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传统的历史书写
——李劼人《死水微澜》和莫言《红高粱家族》
2018-04-02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中国是一个史学传统渊源极为深远的国家,浩如烟海的历史著作为历史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历史小说创作的发端可以追溯到宋元讲史话本,而元末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问世则标志着历史小说的正式崛起。《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代表了中国历史小说的两种传统形态,历史演义小说与讲史英雄传奇[1]284。“演义体小说尊崇正史,以艺术形象再现正史所叙述的历史‘真实’;英雄传奇,则‘史’的细节未必可靠,但作者对历史事件与人物的道德评价,却必定顺乎主流意识形态而‘不逾规’。也就是说,附会正史的历史观与道德观、主人公必具英雄品格,是传统历史小说最基本的两个元素”[2]。但是,传统历史小说附会于正史的这种特点在近现代已经开始动摇,李劼人在30年代创作的《死水微澜》以其突出的艺术成就突破了传统的束缚,为历史小说带来了新的风貌。新中国成立后,由于特殊的战争经历和文化背景,出现了一批红色经典的英雄史诗叙事,这批“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在既定的意识形态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其在当时担负的政治功能要大于审美功能。面对“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树立的巨大传统和严格规范,莫言在80年代发表的《红高粱家族》以“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的形式另辟蹊径,为小说叙述历史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和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尽管书写于不同的年代,但都表现出了与传统历史小说不同的历史观和道德观,从而较好地完成了史性与诗性的融合,并在“历史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之间找到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
一、宏大历史叙事的消解
《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在叙述历史时,都避开了宏大历史,而是从个体出发对历史进行了重构。《死水微澜》所描写的是甲午战争后到辛丑条约的签订这一段历史,但小说并没有像传统历史小说那样从正面去反映“义和团”、“红灯教”等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运动,也没有直接描写八国联军侵华的战争场景,而是以四川成都北郊的天回镇为背景,把袍哥头目罗歪嘴,教民顾天成,以及掌柜娘蔡大嫂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作为小说叙述的主要线索,反映出时代变革中的重重危机。中国传统的历史演义和讲史英雄传奇并不缺少人物描写,但其缺陷也是比较明显的,一方面,传统历史小说往往集中于少数领袖人物的传奇刻画,而且这些人物通常处在上层社会政治军事纠纷的中心,中下层社会的人物是被排斥在历史大门之外的,小说所展现的只是一个平面的、单调的、缺乏广度的历史空间。另一方面,传统历史小说并不注重人物生活环境的描写,比如有现代小说家就曾对此提出批评:“《三国演义》中的人物有性格,但他们的家庭生活有谁知道?当时各地的生活有什么特色,谁知道?《水浒传》少数地方写了人们的生活……但整部作品中这样的生活描写数量并不多。它着重于写英雄,只把他们的形象画出来,至于他们生活的典型环境,就不十分重视了。”[3]由此可见,传统历史小说在展现历史环境的方面也是有所欠缺的。
而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开创了以民间生活风俗画反映重大历史变迁的先河,把重大历史事件作为普通人的生活背景展现,不仅还原了历史在民间社会该有的复杂形态,也将历史小说从单一的官方大事和显赫人物中解放出来,到达了更广阔更丰富的生活领域。尽管《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和顾天成并不是典型的英雄人物,但他们分别代表了当时四川社会最活跃的两大历史力量——哥老会和教会,两人命运的此起彼伏也正暗合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在相对封闭而远离政治中心的巴蜀地区,哥老会本来有不受官方控制的独立力量,罗歪嘴也因此成为本地权威的代表,“纵横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4]22。但当义和团运动遭到八国联军镇压失败后,罗歪嘴成了官府捉拿的对象,代表帝国主义的教会就成了当地的主宰力量,曾被罗歪嘴羞辱的顾天成也因为其教民的身份得以翻身。而蔡大嫂这一人物,不仅是一个富有民间生命力的特立独行的女性形象,她和罗歪嘴、顾天成之间的关系变化,实际上也成为了会党和教民力量冲突的的具体标志。因此,在《死水微澜》中,对历史的书写主要是通过表现几个主要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完成的,这几个人物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大人物,却又有一定的历史代表性。并且,由于李劼人谙熟四川当地的民风民俗,他在描写主要人物的爱恨纠葛之时,也不忘穿插地方环境风俗的描写,庙会灯会、名胜古迹、节日民俗,间以刘三金、钟幺嫂、郝达三等次要人物的出场。这样,《死水微澜》不仅消解了历史宏大庄严的姿态,也在世情描绘中,为我们形象生动地展示了一幅幅浸透着历史感的社会生活画卷。
同样地,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也以“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的形式,消解了传统战争书写的宏大叙事,而是以私人化的视角,书写了“个人心中的历史”。《红高粱家族》一开头就写道:“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敌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5]1这一开头彻底摆脱并且颠覆了主流宏大叙事对于历史叙述的控制和规范,通过“我爷爷”、“我奶奶”、“我父亲”这种独特叙事视角的设置,小说的历史叙述不仅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甚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个人化的色彩,这种个人化的色彩,正体现出了《红高粱家族》区别于“官史”的“野史”特色。其实,《死水微澜》在叙事上也别有新意,呈现出一些与《红高粱家族》相似的特点。《死水微澜》的序幕章开头就写道:“至今四十多年了,这幅画景,犹然清清楚楚地摆在脑际”[4]7,小说并不是一开始就写天回镇的故事,而是由“我”这个儿童回家上坟写起,慢慢拉开天回镇的过往故事。这样的处理,一是使小说更加贴近生活,呈现出个人叙事的转向,二是使小说有一种从头说起的传奇味道,增加了故事的野史风味。《红高粱家族》的叙事主要有两条基本线索:其一是余占鳌作为土匪司令,伏击日本鬼子车队的抗日故事;其二是余占鳌和戴凤莲之间充满爱恨纠葛的情爱故事。不管是“我爷爷”余占鳌还是“我奶奶”戴凤莲,都不是传统历史小说中的政治风云人物,而是生活在中国农村的普通平民百姓,除了在日寇的残酷压迫下产生的较为单纯的反抗意识和爱国信念外,他们没有任何崇高的政治信仰,是独立于政治意识形态体制的自由自在的生命个体。也正因为如此,政府体制或党派政治在“高密东北乡”抗战中呈现的是一种边缘状态,《红高粱家族》中描写了两次失败了“收编”经历:余占鳌既不接受代表国民党的冷支队长的行政改编,也不接受共产党胶高大队长的政治领导,而只是凭着“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的单纯信念,以自觉的“土匪”身份上演着一出属于民间的抗日传奇。与“官”相对的“匪”,在小说叙事中占据了中心位置,这样,《红高粱家族》不仅向普通人民群众打开了历史的大门,也实现了对传统历史小说中原有的权威叙事规则的颠覆,还原了在红高梁大地中原本处于边缘位置的民间历史。
二、世俗的人性世界
在《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中,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平面化的英雄人物,历史的参与者也没有在抽象的“人民群众”的名义下被粗暴归类。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尽管都是民间小人物,却有鲜活的实在感,有鲜明的爱恨情仇,而对历史的书写,也正是在这种描绘世俗人性世界的过程中完成的。“古典作家总是习惯于仅仅在上层社会和显赫历史人物的活动中探寻历史变迁的奥秘。他们或者把朝代的兴废归结为君主的贤与暴、将相的勇与怯、谋臣的智与愚;或者用上层历史人物的善恶、正邪、忠奸等道德品质的对立冲突,阐释历史的复杂运动”[6],这段话一方面指出了传统历史小说习惯于把上层统治集团对历史产生的影响绝对化,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传统历史小说中人物性格“扁平化”的特征,也就是说,在传统历史小说中,人物往往总是带有忠奸善恶的脸谱特征,尽管他们的个性特点是突出的,但性格却缺少内在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因而显得较为平面而单调。而《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对主要人物的描写,却显示出了深厚的人性内容。对比《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蔡大嫂,和《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戴凤莲,可以发现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在诸多方面有相似之处。
《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是哥老会的重要成员,李劫人曾表明这个人物有现实中的原型:“有段时间,我不愿教书,出来开了一个小馆子,生意好,票匪很眼红,就把我儿子绑了票。当时宪兵司令田伯施的部下有个当谍查的袍哥大爷邝瞎子,为人豪侠,帮了我的忙,用了很少的钱就帮我儿子取了出来,我很感激他,事后曾把儿子拜寄给他。他的绰号叫邝瞎子,其实他的眼睛并不瞎,这就是罗歪嘴名字的由来。”[7]281--282可以看到,《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同样有着一些豪侠的英雄气概,他敢爱敢恨,讲情义且重义气,路见不平也能拔刀相助。比如在蔡大嫂新嫁到兴顺号时,镇上不少男人都觊觎其美貌,而多亏了罗歪嘴的“护法力量”,老实木讷的蔡兴顺才能安然无事地度过一段平静时光;再如在青羊宫时,罗歪嘴则为了帮郝达三一家出头,与地痞少年正面冲突,也体现了其行侠仗义的一面。但是,正如罗歪嘴的原型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李劼人也无意把其塑造成为高高在上的英雄,罗歪嘴的出场是这样的:“罗歪嘴——其实他的嘴并不歪,因为他每每与女人调情时,不免要把嘴歪几歪,于是便博得了这个绰号”[4]22,这一外貌描写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另外,罗歪嘴的品行有仗义豪侠的一面,也有吃喝嫖赌样样均沾的一面,在与蔡大嫂相好前,罗歪嘴几乎每次都要带婊子、㚻子回镇;他在青羊宫遇见郝达三一家时,原本是事不关己,不肯出头的,是在蔡大嫂的“提调”之下,才肯出面相助;而在官府下达了捉拿的通知时,罗歪嘴的表现也并非英雄硬汉,而是心痛已极,眼泪夺眶而出。由此可见,李劼人笔下的罗歪嘴并不是“溢美”或“溢恶”的扁平化的土匪模型,而是有着普通人的欲望和诉求的世俗百姓。
而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则被其塑造成了“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和最能爱的地方”[6]2。生在在这片土地上的“我爷爷”余占鳌,同《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一样,也是土匪身份,他身上“投射了崇高与卑琐、勇猛与凶残、善良与无知、人性与野性等多重性格的相互胶合”[8]。余占鳌本来是“我奶奶”戴凤莲出嫁时的一个轿夫,一路上试着对“我奶奶”调情,并在她回门的时候把她劫进高粱地里进行野合。接下来“我爷爷”杀死了“我奶奶”患麻风病的丈夫,又杀死了对“我奶奶”心存不轨的土匪花脖子,最后自己成为了土匪。可以看到,《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也没有完美的人格或崇高的信仰,而只有本能的对于自由的渴望,他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也因此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但是余占鳌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间抗日英雄,当时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使高粱地里“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余占鳌在看到日本鬼子血洗村庄后,便自发组织起一支民间抗日队,以司令的身份带着其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侵略者的汽车队。余占鳌带着其土匪队伍在墨水河之战中奋勇杀敌,尽管他并不是依附于传统道德观的英雄,但他的豪放和彪悍能让人鲜明地感受到其灵魂深处的伟大和热烈,以及一种特属于民间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除了罗歪嘴和余占鳌以外,《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中塑造得最丰满最生动的人物形象分别是蔡大嫂和“我奶奶”戴凤莲。在《死水微澜》中,蔡大嫂是故事发展的一个重要线索,很大程度上,李劼人是借助蔡大嫂的情爱故事来呈现个人和历史的联系的。“中国正统文化的伦理特征,使它的外壳涂满了禁欲主义的色彩。而在中国社会由两性——血缘——伦理——政治所交织组成的网络结构中,女性被压在最底层。女性的自然欲望一直被正统文化所不齿,妇女的贞洁被作为高于生命的道德体现。”[9]因此,受传统道德伦理观的限制,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消极被动的,她们正常的情欲受到不正常的压制,最终失去了女性作为人类个体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李劼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把女性从“非人的地位”中解放出来,赋予了她们真实生动的人生欲望,肯定了她们对世俗情爱的追求。《死水微澜》的中的蔡大嫂本是农家少女,但她受邻居韩二奶奶的“教诲”,自幼便想嫁入城中,为体味城中光鲜繁华的生活,她甚至愿意嫁给老头做姨太太。可见,小说一开始就对“邓幺姑”表现出来的物欲毫不避讳。待“邓幺姑”嫁给蔡掌柜成为“蔡大嫂”后,她又因其丈夫老实木讷而公开与罗歪嘴调情,罗歪嘴身上有一种男子汉的豪爽仗义、风流倜傥,这和她麻木怯弱、不解风情的丈夫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喜欢下子,死了也值得”[4]203,蔡大嫂作为女性的生命力度,正是在这种对世俗情欲的追求中得到了展现。而《红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凤莲同样是充满着情感冲动和爱恨欲望的独特生命个体,她不愿意嫁给患有麻风病的财主之子单扁郎,而是爱上了充满了生命力和活力的“我爷爷”,因此在财主家等待“我爷爷”来接她的时候,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她不惜拿着剪刀来护卫自己。但是当“我爷爷”和丫头恋儿发生了婚外情后,“我奶奶”又对恋儿施以不近情理的狠毒惩罚,甚至还对黑眼投怀送抱以报复“我爷爷”的出轨行为。“我奶奶”戴凤莲与《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一样,大胆泼辣,敢爱敢恨,又不失美丽善良,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6]11
可以看到,《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和《死水微澜》中的罗歪嘴都是非典型的“英雄”,他们身上有豪放仗义的民间英雄的气质,但又绝不是标准的道德楷模,他们有着普通人的欲望和诉求,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生命个体。而蔡大嫂和“我奶奶”戴凤莲,是两个从传统伦理道德“贞女”观中获得解放的充满原始野性和生命力度的女性形象。李劼人和莫言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情欲的追求是充分肯定的,在李劼人笔下,蔡大嫂和罗歪嘴的感情是“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着了迷!”[4]202,而在莫言笔下,“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6]66。尽管李劼人和莫言对男女情欲的书写,都带有一些理想化的色彩,但这种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反书写”,展现出的是一种对人性复杂性和生命多样性的肯定,善恶互生、美丑互见,《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中的人物都不能用善恶美丑这样简单的二元判断去对其进行“好”与“坏”的简单划分,也正因为如此,李劼人和莫言实际上是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上,用同情和理解的眼光来关注历史进程中的人和人的命运。
三、地域特色和独特的历史叙述空间
前面说过,中国传统历史小说并不注重人物生活环境的描写,而《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的历史叙述,却各自建立在作者创造的独特的历史空间之上,前者是四川成都北郊的天回镇,后者则是山东高密东北乡,两者的历史叙述都带有浓厚的地域特色。
李劼人对自己的故乡有深厚的感情,他一生中除去到法国留学的几年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四川度过的,土生土长的先天优势以及丰富的亲身社会经历,使得李劫人对巴蜀文化有一种自觉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他在书写川西地方生活时也显得格外驾轻就熟,比如同是四川出生的郭沫若就曾赞叹道:“例如青羊宫看花会,草堂寺喂鱼,劝业场吃茶,望江楼饮酒,铁路公司听演说流泪,后院讲堂骂土端公……这些几乎没入了忘却的深渊里的过去的生活,都由他的一支笔替我复活了转来。这,必然是有莫大的效果为局外的人所不能领略的。”[10]10-11从名胜古迹到节日活动,从饮食服饰到民风民俗,从大众生活到民间俚语,李劼人的历史描写自始至终都被浸润在独特的川西色彩之中。比如《死水微澜》中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当地赶场时的情景,“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4]58,李劼人细细描摹了赶场时的热闹场景,猪市、米市 、家禽市、杂粮市、小市摊,无不给人琳琅满目之感。在赶场的民俗描绘中,李劼人也不忘穿插当时洋货涌入市场的情景,“小市摊上,也有专与妇女有关的东西。如较粗的洗脸土葛巾,时兴的细洋葛巾;……也有极惹人爱的洋线、洋针,两者之中,洋针顶通行,虽然比土针贵”[4]57-58。从中可以看到,当时帝国主义的经济势力已经延伸到偏僻的中国内地农村,李劼人对地方民俗的描绘,其实也正暗藏了这种历史变化的微澜。除此之外,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使用的语言,是经过提炼的成都口语,在叙述的过程中,他还把巴蜀民众“摆龙门阵”的特点吸收到作品中来,更增加了作品鲜明的地域色彩。比如北方兴起义和团的消息,就是在郝公馆中摆龙门阵时说起的,“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4]181。义和团扶清灭洋本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但在龙门阵的氛围中,众人对这一事件的关心只因郝达三“说得好”,使人感到“太好听了”,这就不仅消解了历史原有的严肃感和沉重感,也以蜀地人熟悉的形式和语言,用独特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历史的进程。
对民风民俗的描绘,在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中同样有所体现,比如在“我奶奶”出嫁的过程中,莫言就描写了当地轿夫闹新娘的习俗,“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6]39。再如当时土匪敲诈勒索的行为,被人们称为“吃拤饼”,因为当地土匪肚子饿了的时候,往往抓两个人,然后放其中一人回去,让他拿卷着鸡蛋大葱的大饼来赎另一个人。除了这些地方风俗,在《红高粱家族》中,最能体现高密东北乡地域特色的,还是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红高粱地浓墨重彩的描绘。地理上的高密临近大海,境内河道密集,常常水涝成灾,由此形成著名的高粱之乡。莫言是这片红高粱大地上走出的作家,红高粱也成为了他文学作品不可摆脱的底色。“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6]2,在《红高粱家族》中,红高粱这一意象被赋予了众多象征意义。当“我爷爷”和“我奶奶”在高粱地中野合时,高粱显示出一种源自于宇宙万物的自然灵性,它与余占鳌和戴凤莲骨子里的“野性”浑然一体;当“我爷爷”和他的战友在高粱地中伏击日本侵略者时,血红的高粱就是他们骁勇血性和不屈精神的见证;而当“我奶奶”用高粱做出高密东北乡最醇厚的高粱酒时,高粱酒又成为了“纵欲狂欢、放任感性”的酒神精神的象征,鲜明地体现了“我爷爷”和“我奶奶”那种自由自在、敢爱敢恨的强盛生命力。正如歌谣中唱到,“高粱红了——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始开炮——”[6]2,《红高粱家族》对历史的书写,已经与高粱这种独具地方特色的农作物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可以看到,李劼人和莫言两位作家,在书写历史时心中都装着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色彩声调,而他们之所以能在作品中实现对历史的“反传统”书写,与其所在地区的地域特征也不无关系。李劼人的故乡四川偏于西南一隅,四周的群山把四川和外面的世界分割开来,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使得四川成了远离政治中心的“西僻之乡”,较少受到传统儒家伦理道德观的羁绊,因而李劼人笔下的人和事都保留着一种自由活泼的生气。而四川特殊的地域环境又使巴蜀人极为重视对本土文化的修撰和整理,中国现存最早的地方志《华阳国志》记录的就是西南地区地方风土的记录。李劼人继承了这种巴蜀治史的传统,在写作前花费了大量精力去考证成都的城墙,街道及饮食等地方文化,从而得以在小说中充分描绘地方风土人情,为我们展现了一段独具地方特色的历史。而莫言的家乡山东高密位于齐鲁大地,一方面,山东是孔孟之乡,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地方,莫言称其在《红高粱家族》中,“用不无赞美的笔调渲染了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这种方式,而是基于我对封建主义的痛恨。我觉得爷爷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昼宣淫’,是对封建制度的反抗和报复。”[11]另一方面,高密在历史上属于古齐地,不同于鲁文化理性厚重、重礼尚仁的特点,齐文化更加务实尚变、开放兼容,具有浪漫的色彩,从《红高粱家族》中呈现出来的浪漫神秘的民间世界,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恢宏恣肆的开放气度,不难看见齐文化对莫言小说创作的巨大影响。总而言之,李劼人和莫言都对其各自的故乡有着深厚的感情,尽管四川和山东分属于南北两个地域,其历史和文化存在较大差异,但两地独特的地域文化,都或从正面或从反面影响了两位作家相似的历史观和道德观的形成,也正因为如此,《死水微澜》和《红高粱家族》两部小说,都呈现出了不同于传统的带有浓厚地域特色的历史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