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回忆的诗学
——《城南旧事》与《吉祥时光》的创作比较
2018-04-03黄岚
黄 岚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文秘与法律系,北京 朝阳区 100102)
2016年,张之路的《吉祥时光》出版,由于小说的内容是作者对在老北京度过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因此,谈及《吉祥时光》时,人们常常会将其与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相联系。两部小说虽然都是对老北京的生动展示和对作家自我童年的深情回忆,却是各具韵致的审美文本。
一
由林海音的小说名《城南旧事》可知,这是一个关于(老北京)城的回忆性的文本。张之路将小说命名为《吉祥时光》也是很有意蕴的:吉祥二字既是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也是过去老北京人见面时常用的问候语“您吉祥”,因而会让读者的思绪迅速定位到那时的老北京城,此外,这一命名还表达了作者对生活的祝愿。评论家李东华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的淘洗,还能在一个人心上留下的,必是沙里拣出的金子,也是往事能够馈赠给现在乃至未来最好的礼物。”[1]
事实上,对既往的回忆是文学书写的重要内容,古今许多美学家艺术家都曾探讨过回忆在文学创作中所具有的重要诗学功用。德里达认为,“并非所有的文学都属于‘虚构’,但所有的文学中都存在虚构性”,[2]回忆就是将实际的经验生活与虚构世界相联的中介。受作家的创作意图、美学追求所影响,文学创作中的回忆总是有选择性(虚构性)的,选择性使得作家对某些感受和情景的印象被强化。
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陆续写作于1950年代,1960年在台湾出版。小说由五个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都是以英子作为主人公与讲述者,彼此在时间、空间和叙述风格上也是连贯的,合起来构成了以英子六岁到十二岁的童年生活为背景的一部长篇小说。
《惠安馆》写的是长班老王的女儿秀贞与大学生思康相爱,思康却一去杳无音讯,秀贞相思成疾。在英子的帮助下,秀贞母女团聚,并立刻启程去寻找思康,却不幸双双惨死火车轮下。小说写了秀贞的痴情,写了母女俩的悲惨,还写了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我们看海去》讲的是因为英子天真无邪的“好心肠”,使小偷把她视为可信任的“道义朋友”,向她坦承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痛苦,还相约“我们看海去”。当小偷被警察抓走时,人们都七嘴八舌地围观指点,英子却难过极了,体悟到人的好与坏犹如海跟天一样界线模糊。《兰姨娘》中的兰姨娘在英子家才住了一个礼拜,“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其实,兰姨娘16岁就沦落在“烟花巷”,20岁时成了63岁的施老太爷的姨太太。心有不甘的兰姨娘逃到英子家,在英子的机智相助下,兰姨娘与德先叔相恋而去,留下惆怅的爸爸和窃喜的妈妈。《驴打滚儿》写苦命的宋妈,丈夫“动不动就打”她,她便狠心到城里做奶妈辛苦赚钱。但因丈夫嗜赌,儿子疏于照顾被淹死,女儿早早就被他卖掉了,最终,凄苦的宋妈别无选择,又随丈夫回家生养孩子去了。《爸爸的花儿落了》记的是,在英子小学毕业的那天,爸爸离去了,英子陡然理解了爸爸让她“硬着头皮去做”,去“闯练”,是为了负起自己的责任,并帮着妈妈照顾弟妹们,也明白了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张之路的小说《吉祥时光》除引子和尾声外,共有三十八章,每章一个小故事,写吉祥从幼稚园到小学毕业期间的见闻经历,也就是从1948年到1957年老北京城里的人和事。如果说《城南旧事》的每一个故事可以视为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那么,《吉祥时光》则可以将每一章视为一篇独立的散文。小说中的故事按时间顺序,前后相接,在总体上呈现出散文化、情节淡化的倾向,使之“有着中国古典笔记体小说的简洁韵味”。
《吉祥时光》讲诉的都是儿童吉祥生活中的日常小事,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但张之路很擅长讲故事,记人写事总能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偶尔文笔荡开一点,寥寥数笔常有以点带面、小中见大的效果,比如小说中的老德子、陈燕平、老大小姐……以及父亲与哥哥等人的故事,既是作者自己的童年记忆,也是那个特定时代人们命运的写照,折射着1940年代末至195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生活的巨大变迁,映射着对特定时代语境中的社会问题的思考,令人感慨唏嘘,久久难忘。小说《吉祥时光》文风冲淡平和,每个故事虽是淡墨勾勒,但字里行间充盈着一种诗意的温情,“潜藏着对老北京文化、对老北京习俗家教的揭示性细节,小说温暖深情的基调彰显了作家对人性深处的美好的赞扬。”
二
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台湾苗栗县人,1918年在日本出生,三岁随父母返回台湾,五岁又随父母迁居北平,十六岁考入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十九岁毕业便担任了《世界日报》的记者和编辑,主要负责关于妇女方面的新闻,二十一岁时与同事夏承楹结婚。1948年,三十岁的林海音同丈夫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台湾,并开始她的文学创作,《城南旧事》是她的代表作。
林海音的童年是幸运的,家庭温馨,家境丰裕,父亲林焕文是开明知识分子,对长女英子谆谆教诲,激励引导她勇于闯练。林海音的公公夏仁虎更是民国的文化名人,曾任民国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并且年少中举,旧文学根底深厚,其写北平的俗尚、仪制与时变等的《旧京琐记》蜚声海内外。
除《城南旧事》之外,林海音还曾写过很多篇关于旧时北平的散文,“不能忘怀的北平!那里我住的太久了,像树生了根一样。童年、少女和妇人,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过。快乐与悲哀,欢笑与哭泣,那个古城曾倾泻我所有的感情,春来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节啊!”的确,[3]林海音在北平度过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25 年,北平是她文学之路的起点,也是台湾之外的另一个故乡。《城南旧事》的创作就是她对北平的深厚感情的表达。
张之路1945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诸城。张之路的童年也是令人怀念的,不仅有和睦的家庭,有严父慈母的呵护,有哥哥姐姐的疼爱,甚至老师同学、街坊邻居无不温厚善良、重情仗义。但张之路的童年时光,也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
张之路196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曾在中学执教十年。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张之路最初的创作多是校园生活类的题材,也写了很多小童话。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是他的创作活跃期,并形成了他的儿童小说形式的一大特色:在小说中加入幻想因素,1988年出版的《霹雳贝贝》是其中的代表作。他之所以从1976年开始写作,是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有很多道理想讲清楚,很多话想说一说,又觉得文学曾经打动人们,感动人们,所以就会采取文学的形式,那时候,针砭时弊,探索人生,寻求真理的主题的东西写得比较多。”“是一种热爱,是一个诉说。”
张之路曾说:“作为一个作家,尤其是主要为儿童写作的作家,更应该视野开阔,除了对儿童的热爱和责任之外,对社会的关注,对大文化的关注,对其他学科的关注都是必要的。”[4]作为一位宽厚睿智的长者,张之路在生活中言语温和委婉,行事大度谦和,与其小说内敛含蓄又发人深思的风格一致。
两位作家都在创作中深情地回望了自己的童年生活,但不同的人生经历,使得两位作家的回忆文本呈现出不同的情感基调:《城南旧事》中的英子,作为一个从困难中闯过的成功者,回望来时路,有一种骄傲自信。而《吉祥时光》记述的是“来自朴素年代的温暖与光亮,重现淳良、温厚、达观、仁义的中国情操”。但小主人公吉祥作为一个孩童,更稚拙更懵懂,其所见所闻,当时只道是寻常,但待到作家年老时再回忆往事,却不免有世事沧桑之感隐约可见。
三
小说《城南旧事》与《吉祥时光》中都融入了老北京城这一文化元素,使个人记忆与地域、时代的记忆互为表里。最明显的文字就是对老北京城的建筑形态的描写,城墙城门、大街小巷、胡同宅院都历历在目,可查可找。小说中随处可见的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永光寺街、齐化门、西直门、大乘胡同、小乘胡同等等街道布局,以及这街巷中的民宅商铺,来回穿行的人群、久久回响的吆喝,两位作家都是如数家珍、信手拈来,既再现了古城老北京的帝都气派和细节之美,也彰显着老北京特有的地域文化特色。
风俗礼制作为一种松散的道德伦理,也是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城南旧事》与《吉祥时光》中对老北京的民俗风情、礼制规矩的追忆也是极富情感的:宅院中的花草虫鱼,街坊邻居的闲话聊天,大街小巷里穿行的驼队,天空中飘飞的风筝,豪爽仁义的人际往来……淳厚的民情风习不仅构成了小说故事的历史性背景,同时,作为特定时期的社会人文环境氛围,既是小说中人物的生存情境,也体现着老北京人的审美品位与人生追求。习俗的美好未见得能抹去处境的艰难困窘,却使这回忆有了奇异的暖色基调。甚至,小说《吉祥时光》中关于朱元璋封桑葚等等的传说,也印证了老北京文化悠远绵长的余韵。
每个城市固然有各自不同的人文环境和文化传统,但文学作品中的城市形象终归是由作者的创作塑造出来的。对于在北平的“胡同里长大”的林海音而言,任何有关北平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可以给她甜蜜的回忆和巨大的精神慰藉,回忆在北平度过的童年往事,“这并非是眷恋昔日的热闹生活,那时的社会习俗并不值得一提,只是因为那些事都是在童年经历的。”[5]可见,对林海音而言,童年时的老北京城,是已逝岁月中的人与情的象征物,是回忆使作品中老北京城有了无穷的韵致。
张之路的《吉祥时光》将老北京城建构成了一个令人追怀的故园之地,呈现的是平和、悠闲、充满温情的人际关系与生活方式。这固然有着对已然逝去的童年的怀念之情,但更主要的是其中寄托着作者的社会文化理想。作者说,因为岁月流逝,更因为十年特殊时期的摧残,使童年故园有难忘的美好时光,也有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心中的童年故事有刻骨铭心的历史,还有属于文学的人性和温情,以及可以启迪人生的智慧与文化。[6]这个老北京城是作者对历史与现实思索后,将自己的历史文化情结进行想象性的文学描摹的结果。
四
《城南旧事》和《吉祥时光》的文体风格有相似之处,都体现出有别于一般小说的鲜明特征:没有连贯统一的情节主线和戏剧冲突。但两部小说各自都在“形散神聚” 或意象并置组合的散文式结构基础上,形成了鲜明的个性特色。因为两部小说都是用儿童的眼光、态度、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选择素材,组织情节,因此,儿童的思维特点就决定了文本在记叙具体事件时会呈现非逻辑性、片断化和整体的“懵懂”状态,使文体呈现出叙事性不强、结构松散等散文化的特点,两位作家高超的文体驾驭能力,又巧妙地“将散文化”的文体模式进行了扩展和变化,最终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
《城南旧事》可谓是五个短篇小说合成的一部长篇小说,由于每个故事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独特叙事结构,小说可以在不同时间、人物所发生的故事中张弛有度、自由转换思想主题,实现了在中篇的篇幅内,表现长篇巨制的思想内容的艺术效果。
张之路写作《吉祥时光》时,与所回忆的童年时光间隔已近七十年,历经岁月沧桑,很多往事已经“想不起”或“不愿想起”。作者没有让童年的吉祥成为讲述者,而是选择了“古典笔记体小说”形式、以老年的作者作为讲述者的策略,从容自如地解决了作者遭遇到的几个问题:重大历史事件和普通生活的关系,沉重与轻松的关系,童年中儿童视角与书写者当下思索经验的关系。这一策略也能更好地契合作者要写出老北京文化的创作意图。此外,小说冲淡平和的语言风格也正与“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温柔敦厚”的传统文化、传统诗教相一致。
两位作家都历经人世的苦甜,都有洞悉人性之微的才华,对生活的观察和人性的审视均理性而深刻。《城南旧事》中的英子无疑是一个早慧聪明的姑娘,对身边的人与事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思考,小说中的人物都有着复杂的性格和形象,这无疑是作者对人性复杂的深刻认识与……揭露,常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的人物,比如,秀贞、兰姨娘与子君,小偷与孔乙己,宋妈与祥林嫂,但林海音从小优渥的生活和之后嫁入传统式大家庭的经历,使得她的叛逆并不决绝,因此,《城南旧事》虽有鲁迅的深刻,却无鲁迅的冷峻与沉重,《城南旧事》固然是令人悲伤的,但字里行间,也回响着“奋进”的时代强音。
《吉祥时光》倾情书写的是老北京人真诚美好的人际关系,是温馨仁义的亲情、友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明朗单纯,近乎完美,无不让人感受到善良人性的暖意。正是由于作者在文字中隐去或冲淡了生活原来的丑恶,老北京文化才显得如此温情脉脉,在文字的美好与历史的忧愁对照中,完成对民族历史与未来的追问,是文化寻根的延续。
五
20世纪以来,随着西方文明的迅猛传入,中国社会一直处在巨大变革中,《城南旧事》与《吉祥时光》是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回望童年故园的小说文本,对两部小说做一比较,可见文学创作中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情感变迁。
林海音承接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而张之路的小说《吉祥时光》则体现着新时期的文化寻根与文化反思;《城南旧事》是满含思念地求索人生问题的答案,《吉祥时光》则是在纠结与沉重掺杂的回忆中重寻人性社会的美好。
林海音是在五四精神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女性,妇女专栏记者的职业生涯使她非常关心女性的命运,她曾自述:“我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同时来到这个世间,我看到了在那个旧时代转成新时代的一幕幕悲剧,尤其是中国女性的悲剧”。[7]林海音在小说《城南旧事》中所提到的《傀儡家庭》,是易卜生的戏剧,又译《娜拉》或《玩偶之家》,它经由五四新文化的旗手胡适和罗家伦合译后,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六月《新青年》“易卜生专号”上,“娜拉”自此成为中国妇女觉醒的时代性符号,成为妇女反封建争解放的旗帜。作家林海音在兰姨娘的人生道路由旧到新的重要转折关头,就是奉上《傀儡家庭》让她阅读。纵观《城南旧事》,可谓是对五四时期的文学先驱所提出的“文学应该反映人生疾苦,表现社会问题,促进社会人生的改革”的主张的出色实践,小说有着浓重的人道主义思想:肯定人生的一切“美”和“爱”,要求爱护人的生命,关怀人的幸福,尊重人的人格和权利。
张之路迈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就是要在一个百废待兴的历史时期,针砭时弊,把很多道理讲清楚,要在反思中启示未来。事实上,在重要的历史关头,总有这样的倡议与行为出现。比如,晚清时有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1号, 1902年)中提出:要国家强盛、政治改良,就应当通过小说改变社会、文化作基础的观点。再比如上个世纪初走出国门的鲁迅弃医从文,就是因为“救国救民需先救思想”,希望用文学改造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事实上,小说《吉祥时光》中呈现的是温暖美好的老北京城与老北京人的故事,温厚仁义的中国情操、淳良平和的老北京习俗家教无疑是作者的劝世良言,令人神往;小说中的童年与故乡,也是作者因时空距离与回忆的净化而想像(构建)的心灵家园。
两部小说中所写的都是童年的见闻琐事,但又都有着不同的“大时代”背景烙印。若说《城南旧事》是对女性、儿童、人性的探究,是在五四思想的烛照下,将女性的苦难、人生的困境上升为对“人”与社会的探究;那么,《吉祥时光》则是在文化寻根、弘扬传统文化的时代大潮中,以构建令人神往的桃花源的方式,在历史与现实的映照中,实现知识分子对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探索与叩问。
[1] 李东华.往事的馈赠[M]//张之路.吉祥时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304.
[2] (法)雅克·德里达.文学行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6.
[3] 林海音.在胡同里长大[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30.
[4] 李东华,张之路:写“有意思”与“有意义”的书[N].文艺报,2011-02-14(05).
[5] 林海音.城南旧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5.
[6] 张之路.后记[M]//张之路.吉祥时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294-296.
[7] 林海音.文字生涯半世纪[M]//林海音.城南旧事.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