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之龙与一世之豪
——朱熹与辛弃疾交游考论
2018-04-03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作为处于南宋时期同一时代的“双子星座”,朱熹与辛弃疾,一个被陈亮称为“以听上帝之正命”[1]114的“人中之龙”[1]323,一个被誉为“足以荷载四国之重”的“一世之豪”[1]114;一个是投身教育、穷研理学的一代儒宗,一个是叱咤风云、善战疆场的百世奇杰。这样的两个人竟会结成莫逆之交,似乎令人不可思议。梁启勋先生说:“先生(辛弃疾)交游虽广,但择友甚严。唯与朱晦翁、陈同甫二人交情最笃……”[2]可见,二人不仅是朋友,而且情谊深厚,有口皆碑。
朱熹与稼轩的交游以切磋政事的同僚关系始,以肝胆相照的挚友终,二人也时相诗词唱和,砥砺学问,感情随着交往的深入日益加深。
一、政事讨论:何以利民?
朱熹与稼轩相识于信州。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谓“稼轩与朱熹相识始于何时,概无可考”[3]203,此说值得商榷。谢水华、程继红认为,朱、辛二人初次相识当在淳熙五年(1178)[4],这个说法笔者颇为认同。据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这年八月,时朱子第十一次出闽,道经铅山紫溪,往弋阳哭迎好友刘珙之柩[5]606。而本年夏秋之际(约七月),稼轩恰从朝中代张栻出为湖北转运副使,八月仍在上饶[3]177。《朱子语类》卷一百十一《论民》云:“福建赋税犹易办,浙中全是白撰,横敛无数,民甚不聊生,丁钱至有三千五百者。人便由此多去计会中使,作宫中名字以免税。向见辛幼安说,粪船亦插德寿宫旗子。某初不信,后提举浙东,亲见如此。”[6]3558据朱熹《辛丑延和奏劄三》“方具辞免之间,忽于九月二十二日恭被改除之命”[7]518,朱熹于淳熙八年(1181)九月方改除提举浙东常平茶盐,《语类》中“向见辛幼安说”“后提举浙江,亲见如此”云云,则说明在淳熙八年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结识并曾见面。很明显,朱、辛于淳熙五年初次见面时讨论的就是福建尤其是浙江的赋税问题,而稼轩透露的信息,为后来提举浙东茶平常盐的朱熹所证实。
朱、辛二人虽已相识,可称朋友,但当遇上公事时,朱熹可是秉公执法,毫不含糊的。淳熙八年(1181)春天,时任江西安抚使的稼轩用商船贩运牛皮(牛皮是当时朝廷明令禁止买卖的军用物资),船经九江,被当地官员知南康军朱熹截获,闹得好不尴尬。在写给友人黄灏的信中,朱熹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辛帅之客舟贩牛皮过此,挂新江西安抚占牌,以帟幙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仅三数辈。初不肯令搜检,既得此物,则持帅引来,云“发赴浙东总所”。见其不成行径,已令拘没入官。昨得辛书,却云“军中收买”。势不为已甚,当给还之,然亦殊不便也。因笔及之,恐传闻又有过当耳。[8]
因听到消息后稼轩及时去信疏通解释,朱熹虽然颇感无奈,最终还是放行了。但是为了防止讹传,却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友人。牛皮事件对朱、辛双方来讲都有些尴尬,却并未影响他们此后的交往。
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稼轩改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十二月,因谏官王蔺劾奏其“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9]4004,落职罢新任,随即退居上饶带湖。这年冬天,朱熹入都奏事经上饶,曾顺道参观了带湖别墅(应该没有与稼轩见面),“以为耳目所未尝睹”[1]382。
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朱熹以江西提刑入京奏事,再经上饶,与闲居在家的稼轩见面。二人交流了政事经验,朱熹还毫不客气地指出稼轩为政时存在轻躁、不能克私的弱点。
绍熙三年(1192)春,起为福建提点刑狱后,稼轩重新踏入仕途。绍熙四年(1193)秋九月,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绍熙五年(1194)秋七月,“以臣僚言其残酷贪饕,奸脏狼藉”[9]4046,罢帅任,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自绍熙三年春至绍熙五年秋这近三年的时间里,稼轩守福建,朱熹闲居建阳,由于建阳恰处在临安——信州——福州这条稼轩赴任还朝路线的中途,因地利之便,两人得以频频见面。
绍熙三年春,稼轩被起任福建提点刑狱。朱熹听闻后十分高兴,特走札致贺;稼轩以启通问,朱熹再答以启。朱熹书、稼轩启均已亡佚,今仅存朱熹启,文云:
光奉宸纶,起持宪节。昔愚民犯法,既申震詟之威;今圣上选贤,更作全安之计。先声攸暨,庆誉交兴。伏惟某官,卓荦奇材,疏通远识。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轺车每出,必著能名;制阃一临,便收显绩。兹久真庭之逸,爰深正宁之思。当季康患盗之时,岂张敞处闲之日?果致眷渥,特畀重权。歌《皇华》之诗,既谕示君臣之好;称直指之使,想潜消郡国之奸。第恐赐环,不容暖席。熹苟安祠禄,获托部封。属闻斧绣之来,尝致鼎裀之问。尚烦缛礼,过委骈缄。虽双南金,恐未酬于郑重;况一本薤,亦奚助于高明?但晤对之有期,为感欣而无已。[7]4414
文中“卓荦奇材”“疏通远识”“经纶事业”“脍炙士林之口”诸语是对稼轩才识、事业、文章的极高评价,说明朱熹此时对稼轩极为推重。“当季康患盗之时,岂张敞处闲之日”,则表明朱熹对稼轩此次福建任职有所期许。此时二人尚未见面,所以朱熹才会说“晤对之有期”“为感欣而无已”,显而易见,朱熹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随后,稼轩赴福州就任,途经建阳,特地拜访朱熹。当时陆九渊知荆门军,稼轩向朱熹盛赞陆在荆门的政绩。这年四月十九日,陆九渊接到朱熹致信,信中朱熹谈及自己与稼轩的会面:“近辛幼安经由,及得湖南朋友书,乃知政教并流,士民化服。”[10]稼轩此次会晤朱熹的主要目的,是征求他对自己福建施政的意见。这次问政在《朱子语类·中兴至今日人物下》中是这样记载的:
辛幼安为闽宪,问政。答曰:“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6]3503
三句话可谓金玉良言。稼轩为政一向通晓治民,擅长治军,然驭吏以严往往有余,待民以宽却常有不足,朱熹的意见正中肯綮,稼轩极为敬服,完全采纳了。
绍熙三年(1192)六月,朱熹考亭新居落成。稼轩或因送薛叔似入都至建阳,特意来贺[5]1070。这次会面,他们主要讨论的是,在闽中采取何种措施以放宽民力,而经界、钞盐成为核心议题。其时福建各地土地兼并盛行,盐法弊坏,老百姓苦不堪言, 怨声载道。稼轩再次起用后,下定决心要有所作为,因而政事极为积极。而朱熹恰巧此前(即绍熙元年至二年)在漳州任上刚刚推行过经界法和盐法,积累了一定的经验。遗憾的是,原本朝廷发布诏告,同意二法同时在泉州、汀州施行,却在泉州民间受到了豪强大族的强力抵制,最后只好不了了之,朱熹也因此愤而辞职。如今,二人一个一心想有作为,特意移樽就教;一个曾经心灰意冷,又被对方的积极热情、果敢有为燃起希望,可谓一拍即合。回去后,因为得到朱熹的指导,稼轩大受鼓舞,立即向朝廷上《论经界钞盐法札子》奏札,就此掀开了八闽各州大规模施行经界钞盐法的序幕。而朱熹却因“与宪车(指提刑辛弃疾)相款”,助其上疏请行经界钞盐,“大得罪于乡人”[7]5215。
是年末,稼轩被召赴行在。四年(1193)春,途次建阳,再次访朱熹于考亭。上年冬十二月,朱熹有知静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命,请辞。正月,有旨趋之任。稼轩力劝朱熹赴任。事见朱熹《与刘晦伯书》:“饶廷老归,闻诸公相许,已有成说。而辛卿适至,以某尝扣其广右事宜,疑其可以强起,乃复留宿。”[7]5215此时,陈亮也恰巧来访朱熹,三人讲学论政,颇为畅快。稼轩还盛赞朱熹弟子——时任信州永丰县令的潘友文政绩突出,“以为文叔爱其民,如古循吏”[1]276。
受朱子启发,稼轩早就有意在闽推动儒学教育,整顿士林之风。绍熙四年(1193),稼轩着手修建、整顿福建郡学,得朱熹大力相助。次年朱熹写给福州州学教授常濬孙的信中说:“闻学中诸事渐有条理,尤以为喜。学校规矩虽不可无,亦不可专恃。须多得好朋友在其间表率劝导,使之有向慕之意,则教者不劳而学者有益。”[7]3242常濬孙正是在稼轩的授意下,才对郡学进行整顿,并修建经史阁等的。《八闽通志》载:“詹体仁,字元善……直龙图阁、知福州……在郡尝出钱助修郡学,以毕前守辛弃疾之功。”[11]511而同书卷七十三亦有“闽县经史阁……帅守辛弃疾重修,仍扁曰‘经史’,朱熹为记”[11]1026的记载。可见,稼轩在闽整顿郡学取得成功,并传为佳话,实在也有朱熹的功劳。
同年,朱熹致劄福建漕司论盐法,认为于民无利,劝罢鬻盐*朱熹《与漕司劄子》说:“正缘盐不可卖,是以不得已而为此。今乃不察,而必使之抱卖他州外县可卖冰卖之增盐,至于移贵就践,倒置烦扰,则又未论于民有无利害,而善理财似亦不肯如此。……于民有害,于官无利,其理甚明。……欲望台慈特不下司,密行考究,特赐住罢,百里幸甚。”见《朱熹集》卷二十九,第1231页。。辛弃疾大约从僚属处看到朱熹信件,立即予以采纳,让朱熹感欣慰。他在写给弟子黄干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辛卿鬻盐,得便且罢,却为佳。”[7]5130
绍熙五年(1194),稼轩效朱熹社仓之法,在福州建备安库[5]1112。
在稼轩仕闽的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辛、朱二人虽然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前线全力实施,一个背后出谋划策,却配合无间,令到政行,福建的面貌大为改观,稼轩亦声名鹊起。朱熹《答赵尚书》云:“闽中自得林、辛,一路已甚幸。”[7]1225看到朱熹与稼轩关系密切,有朋友便来请朱熹为其兄长写推荐信,以求取稼轩处的职位,朱熹回信说:“没奈何,为公发书。某只云,某人为某官,亦老成谙事,亦可备任使。更须求之公议如何,某不敢必。辛弃疾是朝廷起废为监司,初到任,也须采公议荐举。他要使一路官员,他所荐举,须要教一路官员知所激劝是如何人。他若把应付人情,有书来便取去,这一任便倒了。”[6]3503朱熹虽然给朋友写了荐书,但也说明仍然必须走正常的“公议”途径,并一力为稼轩承担,这固然是朱熹自己谨严处世原则的体现,也可看出其作为朋友对稼轩的爱护。
二、诗词酬唱:吟赏烟霞
朱熹与稼轩二人均是胸怀天下的志士,都富报国的热情,因而,在二人交往的过程中,政事的讨论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但与此同时,二人也雅好辞章,故过从往来之际,宴饮游赏之余,也常常发诸吟咏,诗词唱和频仍。
目前所能看到的朱、辛二人最早的诗词往来当为淳熙八年(1181)重阳节稼轩写给朱熹的贺寿诗《寿朱元晦二首》,今录其一如下:
西风卷尽护霜筠,碧玉壶天月色新。凤历半千开诞日,龙山重九逼佳辰。
先心坐使鬼神伏,一笑能回宇宙春。历数唐虞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12]79
是年九月,稼轩至知江陵兼湖北转运副使任,给朱熹寄来问候。诗中“龙山”便是指江陵郊外的龙山。朱熹的生日在九月十五,故有“重九逼佳辰”之语。重九登高之际会惦念起朱熹的生日在即,并寄去贺寿诗,说明此时二人已经认识,但从前文可以看出,关系并不熟稔。“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的评价虽然极高,但多少有些客气的成分。
随着交往的深入,此后二人的诗词唱和日益增多,关系也日益亲密。
淳熙九年(1182)八月,朱熹改除江西提刑。九月十二日,上状辞免,同日,去任南归。途经上饶,拜访韩元吉。第二日,韩元吉约徐安国,与朱熹同游上饶县南岩。稼轩闻讯后携酒菜至。这就是后来韩淲在《访南岩一滴泉》中追忆的情形:“忆昨淳熙秋,诸老所闲燕。晦庵持节归,行李自畿甸。来访吾翁庐,翁出成饮饯。因约徐衡仲,西风过游衍;辛帅倏然至,载酒俱肴膳。四人语笑处,识者知叹羡。”[13]四人纵谈诗酒,好不快意。兴之所至,朱熹写下《咏南岩》诗:
南岩兜率境,形胜自天成。崖雨楹前下,山云殿后生。
泉堪清病目,井可濯尘缨。五级峰头立,何须步玉京?[7]5718
朱熹到信州拜访的是韩元吉,并非稼轩。而韩元吉第二天领朱熹游南岩时,也并未通知一城之北的稼轩,稼轩却自己主动前来。结合前面稼轩主动给朱熹寄贺寿诗,可以初步判定,朱、辛二人的交往过程中,稼轩是较为主动的。四人赋的诗被后人刻在南岩的岩壁上,因而,韩淲才会生出“摩挲题字在,苔藓忽侵遍。壬寅到庚申,风景过如箭”[13]的感慨。
绍熙三年(1192)冬,稼轩召赴行在。四年(1193)正月,稼轩访朱熹于考亭。八月,在朝中只做了几个月大府卿的稼轩调任福建安抚使。由临安赴任途中,再次途经建阳,与朱熹相会。共商政事之余,稼轩“尝同朱熹游武夷山,赋《九曲棹歌》”[14]12165。二人泛舟九曲,诗兴大发,朱熹吟唱起了自己十年前(即淳熙甲辰1184年仲春)筑武夷精舍与友人游九曲时所作的《武夷棹歌》: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道人不复荒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桑田海水今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
……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7]383-384
这组用民间乐歌形式写就的组诗,第一次全面描绘了武夷九曲溪的全貌,语言优美,抒情真切,成为脍炙人口的绝唱,历代诗人唱和不绝。
听罢朱熹的吟唱,稼轩亦乘兴作《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其中第九首云:
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12]74
稼轩眼中的朱熹,俨然是一个隐卧山中的“帝王师”,他盼望终有一天,会有一个如“西伯”一般的贤君,来把这个志不得申的才子装载入朝。
三、学术砥励:如琢如磨
稼轩本是武将出身,平生更重外在功利。而朱熹却为一代儒宗,身心寄托于道德性理。一个重外化,一个偏内省。从表面上看,这两人似乎很难有交集。然而事实却是,成长于金人统治区的稼轩,自幼年就受到祖父辛赞的教导,立下了抗金复国,重整河山的壮志;20岁便聚众起兵,21岁率50人的敢死队突入50万众的金兵营帐生擒叛徒张安国……而朱熹同样自青年始就抱有复国理想,早在隆兴元年(1163),朱熹就曾说过“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是皆天理之自然”[7]508,庆元四年(1198)又在《聘士刘公先生(即刘勉之)墓表》中说“是时国家南渡,几十年谋复中原以摅宿愤,未有一定之计”[7]4613。正因为他们有着抗金复国的共同理想,才能成为相交日深的挚友。在朱、辛二人的交往过程中,除了政事商讨、诗词唱酬以外,思想上也发生激烈的碰撞与交流。尤其是稼轩,慢慢受到朱子理学的影响,并接受了理学的部分观点。
据前文可知,朱、辛二人相识不久后稼轩即被罢官,随即退隐信州带湖十年。此时的稼轩内心深处始终存着用舍行藏的矛盾:一方面充满着英雄失志的悲哀,如《水调歌头》所云“雕弓挂壁无用,照鼎落清杯”[15]118;一方面又借狂欢醉酒、山水清赏试图进行非理性的消解,如“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作真闲客”[15]179、“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15]179等。然而,不论是竹泉云树还是清尊杯酒,作为“悲”的消解物,都只能是暂时的。要想真正地从内心深处获得解脱,就只能靠“向里来”的修养功夫。这也是稼轩“退居期间能与朱熹订交成知己,朱熹能给予其精神启悟的最主要的内在原因”[16]。淳熙十四年(1187),稼轩改周氏泉为瓢泉,正是出于对颜回“一瓢自乐”的道德人格境界的景仰。而在朱熹的眼中,“箪瓢之乐”所以“乐”,正是因为“颜子私欲克尽,故乐”[6]794。很显然,稼轩对颜回安贫乐道精神的敬服,已蕴含着他对理学的亲近。在《偶作三首》其三中他写道: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
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12]209
辛更儒先生《辛弃疾集编年笺注》将此组诗系在开禧三年(1207)。此时,稼轩已到人生的暮年,这几乎可以算做是诗人的临终悟道之作了。从诗的尾句可以看出,此时的稼轩已经从早期仅限于儒家的济世养身、出世入世的思考,而发展为以至诚之心来参究天地、生死之大道的理性思考。这是稼轩主动加强理学修养的表现,也表明他已经深契于朱子之理学。
而稼轩理学修养的不断加强,是与得以亲炙理学,得到朱熹数次当面的教导密不可分的。
淳熙十五年(1188)三月,朱熹入临安奏事,过上饶,与稼轩会面。他一方面指出稼轩为政轻躁的缺点,同时以“明理克己,向里用心”相期,希望他事业更加“伟俊光明”。此次会面情形及交谈内容,朱熹在临安奏事归闽后,曾写信告诉金华杜叔高:
示喻克己之说,甚慰所望……然克己固学者之急务,亦须见得一切道理了了分明,方见日用之间一言一动何者是正,何者是邪,便于此处立定脚跟。凡是己私,不是天理者,便克将去,不但轻躁二字也。辛丈相会,想极款曲。今日如此人物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就而已耶!彼中见闻,岂不有小未安者?想亦具以告之。渠既不以老拙之言为嫌,亦必不以贤者之言为忤也。[7]3093
淳熙十六年(1189),杜叔高曾到上饶拜访辛稼轩,而此前朱熹曾写信委托他劝说稼轩“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即他曾对陈亮的要求“粹然以醇儒之道自侓”,而稼轩都虚心接纳了,这让朱熹非常高兴。
绍兴四年(1193)八月,在朝中仅任职几个月大府卿的稼轩调任福建安抚使。赴任途中,再次与朱熹相会。二人商讨政事、共游武夷之余,还讨论了学术问题,稼轩对朱熹的治学及重视心性修养等问题有了较深的了解,而朱熹也开始慢慢接受稼轩的一些主张。当夜,朱熹为稼轩两个书斋题写“克己复礼”“夙兴夜寐”二匾,勉励鞭策他克服自己所短,贵在坚持。
庆元五年(1199),稼轩退居铅山,朱熹来书复以“克己复礼”相勉。对此,元人袁桷评论说:“晦翁尝以‘卓荦奇才,股肱王室’期辛公,此帖复以‘克己复礼’相勉,朋友琢磨之情备矣。尝闻先生盛年以恢复为最急议,晚岁则曰:用兵当在数十年后。辛公开禧之际亦曰:更须二十年。阅历之深,老少议论自有不同焉者矣。……庆元四年公复殿撰,此书盖戊午岁以后所作,至六年则文公梦奠矣。今观此帖,益知前贤讲道,弥老不废,炳烛之功,良有以也夫!”[17]所谓“朋友琢磨之道”,其实更多的是朱熹对稼轩的勉励。而朱熹通过对稼轩持之以恒的引导,终于取得一定成效,也无怪乎袁桷要说他讲道“弥老不废”了。
宋宁宗绍熙五年(1194),因右相赵汝愚首荐,朱熹入都任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开始在御前讲经,并趁机向皇帝弹劾左相韩侂冑“擅权害政”的罪状。孰知却被韩氏反将一军,罢侍讲职。庆元三年(1197)冬,韩侂胄等在打垮赵汝愚后,把矛头对准了朱熹。道学被宣布为“伪学”,朱熹被列为“伪学逆党”之魁,受牵连遭迫害的官员士子多达59人,史称“庆元党禁”。一时间朱熹的门生故旧过其家门“凛不敢入”,学人皆不敢自称儒生。庆元六年(1200)三月,久病的朱熹“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时年71岁。朱熹去世时,朝廷下令禁止其朋友、门人到考亭会葬。在政治高压下,朱熹的门人故旧很多都不敢前来送葬。但稼轩却独独不怕风险连累,义无反顾地作文往哭之,祭文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14]12165-12166表达对友人离世的万分悲痛!同时,他还写下《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一词以示悼念: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15]487
稼轩以汉代扬雄所作《太玄》经比拟朱熹的著作,并化用杜甫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称颂朱熹的文章、事业不朽。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稼轩对朱熹肝胆相照的真挚友情!
四、结语
辛弃疾与朱熹,一位是雄才伟略的将才,一位是门生遍天下的学人,二人不寻常的交往令人感动。朱称辛是“今日如此人物,岂可易得”的人才,赞他“卓荦奇才,疏通远识!”对其弟子说:“辛幼安是个人才,岂有使不得之理!”[6]3179辛对朱亦十分敬佩,称其学术成就“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他们相交二十余年,从泛泛的同僚之交到肝胆相照的知己,以政事讨论始,以理学讲论终。朱、辛二人的深情厚谊让我们看到了一对文化巨匠的惺惺相惜、荣辱与共;也让今天的我们感受到了,只有建立在共同人生理想基础上的友情,才能经受得住历史的云烟,才能真正给予人启迪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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