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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艺术:阿列克谢耶维奇口述小说的两种“真实”

2018-04-03侯海荣

关键词:阿氏真实记忆

侯海荣,杨 慧

(1.吉林师范大学 博达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2.吉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Светлана Алексиевич,1948—,下文简称阿氏),折桂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寻找到一种能够承载自己所见所闻的写作体裁:口述实录小说。从作品内容来看,阿氏系列作品书写的是俄罗斯的“苦难母题”,悲情是全书的主导情绪。从叙事手法观之,透过被采访者的私人话语烛照历史的罅隙,是阿氏作品如出一辙的叙事策略。作为类型化文体谱系概念,阿氏对非虚构写作“非虚构精神”的坚守最忠诚、最彻底:5部口述纪实小说,堪称对苏俄逾半个世纪史实(1941—2012年)的文学编年。为什么对于自己的纪实文学,作者使用的是“文献文学”(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документальный стиль)一词?被采访者个体生命灵与肉的煎熬与社会历史进程具有怎样的关联又具有怎样非凡的意义?俄罗斯读者因何认为作家在“搜集恐惧”(коллекция ужасов)[1]?深入探讨阿氏作品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正视世界文学史上强大的生命脉动与厚重的价值意蕴,对于全球化背景下开展文学多边对话不无裨益。

一、阿列克谢耶维奇口述小说的历史真实

“真实”作为一个文学理论命题,乃衡量纪实文学最大的价值尺度。从真实品格来看,阿氏口述小说包涵了最大化的历史真实含量。二月河曾把历史比喻为一条抛物线,阿氏的作品恰恰描述了苏联上升期、衰落期、转型期的轨迹,再现了斯大林时代、勃列日涅夫时代、戈尔巴乔夫时代的国殇民瘼:“大我”的风雷震荡与“小我”的命运沉浮。作品时间意识指向逆行的时光轴,作家通过多种人称交叉的叙事口吻,整合口述、书信、文件、电话、报纸等不同素材,加以直陈、延宕、缺省、意识流等叙事节奏,全方位拉平了历史的“褶皱”,直逼历史的事实真相和人类的情感真相。

阿氏口述小说属于专题型口述,包括重大历史事件与突发重大事件两类。《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两部著作,共同聚焦同一历史事实:卫国战争(1941—1945年)。这一点类于司马迁创作《史记》旁见侧出的“互见法”。在德军的疯狂杀戮下,俄罗斯民族生灵涂炭,遍地哀鸿,“那些兵剃着精光的脑袋泛着青色,姿势还像在奔跑一样,却已经横尸在被炮弹翻耕过的野地里,就像散落的土豆。”[2]二战期间,苏联参战的女兵多达100万人,她们掌握了所有的军事专业技术,包括那些“绝对男人”的岗位,由此俄语词汇诞生了一批炮手、狙击手、侦察兵、冲锋枪手、地下工作者等阴性名词。《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通过女性视角,刻画了她们在战争中渗透骨髓的惊恐以及破釜沉舟的果敢,重要的是峥嵘岁月另类青春留下的心灵内伤。花样少女,脱下明丽的裙装,变成大义凛然的巾帼英雄,留守的母亲唯有祈祷。但战后的她们销声匿迹,一腔爱国热忱的女兵因上过前线而被侮辱甚至唾弃。这是她们的现实命运。对于女兵而言,战争唯一的色彩,是永生不能忘却的红,明艳、决绝,带着嗜血的光芒和梦魇般的回忆。同时在这场惨绝人寰的战役中,数百万儿童罹难。《我还是想你,妈妈》的主人公,战争发生时,他们仅是2-12岁的孩子。“在天之涯,海之角,他们是最后的见证者。”[3]“他们的童年结束于这样的时刻:不再相信有圣诞老人,不能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不能再给妈妈打电话,不再相信,伸长手臂就可以够到月亮。”[3]353伟大的卫国战争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苏德战场被称为20世纪最为惨烈、最为血腥的战场。德军有备而来,苏军猝不及防,卫国战争通过“人海战术”粉碎了德军所向无敌的神话,被称作“惨胜”[4]如败。两部作品通过对极少数幸存者的采访,以一种特殊的话语将当年满目疮痍的战时图景纤毫毕现。

如果说二战时期的苏联是受害者,“在伏尔加河上,就连水都是燃烧的”[2]84。《锌皮娃娃兵》则揭露了苏联进军阿富汗时期(1979—1989年)的另一幅霸权嘴脸:侵略者。苏阿战争是一场历时10年之久、出兵150多万、耗资450亿卢布的没有任何宣战的入侵战争,史称“第一次阿富汗战争”。苏军入侵阿富汗的非正义行径,使其声名狼藉,遭到世界各国的谴责。依据史实,阿富汗战争的实质是三国四方为主体的一场政治博弈,包括苏联及其扶植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还有进行“圣战”的阿富汗抵抗组织以及以对抗苏联为己任的美国。若从苏阿两国来看,首先阿富汗内部的政治倾轧是苏联插手其事务的根源,其次强制性的文明移植即苏联意以共产主义取代伊斯兰文明也是冲突的原因之一。阿氏并没有向受众展露这方面的“重大发现”,读者阅到的关键词是:欺骗。譬如,一位司机回忆,首长让他们去垦荒的地方收割庄稼,结果在蒙骗中飞机降落在塔什干,家中的妻子被蒙骗说自己的丈夫自愿申请成为赴阿志愿者;当苏联认识到阿富汗阿明政权不能实现自己的利益时,为达成控制中亚枢纽的战略企图,勃列日涅夫等以“支援阶级兄弟”的政治谎言派遣现代化军队大举侵入;这场不义之战,当时苏联的官方报道谎称:苏军在阿富汗筑桥、修路,医务人员在为阿富汗的妇婴治病;当时苏军主力是二十岁左右的“娃娃兵”,阵亡之后装在锌皮棺材里一批批载运回国,成为政治错误的牺牲品。娃娃兵们在舆论欺骗中自以为完成了“国际主义义务”载誉归来,娃娃兵的母亲们在欺骗中曾经为自己的儿子血拼疆场感到无比荣耀等等。在《锌皮娃娃兵》中,一边是阿富汗“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被烧焦的人头龇牙咧嘴的表情”[5],“年轻的阿富汗女人跪在街道中心号啕大哭,面前躺着被打死的婴儿,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咆哮”[5]8;一边是娃娃兵伤员们“连病态虐待狂影片里也见不到的惨状”[5]87以及苏联士兵在阿富汗吸毒杀人十恶不赦;还有当年的娃娃兵多年以后认识到这是一场“肮脏的战争”,表现出极度的负疚与忏悔。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写的是核爆炸时期的(1986—1989年)的苏联,核灾让白俄罗斯失去485座村庄,辐射污染区居民多达210万人,2 400公顷的土地无法耕作,5 000万居里的放射核素释放到大气层。核灾作为一场“原子战争”,开启了一个无底深渊,就连科雷马集中营、犹太人大屠杀都远远逊色。书中受访者不仅有反应炉爆炸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消防员遗孀、撤离区居民、反应炉残骸清理人、负责射杀撤离区宠物的猎人,更有化学工程师、妇委会主席、环保稽查人员、国家核能研究所主任,还有一辈子背负“切尔诺贝利人”标签的儿童……作品出现了一些高频词:伏特加(据说“抗辐射”,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切尔诺贝利人军用语言、碘液、沙子(强辐射)、牛奶、党证(不愿意去反应炉周围工作的,需交出党证)、防毒面具等。深受俄罗斯文学影响的人,经常会说:托翁拓展的是人性的广度,陀翁深入的是灵魂的深度。阿氏觉得文学的尺度可以更辽阔:21世纪触目惊心的科技浩劫,“隔离区的世界是文学无法形容的。”[6]该著描述了事故发生后政府如何掩盖事实蒙蔽群众;如何将科学家和医生的指示置若罔闻,任凭反应炉已经整整燃烧了10天;如何不顾百姓的生命代价清理垃圾等等。切尔诺贝利俨然一个预兆,一个象征,“被污染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人心。”[6]215《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言之凿凿,已经成为“切尔诺贝利”文学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据《凤凰网》2016年4月最新消息,在俄罗斯南部,时隔30年后,仍有500万居民在核辐射的阴影中生活,被冻结在1986年的“鬼城”。最先发现核污染的人,因为害怕政府报复而沉默[7]。

《二手时间》记录的史实断限为苏联解体至今(1991—2012年)。作品再现了苏联的镰刀锤子红旗如何从克里姆林宫的上空降下,揭示了苏联解体后因为社会失控等原因造成贫富分化急遽,资本和权力勾结,黑帮持枪在街头游荡,不同种族和宗教的人们由于信仰冲突相互厮杀。在书中,从清洁工到大学生,从建筑师到音乐家,每个人都在社会转型期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他们的讲述呈现出一个时代的迷茫与骚乱以及对现存秩序的怀疑。作者使用“二手时间”作为标题,寓意深刻:“和马克思主义相反,社会主义之后我们反倒建设起资本主义”[8],未来再一次没有到位。当年希特勒用剑与火都未能征服的强大帝国轰然倒塌,随之认同问题成为俄罗斯社会政治的焦点。当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和地缘政治实体停止存在,如何在红色大厦的废墟上建立新的身份认同,俄语族群表现出“政治地震”后极致的精神困厄。在《二手时间》中,不论是昔日帝国的辉煌成就抑或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征,都急转直下黯然无光。民众意识中渗透出希望退回到“铁腕斯大林时代”后帝国的怀旧情绪,年轻人因为不了解卫国战争的历史而表现出冷漠与非理性的态度,知识分子贫困到颜面尽失,拜金主义抬头,整个民族自豪感、爱国主义精神被瞬间消解等等,该著内容与俄罗斯社会重评苏联历史、重评斯大林思潮是吻合的[9]。

上述5部作品,书里所有的讲述都事有所征,所有的引语皆有案可稽,因此大量内容曾被苏联官方严禁出版。该作品不啻针对后现代语境中历史谐谑化倾向的反拨,它真实到让说者落泪,让听者落泪,让读者落泪,这是俄罗斯读者认为作家在“搜集恐惧”的主因。尽管阿氏本人不似西蒙诺夫(Константин Симонов)、萧洛霍夫 (Михал Алексá ндрович Шóлохов)、邦达 列夫(рий Васльевич Бóндарев)等战地记者有过亲临前线的经历,因为作家出生于二战结束之后。但阿氏的采访对象均为历史现场的亲历者与目击者,这是保障其非虚构写作的关键前提。譬如,同样是刻画战争中的女性形象,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表现了在一个静谧的晨曦,战争夺走了5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作品的原型是男人,作者为了突出战争的残酷性把主角改成了女性。因此,作品是浪漫主义的抒情笔调。《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则毫无变形,作家继承的是阿达莫维奇的精神衣钵。阿达莫维奇(А.Адамович)为了取得创作《我来自燃烧的村庄》的真实素材,采访了白俄罗斯35个区147个村庄300多位幸存者,录音带长达几十公里[10]。阿氏与之相较,其创作过程更艰辛,更风险。她遭遇到各种语言暴力的围攻,通讯监视的控制,异国流放的祸殃。所有这些均与作品的“历史真实”紧密相连。或许其采访实录的创作模式可能会招致诸如新历史主义“逸事嫁接法”(anecdotalism)的诟病,但正是因为它直指世道人心,历史叙事变得饱满、丰盈,有血肉,有质感,有温度。历史真实暗含的指向带有一定的“社会公理性质”[11],阿氏无疑是伟大的,她的伟大不是来自精湛的文学造诣,而在于她不止步于倾听或让读者接受丑陋的事实,她设法传递出当事人从事实中衍生出来的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嬗变过程。社会情绪是社会运行进程中具有动力倾向的核心要素,个体情绪的发生和发展并非完全独立于外部社会,也不是唯一来自内省。对于历史事件,人们往往惯于从起因一下子跳到结论,阿氏“不止一次从他们的对话中发现渺小如何击败了庞大,甚至击败了历史。”[2]217在黑格尔的“历史诡计论”阐释框架内,被历史裹挟的普通民众的悲剧性生存乃其常态,阿氏作品恰恰于此种历史的“合理性”中揭示了个体存在的美学参照与理想吁求。

二、阿列克谢耶维奇口述小说的文献价值

阿氏的口述小说是口述历史的一种形式。若将口述历史划分为自然形态、人为形态、自觉形态三个不同的演进阶段[12],则口述小说属于第二个阶段,类于“口碑史料调查”。口述小说的最大特点,在于使受访人成为口述历史的真正主体,而口述历史的终极理想,便是将世界上所有值得记录的生命记忆做成口述历史档案加以珍存[12]6。英国历史学家保尔·汤普逊(Paul Thompson)总结了口述历史的重大意义:“它在展现过去的同时,也帮助人民动手建构自己的未来。”[13]缘此,阿氏将自己的口述小说命名为“文学—文献小说”,其文献性质十分明显。

第一,个体记忆库与情感档案库。纵观阿氏的口述小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包括181个有确切名字的女兵的记忆;《我还是想你,妈妈》包括101个亲历战争的昔日孩子们的记忆;《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包括87个有名字者与1个无名氏的记忆;《锌皮娃娃兵》包括46个有完整姓名的人物记忆;《二手时间》包括22个人的20个故事以及无法量化的“街上的噪声与厨房里的谈话”。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个性化的。譬如,战争作为一种很私人的体验,阿氏指出,女人对战争有自己的特殊解读,有自己的情感空间,“女人的战争记忆是按照自身的情感张力和痛苦而呈现的最强采光性能,男人们总是躲避在历史和事实的后面,战争对男人有一种行动、理想冲突和利益的诱惑力,女人却只被情感所掌握。女人能够看到男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色彩和微观生活世界的战争,女性的战争远比男性的战争更加恐怖。”[2]406蛰伏于每个人头脑深处的记忆,皆为弥足宝贵的精神信息,对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采访、笔录、保藏,既是人类认知自我的现实途径,也是供后世开掘利用的可鉴底本。哲学家与心理学家对人性的考量,通常囿于普遍性与抽象性的层面。英国历史学家西奥多·泽尔丁(Theodore Zeldin)在《情感的历史》中写道:“我要避免掩盖每个人独一无二特征的那种僵硬的分类法。我要做的是,发现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想要别人知道他自己的哪些情况。”[14]口述小说将被采访者的记忆加以整理固化,就使得原有的人学思考变得鲜活而细腻。人类个体记忆库,同时也是人类情感档案库。口述采访实践可被视作一种人类的心理工程。心理学的重要假说与灵感,无不来源于对芸芸众生的观察与探索。依据心理学所谓的“乔哈里窗口”①“乔哈里窗口”,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乔瑟夫·勒夫(Joseph Luft)和哈里·英格拉姆(Harry Ingram)建立的以他俩名字合并而成的“JoHari”——乔哈里模型。该模型把人的内心比作一扇窗子的四个区域:公开区: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的资讯。隐藏区: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秘密。盲区:自己不知道,别人却知道的盲点。封闭区: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的黑洞。,阿氏将“公开的我”“秘密的我”“盲目的我”“潜在的我”四个心灵窗口渐次深入又逐步打通。其口述纪实小说,既规避了对人性非善即恶的二元对立,也超越了人性或好或坏的童话层级。对此,阿氏坦言自己在建造一座感情的圣殿:“我不是写战争的历史,而是写情感的历史。我是灵魂的史学家:一方面我研究特定的人,他们生活在特定的时间里,并且参与了特定的事件;另一方面,我要观察到他们内心中那个永恒的人,听到永恒的颤音,这才是永远存在于人心中的。”[2]412

第二,国情信息库与历史资料库。阿氏认为,“历史,就是通过那些没有任何人记住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的讲述而保存下来的。我对此兴趣浓烈,我想把它变成文学。”[2]413个体作为社会的细胞,他们的经历无不在整个国情的笼罩之下,滴水辉光,一叶知秋。口述实录不是琐细往事的反复咀嚼,它包含政治体制、经济关系、人文风俗、意识形态等多元信息。口述小说,一方面能够弥补公共文献作为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的不足;另一方面,个人口述的民间性特点,又能最大化消弭官方记忆与主流记忆的程式化痕迹。总体来说,传统史学叙述不能也不可能涵盖人类历史的“量子层面”,即无法将人类社会的“全部颗粒”纳入历史文牍。从个人记忆的视角研究国情,能够产生新的观测维度,能够找到理论与现实相衔接的端口。阿氏的作品给读者提供了堂而皇之的历史所无法囊括的细节,突破了传统史学的局限与缺憾。个人苦难看似主观层面的紧张冲突,事实上它的社会属性与意识形态属性,反映的是社会深层的结构性矛盾。因为个人乃生物性、心理性、社会性三位一体,苦难的深刻根源必须从社会结构与权力关系的视角入手[15]。通常重大事件发生的当时或稍后一段时期,人们很难了解、理解和全部消化这一事件的巨大影响和意义。阿氏作品让受众看到了不同时期苏联的局势动荡与历史变迁,看到了不同时期“小人物”的苦闷挣扎与苟延残喘,其口述纪实小说绝非历史的附庸与点缀,理应进入国情信息库与历史资料库的体系之列。

第三,教育资源库与文化遗产库。口述历史与教育及教育学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每一个阅读者会在口述材料中受到感染、触动、形塑。“我们要收藏人类记忆,研究人类记忆,最终目的正是把它当作一种重要的教育资源。”[12]13记忆是存在的佐证,也是未来的镜鉴。对于历史,大多数人保持缄默、选择遗忘与极少数人蛊惑活跃、混淆视听皆为人类的悲哀。美国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曾提出代际间的前喻、并喻、后喻学说。以此观之,前喻、并喻、后喻现象不仅存在于代际历史中,也存在社会的横断面上。对于受访者而言,能够挖掘自身的“微经历”并与“大历史”连接起来,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的实现与外化;对于阅读者而言,每一段他者的或尊严或落魄的人生,都可以让人从中受到启迪与教益。在阿氏作品中,分明昭示出作者“只迷恋小人物”的平民观,“真正的苦难没有旁观者”的悲剧观,“关照的是我们所有人”的人学观以及“拿起武器即罪恶”的战争观。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言:“一种经验若在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高强度刺激,则心灵有效能力的分配就会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称之为创伤。”[16]在具象层面上,创伤呈示的是个体生命的摧折;在抽象层面上,象征的是国家民族的沉重;在哲学层面上,指向的是人类的终极关怀。口述历史是馈赠给未来的最好礼物,进行时的现在会把过去时的历史唤醒。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意大利的贝内德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说:“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将重新开口说话。”[17]个人遭际绝非远离时空的凌虚高蹈,它同样是对时间与存在关系的一种建构。认真思索昨天和明日的人,正是站在时间之流崖岸上回眸与沉思的人。在时间的链条中,过去与当下具有“异质同构”的特征,阿氏记录下的小小的刻度单位,小小的历史断落,正是未来学大师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未来学定律”的文学注脚:过去的未来在未来,现在的未来在现在,未来的未来在过去[18]。阿氏强调:“回忆——这并不是对已经逝去的经历做激动或冷漠的复述,而是当时间倒退回来时,往事已经获得了新生。”[2]407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生产,也是文化的子集。阿氏小说展示了苏联战争文化、科技文化、政治文化等多个侧面,将其归入教育资源与文化遗产范畴,任何人没有理由拒绝和摒斥。

三、阿列克谢耶维奇口述小说的艺术真实

首先,从史学范畴来看,尽管俄罗斯文学界对阿氏的评论是“她对现实拥有X光般极具穿透力的眼光”,她的作品“只有真相、真相,除了真相别无所有”[19],但其作品绝非历史的百分百还原。因为原初的历史本身是无法寻觅和把握的,哪怕是历史学家也会对历史素材加以修订或想象,即被英国史学家科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总结的“史学理论中的哥白尼革命”。这个历史原貌被童庆炳先生称之为“历史1”。相较而言,历史文献是“历史2”,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是“历史3”[20]。毋庸讳言,从已然实有的客观事实到文本呈现的历史真实,只能无限接近却永远不能相交。换言之,绝对纯化的历史真实是不复存在的。这样的理论困惑早已得到澄清。以此观之,阿氏口述小说是其严循“历史1”基础上所实现的“历史2”与“历史3”的人化耦合,是对“历史1”即原始性真实形神兼备的生动阐扬与极力复原,具有极高的后发性真实属性。作品所敞开的,就是这种更加重视心理、精神的文学逻辑,比起历史所遵循的事实逻辑,也并非全然不可靠。阿氏的非虚构写作精神服务于指涉历史真实的一种况味、一种感悟、一种蕴藉、一种旨意。

其次,从记忆本体来看,记忆作为一种心灵的建构活动,并非全息摄像。事后记忆是对过去记忆的重构,而口述采访中的陈述,是对回忆的再次重构。依据皮亚杰的认识发生论,认识通过主客体的交互作用生成,主体的心理图式在此过程起着重要的“同化”和“定向”作用。按照记忆理论的相关原理,个人的记忆能力相当于一个复杂函数,涵纳生物因素、大脑活力因素、自身角色因素与社会环境因素等等,这些因素大多存在个体变量。长于逻辑记忆的人通常对具体细节的记忆疏漏较多,专擅形象记忆的人又往往缺乏大局观念。即使面对同一史实,不同的人所描述的情形也会大相径庭,即所谓的“罗生门现象”①“罗生门现象”出自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指的是人的本性为了一己私利而对事实真相有所取舍。所谓证人证词,根本不能证明真相。真相只有一个,但证人证词却往往出现多个版本。“回想增长率”指的是“口述史家访谈老年人有关他们的少年往事时,人们会因为不满现状而怀旧过去,劫后余生的人常常因为大难不死而觉得往昔岁月美好”。。因此,在阿氏的问话与受访者答话互动中,一方面,缘于受访者记忆受损、理解偏差、感知水平、生理机能衰退、自我保护本能、社会公众记忆、后续事件“发酵”等多方面制约,在口述中难免出现不同类型、不同性质的不真实语料,导致出现叙述的“加法与减法”;另一方面,当历史成为陈迹,回忆是对历史的重温。被采访者回忆陈述中不可避免会融入叙述主体的主观意识、价值取向与道德判断等,加之“回想增长率”(Iawof raising recollections)的机制干预带来叙述的“乘法与除法”。这些现象既不稀奇,更不诡异,但都无法削弱阿氏口述小说的真实属性与真实魅力。

再次,从创作过程来看,在纪实文体类型中,真实性被抬举到无以复加的权威地位。阿氏坦承“生活、战争的诸多细节,远比作家的构思、编织要真实生动得多。”[2]419此语可视为作家创作潜在的“真实观”。话语权的转移是口述写作与常规写作的最大不同。按照福柯对于权力的洞察,底层在历史中的显现,“必须得有一束光,至少曾有一刻,照亮他们。”[21]以此观之,正是阿列克西耶维奇赋予了那些“无名者”“失语人”一定的话语权力,他们觉得“我必须说话,统统说出来!总算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话了,我们沉默了几十年”[2]21,也正是这个特殊的话语系统带给受众不同寻常的审美反馈,进而成为作品生命力内质的重要载体。然而形形色色的“声音交响”不能不影响到作家的写作预设,因为非虚构策略与文学性之间具有间性(inter-sexuality)特征。作家将忠实冷峻的记录往往与自身深邃犀利的思考融为一体。阿氏积累了几百盒录音带和几千页打印纸,可见采访密度之稠与采访总量之巨。一方面,阿氏秉持一个甄辨与筛汰的基本原则:按照不同身份不同事迹分门别类,因为在战争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野半径[2]80。另一方面,文学的真实观“关注的是内在于心灵感受的一个直感直觉印象整体的真实性。”[22]因此,阿氏不是以留声机的复制方式将获取的信息加以平面化处理,而是进行了能动的艺术还原与加工提炼,恪其所禁,纵其所许,删其所伪,扬其所长,其理性调节功能始终在介入并发挥作用,从而使得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保持着本质的、整体的相似性。这也正是符号学理论家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所指出的作家话语制作方式屏蔽功能的体现。

综上,真实与文学的其他伴随因素一样,执行对文学的解释功能。面对权利与遗忘的威胁,阿氏以全景式的俯瞰目光,审视俄罗斯族群在不同时间节点的情感更迭,其口述小说“真实”的价值奥妙在于它对创作规律的深层契合以及对生活客体的自觉尊重。阿列克西耶维奇身为记者,一方面,她以虔敬的采访姿态见证了口述者的凄怆心魂;另一方面,折射出不同阶段苏俄的历史镜像。通常大历史(History)只被简化为宏阔的事件和冰冷的数字,而无视生命的叹息或抗议,更不会对生命的寂灭抱以悲悯,阿氏口述小说通过小历史(history)“形而下”的私人表述,在“形而上”层面恢复了个体的意义。据此,其口述小说非通讯报道可以企及,因为“新闻报道和历史的关系,可谓桥归桥,路归路,新闻报道为桥,口述历史是路,桥与路或许同道,但桥总是很短,而路总是很长。”[12]94“历史没有战胜文学,文学也没有战胜历史”[23]。生命与历史的同构,是真正的小说之道。阿氏口述小说极度贴近地气,个体苦难的真实与历史苦难的真实就在历史和个体的张力中产生,尽管“真实”包含回忆之真、叙述之真与艺术之真等多个维度,但作品内蕴的历史之真仍旧无法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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