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自足思想研究
2018-04-02陆灵鹏
陆灵鹏
(西南大学 哲学系,重庆 400700)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自足思想一直不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原因可能如下:一是自足较为简单,亚里士多德着墨不多;二是自足只作为善或幸福的本性,依赖于善,研究善时也就相当于研究了自足。只有善才能成为自足,越完善,则越自足。
大多数研究亚里士多德的文献都从善的完满性、独立性来研究自足,进而推出幸福是自足。他们大多数在伦理学和政治学领域研究亚里士多德的自足思想,这是由于亚里士多德受柏拉图(Plato)的影响较大,其自足思想体现在伦理学和政治学中。但是从实践科学中开始预设的善,却是亚里士多德整个思想体系的逻辑起点和最终目的。所以,自足不仅仅体现在伦理学和政治学,而是贯穿在亚里士多德的整个思想体系。从不自足到自足的过程在亚里士多德思想体系中体现为实践科学—逻辑学—自然哲学—形而上学—神学。黑格尔(Hegel)曾批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是经验的和零散的,其实,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体系正显示出他对善的追求、对自足的追求,贯穿他的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也就是从不足到自足的发展过程。
一、自足的概念界定
自足概念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德性的意义。自足在中文里有两种含义。明朝宋濂在《燕书》之九说:“君勿自足,自足则骄。”在这里,自足是骄傲自满的意思,对应的英文是self-satisfied(自满)。自足的第二种含义是自给自足,自我满足,与独立相关。曾巩在《故太常博士吴君墓碣》中说:“其在开封,衣事常不自足。”清朝顾炎武在《偶来》诗中也说:“赤米白盐犹自足,青山绿野故无求。”第二种含义显然对应的英文是self-sufficiency(自我满足)。亚里士多德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自足。
《韦氏词典》对self-sufficiency的定义是“the quality or state of being self-sufficient”(自我满足的状态或性质),其近义词是独立性、自我依赖等。《牛津词典》对self-sufficiency的解释是“the fact of being able to provide everything you need for yourself”(自给自足的状态)。总之,self-sufficiency是自给自足,与自我独立、自我完备、完善有关。
亚里士多德的自足没有自满或骄傲的含义,而是取自self-sufficiency之义。亚里士多德的自足在希腊语中就是“ανταρκεια,自足,自身完备;αντ-,自身;αρκεια 来源于动词 αρκεω,意思是保持、帮助充足地供给。所以,ανταρκεια 在希腊语中是指能够自身(从神佑或自然界)获有或产生的一切自愿的丰足而无所匮乏、无所依赖的状态。这个概念在希腊语常常与幸福的概念联系在一起”[1]18。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对自足这个词的使用是具有自给自足的含义,同时不仅仅指物质上的自足,还指精神上的自足。他常把自足与善、幸福和德性联系在一起。亚里士多德的自足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和属性,它依附于幸福、善、理性等概念。所以,亚里士多德几乎不提人应该自足,而是说人应追求德性和幸福,按理性过最自足的沉思生活。自足是其思想体系的线索和目的,也是善、德性、幸福的最高性质和属性。
二、亚里士多德自足思想的渊源
自足思想并不是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出来的,而是有其思想渊源。巴门尼德(Parmenides)、苏格拉底(Socrates)和柏拉图对自足的思想都有所论述,特别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善”概念对亚里士多德的影响较大。
巴门尼德在残篇诗句中已经隐约显露出存在性质。存在不是变动不居的现象,不是“意见”。存在是不动的、完满的和永恒的“一”。古希腊人常常把“存在”和“一”看作是可以互换的,因为“一”不是作为算术的“一”,而是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完满实在。这一点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和新柏拉图主义的流溢说中得到证明。“存在”或“一”作为独立于意见世界的永恒和完满的实在,已经具备了自足的含义。
苏格拉底追问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正义,为德性寻求普遍的定义。当问及什么是善时,自足便自然而然被引出来了。苏格拉底认为,善是灵魂的最高目的,善是最高德性,所有人都向着善而行事。所以,苏格拉底才得出“知识即德性”这个结论。也就是说,人都是追求最高的存在、最完满的存在,向善的方向生存发展。善是最高的德性,万物皆追求善,善是完满的。苏格拉底如此解释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善,善中就引出了自足的思想。善既是最高存在,是万物的目的,就应该比任何东西都完满,因而它自身因自身而存在。善自我满足,自我依赖。苏格拉底善的概念影响了柏拉图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学说。
柏拉图继承了苏格拉底的善,把善发展为理念论。在《国家篇》中,柏拉图把善比喻成太阳,作为最高的理念。善首先作为一个高于一切的伦理范畴,是被其他伦理范畴所依附的。正义、勇敢、节制等德性的总和构成了善。亚里士多德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根据柏拉图的理念论,其他德性是分有了善的一部分理念而形成的。相对于其他伦理范畴,善是最高层次的、最完满的伦理范畴。因而,在伦理的意义上,善是自足的,不依靠任何东西。反过来,其他东西要依赖于善才能存在。其次,从本体论角度来看,善也是最高的范畴。善具有巴门尼德的存在一样的意义。善作为最高的理念,是独立于感性世界而存在的。善是整个世界产生的动力因和目的因。正是善被分有和模仿,才产生了具体的流动世界。善是永恒的、超时空的,只能由理性来把握,因而善是最高的本体论范畴,是最完满的东西,也是自足的。最后,从认识论上来看,善也是最高、最完满、最自足的范畴。善的理念只能由灵魂中的理性来把握。在具体世界中只能把握具体的善,却不能把握善本身或善的理念。总之,柏拉图的善理念在伦理、本体论和认识论中都是最完满的存在,万物皆依赖于它,它是最自足、最独立的。
亚里士多德继承了前辈们的自足思想。与前辈们一样,亚里士多德也认为自足不能独立存在,它是最高存在——善的本性。自足依附于善,越是善的存在,其自足程度越高。
相比于柏拉图等人,亚里士多德把理性生活等同于德性,把德性等同于幸福。最高的善就是人的合乎德性的生活,也是幸福的。灵魂中的最高层次的理性是努斯,因而沉思的生活是最幸福、最具有德性的,也是最高的善的生活。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指出,自足是“那种仅仅为其自身就值得欲求并一无所需的生活”[1]53。显然,幸福就是自足的。所以,沉思的生活是最自足的生活。又说:“完满的善应当是自足的。我们所说的自足不是指一个孤独的人过孤独的生活,而是指他有父母、儿女、妻子,以及广言之有朋友和同邦的人,因为人在本性上是社会性的。”[1]18由此,城邦也有自己的善或目的,城邦的最高目的也是达到城邦的自我满足。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也论述了这一观点。
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实体由于是自己只能被自己理解,且不谓述其他主体。这个第一实体能不能称得上是自足的?如果从自足的独立性角度出发,那么第一实体是自足的。但是,如果把第一实体的独立性称作自足,那么第一实体和善之间的关系就成问题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第一实体即“是其所是”,越是具有个性的事物,实体性越强。例如,某匹马就是第一实体。由于受到柏拉图实在论的影响,亚里士多德没有赋予第一实体以完满性,在《形而上学》中反而把实体界定为质料和形式的结合,最终把神看作是最高的善。简而言之,第一实体只具备了独立性,没有完满性。所以,第一实体还不是自足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足不仅是独立不依赖于他物的,而且是完满的。符合这一条件的只能是善以及同属善范畴的最高德性、幸福、沉思。
总而言之,亚里士多德继承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人关于善的思想,也把善的完满性和独立性称为自足。自足是完满和独立的,第一实体是独立的,但不完满,所以第一实体不能称得上是自足。自足不是独立的范畴,只能依附于善而存在。自足是善的属性或本性,不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却有认识论上的意义。
三、亚里士多德的自足与目的论
自足作为善的属性或本性,依赖于善。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事物或活动都追求某种善,也就是追求某个目的。这个目的是善的,也是自足的。目的论假设是自足思想得以存在的逻辑基础。
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再到亚里士多德,他们都是目的论者。他们相信每一个事物都在追求某个目的,这个目的被称为善。善是完满独立的,因而也是自足的。按照目的论的逻辑,事物总是从不完满向完满发展,从不自足到自足发展。人也是如此,从婴儿的不自足,通过道德教育而逐渐获得德性,实现德性,实现善,获得自足属性。基于这一点,这三位古希腊哲学家都十分重视教育,特别是道德的教育。道德是可以教化的,而且是人实现自身善的唯一手段。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中对青年教育的论述看出来。
亚里士多德把万物看作是善的实现过程。他把万物解释为有四因,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质料、形式和动力都是指向目的,目的是事物发展前进的方向。每个事物都朝着某种善发展。亚里士多德举例说,一个好的吹笛手比一个一般的吹笛手更具有善。此外,亚里士多德从功能上论证善就是事物很好地发挥自己的本性,也就是说,万物追求自己的本性,所有的本性都是善的具体体现。
所有事物追求善,从不完满向完满发展,从不足向自足发展。正是这样的目的论假设成为了亚里士多德思想体系的核心线索。从逻辑学,经自然哲学,到形而上学,体现的是事物从不足到自足的发展过程。逻辑学是主观的和抽象的,自然哲学是具有载体的,而形而上学则体现出质料和形式的结合。质料和形式的结合物是真正的实体、最高的实体,即神,正因如此,神是最完满的。近代理性主义拒绝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把理性理解为工具理性,由此造成了西方现代文明危机。麦金太尔(MacIntyre)等人极力重建亚里士多德的德性论,以此作为化解近代理性危机的处方。目的论把价值理性包含在自身,这是工具理性所不具有的。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思想影响神学,也是神学建构的基础。
自足的完满性和独立性内涵也推导出善的另一个本性,即自由。虽然亚里士多德几乎不提自由概念,但从逻辑上来说,自足与自由是同一的。
简言之,没有善的假设,自足是不会存在的。善的目的论假设是亚里士多德哲学思想体系的逻辑起点。换句话说,追求自足是亚里士多德哲学思想体系的立足点。
四、追求自足是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核心线索
追求自足,追求善,体现的是事物从不完满到完满的发展过程。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体系也体现了这样的过程,从最不完善的实践哲学开始,逐渐过渡到逻辑学和自然哲学,最后达到自在自为的形而上学。
实践科学,亦可被认为是亚里士多德的第三哲学。实践科学作为经验的学科,分为政治学和伦理学。伦理学是政治学的一部分。虽然亚里士多德重视经验分析,但他并不认为经验是完善的。相反,在第一哲学中质料与形式相结合的最高神才是最善的、最完满的。实践科学的对象是经验,它的真理性是相对的。第一哲学的对象是永恒的,其真理性也是最完善的。
伦理学分为伦理德性和理智德性。伦理德性是处理欲望的德性,在灵魂中处于第二等级。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列举了许多伦理德性,如勇敢、节制、正义、慷慨、大方等。这些伦理德性遵守中庸之道。比伦理德性更完善、更自足的是理智德性。理智德性是按灵魂中的逻各斯(logos)和努斯(nous)来生活,其目的是追求人的善。如果说伦理德性处理可变化的对象,那么灵魂中的理性则是以不变的东西为对象,因而其完满性会比伦理德性高。亚里士多德宣称沉思是最高的德性,也是最幸福的生活。从伦理德性到理智德性的发展,就是体现了从不自足到自足、完善的发展。
理智德性无论多么完满、自足,始终还是伦理学范畴。伦理学依附于政治学,政治学比伦理学更完满。当发展到理智德性,伦理学就进入到了政治学的范畴。伦理学属于个人之间的规范范畴,而政治学是关于城邦的规范范畴。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伦理学必然在政治学中才能显现出其本质。
政治学的目的是为了城邦实现自身的善,即城邦达到完善和自足。对内能使公民安居乐业,对外能御敌于千里之外。亚里士多德分析了君主制、寡头制和平民制等多种政体及其变体,并提出了自己的优良政体理论。他认为,只有让中产阶级掌握国家政权,才是最好的政体,因为这样遵守了中庸之道。政治上的中庸之道既是伦理学的基础,又是伦理学发展的必然方向。即使是中产阶级掌权这样优秀的政体,但仍然属于政治学范畴,仍然是经验的,还是不完善、不自足的。政治学必须从自在的经验性过渡到自为的抽象性,所以就引出了逻辑学。
逻辑学的起点是概念范畴,亚里士多德命名为《范畴篇》。在《范畴篇》中,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近十种范畴。但最重要的核心范畴是实体。实体是其他范畴得以依存的载体,是事物的“是其所是”。同时,他划分了第一实体和第二实体,认为具体的东西才是第一实体,种属是第二实体。《范畴篇》只是分析了存在的范畴,因而是抽象的。理性要进行思维,必须进展到具体事物的概念分析。在《论题篇》中,亚里士多德分析了属于偶性的概念、属于种的概念、属于特性方面的概念。这些概念分析揭示了逻辑元素——概念的外延和内涵,为判断作了铺垫。由概念进展到命题判断,这是逻辑自身的发展过程。在《解释篇》《前分析篇》和《修辞学》中,亚里士多德首先分析了由概念组成的命题,分析命题的本质、命题的分类以及命题之间的逻辑关系。当分析到命题之间的逻辑关系时,其实已经接近下一个发展阶段,即推论。在三段论论述中,亚里士多德首先从整体分析了三段论的本质、格式和系统,接着具体地分析了模态三段论,并揭示了修辞中或论辩中对三段论的应用。从抽象角度和具体角度论述三段论后,亚里士多德综合性地讨论了三段论。这主要体现在《后分析篇》中,他指出三段论推理的本质是证明,并指明了科学知识的本质。科学知识源于经验,但需要推理和证明。由此,亚里士多德完成了逻辑学的建构。虽然逻辑学比实践科学更完善,但毕竟还是抽象的,它需要把自己与质料结合起来,进展到自然哲学。
如果说实践科学是自在的,逻辑学是自为的,那自然哲学就是自在自为的。自然哲学被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二哲学。自然哲学同时包含了实践科学的经验性和逻辑学的抽象性,所以自然哲学比前两门学科要完善和自足。
亚里士多德首先从总体上论述了自然哲学的基本原理,这些基本原理主要是原因范畴和四因说。他说,自然哲学家应该用四因,即质料因、形式因、目的因和动力因来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质料因、目的因和动力因可以合起来变成一个原因。四因是解释自然事物的范畴,是自然哲学的基本要义。在论述自然哲学的普遍原理后,就开始论述具体的范畴。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主要论述了运动。自然是运动的本原,运动是连续的,却又是无限可分的。运动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中进行,而不是在绝对时空中进行。接着,亚里士多德论述了运动的分类,但是随着对运动的探讨,就引出了对第一推动者的论证。对第一推动者的论述已经接近了形而上学。自然哲学的另外一条线索是从论自然到论人。亚里士多德先从较为不完善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开始论述,最后经由动物学,最后到人类学。讨论自然物体的目的,进而讨论动物的功能和目的,最后讨论人,特别着重探讨了人的灵魂中所特有的理性。无论是从第一条线索,还是从第二条线索,都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从不完满到完满、从不自足到自足的探索。换句话说,追求自足也体现在了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中。
自然哲学被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二哲学,其完满性没有第一哲学高。因为自然哲学不研究作为“是其所是”的东西。“是其所是”是事物之所以存在的东西,是支撑事物的力量。作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研究“是其所是”,所以第一哲学是最完满的。从自然哲学到形而上学,也体现了从不足到自足的过程。
当自然哲学把人的心灵作为研究对象时,此时就是形而上学的开端。如果说自然哲学仅仅把心灵当作对象,那形而上学则是把心灵当作主体,在主客体交融中研究心灵。灵魂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在世界中显现自己。
形而上学首先考察了实体和本质,这是心灵所能把握“是其所是”。对实体的考察就是第一哲学,即形而上学。但实体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是实体,而是先回答实体不是什么。实体即本质,但本质不是偶性和特性。当本质表示定义时,即“种的属”,但此时的实体只能表述为第二实体,并不能描述第一实体。既然本质只能描述第二实体,亚里士多德重新论述了四因说。经过一番论证,亚里士多德得出结论,形式和质料的统一是实体。但是,无论是第一实体或第二实体,它们是独立的,却不是完满的、完善的。所以在考察实体后,又必须继续考察那最高的善,即自足、自由、完满、完善的最高存在。从此处开始,亚里士多德就进入神学领域,探寻那个永恒的实体——第一推动者。经他论证,这个第一推动者就是理性神,就是最高的目的或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他的神是永恒的,不生不灭,是宇宙的推动者。神以自身为目的,也以自身为对象。正如黑格尔评价亚里士多德的神:“神是纯粹的活动性,是那自在自为的东西,神不需要任何质料——再没有比这个更高的唯心论了。”[2]295在形而上学中,从最开始研究实体,到最后最高的神,正体现了从不足到自足、从不完满到完满的追求过程。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足是善和幸福的本性。事物越趋向善,就越自足。善的目的论假设,或者说追求自足,是亚里士多德思想体系的逻辑起点,也是其最终目的。从最不足的实践科学开始,经过逻辑学和自然哲学,最终到达形而上学和最完善、完满、自足的神学,这一思想路线正体现了从不自足到自足的过程,就是善完成其自身的过程。因此,追求自足是亚里士多德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