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女性神话的建构与矛盾冲突
——以冯沅君《卷葹》中的文本裂隙为中心
2018-04-02徐畅
徐 畅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1924年2月28日至4月19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由创造社编辑出版的刊物 《创造季刊》《创造周刊》连续刊载了四篇署名为 “淦女士”的短篇小说,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淦女士,即冯沅君,五四时期与冰心、庐隐、凌淑华等齐名的第一代新文学女作家。从冯沅君一生的经历来看,其踏上文坛真正从事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但短若流星的创作时间,却将其作为五四这一代新女性追求“恋爱自由”时代大潮的青春言说与社会思潮的潮涨潮落、风云变幻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冯沅君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品 《卷葹》是一本于1927年1月由北新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入她1924年2至4月发表于创造社刊物的四篇短篇小说,1928年再版时增收《误点》和《写于母亲走后》。尽管是五四时期红极一时的女作家,但相较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当下对于冯沅君小说的研究成果并不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其小说创作的时间短暂,数量零星可数;另一方面是对于其作品现有的评述似乎已有较为公正客观的定论。然而,纵观评论界对于冯沅君短篇小说的评价,大多热衷于将《卷葹》置于女性文学发展的视野之中,联系作家所借鉴的生活原型,集中思考其中所体现的第一代现代女性自身意识的衍进和现代化的追寻。虽敏锐地关注到了女性大胆的恋爱心理描写,却往往疏离了这种“恋爱自由”叙事模式背后潜在的社会文化经验;只被文本内主人公的大胆和坚决所吸引,却忽略了作家在参与集体建构此类婚恋小说时的矛盾与冲突,从而一定程度遮蔽了《卷葹》作为建构“婚恋自由”的五四新女性神话更为深刻的意义。因此,本文将从五四新女性神话建构的维度切入冯沅君小说的研究,试图以《卷葹》所呈现的文本裂隙为中心,结合作家的创作背景、时代思潮对冯沅君的小说做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继而对五四婚恋自由思潮进行一个纵向的梳理和反思。
一、五四新女性神话的建构:“娜拉出走”模式的诞生
五四运动,作为一个集启蒙主义思想文化运动、民族主义学生运动和建构现代品格的文学运动于一身的多层面运动,在20世纪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起着肇端性、方向性的作用。在这多层面的运动之中,不管是精英话语还是群众事件,都一致地怀有推动社会变革的强烈诉求。中国在被动进入现代化过程中,对西方经典现代性集体性的狂热追逐、模仿和想象成为一时的风尚,他们试图通过对于西方经典的想象建构起代表现代性的新的范式,于是,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促进下,救国救民这种强烈的政治功利性与五四文学革命嫁接结合,成为意识形态变革的一部分。
婚恋问题、家庭问题、女性问题是关于“人”这一重大问题永远绕不开的话题,自然而然成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关注的领域。根据茅盾统计,仅1921年4到6月三个月间,全国报刊杂志发表的120多篇小说中,98%是写恋爱的。并且,“我倒并没有因为这三个月中恋爱小说太多,而存了‘我殊厌闻之矣’的念头”[1](P41)。由此可见,在五四狂飙突进的年代,婚恋小说在五四时期盛极一时,“个性解放”“婚恋自由”等宣言成为当时推动社会变革的重要启蒙话语,现代文学的发展变化受政治力量紧紧裹挟,五四新女性的形象也在此时孕育而出。
早在现代化前奏的晚清,梁启超、梁广仁等曾大力提倡“废缠足、兴女学”,承接了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妇女问题所提出的口号和思路,戊戌变法围绕着改造国人以成为“新民”这一基础来考量,意在培养“新式贤妻良母”,以期借此来“强国保种”[2](P2)。而五四的知识精英们更是高举着“辟人荒”的大旗,将解决社会问题的触角伸向女子教育、婚姻家庭、行为规范等领域。男作家们期待用婚恋叙事与新女性的塑造为政治运动增添吸引力。五四时期关于爱情婚姻问题的讨论,涉及婚恋的方方面面,较为著名的有《妇女杂志》关于“新道德”的讨论,直言“男女社交应该公开,无所谓‘礼防’”[3](P65);1923 年《晨报副刊》策划开展关于“爱情定则”的讨论,《新青年》关于“贞操问题”的讨论,《妇女评论》关于“男女社交问题”“婚姻自由”问题的讨论等。当时大量的报刊都参与到了妇女、婚姻与家庭问题的探讨当中,其中以《新青年》的影响最大。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甚至特设 《易卜生专号》,不仅刊载了《娜拉》的全剧和《国民公敌》的节译,还附上了胡适的专论《易卜生主义》和袁振英的《易卜生传》。此外,1919年胡适还撰写独幕话剧《终身大事》,以此来配合和强化易卜生主义的影响。借着易卜生主义的外衣,西方的易卜生主义被启蒙知识分子简单直截地拆解利用,“将‘个性解放’直接演绎为‘女性解放’,将‘离家出走’直接演绎为‘现代意识’”,把“娜拉孤立地推向了‘攻击家庭制度’的历史前台,成为了争取‘妇女之地位’与‘发展女子之责任’的新女性形象”[4](P65)。与此同期,一些女性开始走出闺房接受教育,面对她们的出现,男性先驱者们热情欢迎她们的到来,并纷纷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呼唤女性的觉醒并给予她们的作品以及她们叛逃“父权”的行为以热情的追捧。从而包办婚姻再没能摆脱社会给予的种种污名,被全盘冠以“落后”“封建”的罪名。而它的对立面“自由恋爱”“叛逃家庭”,则堂而皇之成为用以倡导“自由”“解放”“现代”的新行为范本来集中宣扬。
在“五四”国家形态的作用下,先驱者们欲达到“启蒙”的目的,建构出了“娜拉出走”式的女性神话:在身份上,接受西方新式思想洗礼的女学生成为言说自由恋爱、反抗旧式包办婚姻的象征符号;在精神追求上,这些女性大胆地反叛父权,演绎着离家出走的悲情故事,构成“娜拉出走”的错位对话。然而,这样的建构表面上共同构成了新女性神话的“现代”特征,而实质上这些文本都受制于政治与社会的宏大旨归。
这样直截的“误读”与中西方思想“错位的对话”,不单单来自传统主体的意识和思维、传统印记和文化基因,还来自社会和政治的高压的影响,以及自身的艺术审美思维被政治的、社会的和伦理的思维所干预、所压抑、所扭曲的记忆。中国传统一直是男性掌握着对女性形象的建构权。在男性建构女性神话的体系中,女性多被塑造成“红袖添香”“红颜知己”的形象。五四时期,虽然表面上被时代赋予新思想的男性做出决绝的姿态要与旧思想完全分隔,但其新观念仍未完全与传统决裂;而那些被男性启蒙者唤醒的女性,虽然“浮出历史地表”,开始摆脱作为男性客体的对象,获得了自我建构主体的权利,但她们仍然未能摆脱男性对于女性建构的影响,她们建构自身的经验也是来源于男性主导“娜拉出走”的神话。
因而,“娜拉出走”模式的五四新女性神话建构,与其说表现了女性追求自由解放、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不如说是有着“启蒙”愿望的知识分子蒙着意识形态色彩和一定的政治实用心态集体建构、想象和塑造的产物。这些被描写成决然叛逆的 “现代”新女性形象及其演绎的故事,在历史的更深处反映着五四思想的潜流。
二、五四新女性神话的演绎:多重矛盾构成的文本裂隙
值得关注的是,冯沅君的代表作《卷葹》便是在这一时期参与建构“五四新女性神话”的重要小说文本,而冯沅君也是五四时期最早在小说中仿效“娜拉出走”模式的女性作家。当陈衡哲、冰心抱着“感化社会”的目的,单纯只想把“所看到听到的种种问题,用小说的形式写出来”[5](P228)之时,冯沅君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根据她有限的生活经验在小说文本中建构新女性的“娜拉出走”神话了。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冯沅君正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和坦率的真情在创作实验中反复阐释着这一命题。
在《卷葹》中,虽然几篇小说各自独立成篇,主人公的名字也有所不同,但她们的情节却彼此关联、相互印证,共同构成一个故事。作品中主人公都是有着时代浓烈气息的 “勇敢”女学生,其中自由恋爱、判离家庭、自杀殉情是其文本内容的主要元素。短篇小说几乎都是以反抗封建专制与包办婚姻,争取爱情自由、婚姻自主为主题,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则动人的新女性的爱情神话。小说《旅行》以女性的叙述视角最先构筑了一个几近完美的“爱情神话”,男女主人公以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旅行,既缔结了彼此双方的爱情盟约,又宣誓了对束缚自身的包办婚姻的叛离,他们竭力回避“性”,来保持爱情的纯洁性。而《隔绝》《隔绝之后》继续将这则爱情神话得以延续,女主人公镌华与男主人公士轸同样是有着个性解放与恋爱自由强烈需求的青年,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在一起,“要开了为要求心爱自由而死的血路”,但镌华自小与刘家订有婚约,母亲执意要让她嫁给刘家,镌华不肯但又无法决然解除与刘家的婚姻,被母亲幽禁在家中。隔绝之后,女主人公被逼履行包办婚约,出走计划失败后,因为不能实现“爱的圆满”,遂与爱人先后服毒自杀。这充满悲剧意蕴的结局,使“娜拉出走”模式的五四新女性神话增添了一丝崇高美的色彩。诚然,冯沅君演绎和表现自由的爱情叙事,“绝不能被误解为简单的恋爱事件叙述,而是一代女性基于新文化对恋爱自由的吁求,融入女学生追求自由意志的愿望,展开的一个建构新女性主体形象的过程”[6](P25)。
那么,冯沅君在创作时的情感态度真的只是单向度的如评论家所描述的那般向着自由恋爱坚毅果决、热情勇敢吗?小说中“叛逃家庭”的爱情神话真的是反映一种普遍的五四风尚,还是一种抹上浓重悲情滤镜的五四情绪的宣泄?在文本的细读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的文本裂隙。五四新女性神话的演绎中,作者为了预设的主题和悲剧效果而主观介入规定情境、干预人物心理逻辑,从这些矛盾与冲突之中我们或许更能窥见五四的风貌。
首先是在悲剧效果的营造上。作者想营造的是男女被“隔绝”的悲剧,表现旧式婚姻对向往自由爱情青年男女的戕害。于是,她试图设置男女之间非肉体关系的“纯洁”,竭力回避、排除性爱关系的爱情。“两个爱到生命可以为他们的爱情牺牲的男女青年,相处十几天而除了拥抱和接吻密谈外,没有丝毫其他的关系。”“在我们俩坐位中间,放的是行李,它可以说是我们的‘界碑’,也可以说是我们注视必经的桥梁。假使目光由此过彼,也像人们走路似的必须经过相当的空间。”[7](P11-16)那么,为什么作者要设置这样一个竭力回避、排除性爱关系的爱情来区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呢?因为现代性爱的新道德给了五四知识分子呼吁主体性解放以一个有力的切入点,而在向来羞于谈“性”的中国,这成为五四儿女们用来自我确证人主体性的重要标尺,能不能自由选择与克制“性”的冲动成为思想进步的证明。但是,作者有意以这种“高尚化”来证明男女之间的“私奔”是一种自由纯净的爱情,并没有起到她所预设的作用。用此来证明旧式婚姻的封建落后,新式自由恋爱的纯洁却十分牵强无力,文本中除了作者借主人公的口吻反复感慨喟叹这种爱情的“神圣高贵”,似乎并没有其他更有力的例证。这种“发乎情,止乎礼仪”,爱情刚刚要尽情吐露之时,又将爱火于自我节制中熄灭的微妙情绪仍是传统“闺怨”文学的书写的延续,作者却明显地让传统男女幽会被强制封上了女性追求“自由解放”的现代意识。
其次是在对待母亲问题的矛盾上。在冯沅君的《卷葹》中,几乎所有的作品中父亲的形象都是缺席的。其实在五四新女性神话演绎的过程中,“父亲缺席”这种现象非常多见,父亲的不在场这一隐喻性的叙述往往作为解构父权制的象征符号,在母亲在场、父亲不在场的叙述中,母亲成为隐性的父亲角色,代行父亲的权威。但对于这一问题,冯沅君的《卷葹》中充满着矛盾。冯沅君试图把母亲对儿女的爱当作一种圣洁、纯净的感情,想把这种感情从旧道德中剥离出来加以歌颂,但却难以脱离笼统概念上情理式的解说。作为“封建制”家长的一方,母亲的角色一方面要作为反方向的势力一派加以对抗,但一方面又无法割裂儿女情长,是女儿浅唱低吟歌颂的的“慈母”形象。冯沅君既肯定着母爱的伟大,又怀疑母爱的自私,这种内在的矛盾统一于文本之中。例如,在《隔绝》中,母亲认为女儿的大胆言行丢人脸面,把女儿幽禁在家中,冯沅君借女主人公之口阐述了这样的思考:“我发现人类是自私的,纵然物质上可以牺牲自己以为别人,而精神上不妨以为要实现自己由历史环境得来的成见,置别人于不顾。母女可算是世间最亲爱的人,然而她们也不能逃脱这个公例,其他更不用说了。又发现人间的关系无论是谁,你受他的栽培,就要受他的制裁。”又如:“我觉得人类是自私的,就是嫡亲的母子也逃不了这个公例。我诅咒道德,我诅咒人们的一切,尤其诅咒生、赞美死,恨不得把整个的宇宙用大火烧过,大水冲过,然后重新建筑。想到极端的时候,不是狂笑,便是痛哭。”
再次是在对爱情的理解上。《卷葹》中有一句话:“身命可以牺牲,但是爱情不可以牺牲,不得爱情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这是我的宣言,也是你常常听见的。”显然,在小说的文本中,爱情被简单视为是自由的化身,似乎只要新式学生在校拥有自由组合的爱情,便是真正的“爱情”,便是追求自由的正义举动和新道德的体现。此外,对爱情牺牲意义的理解也不难看出文本的裂隙。《旅行》中女主人公对自己深爱的男子说,“我万一不幸死了,你别泄气”“你可以将我的爱史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写出。六百封信,也将它整理好发表”。主人公想借自杀,扮演爱的殉道者的角色,其目的为什么不是纪念这份象征自由的爱情,而是为了“将爱史前前后后写出”“整理好发表”呢?显然,这些逻辑矛盾的暴露是作者急切想要贯穿自己主观意图所留下的文本裂隙。
综合以上种种,正如李欧梵在《现代性的追求》一书中所说:“(二三十年代)的爱情已经成为新道德的象征,成为被视为外在束缚的传统礼教的自在的替代品。作为解放的总趋势,爱情成了自由的别名,在这个意义上,只有通过爱、只有通过释放自己的激情和能量,个人才能成为完整的人,自由的人。 ”[8](P99)在《卷葹》之中,作家试图简化当时复杂的现实,放大五四的悲剧,以达到宣泄五四悲情的目的,但我们分明还可以透过这些文本的裂隙看见五四新女性神话演绎背后更深层的话语。这一时期的作家在接收现代意识的同时,也面临着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交锋过程中的迷惘和苦闷,这也是导致《卷葹》在演绎五四新女性神话中在情感与思想呈现矛盾的原因。
三、五四新女性神话的消解:折返的寻梦旅行
如果五四启蒙知识分子用“易卜生”为五四作家们树立了“娜拉出走”这样的新女性原型,那么冯沅君、庐隐、冰心等女作家的小说创作则为这一种理想的爱情模型提供了重要的文本样式。然而,这种神话模型在文学群体中引起短时间的轰动之后,又很快消沉下去,曾经在文本创作中“情感是那样奔放,意志是那样坚决”[9](P120)的冯沅君也悄然回到了传统国学研究之中,不再继续从事新文学的有关创作。那么,为什么这种新建构起来的异军突起的“神话”不能很好地延续下去,发展成一种稳定可持续的发展模式?为什么不少作家转为寻梦“旅行”的返航?
冯沅君原名为“冯恭兰”,即取“温良恭俭让”中恭顺的意思。而1923年至1924年,冯沅君最初在创造社的刊物上发表文章时用的是“淦女士”这个笔名,依据她丈夫陆侃如在后记中解释:“‘淦’训‘沈’,取庄子‘陆沈’之义。 ”“淦”,即“沉没”,“陆沈”,也就是陆地无水而沉。《庄子》“则阳”篇有“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言与世俗不合,宁愿隐于人中,也不愿与君世俗同流合污。而作者取名于“淦”,“正是表达了与封建礼教坚决对立的态度”[10](P35)。 1926 年,《卷葹》在出版时,鲁迅曾致信陶元庆说到了书名“卷葹”二字的意思:“卷葹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然而什么形状,我却不知道。”[11](P491)而翻阅小说最初的版本,冯沅君在小说的扉页上引用了温庭筠七言诗 《达摩支曲》中的一句:“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诗中“捣麝成尘”“拗莲作寸”,显示所受戕害之难忍,但尽管如此,仍然“香不灭”“丝难绝”,尤见情意绵邈,之死靡它。对于古典文学功底深厚的冯沅君来说,她把这句诗放在一本集子最重要的扉页,正暗示着自己怀有 “不破不立”的决心与热情去对抗旧有的礼规。然而,当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退去,洋溢着青春理想的“五四”气息渐渐弥散,五四新女性神话也走向式微,集体性构筑五四新女性神话的风气逐渐消去,“娜拉出走模式”进入新的阶段,鲁迅等男性作家敏锐地开始探讨“娜拉走后怎样”的命题,女性作家也在作品中引入了更深刻的思考,书写着她们对神话的焦虑。冯沅君也如陆侃如所说“思想发生了变迁”[7](P68)。尽管她的作品《卷葹》是在痛苦地控诉包办婚姻的残忍,但在现实中冯沅君却成功挣脱了包办婚姻的束缚,收获了与陆侃如自由美满的爱情。
《卷葹》作品的集结发表,是由她前任情人王品青全程替其编辑整理并寄给远在厦门大学的鲁迅的。或许冯沅君真的只愿做一个文学史专家,写小说只是在五四高潮期兴之所至的客串。聪明温润、平淡中和的性格塑造了她与五四狂飙突进的激情不同,在现实与理性的落差之中,更增加了她对五四新女性神话的犹疑和反思。五四成长起来的这一批民国女子的身上往往都涂抹着刚烈的色彩,在腥风血雨的岁月里独自往来,终其一生都用自己的飘零与不幸验证着男性的自私、不可靠。而像冯沅君、冰心这样受到世俗宠爱的女作家实在少之又少。
固然,以冯沅君个人的创作来看,五四新女性神话的消解与其所处时代的变化及个人后来对于婚恋问题的思想转变有很大关系。但从文本的内部来看,我们也应该透过这一系列神话的构筑反思启蒙的有效性。
在叙事方法的选用上,《卷葹》中的这几篇小说都颇有特点。《旅行》中,冯沅君将男女主人公合为一体,整个文本的叙述建构在“我们”的叙述视角之上,这样的叙述就使得男女主人公不再是两个独立的对象,而是合成一个高度聚合的共同体在行动。在共同体对自由爱情的追随中,男女主人公“结为同心”,实践着五四“爱的理想神话”。而在《隔绝》《隔绝之后》等几篇,叙事视角变成了第一人称单数的“我”,这样的叙述一方面使作家表达着身份的便利,通过这种形式,直观地、自由地表达内部世界对外部世界的真实体验;另一方面也使读者的情绪更容易受到作家的感染。但这样的叙述方式,使得对恋人形象的描绘被无形中遮蔽了。作者想营造一个坚实同心的恋人形象,但这个形象却极其模糊,看不到其性格心理的变化,似乎只有女主人公一个人在倾诉,只有一个人物苍白无力的呐喊,而男性的形象则演化为虚幻的想象性的对象。因此,当热潮退去,这样情感性的启蒙就难以支撑维系了。
在新旧思想、新旧道德交锋中也存在着矛盾。鲁迅对于冯沅君的小说有十分清晰的把握:“实在是五四运动直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写照。”五四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西方的思想敲响了中国古老的大门,但在国情急剧变化的背景下,往往来不及分辨便被错位地加以应用;可新思想虽唤醒了人的觉醒,但五四人身上所背负着传统的重压,又不能完全被抛弃,它仍以一股力量制约着他们的行动。理想越大,失望也越大,女性被男性唤醒,被动启蒙而参与“启蒙”,但当她们也想像男性一样试图建构一个新的神话时,却发现这并不能唤起自己的快乐,得到自由解放的意义,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总而言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四时期,像冯沅君《卷葹》一类的婚恋作品试图用五四新女性神话的建构和演绎的方式,加入了五四“个性解放”“婚恋自由”的大合唱,成为五四启蒙话语的一种重要的叙事策略。爱情里的缠绵悱恻、宁死不负已发生了意涵的转变,它不仅仅是“人类的一种情感”,而更多的是“一种信仰,一种反抗强权的利器”[12](P27)。这一模式从演绎到消解体现了五四知识分子所关注的热点话题开始由空泛的社会理想转向国家的前途命运这一思想轨迹,也展现了知识分子把更多的目光从缥缈的高空投向革命现实的命运。五四的浪潮在西方思想的激荡影响之下迅速涨落,身处其中的冯沅君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陷入恋人、家庭以及社会左右为难的境地,冲撞的思想带来意识的矛盾,也使其经典作品《卷葹》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样态,并留下无法弥合的冲突、矛盾与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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