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极化与价值观分化
——从希拉里败选看美国当前政治生态
2018-04-02傅梦舟黄爱华
傅梦舟 黄爱华
(1.美国纽约大学 文理学院,纽约10012;2.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黄爱华(1962- ),女,浙江温州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2016年对于美国人而言是跌宕起伏、意义深远的一年,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大选在政坛掀起一股巨浪。与往届的共和党与民主党中老牌政客之间的博弈不同的是,2016年的总统选举是社会草根民众与精英群体的拉锯战。当以美国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为代表的草根派打败以希拉里·克林顿为领导的建制派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时,整个美国社会一片哗然。曾经,“特朗普现象”和“希拉里败选”作为政界、新闻媒体和围观群众的热议话题,占据包括互联网在内的世界各大媒体的显要位置。现在,随着“特朗普新政”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热浪,希拉里败选的话题早已归于沉寂,但也给学界留下了深刻反思和讨论的空间。透过希拉里败选这个特殊的视角,我们看到了美国当前社会政治极化、价值观分化等不良政治生态。下面试围绕希拉里败选问题展开探讨,望能对深入了解美国当前社会和政治生态有所裨益。
一、政治极化:反建制派挑战建制派
希拉里败选,折射出美国当前错综复杂的社会政治生态。其显性表现之一,是特朗普为代表的反建制派,向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中的建制派发起的公然挑战。在这场大选之中,反建制派与建制派之争趋于白热化,政治更加走向两极化。2016年美国大选,正是“政治素人”的特朗普在两党建制派都极力反对的情况下,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以反建制的立场登上权力巅峰的小概率事件,以致被国际媒体认为是美国政坛的“黑天鹅事件”*“黑天鹅事件”,英文“Black Swan Event”,指非常难以预测且不寻常的事件。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被国际媒体称为“2016三大黑天鹅事件”之一,另外两件是指英国退出欧盟和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
美国是一个两党制国家。两党制最早产生于17世纪的英国,至今仍为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等国沿用。实行两党制的国家,每隔几年要举行议会选举或总统选举。由选举中获得多数的政党组织政府,被称为“执政党”,竞选失败者作为反对党,起监督和牵制作用。美国还是一个联邦共和制国家,1787年制定《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确立了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但“分权制衡”的体制。建国后不久,政坛出现了以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为首的联邦党和托马斯·杰弗逊为首的反联邦党。这两个党派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演变,最终在19世纪60年代的南北战争之际,演变成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大党派。在此后一百多年间,这两党作为最具影响力的主要政党,交替左右着政治舞台,成就了美国今天的两党制。两党每四年一次会选出自己的党魁,不遗余力地竞选美国总统一职。
美国总统这一至高无上的席位,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的必争之地。不管是来自执政理念左倾、较自由激进的民主党,还是来自意识形态右倾、较为保守温和的共和党,美国大部分总统都是长期活跃在政治圈的“职业政客”。他们大多毕业于美国顶尖大学,法学院出身,从各州的参议员或众议员,或是从市长、州长做起,通过多年在政府部门的打拼,建立群众基础并在政界拥有广泛的人脉圈,熟悉政府的运作方式和官场语言。事实上,从美国开国元勋乔治·华盛顿到第44任总统贝拉克·侯赛因·奥巴马,美国过去的43位总统中,就有26位是律师出身。希拉里则无疑是属于建制派的,她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并因为是尼克松“水门事件”*水门事件,英文“Water Gate Scandal”,即1972年6月27日尼克松竞选班子安排在华盛顿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的窃听事件。1974年8月8日尼克松宣布辞职,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因政治丑闻而辞职的总统。弹劾调查小组的调查员而闻名。她一直以参政议政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在竞选总统之前,曾有过辉煌的从政经历:做过8年的美国“第一夫人”,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是丈夫比尔·克林顿总统的得力助手;还曾与奥巴马角逐民主党党内候选人一席。后应奥巴马之邀出任国务卿,主管世界第一强国的国际关系和外交事务,在国际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更是数一数二的女性政治精英。这些长期高踞政坛的总统们和在政坛呼风唤雨的希拉里们是美国制度及一系列规则的建立者,是主宰美国社会发展方向的“建制派”领袖。
特朗普显然没有希拉里那样从政数十年的光辉历史,他在成为美国总统前的经历,也与历届总统迥异。特朗普大学毕业就接手其父亲庞大的房地产事业,作为美国史上最富有的总统,他坐拥35亿美元的资产。从地产大亨一举成为美国总统的他,也是美国历史上首位从未担任过公职或军职的总统。因而当特朗普高举反建制派的旗帜参加共和党党内竞选时,也遭到了共和党大佬们的强烈抵制。作为体制之外的人,他在政治、经济、外交、教育、民生、国家安全等几乎所有方面对建制派提出尖锐批评,指出现有政策的种种不合理,试图用“特朗普新政”取代民主党的治国方略。如批评民主党对于移民问题的开放态度,扬言要在美墨边界筑建围墙,终止奥巴马的暂缓遣返移民令,拒绝无证移民获得任何政府福利等;他痛批“奥巴马医改”(Obama Care),声称要全部推倒重来。他在竞选中多次将自己与民众普遍不信任的“政客”划清界限,将与自己从未有过瓜葛的白宫政坛描述成滋生贪污腐败、滥用职权的温床等等,表明自己与普通选民站在同一战线,以获得选民的信任和支持。
2016年的美国大选本质上是建制派和反建制派之争,而毫无从政经验的特朗普之所以得到选民的支持,正是看到了美国人民对于政府和制度的不信任,并选择与他们一起站在了权力的对立面。因为美国特殊的历史和文化,反建制派往往更容易赢得民众的信任。近代美国的历史就是一部反抗权威的历史,从17世纪20年代英国清教徒不堪英国王室常年的宗教迫害,举家漂泊数月来到北美新大陆,到波士顿茶党“倾茶事件”和独立战争的爆发,早期欧洲移民带到美洲大陆的是对于绝对权威的质疑和抗拒。从美国《宪法》闻名于世的“消极权利”*美国《宪法》中规定的“消极权利”,是指公民个人有不受政府或其他组织侵犯的自由意志和行为能力。到该《宪法》第十修正案明确规定的“权力授予原则”*美国《宪法》中规定的“权力授予原则”,是指不存在宪法未授予的权力,政府权力必须有宪法基础。,前者列举了政府不应该剥夺的某些权利,而不是如一般法律一样(如《联合国人权宣言》)大面积涵盖“积极权利”*美国《宪法》中规定的“积极权利”,是指公民有主动向政府或其他组织要求并取得某种利益的能力。,即政府/人民应该拥有某些权利。而“权力授予原则”让美国的联邦制特点更鲜明,即《宪法》没有明文规定的联邦政府所拥有的权力将被默认为是其没有的,而这些权力将被转移给州政府。正因为美国是个反对威权主义的社会,反建制派的兴起和对建制派的公然挑战,才能既有宪法的保障又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有美国社会反建制派支持的特朗普,同时反对共和党和民主党两党建制派,这在美国总统竞选史上鲜有先例。特朗普反对两党建制派而意外成功,恰恰说明了美国当下政治极化之严重。“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是西方政治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指的是政党政治的两极分化现象。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政治极化日益严重。正如长期观察美国政治的法兰西斯·福山近年在《衰落的美利坚——政治制度失灵的根源》一文所说的:“美国两大政党自19世纪末以来,在意识形态上从未像今天这么两极分化。……两党竞争日趋白热化。”*Francis Fukuyama:America in Decay:The Sources of Political Dysfunctian,Foreign Affairs(Sept/Oct.2014),Vol.93,No.5(Sept.2014).本来已是两大政党互相牵制、互相抗衡了,特朗普不仅反对竞争对手民主党建制派,也反对共和党建制派,这就更加剧了政治极化的错综复杂性。说明政治两极化不仅体现在两大政党之间,也体现在两党的建制派与反建制派之间。当然,戏剧性的是特朗普如愿以偿当上总统后,原来的身份互换了,特朗普成为建制派的代表。但美国社会反特朗普之声不绝,如特朗普的“限穆令”、反移民新规等,都受到来自法院、媒体和民间团体的极力反对,反建制派和建制派之间的斗争以更加激烈的形式继续,美国极化的政治生态也在向更加不确定的方向发展。
二、价值观分化:民粹主义叫板精英政治
从希拉里败选,我们还看到了当今美国社会两大政治势力——民粹主义与精英主义力量的消长。特朗普和希拉里历时数月异常胶着且互相揭短的总统选战,实际上是美国社会积郁已久的民粹主义对精英政治的公然叫板和不信任,也是对全球民粹主义日益走向历史前台的呼应。两人大战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各自所代表的不同阶层在意识形态层面的较量和冲突,以及由此激烈交锋而来的社会价值观的前所未有的分化。
美国是个价值观多元的社会,因此很难用统一的标准去衡量和要求每一个人。但也有大家都拥护的最基本的核心价值观——自由、平等。它来自240多年前美国建国时的《独立宣言》:“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美国《独立宣言》,由托马斯·杰弗逊起草,1776年7月4日美国十三个州在费城举行的大陆会议上批准通过。但由于其核心价值观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之上的,而个人主义强调个人自由,鼓励多样性及个人权利平等,因此不同阶层的人对自由、平等会有各自的理解和诉求,美国社会也鼓励求同存异。但从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美国上层社会和下层民众表现的巨大反差,我们惊异地发现,美国社会已明显地分裂为两大壁垒分明的阵营——支持希拉里的社会精英阶层和声援特朗普的普通民众,以及一同分化的社会价值观。
美国自1776年开国元勋建国以来,一直是精英政治强势统治的国家,历史上虽然出现过人民党、进步党、农工党等具有民粹主义倾向的政党,但民粹主义一直被有效地规避着,直到特朗普的出现。民粹主义亦称平民主义、大众主义,美国民粹主义肇始于19世纪末期兴盛的平民运动(Populist Movement)。平民运动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其显著特点是参与者注重争取与自身最为相关的利益,要解决的问题往往具体到温饱问题,且以直接民主、大众民主为主要诉求。而精英主义(Elitism)虽然源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苏格拉底的一些言论,但一般认为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精英理论认为,国家应该由少数有专业化知识的社会精英来管理。民粹主义和精英主义都反对寡头政治、威权政治,都相信建立公平民主的社会制度和法制的重要性,是民主政治的两大分支。不过精英主义拥护自上而下的统治,主张专业化、科学化、体系化管理;而民粹主义提倡权力应是自下而上的,倡议底层人民翻身做主人,推翻精英阶层的统治,主张公众直接参与政治以保障普通民众的权益。
在美国,民粹主义既可以是左翼,也可以是右翼*一般认为,特朗普代表的是右翼民粹主义,甚至被看作是右翼民粹主义领袖,是美国民粹主义的代言人。,但都坚信平民被统治阶层压迫,渴望传达不同于政治精英阶层的声音。他们的诉求非常务实、有针对性,且可实施性较强。他们渴望联邦政府可以让一部分权给草根群众,将国家经济发展获得的利益与底层的劳动者共享。特朗普所代表的,正是在全球化和多元化影响下蓬勃发展的美国所忽视的中西部白人中产阶级的利益。从他代表民粹力量获得胜利的事例中,也可以看到美国早期平民运动的缩影。与19世纪末的农民一样,这些中产阶级发现自己的温饱问题、就业问题、教育问题和医保问题被精英阶层所筑成的两大政党长期无视,自己的社会地位也被汹涌而来的高技术移民所取代,他们的既得利益也让利于在政治舞台上日渐活跃的少数人种。长期沉默的白人中产阶级急需一个能勇敢表达他们政治立场的领导者,于是选择了能够代替他们发声的“政治素人”特朗普。
虽然民主党和共和党提倡的公共政策都涉及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涵盖了税收方案、军事投入、枪支管理、医疗保险、公共教育、移民政策等等,但归根结底,每一次总统大选都是以民主党为代表的左翼自由派和以共和党为代表的右翼保守派关乎意识形态的拉锯战,且基本上都是两党的政治精英之间的较量。像这次特朗普代表普罗大众和希拉里代表精英政治而激烈到互撕的程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尽管希拉里的竞选纲领延续了美国的精英政治,也受到了美国媒体和以华尔街为代表的社会精英阶层的大力支持,但特朗普打出“美国第一”(America First)、“让美国再次强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竞选口号,叫板美国延续两百多年的精英政治,甚至在选战中对希拉里及奥巴马政府的政治精英极尽嘲笑之能事,最后竟然戏剧性地赢得了大选。究其原因,特朗普代表的是长期被忽视的美国中西部中下层民众的诉求——他们要机会平等,要工作的权利,而不是像民主党所默许的那样让某些外国移民坐吃福利。他们对自由、平等的理解,首先是生存权、工作权及属于自己的个人自由和尊严。而精英阶层理解的自由与平等,则要更“高尚宏伟”一些,诸如全球化、多元化、多种族平权、性别平等、民主化进程及全人类文明的进步等等。希拉里眼中的“美国梦”,就是充满包容性的,“无论种族、宗教、性别,无论你是移民、LGBT人士还是残疾人士,你都可以拥有这份美国梦”*Complete Transcript of Hillary Clinton’s Concession Speech, http://fortune.com/2016/11/09/hillary-clinton-concession-speech-transcript/。希拉里的“美国梦”,宏大到足以为所有美国土地上的人民共享。然而,当以希拉里为代表的左翼民主党高举少数族裔平权、“政治正确”、增加税收及财政支出的大旗时,特朗普却提出了本土化、平民化和美国利益优先原则与其抗衡,结果不仅深得下层民众之心,更使美国大量白人中产阶级觉得特朗普更加符合他们的切身利益。特别在当前美国社会经济发展遭遇阻滞的情况下,对左翼当权者不满的反对者们不满于美国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衰落”,更希冀着实现美国本土白人的“美国梦”,而不是民主党所定义的宏大到可以包容所有人的“美国梦”。
民粹主义所代表的是被美国政治精英们长期忽视的普罗大众的心声,而对于精英阶层所谓的“政治正确”嗤之以鼻。他们要的是稳定的工作,是自尊心,是保守的家庭观念和宗教信仰,是传统价值观的回归。虽然美国以其种族、价值观的多元化为荣,但当作为人口大多数的白人感到自己工作的权利、生存的权利受到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威胁时,他们明显表现出了不满,并称之为“逆向歧视”(Reverse Discrimination)*“逆向歧视”是指历史上的弱势群体成员以强势群体成员的利益为代价得到相对优惠的待遇,而强势群体因其身份反而受到不利待遇,如少数民族、女性等。这个概念通常用于批评平权措施也会造成新的不公平。。然而,由于美国主流社会舆论和主流价值观的压力,他们长期被压抑和噤声,成了美国社会里“沉默的大多数”*主要指生活在中西部的白人中产阶级和下层民众,由于他们需要保持“政治正确”而不能流露出对于“少数族裔受优待”的不满,渐渐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利益被希拉里代表的精英阶层长期地边缘化,而特朗普的立场恰恰揭示了这些“沉默的大多数”的真实诉求,也再次将“白人至上”的理念搬上了政治舞台。特朗普成功激起了民意,让大量很少参与政治活动、鲜有在总统大选投过票的白人不再沉默,并为他投上了一票。这就是为什么大量往届的“摇摆州”在这次大选中都变成了共和党的票仓。
总之,希拉里败选,就像一面镜子,把美国自本世纪以来出现的各种显性、隐性的社会问题异常明晰地反射了出来;它又犹如一个放大镜,凸显出了一个政治极化、意识形态和社会价值观都出现分化的美国,也即一个反建制派向两党建制派发起公然挑战、民粹主义与精英主义展开正面较量的美国。如果说希拉里的败选是美国建制派和精英政治以及其所推行的普世价值观的受挫,那么,特朗普的胜选,是美国反建制派对建制派的胜出,是强劲崛起的民粹主义的胜利,也是美国国内新兴的民粹势力所拥护的价值观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