展,朴学彰显;加上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年间统治者以断章取义的方式制造了大量的“文字狱”,使大批汉族士大夫、知识分子在治学上有“禁区”和恐惧。“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为了避祸,有意远离政治,躲进故纸堆、古器物中,对经学、小学进行深入的纯学术考证。为藉金石文字证经订史,不少学者倾心金石学,或以重金征求古碑,或举足荒野残垣寻碑访石,大批的三代吉金、东汉碑刻、北魏墓志等被学者们奉为至宝,移到书斋,传统的金石学继北宋后又一次步入到一个更加辉煌繁荣的时期。三代吉金、东汉碑刻、北魏墓志的书法价值也同时被审视、判别、评定。诚如康有为所言“乾、嘉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藉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专门搜辑、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于是山岩、屋壁、荒野、穷郊,或拾从耕父之锄,或搜自官厨之石,洗濯而发其光彩,摹拓以广其流传。若平津孙氏、侯官林氏、偃师武氏、青浦王氏,皆辑成巨帙,遍布海内。其余为《金石存》《金石契》《金石图》《金石志》《金石索》《金石聚》《金石续编》《金石补编》等书,殆难悉数。故今南北诸碑,多嘉、道以后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见碑,亦多《金石萃编》所未见者。出土之日、多可证矣。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观。适乘帖微,入缵大统,亦其宜也”[2]756。当然,在骨子里“穷则变,变则通”“托古改制”的思想家康有为的视野中,“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2]755。

其二,阮元,包世臣等人的召唤。在乾、嘉年间,生活为官、挥毫不辍、功勤书法、精于金石的阮元(1764—1849),醉心于金石碑版,先后撰写刊印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阮元,封疆大吏,当时的学界领袖,在书坛发声认为,“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2]637。对传统帖学和方兴未艾碑学的优势进行了客观的审视、评判、认定,将新出土的北朝墓志、山野刻石、摩崖题记文字指认为书法作品,并加以赞赏,提升到有书法欣赏价值、可作范本、可资鉴赏的层面上。阮元使向为文人不齿的“村民野夫”的“大胆妄为”书写并入书法传统,将书法划分成“二王”为首的帖学体系和汉魏碑版、石刻的北碑体系。在《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中,阮元还首张异帜,提出北碑是真正的古法,极尽推崇,呼吁中国书法发展向碑学转折:“所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不亦祎欤!”[2]634-635“书法迁变,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2]629预示了中国书法未来之路是碑学的兴起。阮元先后官至浙江、河南、江西巡抚,湖广、两广、云贵总督,兵部、礼部、户部、工部侍郎,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3]364阮元的权贵身份、学界地位,其号召力、影响力之大,当时无人匹敌,今天无法评估,对于当时以至今天书法发展方向的左右,其意义可谓是深远的。

而后,包世臣又以《艺舟双楫》为之摇旗呐喊,提倡师刀学碑:“泾县包氏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2]756道光、咸丰之后,北碑盛行,《艺舟双楫》功不可没。康有为继阮元、包世臣后,在二人的基础上更为系统地推崇、弘扬、光大碑学。

其三,帖学书法发展的无奈。中国书法至清中期,帖学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呈日薄西山之象、江河日下之势。刘石庵、王文治、梁同书等人虽尽享时誉,为一时俊彦,却无法比肩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赵孟頫 ,较之清初的王铎、傅山、八大山人等也逊色了许多。“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为帖学宜也。夫纸寿不过千年,流及国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犹不待论。”[2]754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因为帖学可供开发的风格资源宋明诸贤已探索殆尽,并耸立起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峰。超越前贤,重塑书法形象,再建书艺伟业,创造时代辉煌必须另辟蹊径。笔画完好、易于临摹、各体皆备,为唐宋之所无有,而且具备十美的魏碑是唐宋元明尚未开发的“富矿”,蕴含着丰富的可以充分利用的有效资源。凭此,可以胜过超越崇尚结构的唐代和崇尚意态的宋代。

其四,邓石如等人的成功昭示。清嘉庆、道光年间,邓石如在书法实践上另辟蹊径,在帖学以外,力追三代,恪守秦汉,异军突起,戛戛独造,特别是篆隶二书体上另具新面目的影响。“完白山人出,尽收古今之长,而结胎成形,于汉篆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开百祀,后有作者,莫之与京矣。”[2]790“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2]790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有康氏所书的楹联:“天青竹石侍峭茜,室白鱼鸟从相羊。”其自题有这样一段话:“自宋以后千年皆帖学,至近百年始讲北碑。然张廉卿集北碑之大成,邓完白写北碑汉隶而无帖,包慎伯全南帖而无碑。千年以来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况兼汉分,秦篆、周籀而陶冶哉!鄙人不敏,谬欲兼之。”[4]37在一个长卷的诗跋中,又颇有感慨地说了类似的话:“千年来无人能集北碑南帖之成者,况兼篆隶、钟鼎哉! 吾不自量,欲孕南帖,胎北碑,熔汉隶,陶钟鼎,合一炉而冶之。苦无暇日,未之逮也。”由此看来,康有为是有陶钟鼎、熔汉隶的想法志向的。

审读《广艺舟双楫》康有为关于篆书、隶书的论述可以发现,康有为对传世的篆书、隶书经典作品都进行了认真地观赏、细心地揣摩、深入地研究,对每件作品所作的分析、批评、判断,给出的水平界定、地位认定也基本上是公允的、客观的,可谓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结合《广艺舟双楫》全文和清中后期学者成长历程和当时的治学“时尚”,在《广艺舟双楫》里,以圣人自居、以长素自誉的康有为是没有大言欺人的。截至目前,我们能看到的康有为的书作,除少数草书作品以外,大多为取法北朝碑刻的行楷、行草作品。令我们非常遗憾的是,康有为置圣人训教于脑后,没有能善始善终,“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后少了“笃行之”。康有为书作,多为行楷,次为行草,未见有篆隶两体。盖其影响故,康门弟子中,萧娴兼擅二体,梁启超有隶书,篆书鲜见。究其原因,主要有三。

首先,是因为康有为生长在一个礼仪继世、诗书传家的传统士人家庭。康有为6岁即开始接受严格的儒家正统教育,攻读经史,选择的成才道路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置书法学习为“翰墨小道,壮夫不为”。从目前能看到的康氏应试试卷看,他在楷书书写上的确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但是,我们可以认为,康有为在书写上下功夫是当时士子的基本技能学习,更是作为 “科举”“入仕”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和作业。康有为成年后,积极接触西方的声、光、化、电及各国图志,主动研读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所编纂的《瀛寰志略》等经世致用的书籍。而且是俯读仰思,“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1891年后,康有为无论讲学还是著书立说都是经国济世,翰墨只是业余中的业余。康有为人生的志向在“立德、立功、立言”,理想是经国济世,追求在德、在功、在言、在学,而不是历代文人视之为“英杰之余事”的书法。

其次,成年后的康有为以变法为使命,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用于为国富民强而奔走,无精心于书法,缺深意于书法,仅仅是闲暇书法。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作为改良派领袖正式登上清末的政治舞台后,他办《万国公报》,成立强学会,游说张之洞,刊发《强学报》,创办《时务报》,所有这些都是为变法改制而奔忙,以救国图强为使命。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辗转至日本,自此开始了他长达16年的海外流亡生涯。16年间,“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先后游历英、法、意、日、美、加拿大、墨西哥、新加坡、印度、越南、缅甸、巴西、埃及等42个国家和地区。清溥仪逊位后,康有为沦为保皇派,为世人抛弃。晚年居青岛时,又有意兴建大学,以树人为己任。去世前几年,超脱世外,身遁茅山。由此看来,自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才得以书法消闲、遣兴、托情。当然,挥毫写字也是其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需要,书法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三,博大精深的中国书法艺术使康有为知优未取,知难而退,望而却步。唐代楷书成熟后,中国书法四体完备。纵观唐代以后,四体皆能、四体兼擅、四体均佳者未见于中国书法的发展史。青年时期的康有为也许曾有陶钟鼎、熔汉隶的志向。“窃以为”,康有为对篆隶名碑可能有“读”、有抚摩,所以见多识高。精力、时间、主作业面以外功用甚少、甚至无功课而言,学而无量,致学而无得,他那句“吾眼有神,吾腕有鬼”的感叹放在此处倒是颇为恰当。熟知中国书法发展史的康有为,深知篆隶可学而作难、写出风格独具的篆隶更难。加上其行楷已广享盛誉,已为社会接受,于篆于隶,康有为只能是前有赞有学而后不作无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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