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社会运动的兴起和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难题
2018-04-03冯燕芳
冯 燕 芳
(河北大学 政法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二战以后,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现代科技革命发展导致产业结构的调整,进而导致阶级结构的复杂化,加上工人阶级生活水平的提高、福利制度的完善、消费社会的兴起和公民身份的确立,工人阶级已经呈现出“衰微”的态势,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冲突暂时陷入低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其他矛盾、对抗或冲突,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并不意味着抗议潜在力已完全地止息下来”[1]254。与工人运动陷入低潮相对应的是生态运动、女权运动、和平运动、种族运动等各种新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种种迹象表明,新社会运动正方兴未艾,愈发引人注目。目前,新社会运动已经成为西方社会一支重要的社会政治力量。它对当代西方社会发展和变革的意义,正在逐渐地显露出来,不仅影响到各国的公共决策,也是资本主义国家不断发现问题、不断改良的契机。后马克思主义的典型代表拉克劳和墨菲试图把新社会运动纳入其激进多元民主规划,但由于新社会运动自身含混、多元、无组织、无意识形态等特点,拉克劳和墨菲面临着不少理论困难。但是,也正是在解决这些理论难题的过程中,拉克劳和墨菲建构了自己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
一、新社会运动“新”在何处?
新社会运动相对于工人运动,发端于1968年法国的学生运动。这场学生运动从法国蔓延到西方其他发达国家,从大学生辐射到工人、妇女及其他社会阶层。尽管1968年运动最终失败了,但它对整个西方世界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它为新社会运动做了“先锋”,提供了理念,可视作新社会运动的第一个“雏形”,导致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社会运动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全面现身。
新社会运动是一个运动族群,包括多种多样的运动,如生态运动、女权运动、和平运动、种族运动、同性恋运动等。在这一运动族群中,各个新社会运动的诉求并不一致,有的要求保护生态,有的要求两性平等,有的要求种族平等,有的要求世界和平,等等;规模大小也不一致,有的只有几十人参与,有的有几百人参与,有的可以扩展到整个种族、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采用示威、游行、网络宣传等多种方式。但各个新社会运动之间并非是孤立的,它们彼此相应相求,互渗互动。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社会运动呈绵延不绝的发展态势。其中,最成熟、最主要的两大运动形态是生态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最新,无疑也是当前最活跃的社会运动是和平运动。需要指出的是,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新社会运动在第三世界的发展中国家也有表现。
新社会运动与工人运动相比,其“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新社会运动所代表的是一种微观政治、生活政治。新社会运动的主要诉求不是夺取或影响国家政权,而是追求自主自立和身份认同。哈贝马斯指出,对新社会运动而言,政治首先并不是“社团经济或者福利国家所能提供的补偿之物。新的冲突不是由分配的难题所引发的,而是由那些与生活的形式相关的语法所激发的”[2]392。新社会运动所代表的新型冲突已不再是与国家政权相关的宏观政治,它对国家政权没什么兴趣,而是以个人价值实现、身份认同为基础的“微观政治、生活政治”。新社会运动的目标“在于保护和重建受到伤害的生活方式”,自下而上地改变生活世界,因此主要发生在日常生活领域和文化领域。
第二,从新社会运动的参与者来看,成分庞杂,涉及各个阶层,包括工人、学生、妇女以及边缘人士,还有一些资产阶级。新中产阶级不仅积极参与新社会运动,并且给予新社会运动强大的支持。因为新中产阶级既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具有强烈追求利润的动机,也不像工人阶级那样需要依赖于公司求生存。他们的教育水平相当高,这使得他们有兴趣去关心自我认同问题以及一些共同的社会问题。新社会运动靠共同关心的议题将不同的阶层、成员联系在一起。随着议题的转换,新社会运动的参与者也在不断地转换。某一新社会运动的成员往往达到目的就自行解散,又去参加其他新社会运动。有些新社会运动涉及的成员之所以广泛,是因为不论人们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拥有多少财富,新的威胁都以同样的方式对人们构成无形的风险,这些威胁包括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核威胁等,它们已经取代了那种由经济利益分配不均引发的运动。[3]11
第三,新社会运动的斗争方式是非暴力文明抗衡。新社会运动的斗争方式是非暴力的、文明的抗衡,通常采取示威、游行、静坐、戏剧性展演,或借用公共论坛、大众媒体表达他们的意见和观念,以寻求政府或相关部门或相关人员的注意和改进。新社会运动反对任何科层制、等级性的组织形式,倾向于采取群众大会、对所有议题采取直接投票的方式决定;即使有组织,组织形式也是非常松散的、去中心化的。新社会运动在行动取向上是守卫性的,防止自我认同遭到外来力量的破坏,而不是进攻性的、夺取性的。
第四,新社会运动越来越成为一种知识运动。随着新科技革命的进展,在新社会运动中,由于所涉及的议题都包含了非常强的专业知识背景,如反转基因食品、反致癌物质等,从议题的确定到相关证据材料的搜集整理,再到斗争策略的策划都需要由专家或专业人士才能完成;专家或专业人士是该新社会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和智力支持者。正因为如此,“新社会运动”越来越被视为一种知识运动。[4]
第五,新社会运动具有全球化的发展趋势。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核武器等问题是全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保护地球、保护家园、保护生态、反对核武器符合人类的共同利益,符合国际社会的共同期待,必将一呼百应;再者,人类共同面临的污染、资源、温室效应等问题,是任何单独某个国家或某些国家难以解决的问题,需要世界各国的共同努力;其三,随着经济的发展、政治的改革、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争取自由、民主、平等的价值观念必将日益深入人心,由此产生的对抗必然会超越资本主义世界的界限,走向发展中国家和地区。
二、 新社会运动兴起的原因
尽管各种新社会运动诉求不一、规模不等,但在哈贝马斯看来,它们都是为了反抗“公共和私人领域的官僚化和货币化”。许多概括新社会运动的理论都认同并采纳了哈贝马斯的这一观点。拉克劳和墨菲也提出了与哈贝马斯一致的观点,他们指出,战后新的商品化、科层化和同质化等过程使社会关系日益政治化,并且取消了旧有的社团形式和社团的亲密关系。这些过程起源于资本主义关系向个人生活领域或社会生活领域的延伸,起源于凯恩斯的福利国家的出现以及大众文化和媒体的骤增。它们产生了新的抵制与对抗形式,表现为许许多多的新的社会运动。[5]253—254也就是说,在拉克劳和墨菲看来,新社会运动兴起的原因除了反抗公共和私人领域的官僚化和货币化,还与后现代文化的流行有关。
(一)反抗公共和私人领域的货币化
二战以后,随着福特制的引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扩展为一整套社会关系。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渗透,整个社会日益变成一个巨大市场,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放到市场上买卖。文化、休闲、疾病、教育、性,甚至死亡,都被商品关系渗透其中。也就是说,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已被货币化。
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货币化激起了多重反抗。首先,公共和私人领域的货币化破坏了人与人之间原有的纯朴和忠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异化,转化为“现金交易关系”。社会关系的货币化激起了反抗机会、待遇等各种各样不平等的斗争。其次,在利益的驱动下,工业的发展导致自然资源的浪费、生态环境的持续破坏,以至于大规模的物种灭绝,人类基本的生活和生存遭遇威胁,从而引发了生态运动、环境保护运动等新社会运动的抗议。拉克劳和墨菲指出:“正是自然资源的浪费、环境的污染和破坏,以及生产至上的恶果促成了生态保护运动的诞生。”[6]180第三,伴随着经济发展出现的普遍城市化进程,一部分人被迫迁移到城市的边缘或被遗落在衰败的城市中心,在这些地区,产生了诸如公共服务和产品匮乏等诸多新的问题,这极大地影响了工作之外的整个社会生活组织。居住环境、公共服务等都成为反抗不平等和要求新权利的领域。[6]180
(二)反抗官僚化国家
反抗官僚化国家也是新社会运动兴起的原因之一。拉克劳和墨菲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官僚主义已经登上舞台,成为不平等和社会冲突的一个重要根源,也是激起各种反抗和新社会运动的根源。[6]181官僚化国家的形成与国家干预是联系在一起的,而国家干预是伴随着西方福利制度的成长而产生的。
福利国家的建立在战后已是一个重要事实,但同时它也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如果为实现资本主义积累所要求的一系列功能而必须建立福利国家,那么它是一种战后资本与劳动之间相协调的结果,因此也是反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斗争的结果。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传统共同体和家庭类型瓦解,迫使国家介入医疗、失业、养老等各种不同的“社会服务”;迫于工人斗争的压力,国家通过干预确保实行最低工资、日工作时间长度、工伤和失业保险、社会开支等新的劳动政策。半个世纪以来,西方社会福利制度的覆盖面、受益范围、福利项目、福利规模也都随着经济的快速增长而进一步扩大。
国家在更广泛的再生产领域实行干预,尽管本意是充满爱心的,也的确给不同人群带来了实际的帮助和利益,但催生了官僚主义。早在1944年,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就对国家干预和当时各种各样的计划经济发起了猛烈攻击。随着国家干预的领域越来越多,国家对社会秩序的形成具有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甚至上升到支配作用。哈贝马斯指出:“一旦国家上升为社会秩序的支柱,它就必须……明确说明社会福利国家发生之后‘正义’如何实现。”[7]257国家进行政治决策时,一方面是政府,代表国家权威;另一方面是特定的利益集团,倾向于从政府那里寻求特殊待遇。由于特定利益集团与政府之间存在的密切合作,必然造成对其他利益集团的忽视,将其他平等而重要的社会集团或团体排除在外。拉克劳和墨菲指出,随着国家对经济的干预和福利服务的扩展,倾向于建立起一种新的等级制,权利也倾向于更集中化。[8]258
(三)后现代文化的流行
后现代文化包含着颠覆不平等的有力因素。“平等的强烈表现和作为传媒活动不可避免的结果的文化民主化,使建基于旧的身份形式之上的特权发生了动摇。平等者的能力像消费者一样受到质问,更多的团体被推动去拒绝继续存在的现实不平等。”[6]183后现代文化在抵制各种不平等关系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从而激起了各种反抗不平等的斗争。
在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人们基本的生活需求已经得到极大满足,人们不再为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问题而担忧,而是对自由、自尊、自主等价值问题给予了更多关注。这表明人们的价值观念已经从物质主义转向了后物质主义。而这种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正是新社会运动兴起的原因和基础。汉斯彼特·克里西论证说,新社会运动所表达的思想大多与反权威主义、平等和民主联系在一起。[3]11
西方青年掀起的反叛西方主流文化的“嬉皮士”运动是在经济繁荣和生活富足的背景下产生的。“嬉皮士”对自己出生的社会文化价值观产生怀疑,寻找发泄对现实社会不满的方式,试图以各种越轨违法的行为反叛传统的价值观,摇滚乐和吸大麻成为他们反对主流社会的主要特征。“嬉皮士”运动像传染病一样在西方蔓延流行,对于青年一代价值观的改变具有重要影响。
三、后马克思主义面临的理论难题
从20世纪60年代算起,新社会运动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哈贝马斯、吉登斯、拉克劳和墨菲等很多理论家都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当代政治分析的一个显著的题目,就是人们在‘新社会运动’和‘新政治’的标识下所研究的政治激进主义的崛起。”[9]84—85哈贝马斯指出,新社会运动“保留了极大的潜在的可能性”。[11]480拉克劳和墨菲注意到新社会运动的积极意义,指出新社会运动正在开创潜在的走向民主和平等社会的趋向。[6]1为了实现这一政治理想,必须考虑如何将新社会运动理论化。拉克劳认为,“如果我们还想有朝一日进入到一种真正解放和自我管理的社会,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把社会构想为一个充满着多样性政治斗争的复杂场域”,就不得不考虑多种形式的新社会运动。[10]65考虑到新社会运动所带有的解放性意义,拉克劳和墨菲力图将新社会运动纳入自己的理论规划。但是由于新社会运动的含混、多元、无组织、无意识形态等特点,将新社会运动纳入自己的理论规划,使其成为现存政治变革的推动者,面临着诸多困难,归结起来,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如何将不同的主体立场连接起来。由于新社会运动把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不同政党的人卷了进来,被卷入人群的政治倾向、世界观和价值观也五花八门。依据新社会运动的特点,哈贝马斯指出,不同形式的新社会运动必须彼此相连,才能成为推翻当前制度的强大力量。[11]480所有新社会运动的斗争,不论是工人阶级斗争还是其他形式的斗争,都带有局部的特征,不会自动地汇聚,其意义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给出的,在不缩减各种新社会运动的特征并同时维持其自治的情况下,如何将其所表达的不同要求连接起来?也就是如何将新社会运动中不同的主体立场连接起来?这成为拉克劳和墨菲立足于新社会运动建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首要难题。
第二,将新社会运动成员构造为后马克思主义多元民主规划的政治主体,面临着方法论上的缺失。任何一种理论体系都有方法论的支撑。拉克劳和墨菲要立足新社会运动建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如果没有哲学方法论的支撑,很难令人信服。基于新社会运动的特点,拉克劳和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所依据的方法论不能再坚持普遍主义的立场,还必须考虑主体的多样性。拉克劳和墨菲发现后现代理论作为其建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方法论基础最为合适。但是后现代主义并非一个“单纯”的理论思潮,这不是说后现代主义不是一种统一的思想,彼此之间没有共同点,而是说在后现代主义这一思潮中包含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思想倾向和理论主张。如何从包含不同思想倾向和理论主张的后现代主义理论中提取对拉克劳和墨菲有用的理论或概念,并将其组装成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方法论基础,成为拉克劳和墨菲必须面对和思考的又一理论难题。
第三,如何确立每一种斗争的进步特征。在形形色色的新社会运动中,每一种斗争并不必然具有进步特征。“新社会运动”把一系列极端不同的斗争汇集起来,包括争取女权的斗争、保护生态的斗争、维护和平的斗争、维护尊严和自由的斗争等。不仅如此,新社会运动每一类别的斗争又包括多个方面。单就女性主义来说,包括文化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个人及自由意志女性主义、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大众文化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第三世界女性主义、跨性别女性主义等。每一种新的斗争形式并不是都具有必然进步的特征。如何确定形形色色的新社会运动的进步特征,成为拉克劳和墨菲建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又一难题。
正是在对这些理论难题的解决过程中,拉克劳和墨菲建构了自己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了连接不同的主体立场,拉克劳和墨菲建构了领导权概念,还深入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建构其概念谱系;为了奠定激进多元民主规划的方法论基础,拉克劳和墨菲深入现代西方哲学,建构了后结构主义话语理论方法论基础;为了衡量每一种斗争的进步特征,拉克劳和墨菲确立了自由和平等的民主观念。拉克劳和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规划也就是以领导权为核心,建立在话语理论基础之上,结合新社会运动的多元民主要求,将在民主革命中发现的自由和平等的民主原则推广到一切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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