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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瓶梅》的喜剧情节

2018-04-02付善明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李瓶儿闹剧伯爵

付善明

(天津理工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384)

喜剧和悲剧作为古老的戏剧类型,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具有悠久的历史。历史上有许多美学家对喜剧进行过理论方面的论述。亚里斯多德《诗学》在精辟而深刻的论述悲剧问题的同时,也提到了喜剧的问题。他说:“喜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1]8-16黑格尔认为喜剧的矛盾根源,在于绝对精神发展中感性形式压倒观念。莱辛则认为可笑的事物不是丑本身,而是美与丑、完美与不完美的对比。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丑是滑稽的根源与本质予以肯定,当丑自炫为美的时候,就变成了滑稽,因此“滑稽的真正领域,是在人、在人类社会、在人类生活”[2]112。马克思、恩格斯批判地吸取了黑格尔关于“历史的讽刺”的合理因素,但不同于黑格尔从绝对精神出发而是将喜剧建立在现实的社会秩序之上,喜剧对象的特征是“用另外一个本质的假象来把自己的本质掩盖起来”,而这正是历史的客观进程“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的最后一个阶段上的必然产物。[3]5鲁迅先生在《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一文中也精辟地概括道:“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4]203

从以上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先贤对于喜剧的看法也并不一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喜剧是一种笑的艺术。笑是人类感情的自然流露,是对人或事物的一种美学评价。有些古典文学作品并非喜剧,但其中有喜剧性情节,这些喜剧性情节也给读者带来欢笑和欣赏的愉悦。喜剧性情节可以分为闹剧式的喜剧情节、讽刺性的喜剧情节、幽默性的喜剧情节、抒情性的喜剧情节。在《金瓶梅》中,主要的喜剧情节是闹剧式喜剧情节、讽刺性喜剧情节、幽默性喜剧情节,下文将分别加以论述。

一、闹剧式喜剧情节

闹剧式喜剧情节的特点是把自己或别人的悖理处夸张到骇人听闻的程度,而这主要侧重于形式的夸张,它引起的笑并没有什么恶意。这在宋元杂剧中有诸多范例,明代优秀的戏曲家如徐渭等人对于这种形式有良好的吸收和借鉴。兰陵笑笑生所创作的《金瓶梅》的喜剧性范式是与宋元杂剧一脉相通的,书中人物出场时的自报家门、自我嘲讽,体现了元杂剧讥时讽世的精神。

闹剧式情节的出现是因为作为丑的人物将自己的行为自炫为美,以滑稽可笑的形式表现出来。《金瓶梅》中人物出场时自报家门的现象凡数见,较为突出者有蔡老娘、赵裁缝、赵太医和李贵出场时的韵语自白。兰陵笑笑生在运用这种手法时,正是借鉴了元明杂剧中人物出场时的自报家门。如元杂剧中贪官出场念“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5]21,明徐渭《歌代啸》中州官上场念“只我为官不要钱,但将老白入腰间”[6]321;元杂剧昏官上场念“官人清如水,外郎白似面;水面打一合,胡涂成一片”①转引自叶长海《曲学与戏剧学》,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页。,《歌代啸》中的李和尚谄谀州官是“清水白面般”的好官,州官则说“世间清不过水,白不过面,你说的是”[6]321。《西门庆生子喜加官》一回,西门庆与众妻妾在聚景堂饮酒过程中,不见了李瓶儿,问丫鬟绣春,说是瓶儿害肚里疼回房躺着,待叫回瓶儿后,不久她复又回房,疼得在炕上打滚。西门庆、吴月娘迅即派小厮来安、玳安去请蔡老娘。此时是人命关天的紧急时刻,西门府上都在盼望蔡老娘到来,为李瓶儿接生;而蔡老娘到后却不紧不忙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此段韵语,在彼时彼刻李瓶儿母子二人生命系于一旦之际,实在不合常理。西门庆夫妇请蔡老娘,而不是去请自诩会“抱腰、收小的”的茶坊王婆,自然知道她在接生方面的技能。退一步讲,即使在进入西门庆家门需要自我介绍,也不应将自己形象不整、贪恋财物、接生手段低劣等在主顾面前一一摆出。按常情,在向主顾进行自我介绍时自然应该说自己的长处,而非短处,否则会将主顾吓跑。蔡老娘为李瓶儿接生,以及西门庆死后为吴月娘接生,都是按部就班、较为熟练地完成任务,并未出现自叙中“刀割”“拳揣”等粗暴行为。兰陵笑笑生让蔡老娘做的这一段自报家门,正是一种对产婆的解嘲,将接生婆中一些不良行为如贪婪、接生手段低下等,夸张到骇人听闻的程度,从而构成一种闹剧性的喜剧情节。从而可见兰陵笑笑生对于各种通俗文学皆较为精通,他认为在通俗文学之间并没有严格界限,为戏曲所用的,同样也可以为小说所用。

同样突出的闹剧性喜剧情节在书中还出现过三次。一次是第四十回西门庆叫将赵裁缝来,与众妻妾做妆花通袖袍儿、遍地锦衣服和妆花衣服,书中说是“时人有几句夸赞这赵裁好处”,实际上仍为赵裁缝的自报家门。其中“幅折赶空走儹,截弯病除手到。不论上短下长,那管襟扭领拗……每日肉饭三餐,两顿酒儿是要……不拘谁家衣裳,且交印铺睡觉”②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香港太平书局1982年影印。本文所引的《金瓶梅》原文如无特殊标注,皆出自此书。以下此书引文,不再加注。云云,实际上是对于当时贪财、贪馋、技术拙劣、不顾主顾和只管“老落”主顾衣裳布料的裁缝群体的嘲讽,其用词夸张,使人一听即知为过甚其词。赵裁缝本人或有贪财的毛病,但是在技术方面尚且过得去,否则西门庆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他来家赶做衣服。真正在自我表白时揭露出自己无知的,是为李瓶儿诊脉看病的赵太医。当时李瓶儿病重,西门府上忙乱着请任医官、胡太医、何老人等为其诊脉开方,西门庆听信韩道国之言,派小厮请来赵太医。赵太医来时,何老人刚看过脉息,西门庆、应伯爵、乔大户相陪何老人坐着。赵太医自我介绍“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并说系世代医家,自诩看过《黄帝素问》《海上方》等中医药学名著,并道: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帐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儿妙。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正是: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这段韵语出自明李开先所著传奇剧本《宝剑记》,兰陵笑笑生将其稍作修改后融入小说,使得此段文字成为赵太医这一庸医的写照。如果说蔡老娘和赵裁的自报家门尚对自己有诸多不合之处,赵太医的数句言语,将其医术、医德和贪婪刻画得力透纸背。此时情况紧急,瓶儿生命危在旦夕,与蔡老娘到西门家为其接生时大致相类,而书中说:“众人听了,都呵呵笑了。”也可知这是兰陵笑笑生用戏剧笔法来写小说,在传统的小说描写中,一人行将就木而请来的医生却用一段韵语来自我表白,且与前面所叙述的世代行医、看过诸多医书等相矛盾,这是非常不合乎情理的。兰陵笑笑生是借此以缓和沉痛、紧张的气氛,而后写西门庆之哀、大哭李瓶儿,才更为有力。赵太医为李瓶儿看病的过程,是作者对一位庸医忠实的写照。赵捣鬼由韩捣鬼引出,而在即将驾鹤西去的李瓶儿房内捣鬼一番,也实在为此回小说增添了闹剧式的色彩。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论道:“《金瓶梅》是我们的文学传统中第一部多维的长篇小说:它的讽世但不排除抒情,而它的抒情也不排除闹剧的低俗。”[7]183信然!

李贵的出场同样具有闹剧性质。西门庆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吴月娘、孟玉楼并吴大舅夫妇等一行数人为西门上新坟,适逢清河知县的衙内在杏花庄大酒楼下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李贵诨号“山东夜叉”,身着武生打扮,在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玩耍。并高声念一篇“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双拳打下如锤钻,两脚入来如飞走”的自白。在《水浒传》时代,绿林好汉们是替天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霸安良。而到了《金瓶梅》的时代,即使武功高强如武松、李贵者,也不得不受制于财广势重的西门庆、李衙内之流。武松杀西门庆不成,反被垫发充军。李贵更为可悲,已成为李衙内的一条看家狗。他贪馋、贪婪、好色、善骗,甘心做看家狗而无大志向。所谓的“双拳如锤”“两脚似飞”,无非只是“铁嘴行”,无丝毫真本事;少林棍、董家拳等武艺,也只是用来打鸡吓狗的下三滥手段。当然,这些并非是号称“山东夜叉”的李贵的真实情况,通过后文中李安对李贵本领的推崇可知。正因其闹剧性的自嘲,才让我们看到了当时众多学武之人已经沦落到何种程度,他们的行径和品性已与梁山好汉大不相同。

闹剧式的喜剧情节,在《金瓶梅》中尚有通过人物之口的自嘲或他嘲。《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坊戏金莲》一回,王婆听西门庆说其女西门大姐有人家下定后,婆子问定了谁家,为什么不请她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他儿子陈经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的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景。怎的好和人斗气。”王婆通过对媒婆这一行的极力自嘲“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说明了媒人们相互之间的激烈竞争,以及在触及对方利益时可能引发的矛盾。当行厌当行,一句“常言道”,道破了当时社会各行业内部的竞争状况,以致老辣如王婆,既会说媒、与人家抱腰、收小的、做牵头、做马泊六,又会针灸看病、做贝戎①笔者按,贝戎即“贼”。儿,也不敢公然触犯行业内部的潜规则。《金瓶梅》第七十四回,李桂姐和吴月娘等人谈起妓院中的妓女,也是“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吴月娘接过来说的“你们里边与外边怎的打偏别……那一个有时道儿,就要躧下去”,也都带有自嘲的性质,对于自己所处的行业或阶层做了说明。但因其无闹剧性,距离我们的论题有些远,故在此不赘。

整体全知全能叙事方式的古典长篇白话小说,穿插着几位人物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在出场时自我介绍家世、自报本领的说白和韵语,这在《西游记》等长篇小说中已经出现,如孙悟空在和妖精打斗前的自我介绍。但出场人物一如戏曲中的丑角,将自己或者本行业人士的不良嗜好和缺陷等一一向他人述出,则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在小说方面的独创,是借鉴宋元杂剧而在说部的一种大胆尝试,是一种“大小说”观念的体现。作为喜剧最简单形式的闹剧,虽有流于浅显之嫌,但能够让读者们通过他们闹剧式的自报家门而了解晚明社会的世情、世态、世相。这种美学形态的描写给读者以轻松、活泼、愉快的感觉,使得读者能够在笑声中看破人物的本性。

二、讽刺性喜剧情节

喜剧,在由闹剧式喜剧情节提高自己的思想性、丰富自己的社会内容同时,就发展成为讽刺性喜剧。讽刺性喜剧是喜剧最为普遍、最为典型的形式。不同于闹剧仅表现为在形式上的夸大其辞和歪曲、在形式上对恶进行调笑,讽刺喜剧是对社会上的丑角们的直接嘲弄和批判。讽刺的笑充满了对对方的鄙视和憎恶。讽刺性的喜剧情节,在《金瓶梅》中也是最为广泛的喜剧形式。《金瓶梅》中讽刺性喜剧情节的表现形式,主要有戏弄、对比、夸张等形式,下面分别加以论述。

戏弄,“就是此一人物对彼一人物给以戏耍和嘲弄,嬉笑怒骂,淋漓尽致”[8]181-182。在戏谑嘲弄之中,尽将对方的掩饰和虚伪剥落,而对方又恼怒不得、哭骂不得,可谓是嬉笑之间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寓庄于谐的斗争。《金瓶梅》最擅长此法的要数帮闲应伯爵,其次为谢希大。在因潘金莲寄笺惹恼李桂姐、西门庆脚踢小厮玳安后,应伯爵等众帮闲窝盘住了李桂姐;此时谢希大讲了一个泥水匠打水平的笑话,讽刺妓院老鸨“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李桂姐回敬了一个关于孙真人摆宴席,让他的坐骑——老虎请客人的笑话,讽刺了众位帮闲的“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的帮嫖贴食的恶习,从而以激将法使得各位帮闲凑份子在丽春院请了一次客。老鸨爱钞是常被戏弄的一个话题,除上面谢希大的笑话外,应伯爵在“狎客帮嫖丽春院”一回讲的笑话:“一个子弟在院里嫖小娘儿。那一日作耍,装作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蓝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我吃。’老妈道:‘米囤也晒,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洗脸罢。’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定银子放在桌上,教买米顾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从而将鸨儿无财不行、对钱财趋之若鹜的嘴脸通过嬉笑的方式加以叙出。“一分家财都嫖没了”的应伯爵想必在妓院吃过闭门羹,所以讽刺起来也更加一针见血。帮闲和妓女都是为达官贵人们服务的,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类似性,都是出卖自己的肉体或灵魂,以讨好、谄媚主顾如西门庆之流。但有时妓女和帮闲间也有矛盾,这就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李桂姐因王三官事藏在西门家,西门庆应桂姐之请派家人来保去为她说情。应伯爵对桂姐说西门庆之所以去为她说情,全仗自己之力;桂姐骂其虼蚤儿好大面皮、西门庆才不会信他说话,并没有他的丝毫功劳。伯爵玩笑中有些着恼,在接下来李桂姐唱的〔伊州三台令〕套曲中对其不断戏弄,将其言行和感情方面的掩饰尽行剥落,从而露出其渺小而卑微的灵魂。如桂姐唱至“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时,伯爵道:“你记的说,接客千个,情在一人。无言对镜长吁气,半是思君半恨君。你两个当初好,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也罢,不抱怨了。”桂姐唱至“他那里睡得安稳”时,伯爵说他又没被拿到东京,又没躲在人家,为什么睡不安稳。桂姐唱到“自恨我当初不合地认真”一句时,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在这里。三岁小孩儿出来也哄不过,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枝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老诚,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正如伯爵所言接客千个情在一人,这一次李桂姐可能是真对王三官儿动了感情,应伯爵一曲〔南枝儿〕触痛了桂姐受伤的心灵,道出了作为妓女的悲酸和哀痛,从而说得李桂姐哭起来。应伯爵的戏弄手腕可谓炉火纯青,谀之可使其上天,毁之可使其入渊。伯爵如此言明李桂姐心事,而西门犹与其在藏春坞雪洞中云雨,也更可见出西门庆不懂风情,一味烂淫。

对比,是一个人物前后言行等的比较,或者是人物与人物间的比较。通过对比,可以揭示出人物的真面貌;对比愈明显,人物本质的揭示也就愈彻底。《金瓶梅》中通过对比手法所表现的讽刺性喜剧情节,可谓比比皆是。如王招宣府“节义堂”牌匾与林太太“四海纳贤”的淫行的对比,林氏教育子女的言论和紧接着即与西门庆苟且的行为的对比等。武大郎一家和韩道国一家的对比是最鲜明的一例。如果单纯听韩道国说西门庆对他如何信任,如何家中摆饭常请他陪侍,如何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他自己如何行止端庄取财有道,我们也许会把他看作西门庆的心腹,是人品高洁的清雅之士;但当其妇王六儿和其弟韩二发生奸情被捉,而韩道国不能直接找西门庆反而要转央应伯爵时,当我们看到韩道国得知妻子和西门庆有奸而纵容时,当我们读到韩道国夫妇拐骗西门庆家货银两千两至东京投奔蔡太师管家翟谦处时,韩道国人性虚飘、言过其实、贪婪无耻的本性即暴露无遗。再有就是武大郎和韩道国的对比,武氏兄弟和韩氏兄弟的对比。同为妻子有外遇,武大郎听到后义愤填膺,和郓哥谋划捉奸,虽被踢而最终身亡,但也可见在关键时刻其男子汉的行为;韩道国在韩二与王六儿通奸时不去制止,在被捉奸后委曲成全,而未出其妻、杜绝其弟,在王六儿与西门庆通奸时,反而曰“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真是无耻之尤!武氏兄弟兄友弟恭,韩道国兄弟二人姘居一妇;武二虽被金莲勾引而为人正直,义正辞严,韩二却早就与道国妇有奸,得便即入;武二为兄报仇,虽九死犹未悔,韩二奸通韩道国的女人,终得其为妻。正如田晓菲所言,韩道国一家既是武大一家的映像,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7]121。此外,如潘金莲与李瓶儿、孟玉楼等,妓女李桂姐与吴银儿、郑爱月儿,帮闲应伯爵与谢希大、孙寡嘴等,蔡状元与安进士、宋御史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对比。

夸张是从叙述人或故事中的角度,张大其辞以达到某种讽刺效果的修辞手法,“说话上张皇夸大过于客观的事实处,名叫夸张辞”[9]130。如广为研究者所引用的众嫖客在丽春院凑份子请西门庆的一段: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宴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筯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筯子纵横,似打磨之乾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馐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这一段骈文以夸张的言辞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等帮闲比作“蝗蝻”“饿牢”“抢风臂膀”“连二筷子”“食王元帅”“净盘将军”,揭示了他们卑微而丑陋的灵魂。崇祯本眉批有“写得尽情痛快,此风虽文人不免,何况伯爵一辈”等批语,其实本段行文用语带有明显的夸张性。也正是通过这言过其实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帮闲帮嫖贴食、一毛不拔的特点。后文叙述在离开丽春院时,应伯爵戏了李桂姐的金啄针儿、祝日念溜了李桂卿一面水银镜子等,盖为妓院帮闲常有之事,较上一段描写更为属实。《贵客高楼醉赏灯》一回祝日念对西门庆等人所编造的一段文书语言,概为哗众取宠:

立借契人王寀,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钱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尔五百文。(约至次年交还,别要题次年,只说)约至三限交还。(那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着一年地动了怎了?教我改了两句,说道:)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

此文书纯属祝日念编造,为在西门庆诸人前表示自己的聪明和博得他们一笑的效果。看“许不与”之人名,即知为极其吝啬之人,“许”了别人尚且“不与”,像祝日念、孙天化傍着的王三官借钱,怎么可能让他们空手套白狼。后文应伯爵告诉西门庆,祝日念、孙寡嘴二人因王三官事被锁去东京,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谁人家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西门庆语中,已知祝日念的扯谎。也正是从祝日念编造文书的极度夸张中,我们看到了讽刺,看到了帮闲们为图口腹之欲和得保人银子而不惜粜风卖雨、架谎凿空,看到了他们的丑恶嘴脸和卑鄙无耻。

《金瓶梅》中的讽刺性喜剧情节,自然不止于以上三种表现手法,如其运用的对话艺术,即有大量嘲弄、讽刺、挖苦一些言行不一的家伙的绝佳表现手法。如韩道国与张好问、白汝谎的对话,西门庆与吴月娘关于王三官不肖子弟的对话等。兰陵笑笑生“寄意于时俗”,其笔下的儒士、官员、妓女、帮闲、伙计仆妇、僧尼道士等,无不成为他讽刺的对象。我们看到《金瓶梅》的世界,是一片肮脏龌龊、令人发指的世界,充斥着卑微无聊、卑鄙无耻和悲哀无言。《金瓶梅》是白话讽刺小说的开山之作,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即是受其影响所产生的。这种美学形态的描写给读者的感觉是辛辣、讽刺。

三、幽默性喜剧情节

幽默是较为含蓄地将人物的特点、缺点或事件的荒唐可笑加以表现的手法,是较为轻松的滑稽和较为智慧的嘲讽,是有情与无情的结合,喜剧性和悲剧性的结合。《金瓶梅》中幽默性情节也是书中喜剧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兰陵笑笑生对于世事虽然更多的是采用冷嘲热讽和愤世嫉俗的表现手法,但我们在书中作者浓墨重彩描写的庄严场合,往往能发现其幽默所在。

《李桂姐拜娘认女》一回,桂姐早于众妓教保儿挑着盒果豚蹄烧鸭瓶酒等礼品,至西门府上拜吴月娘为干娘。吴银儿、郑香儿等三妓到后,众妓之间的一段对话堪称经典。这段话关键处不在于显示张二官的有钱、祝麻子的涎脸无耻、嫖客残忍的性虐待;也不在于显示了说话人的性格,如吴月娘的愚笨、郑爱香的健谈、李桂姐的尖利直快、吴银儿的温顺平和;而在于通过幽默的笔法揭示妓女郑爱月儿的可笑的贞节、李桂姐的脚踏数只船。幽默的情节常常是比较含蓄的,需要加以思考的,而且越思考越能得到作者所要表达的真髓,从而越觉其可笑。此刻李桂姐使的眼色,正是让其他妓女不要说出周肖儿和她的关系,说周请了她姐姐桂卿,自然是扯谎。周肖儿让郑爱香捎话给李桂姐,却用下级对上级郑重其事用语的“上复”,也令人哑然失笑。“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一语虽至今无确解,但我们知其为一句对周肖儿的骂语,并不妨碍对全文的理解。郑爱香对自己妹子的炫耀和对张二官去她们家另一种炫耀,李桂姐对于刚成为吴月娘干女儿的见于辞色的炫耀,都使我们在领悟后发出会心的微笑。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一回,是兰陵笑笑生郑重其事地描写的道教活动之一。当时李瓶儿病体沉重,百般服药都医治无效,又感觉影影绰绰仿佛有人在她跟前一般,做梦时梦到前夫花子虚抱着官哥和她嚷闹。西门庆使小厮玳安往玉皇庙讨符,无效。应伯爵推荐潘道士来捉鬼:“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奸邪,有名唤做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叫他治病,他也治得。”在潘道士一身盛装道服背横纹古铜剑、执五明降鬼扇,威仪凛凛、相貌堂堂到来时,西门庆对他寄予了厚望。潘道士进入角门,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处,“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斥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似”字作者运用极妙,一看即知潘道士的做作。在李瓶儿房内,运双睛,以慧通神目扫视,“仗剑在手,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如此,则潘道士早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似乎没有必要再将戏演下去。但潘道士仍焚符,喝叫值日神将,狂风过处,果有一黄巾力士出现,盖为道观中小道士早已串通好者。潘道士令其拘当房土地、本家六神查考,并擒来案下,看来是“潘捉鬼”开始行其捉鬼之术。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久之乃止”。西门庆问可否解禳,潘道士曰:“冤家债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亦不能强。”则潘道士不能捉其“冤家债主”之类的鬼。而他却号“潘捉鬼”,且又“极遣的奸邪”,不知为何?潘道士在此已说无能为力,而又为何祭本命星坛看李瓶儿命灯?其实,他这么做也不过是骗人而已。当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坛,以黄绢围之,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馀无他物。可谓庄重之至。潘道士披发仗剑,望天罡、取真炁、布步诀、蹑瑶坛。“但见晴天星明朗灿,忽然一阵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着帘幙,须臾刮起一阵怪风”,怪风将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尽,唯一盏复明。当时有一白衣人领二青衣人自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立即扶起俯伏行礼的西门庆,告知本命灯已灭,不可复救,李瓶儿生命只在旦夕间。在此可见潘道士不使他人和动物打搅之妙,大概是他好作安排。西门庆令左右捧出一匹布和三两白银作为谢仪,潘道士也是推让再四,最后只收下了布,大概是想以后会再度进入西门府上做法。紧接下文至嘱西门庆:“今晚官人却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西门庆也为此心中哀恸,但终于进入瓶儿房中,却终无甚妨害。后来屡次出入瓶儿房中,并和奶妈如意儿苟且,也未见祸及其身之处。此段“解禳祭灯”,较前文官哥病时先请施灼龟后邀钱痰火那闹剧式的场景庄重得多,但《金瓶梅》中道士的骗术一经揭穿,也可见作者的皮里阳秋之所在。书中其他隆重的道教活动,一为官哥玉皇庙寄法名,一为黄真人炼度荐李瓶儿亡魂,最终都以玩笑和谎言结束。这从总体上可见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道教的态度和对道士们的讽刺和揭露,虽不著一贬语,而其幽默效果在读者领悟之后立现于眼前。由上我们可见,幽默性喜剧情节的特点是机智、含蓄和意味深长。

四、结语

《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除采用以上所论及的喜剧性情节的表现手法外,还采用谐音和双关、笑话、词曲、骈文等众多情节,表现各种不同层次的情景喜剧。兰陵笑笑生通过运用自己的“笑”的智慧,创作了一部关于“笑”的书。通过不同层面的喜剧性情节的描写,从而描摹出当时的社会、人生和世俗百态,透过作者的笔调、笔法,读者们也就看到了社会的真理所在。尹恭弘先生有专书《〈金瓶梅〉与晚明文化——〈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考察》,从文化视野和观念探寻《金瓶梅》作为“世情书”和“笑书”二者联系之所在,并有专章《〈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风格》,探讨《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风格表现。[10]其实尹先生主要是从喜剧性角度对《金瓶梅》作为“笑”书进行分析的。

由于世情小说源自宋代说话四家之一的“小说家”,即决定了世情小说的通俗性和娱乐性。世情小说作者在进行小说创作时也就要考虑到作品的娱乐大众和为己赢利。这对于中下层人民出身的《金瓶梅》作者也不能避免,因其作品是拟书场型创作,作者在结构故事、塑造人物和展开情节时会时时想到故事赢得观众(读者)的能力,所以书中会安排众多的娱目醒心的情节。作者的创作,同时寄寓作者的感情和深意在内,所以书中充斥着众多讽时骂世,表现世情、世相之笔墨。由作者的慧心灵性和五彩斑斓的妙笔,创作出了“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著西门庆一家,“即骂尽诸色”的描摹世相见其炎凉的著名世情书。[11]15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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