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天黑以后》的叙述策略
2018-04-02杨果,张露
杨 果,张 露
(1.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2.天津外国语大学 滨海外事学院,天津 300270)
《天黑以后》(以下简称《黑》)是村上春树2004年9月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2005年经林少华翻译,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在国内出版。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继续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罪恶进行反思。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黑》在保持村上春树一贯“酷酷的”叙述姿态的同时,在叙述策略上却有了与以往不大一样的选择,给人以新的感受。
一、独具特色的结构:三个叙述层的设置
《黑》的故事情节比较简单:少女玛丽的姐姐浅井爱丽突然一睡不起,玛丽为此心事重重。一天夜晚,玛丽坐在快餐店看书时,遇见了姐姐以前的一个朋友高桥。恰好就在这个夜晚,高桥曾经打工的情爱旅馆“阿尔法城”里,一个中国姑娘惨遭“客人”白川的毒打。因为听不懂中国话,女经理薰和服务生小麦、蟋蟀均不知所措。于是,高桥把懂中国话的玛丽介绍给了薰。在与薰、蟋蟀等人一起救助中国女孩的过程中,玛丽渐渐向这些人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最后,在蟋蟀和高桥的帮助下,玛丽解开了心结,满怀信心地等待姐姐醒来。
在以往的小说中,村上春树习惯于设置两个叙述层,建构他那“是现实又非现实,是虚构又非虚构”的文学世界。[1](P33)正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海边的卡夫卡》等作品中所显示出来的那样,这两个叙述层往往由起始的平行而逐渐走向交叉,最后一同走向故事的结尾。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现实的”还是“非现实的”世界,都隶属于小说的故事层面。在村上春树以往的作品中,与故事层面相对应的文本叙述层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然而在《黑》中,文本叙述层的地位被大大提高了,它与两个故事叙述层一起,构成了这部作品中的三个叙述层。具体说来,《黑》中的三个叙述层分别是:
文本叙述层:都市午夜风景的描写(以下简称“风景层”)。
故事叙述层一:玛丽与高桥等救助受害的中国女孩及其相互间的交往(以下简称“玛丽层”)。
故事叙述层二:浅井爱丽的昏睡不醒(以下简称“爱丽层”)。
三大叙述层中,“玛丽层”实际上对应着“现实世界”,“爱丽层”则与“非现实世界”相对应。就其叙述功能而言,它们与以往村上春树作品中的设置并没有太大差异。“玛丽层”中人物的交谈与行动都带有强烈的现实色彩,从小说的主旨来看,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场善与恶的针锋相对的较量。而“爱丽层”则令人疑窦丛生,例如:爱丽为什么会昏睡?那个昏睡的世界中为什么会出现白川的铅笔?爱丽与白川之间是否存在联系?种种疑问令故事笼罩上了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虽然这些问题的答案往往付之阙如,但对村上春树的读者而言,这两个叙述层的对照却也算不上陌生。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风景层”的设置。就整个文本而言,“风景层”在小说中的作用主要有两点:一是为故事提供清晰的背景,二是通过对都市风景的集中描绘渲染浓郁的都市气氛。这不禁让人想起众多村上春树研究者常常提及的“都市味”一词。早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已有不少研究者注意到村上春树小说中的“都市味”,并就此引发了“村上小说算不算是都市小说”的讨论。[1](P30-31)但在村上春树以往的作品中,“都市味”的显现不外乎以下两种方式:其一,通过富有都市气息的具体活动场所,或是各种各样的商品来加以暗示,如多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咖啡屋、酒吧、爵士乐唱片、威士忌酒等;其二,借故事中人物之口进行转述,如《舞!舞!舞!》中,演员五反田滔滔不绝抱怨着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种种令人生厌的生活。通过这两种方式展现出来的“都市味”,前者虽具体但嫌泛化,后者虽详细可毕竟不够直接,而且难免带有故事中人物的主观色彩。所以,在村上春树以往的小说中,“都市味”更多是由读者去感受,而不是通过具体的文字描写在作品中加以直接表现的。可是在《黑》中,由于“风景层”的设置,作者已经不必担心风景描写对故事层的破坏,对都市风景的详细描摹便成了可能,“都市味”在《黑》中也就浓郁了起来。例如下面这段描写: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洋。被称为繁华街区的地段。大楼外墙安装的几个巨型数字屏幕虽以午夜为界陷入沉默,但店铺的扩音器还在以夸张的低音无所顾忌地播放着hip—hop音乐。挤满年轻人的大型娱乐中心。刺耳的电子音。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一帮大学生。……(引者略)两个年轻警察以紧张的神情在同一条街上巡逻,但几乎没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此时此刻的街头正以其自身原理运转着。[2](P1-2)
这段详细的描写,将以往如烟似雾笼罩于小说中的“都市味”加以具体化,形成了一幅如在眼前的都市午夜风景画。类似的描写在第16章和第18章中也有出现,作者对凌晨、清晨这两个时间段的都市同样进行了极为具体的描写。[2](P153-167)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风景层”的设置,这些近乎“奢侈”的大段背景描写将在多大程度上对故事层的统一性造成破坏。所以,村上春树在《黑》中拔高文本叙述层的地位,设置独立的“风景层”,应该说既有内容上的需要,更有结构上的考虑。
二、疏离冷静的叙述:叙述者类型的自如转换
与叙述层的设置紧密相连的,是叙述者的选取。叙述者是叙事理论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但目前的学界对于如何区分各种类型的叙述者仍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在这个问题上,笔者认为谭君强教授提出的方法较为客观,同时也具有较强的操作性:
相对于不同的侧面,对叙述者可以作如下区分:根据叙述者相对于故事的位置或叙述层次,以及叙述者是否参与故事以及参与故事的程度,可以区分为故事外叙述者/非人物叙述者,与故事内叙述者/人物叙述者;根据叙述者可被感知的程度可以区分为外显的叙述者与内隐的叙述者;根据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关系,可以区分为可信的叙述者与不可信的叙述者。[3](P59)
《黑》中的三个叙述层各有其叙述者。有趣的是,从整部小说来看,这三位叙述者表面上是合一的,即均由“我们”来承担叙述任务。借助谭君强教授提出的区分标准,可以发现《黑》中各叙述层的叙述者都属于故事外的(或非人物的)、可信的叙述者——在这里,村上春树舍弃其以往小说中常常采用的人物叙述者。但是,各叙述层的叙述者,在可感知的程度上却是不同的。“风景层”和“爱丽层”的叙述者比较容易确定,叙述者“我们”在文本中频频出现。可是,“玛丽层”的叙述者却具有一定的隐蔽性,“我们”隐藏在人物大段的对话与行动背后,除了偶尔露一次面之外,其存在几乎全由读者自己去猜测。也就是说,“风景层”与“爱丽层”的叙述者是外显的叙述者,而“玛丽层”的叙述者则是内隐的叙述者。这样,随着各叙述层的交替出现,叙述者类型也在不断地发生着转换。
美国学者杰·鲁宾在谈到村上春树小说的叙述者时,曾将其给人的感觉概括为“一种故意的冷然和疏离感”[4](P43)。 的确,村上春树小说的叙述是以追求“疏离”和冷静为基本原则的。从这点出发,作家必定注重叙述的客观性,竭力遏制叙述者的干预功能。
对于外显的叙述者来说,“叙述者往往对故事中的人物与事件展示出一种话语倾向,读者往往可以从话语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出其对故事中人物、事件与情境的态度。外显的叙述者具有较强的自我意识,有时,甚至于‘闯入’故事中,以公开的方式对人物和事件发表评论”[3](P63)。就是说,外显的叙述者往往具有较强干预意识,而且带有一种全知全能的色彩。但是,“村上春树从一开始写作就明确表示过他对那种全知全能的叙事态度感觉很不舒服——像造物主一样为他的人物赐名,用第三人称叙述他们的活动”[4](P44)。 所以,仅仅依靠外显的叙述者来承担叙述功能的做法很难获得村上春树的青睐。由于内隐的叙述者能够“从其所讲述的情境与事件中尽可能脱身,让故事按其自身的逻辑去展开,让人物按各自独特而合理的方式去活动”,而且,“在叙述的态度上,更多的是以一种不偏不倚的‘中立’的态度出现”[3](P66),因此,村上春树在故事层选择内隐的叙述者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这样,为便于营造充实的“都市味”以及维护故事层结构的统一性,村上春树设置“风景层”并选择了外显的叙述者;而为了消解外显的叙述者对故事的干预,村上春树又在“玛丽层”选择了内隐的叙述者,以中立的姿态来承担叙事功能。这一“补救”式的选择不仅保持了作者本人推崇的“疏离”“冷静”的叙述风格,由此造成的叙述者类型的自如转换也给《黑》的文本带来了灵活多变的叙述效果。
三、舒缓有致的节奏:叙述强度与速度的灵活处理
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村上春树特别强调保持小说的节奏感。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演讲中曾提到,“每个句子都必须有其节奏感 ”,“一切都取决于节奏的轻重缓急”[4](P6)。《黑》舒缓有致的节奏的确最能给人以深刻印象。那么,这种节奏感是如何造就的呢?格非在《小说叙事研究》一书中认为,“强度与速度的安排意味着故事安排的分寸感和适当比例以及故事节奏的把握”,而“在所有的故事叙述技巧中最为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调整好故事的强度和速度”[5](P60)。格非的这一论述完全适用于《黑》的小说叙述——村上春树正是通过对叙述强度和速度的灵活处理,来实现其孜孜以求的叙述“节奏感”的。
“在故事强度的安排上,作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他希望读者看到的部分凸现出来,而不使读者在另外一些枝节上久作停留。”[5](P60-61)《黑》中相应的处理,是在高潮的展现上毫不含糊。与村上春树以往的小说不同,《黑》的故事没有一个终极走向的大高潮,而是将其分解为叙述过程中的一系列小高潮予以呈现。例如,在“玛丽层”,薫找到玛丽,完成对中国女孩的救助是一个高潮;通过监控录像打印出行凶之人白川的头像是另一个小高潮。村上春树对此均干脆利落地予以展现:中国女孩得到了药品和衣服,并很快被同胞接走;白川的图像被迅速交给来接中国女孩的人,这个恶人很可能遭到同为恶势力的黑帮的残酷报复。
与高潮的明晰展现相结合的,是悬念的设置与维持。《黑》中的小高潮绝不意味着某件事或某个问题的解决,只不过是阶段性地释放故事叙述中的紧张感而已。伴随高潮出现的总是一个新的悬念。比如在上述两例中,虽然中国女孩得到了玛丽等人的救助,但是前来接走这位女孩的,恰恰是逼迫她在异国他乡从事皮肉生意的男子。那么,那些凶恶的所谓“同胞”会放过搞砸了“生意”的她吗?白川一旦被找到,真的会被割掉一只耳朵吗?这些悬念有的在小说中得到了解决,有的则自始至终没有明确的答案。于是,悬念的阶段性解决实际上又孕育着新的故事高潮,而悬念的维持则使故事始终保持着某种紧张感——读者一方面享受着故事叙述小高潮之后短暂的轻松,另一方面又始终不能逃离悬念造就的吸引力。整个故事的推进便显得张弛有度,形成一种内在的叙述节奏感。
叙述速度的变化对故事节奏感的形成同样贡献巨大。叙述速度与叙述时间密切相关,而叙事作品中至少存在着两种时间形态——故事时间和本文时间,亦即托多洛夫所谓的“被描写世界的时间性”和 “描写这个世界的语言的时间性”。[6](P61)《黑》的故事发生在一夜之间,即从头一天晚上11:56到次日清晨6:40,故事时间为6小时44分钟。而《黑》共18章,译成中文后169页(小32开)。这样,《黑》的文本中每一章大致叙述22.5分钟左右的故事,而每一页则大致叙述2.4分钟左右的故事——这个时长与正常情况下读者阅读一页小说的时间差别不算太大。
然而,正如热奈特所说,一个叙事作品是不可能真正实现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等时性的,叙述的“节奏感”因此成为必然。[7](P87)的确,由于故事本身常常可能多线同时发展,而语言的表述却无法摆脱线性时间的固有限制,叙事作品中便经常出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现象。在叙述的过程中,作者如果能够自觉地采用不同的速度类型来实现叙述的加速或减速,那么在调控读者阅读心理的同时,也可以造成一种舒缓相间的叙述节奏。一般而言,叙事作品中可以归纳出五种不同的叙述速度,即:省略、概要、场景、停顿和延缓。[3](P171-182)这五种速度形式在《黑》中均有体现。例如,第6章中,薫在打印出白川的头像后是如何与那个黑社会男子取得联系的被省略了。第17章中,高桥目送玛丽上车远去属于概要。第10章中,浅井爱丽在小说中的唯一一次醒来被延缓。但是,《黑》中出现得最多的还是场景和停顿这两种速度形式。“玛丽层”的大量对话是场景的标志,而“风景层”的大段描写则是停顿的标志。
倘若以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相吻合的情况——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为轴,那么《黑》的这五种叙述速度中,省略和概要属于加速形式,场景基本是均速的,停顿和延缓则是明显的减速。所以,“爱丽层”和“风景层”的设置,在叙述中所起到的是减速的作用——这也是村上春树小说中最为常见的速度处理方式。从叙述的角度来看,即便只是均速与减速,也已经足够保证小说推进的节奏感了,但这样却可能造成某种单调感。《黑》中省略与概要这两种加速形式的采用,恰好能够丰富叙述过程中的节奏变化。当村上春树在《黑》中将五种速度形式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小说便摆脱了单调的叙述频率,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或加速、或减速、或均速,故事的推进变得复杂多样,一种舒缓有致的韵律感也随之而生。事实上,与诸多小高潮和迭起的悬念一样,这或急或缓的速度变化也是牢牢吸引读者将故事一口气读完的重要因素之一。与以往的作品相比,村上春树在《黑》中以更为丰富的速度形式,将其所钟情的小说节奏感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四、“陌生化”的表达方式:语言定势的悄然瓦解
在文学接受的过程中,常常会出现一种所谓的“语言定势”现象。格非曾经对其下过定义:“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由于思维惰性的作用,或者由于作家对陈旧的意象和语言方式的袭用,语言的张力也会消失,我们将这种由于思维惰性而产生的语言习惯称为语言定势。”[5](P87)“语言定势”对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交流无疑是有害的。可以说,一个作家能否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否有效地破除各类语言定势。
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作家们要创作出真正的作品就必须向着“陌生化”的目标而努力。所谓“陌生化”,简单说来就是“使形式变得艰深,增加读者感知的难度和时间”[8](P778)。什氏所谓的“形式”,在村上春树的创作中似乎主要落实于语言上。村上春树曾经指出:“最重要的是语言,有语言自然有故事。再有故事而无语言,故事也无从谈起。 ”[9](P34-35)既然语言定势源于反复应用而生成的习惯与思维的惰性,那么,通过“陌生化”的方式对这种习惯和惰性进行颠覆,就能使那些已经条件反射般“日用不自知”的、甚至已经“死亡”的语言重新焕发文学的生机。恰如美国学者布斯所说:“某些能打动人的文学,是基于一种对许多读者都‘自然地’认为是一种正常反应的东西的成功的颠倒。这样的颠倒,只有在作者能够提请我们注意到客体的表象所遮蔽的关系和意义时,才能成功。”[10](P126)《黑》中,村上春树正是通过对语言的陌生化处理,以一种新颖的语言表达形式,“提请”自己的读者关注语言背后的深意,从而完成了对语言定势的摧毁。
首先,酌情采用某种有悖于常规的对话方式。《黑》中的大部分对话都遵循一般的对话逻辑,有问有答,答即所问;但在某些特殊场合,村上春树却有意破坏这种逻辑关系,造成一种答非所问的反常效果。如第6章中的一段对话:
男子想知道薫提供了情报需要什么回报,但不想主动发问。他保持原来姿势,缄口不语,等待对方开口。薫也只管抱着手臂,以冷冷的眼神注视男子的脸。她也寸步不让。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持续。片刻,薫看准火候假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听好:你们如果找到那家伙,能告诉我一声?”
男子左手握车柄,右手轻轻放在头盔上。
“如果找出那小子,能告诉你一声?”男子机械地重复。
这段对话发生在薫通过监控录像打印出白川的头像后。她打电话叫来犯罪集团的男子,期望“以恶制恶”,惩罚虐待中国女孩的白川。男子对薫的问话的机械重复颇为出人意料,因为在之前过来接走中国女孩的时候(第3章),这个男子表现得十足干练,思维清晰,行事果断,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婆婆妈妈。这种前后反差极大的说话方式必然引发读者的好奇心,使他们不再将上述对话归结为“对恶势力的一般描写”而匆匆跳过,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一探究竟:男子前后两次与薫的对话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结合上下文语境来看,这段有违常规的对话背后至少隐含着以下四个方面的信息:男子没有想到薫所要求的“回报”会如此微不足道,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男子方寸已乱却力图保持镇定;表面再强悍的“恶人”也总有其弱点;薫的善良无私与嫉恶如仇。村上春树通过一个简单的对话重复,在男子的“恶”与薫的“善”之间设置了一个潜在的对比,造就了其小说叙述的迷人张力。
《黑》在语言表达方式上的“陌生化”处理也鲜明体现在作品中比喻的“视觉化”方面。村上春树一贯重视发挥视觉在叙述中的作用,“由‘视觉’调动起整个触觉感官,进而引发从感性到理性、从现实到虚幻的一系列审美感受,是村上小说带给读者最为强烈的印象”[11](P159)。村上春树新颖而耐人寻味的比喻原本就有其“陌生化”特色,林少华曾一语道破天机:“一般说来,比喻是把两个类似或相关的事物连在一起,而村上的比喻则好多一反常规,硬是把基本毫不相干的东西连接起来。 ”[9](P36)而就《黑》中的许多比喻而言,村上春树似乎还有意要与风景层的叙述者“我们”鲜明的“观看”立场保持一致,其结果便是诸多比喻的“视觉化”。也就是说,作为修辞的比喻被赋予了一种图像功能,在给人以直接的视觉冲击的同时也具备了某种叙事作用。比如下述几个例子:
例1 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2](P20)
例2这时间里,摩托的引擎如性急的野兽一声接一声发出低沉的吼声。[2](P38)
例3他的双肩随着定时的呼吸而悄然起伏,一如清晨平稳的海面上飘浮的无人小艇。[2](P43)
例4一如海水和河水在河口争锋夺势,新时间和旧时间交融互汇,相持不下。[2](P154)
例1中以“花蕾”喻“眼睑”,突出了后者的“美”;例 2中以“野兽”喻“引擎”,抓住了两者“吼”的共同特征;例 3中以“小艇”喻“双肩”,虽然想落天外,但二者之间“起伏”这一特征还是不难见出;例4中将“海水和河水”与“新时间和旧时间”捉至一处,强调的则是其两两之间的“交融互汇”。这样,经过一番别出心裁的组合,日常生活中联系微乎其微的上述本体和喻体,便产生一种独特的意蕴。然而,这些比喻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花蕾”的定语“冬天”“硬硬的”,“野兽”的定语“性急的”,“小艇”的定语“起伏”,“海水和河水”的谓语“在河口争锋夺势”,都具有鲜明的图像化效果。它们不仅赋予了喻体一种历历在目的表现力,而且为小说叙事提供了极大助益。
具体而言,“冬天硬硬的花蕾”暗示了一睡不醒的浅井爱丽深陷黑暗世界的“僵死”状态,呼应了妹妹玛丽的忧心忡忡;“性急的野兽”形象地刻画了黑帮成员的狂躁不安,也为读者提供了“白川被发现后会怎样”的想象空间;以“清晨平稳的海面上飘浮的无人小艇”形容“爱丽层”中冷冷观看沉睡中的爱丽的“无面人”,一方面在“无面人是不是白川”这一点上留足了悬念,另一方面又以富于诗意的意象反衬着“无面人”的阴森可怖,拓展了小说中现实与非现实相互交织的叙述空间;“海水和河水在河口的争锋夺势”显然是一个永无结果却永不停息的激烈过程,以此暗示小说中的人物高桥在一夜行动之后纠缠于新生与旧我之间的迷惘——是彻底积极地走向新生活还是依然吊儿郎当?是真诚地与玛丽约会还是借此打发无聊的生活?这些像海水和河水的争斗一样没有结果的问题为故事留下了一个欲说还休的叙述空白。而在这些带给读者无穷遐想的视觉化比喻的反复冲击下,所谓的“语言定势”业已悄然瓦解,这不能不说是村上春树在小说叙述上的一个高超技术。
综上,村上春树在《黑》的叙述策略上,一方面继承了以往作品中的一些特点,保持其文学创作的“世界性”[12](P80-87),另一方面也在某些环节上有所创新。作为村上春树在21世纪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黑》无论是在叙述层的多重设置、叙述者的错落安排,还是在节奏感的舒缓有致、语言表达方式的“陌生化”方面,在保持村上春树小说一贯的叙述特征的同时,都预示着其创作中某种新的发展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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