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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史视野下清初滇东北土司制的延续与变迁

2018-04-02

昭通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乌蒙归流镇雄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清初鼎革之际,元、明以来的土司制度得以延续。随着边疆与内地一体化程度的加深,这种以土官治土民的边疆政策,越来越显露出弊端。在明朝镇雄的小规模改土归流尝试和数十年休养生息之后,雍正在即位不久就正式拉开在西南地区大规模改土归流的序幕。雍正朝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规模宏大,彰显史册,而在昭通地区对原乌蒙、镇雄两土府的改土归流更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其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动荡之巨,卷入矛盾之多,对云南行政区划与西南社会发展影响之深远,都具有典型的意义。目前学界对于滇东北改土归流的前因后果及其过程,都已经有了详细的梳理,本文仅就清初滇东北土司制度的延续、清廷对土司的管理以及国家历史视野下滇东北改土归流的重新认识等问题展开论述,以期能对昭通改土归流的历史作几点侧面的补充。

一、清初滇东北政区设置与土司制度的延续

经历长期战乱之后的云南各地,一片凋敝。顺治末年,云贵总督赵廷臣自曲靖府起行,由云南省城前往宁州等处催办粮草,经过滇中滇东北一带地方,“目击沿路穷民菜色鸠形,采芹为食,挖蕨为粮,有死于道途沟涧者,有死于寺庙破屋者,有死于山路田野者,有死于傍磎曲径者,甚有母食其女,子弃其父。闻不忍闻,见不忍见”。在此情况下,清军甚至连军队粮草都无法继续征买,“附近州县周围二三百里征买已竭,凡民间存谷,亦皆搜买殆尽。”[1]

在这种百废待举的背景下,清王朝进军西南之初,即认识到进取西南要著首在收拾人心。例如主持进军西南军务的洪承畴就认为,云贵“山川峻阻,林丛深密,大路仅通一线,四周尽属险峒,苗蛮族多,民人绝少,风俗全然不同,性情殊不相类,古称难治……必先得土司苗蛮之心而后可为。”[2]顺治帝还颁发谕旨,要求“各处土司,原应世守地方,不得轻听叛逆招诱,自外王化。凡未经归顺,今来投诚者,开具原管地方部落,准与照旧袭封,有擒执叛逆来献者,仍厚加升赏;已归顺土司官,曾立功绩及未经授职者,该督抚按官通察具奏,论功升授。”[3]可见,清朝统治者对西南地区聚居的各少数民族头领,凡投顺清朝并立有战功者,一律照旧封为土司或土官。

面对川滇黔边彝族聚居区客观存在的现实情况,清初继续实行元、明以来与汉族地区不同的土司制度,是有其现实考虑的。清初土司制度的基本内容也与明朝时期相同,没有太大变化。“西南诸省,水复山重,草木蒙昧,云雾晦冥,人生其间,……言语饮食,迥殊华风,曰苗、曰蛮,史册屡纪,顾略有区别。无君长不相统属之谓苗,各长其部割据一方之谓蛮。……远者自汉、唐,近亦自宋、元,各君其君,各子其子,根底深固,族姻互结。假我爵禄,宠之名号,乃易为统摄,帮奔走惟命,皆蛮之类。……清初因明制,属平西、定南诸藩镇抚之。……其土官衔号,曰宣慰司,曰招讨司,曰安抚司,曰长官司,以劳绩之多寡,分尊卑之等差,而府、州、县之名亦往往有之。”[4]

以此为原则,清初沿明制置四川省、云南省及下属的府、州、县各级政权机构,仅在前朝基础上进行适当调整。与明王朝不同的是,设置总督掌管一方的政治、军事大权,代表中央王朝加强了对地方的集权统治。《清史稿》卷一百一十四《职官志一》说:“世祖入关,因明遗制,……外台督抚,杜其纷更,著为令甲。” 云南则设巡抚治云南府(治今昆明市),并设云贵总督,云南、贵州省互驻。康熙元年(1662年),分设云南、贵州总督,云南总督驻云南曲靖;三年,裁贵州总督,仍设云贵总督,驻贵阳;二十二年,云贵总督又移驻云南。而今昭通市范围所属的原乌蒙军民府、镇雄军民府,以及与之有密切关系的东川军民府、乌撒军民府等,于顺治末年先后设置,俱隶四川。据倪蜕《云南事略》载:“顺治十六年,命洪承畴至滇经略,于是王会等率属归降,并四川乌蒙、镇雄、乌撒、东川等土司悉先后归附。”

以今川滇黔边区来看,各彝族土府的设置具体为:乌蒙军民府,初袭明制,治所在今云南昭通市昭阳区旧圃镇,无属领。乌撒军民府,初袭明制,治所在今贵州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驻地草海镇,无属领。[5]镇雄军民府,治所即今云南省镇雄县驻地乌峰镇,袭明制,领怀德、威信、归化、安静4长官司。东川军民府,治所即今云南会泽县驻地金钟镇,初为东川土府,袭明制,无属领。康熙三十七年十二月改流,设知府、经历。[6]

乌蒙军民府虽无属领,但根据相关资料可知,大关洗马溪、瓮达,永善米贴,鲁甸等部均归其管辖,也往往是乌蒙土知府的兄弟或诸子分封之地。乌蒙与镇雄两府内设副职流官通判,对土官取辅助并监督之责。明末清初之际,乌蒙土知府世系传承无明确记载,从相应文献推测,大约经历禄承爵——禄天德——禄天伦——禄鼎乾——禄万钟等数任土府。禄天德之妹为水西土司安坤之妻,禄天伦三个女儿先后嫁给镇雄土知府陇联嵩,四川马湖磨波长官司禄永忠为其兄。

镇雄军民府继明末陇怀玉之后,清代顺治初年开始陆续经历陇鸿勋(顺治十六年加升按察副使)、陇天成(康熙年间承袭)、陇天佑(天成弟,康熙年间承袭)、陇联岳(康熙中承袭)、陇联嵩(联岳弟,康熙末承袭)、陇庆侯(雍正二年承袭,五年改土归流后废)数代土府。[7]

此外今昭通绥江境,清初划属马湖府。明代以降,马湖府领雷波、泥溪、平夷、蛮夷、沐川五长官司,除雷波外,其余四长官司均另设副长官司。前明时期,今绥江县城老城区中城镇以及南岸镇南岸村,分别建平夷、蛮夷副长官衙署。嘉庆《四川通志》卷八十二载:顺治十六年(1659年),李国英取马湖、叙州,“土司牟胜负固未服,国英擒之,解胜赴京,得旨:令胜回蜀招未服者以赎罪”,马湖诸长官司遂先后归顺清廷。清沿明制,绥域分属平夷、蛮夷、泥溪三司。其中,泥溪长官司副长官,驻今云南绥江县会仪镇。明末土司为王居极,其子王勤民于康熙二十二年袭副长官。直到雍正八年(1730年),悔泥溪(即会仪镇)才拨属云南昭通府。[8]永善县桧溪阿兴土千户安象恒,其先安永长,为阿兴土人。康熙三十四年,因化谕苗蛮投诚而授土千户,给印信,驻防桧溪。

清初乌蒙等处归附,终康熙之世为土司统制,经68年始改土归流。

二、清政府早期在滇东北土司地区的管理政策

考虑到“土官之乱,起于承袭”,顺治、康熙年间对土司的管理较明代更加严密,对土司承袭之制尤为关注。虽然规定土官和土司都可世袭,但规定承袭须按宗支嫡庶顺序。因而令土司事先呈报宗支图谱,注明嫡庶、履历及有无嗣子,将原发给的印信号纸交有司审核、勘合,由督抚具题请袭,杜绝争袭事件发生。承袭之法,先嫡后庶,先族内后族外.以嫡子嫡孙承袭为主,无嫡子嫡孙始可由庶子庶孙承袭,无子孙方可由其弟或族人或妻等人承袭。承袭人的具体年龄及资历也作了规定:“土官子弟,年至十五,方准承袭。未满十五岁者,督抚报部,将土官印信事务,令本族土舍护理,候承袭之人年满十五,督抚题请承袭”;年龄之外,还须无犯罪事实,且经儒学教化方可承袭。土司承袭办理时间也有一定期限,一般为半年以内。[9]

清初对土司的要求,主要表现为“额以赋役、听我驱调”,即突出赋税的方式加强对土司的控制,明确土司“惟贡、惟赋、惟兵”的职守,即纳贡、征赋和制土兵三项任务。为此,中央对土司制订了较为详细的税赋、管属、征调制度,对土司辖地的控制得以增强。《清史稿·土司传》载:凡宣慰、宣抚、安抚、长官等司之承袭隶兵部;土府、土州之承袭隶吏部。凡土司贡赋,或比年一贡,或三年一贡,各因其土产,谷米、牛马、皮、布皆折以银,而会计于户部。

清顺治十六年(1659),乌蒙内附。顺治十八年,清廷定乌蒙等府岁纳荞额。《古今图书集成》有云:“顺治十八年,复准贵州镇雄府岁纳荞四百六十石,乌蒙府岁纳荞三百石,折征银三百两。”以上荞价每石银一两。按:镇雄府曾隶贵州省,荞粮额多于昭通。康熙三年(1664),准乌蒙等处额征米荞,不入考成。《古今图书集成》亦载:“康熙三年,复准乌蒙、镇雄等处额征米荞,俱称报效,原示羁縻,不载入考成册。”从某种角度说,为了稳定局势,少生变乱,清初对土司较为宽容。其赋税数量主要还在于实现中央统治的象征意义。清代土司不再进京朝觐、纳贡,所纳土贡折成银两,交省解送,免去进京的徒劳往返。

作为对滇东北土司地区管理策略之一的文化教育,也在明代的基础上,有了较大的发展。清政府规定土司子弟,必须入学习礼。《清史稿》载:顺治十五年,贵州巡抚赵廷臣疏言:“臣以为教化无不可施之地。请自后应袭土官年十三以上者,令入学习礼,由儒学起送承袭。其族属子弟愿入学读书者,亦许其仕进”,使“儒教日兴,而悍俗渐变”,奉中央王朝为正统,崇尚儒道文化。[10]《清朝文献通考》卷六十九也载:顺治十八年“令滇省土官子弟就近各学立课教诲”;康熙四十四年“令贵州各府州县设立义学,土司承袭子弟送学肄业,以俟袭替。其族属子弟并苗民子弟愿入学者,亦令送学”[11]。清政府在地方府州县设立义学时,还专为土司子弟设置了入学名额,让土司子弟与在学生员一起,学习清政府所规定的必读书。[12]

以上具体而完备的规定,在西南土司地区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它们将土司承袭纳入较为规范的轨道,使得土司为保持世袭权威,不得不认真执行中央王朝的各项政策,不但在行为上而且在思想上都以中央王朝为轴心,以求得到来自北京的赏赐和恩准,并能够顺利得以世袭。[13]p318

三、土司之间上层姻亲关系及对改流的抗拒

早在两汉魏晋时期,滇东北的南中大姓就呈现出在文化和婚姻关系两方面与南中地区土著民族渐趋融合的趋势。为了在政治经济上互相支持,大姓积极与当地夷人联姻,这种汉夷之间的婚姻称为“遑耶”;而大姓之间联姻称为“自有耶”;如果大姓与土著上层关系至厚且又世代联姻,即互称为“百世遑耶”,彼此间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恩若骨肉”的特殊姻亲关系。常璩在《华阳国志·南中志》中认为:“南人轻为祸变,恃此也”。贵族大姓们若犯法获罪,则往“遑耶”或“自有耶”处藏匿;若受官府惩治,往往也会以武力为之报仇。上层间这种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在清代彝族土司间得以维系和进一步发展。乌蒙军民府土知府禄氏,就与周边镇雄、东川、水西、乌撒等土府结成绵密的姻亲网络。

乌蒙禄氏与镇雄军民府陇氏的联姻,就昭通历史而言有格外重要的关系。天启、崇祯年间(1621~1644年),永宁奢崇明、水西安邦彦联合发动了“奢安之乱”,乌蒙土知府女官陇氏母子没有参与叛乱,《朱司马督蜀黔疏草·水西夷汉各目投诚措置事宜疏》记载:“乌蒙女官陇氏海霸,乃镇雄府加衔参政陇氏之女,母子效忠报国,朝省皆知”[14]。镇雄土知府陇联嵩,先娶乌蒙土知府禄天伦之长女为妻,号大禄氏;后因无子,又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娶其妹,人称二禄氏,亦无子。大禄氏、二禄氏恐陇氏无后,遂劝陇联嵩续娶其胞妹三禄氏为妻。三禄氏生二男陇庆侯、陇康侯,二女陇日、陇和。乾隆《镇雄州志》云:“诰封安人二禄氏者,镇雄土知府陇联嵩之次室、陇庆侯之庶母,乌蒙土府禄天伦之次女、四川马湖磨坡土司禄永忠之妹也。”[15]乌蒙土府三个女儿先后嫁给镇雄土府为妻,无疑是两家特殊关系的最好证明。同时,恩安县白坡土目禄万全又反过来入赘陇禄氏之女,为其承嗣。禄万全为乌蒙土司之裔,后因功加土千总,但他在这场婚姻中的身份值得怀疑。据同书卷四《人物志》的记载:“禄荣宗,禄安人赘婿,昭通白迫土目,功加土千总禄万全次子,字华先,号桂溪。”[16]此记与光绪《镇雄州志》所载基本相同。[17]禄万全、禄荣宗父子究竟谁是二禄氏赘婿?据前所述,二禄氏为乌蒙土知府禄万钟之姑母,禄万全为禄万钟的堂弟,按彝族传统姑舅表婚来看,应该是禄万全为二禄氏的赘婿。不过这一争议无论如何难解,并不影响双方间的婚姻事实本身。此外,《鄂尔泰奏疏》还载:“镇雄土目施额之姐系米贴、磨坡土司陆永孝妻子。永孝死,其兄陆永忠以倮例妻弟媳,偕上门,仍送至施额家。”米贴、磨坡土司或系乌蒙土府所属土目,或与乌蒙土府密切相关,反衬乌蒙与镇雄间联姻之普遍,已涉及整个土司土目阶层。

乌蒙与东川军民府之间同样有着深厚的世代姻亲交往。据《巧家县志》转引《东川府志》的记载:“顺治十五年,清师平滇,禄万兆杀流寇安西投诚,经略洪承畴题请颁赐东川军民府印。万兆子七人,永昌欲杀父,谋泄自杀。余皆先永明承袭,而永升、永邦、永德、永高皆无后。永明娶乌蒙禄氏,即今献出请设流者,生二子应龙、应凤。”[18]康熙年间,禄永明妻禄氏与禄永厚争夺土知府职位,因寡不敌众而到鲁甸娘家躲避。此前明万历十年,“乌蒙知府禄堂卒,子禄墨嗣。禄墨妻世谷,有殊色,多计数,专府事。喇哈土官阿著卒,妻曰阿坏,东川知府排来从女也,发九尺,光可鉴,亦专喇哈事”;“世谷与阿坏为姨姒”(即姨姐妹),为争夺土官大权及银矿利益,各引外援,导致乌蒙发生禄荣、乌虑构兵事件。[19]上文中显示,乌蒙喇哈土官阿著的妻子阿坏为东川土知府侄女,而乌蒙土知府禄墨的妻子世谷又与阿著为姨姐妹关系。

乌蒙土府与水西宣慰司之间的姻亲,自明代以来便不绝于书。嘉靖年间(1522~1566年),水西安国亨袭宣慰司职后,因向乌蒙土知府禄福荣借兵不成,便与其母乌蒙女禄氏率兵击福荣。关于此事,《万历武功录·安国亨列传》记载:“亨到官管事,即与母禄氏提兵往乌蒙,击东川。乌蒙禄福荣者,谓亨母为姑也。”《水西安氏本末》载:“国亨母,乌蒙土知府禄氏之女也。知府禄福荣,即禄氏之侄”[20]。清康熙三年(1664),吴三桂率兵征剿水西、乌撒等彝族土司时,乌撒土司安重圣即为水西彝族土司安坤之甥,而坤妻禄氏则是“乌蒙土官之女”,生子安胜祖。“坤之亡也,禄氏及胜祖自乌撒逃至乌蒙”,藏匿于母家山谷中。[20]《彝族人物录》也记载禄氏渊源说:“查其世家,系乌蒙彝族君长禄氏,其兄即清康熙年间的乌蒙土司禄天德。”[21]

与乌撒军民府安氏的联姻,可见于《鄂尔泰奏疏》所载:“乌蒙逆目大木那之妾,威宁夷目阿耶之姑也”;同书又载:“因乌蒙兵多搜捕严紧,(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又逃过江来,至以扯地方小凉山分路,禄良珍、禄良宰、苏十八往那姑,承爵与承鼎往者海,行至阿姑鲁屯,藏歇五六日,承鼎以威宁有腻书,是其母舅,遂渡江而去,承爵回至者海”。雍正四年(1726年),清廷在滇东北改流后,由于总兵刘起元的贪婪残暴,不仅遭到乌蒙彝族头目和人民的顽强抵抗,东川、威宁等地姻亲也群起响应,如东川头目那姑禄良珍、者家海禄承爵、以扯江边禄天锡、十三村苏十八、巧家营禄日清以及威宁等阿底头目等均曾参与乌蒙反叛。清廷便调动了大量军队和土军进行残酷镇压,而各头目相互配合,且穿梭于姻亲之间,形成所谓的“四路群凶一时并起,非贼族姓,即贼姻亲”,给清军以沉重打击。因此,鄂尔泰称“东川贼与乌逆本属狐群,乌倮之视东川应为兔窟。故事急则互奔投,势穷又各逃散,要皆随我张弛,以为趋避”,东川、乌撒与乌蒙之间互婚互助互保的关系跃然纸上。

此外,乌蒙土司与雷波、沙马、永宁等土司的联姻也不可忽视。《东华录》记载:米贴禄永孝之妻“与四川雷波、沙马、吞都等土司为姻亲,吞都、德昌与米贴同叛,尔泰命鹤丽总兵张耀祖平之。”[22]米贴即今昭通永善县,改流前隶属于乌蒙军民府,为乌蒙土目禄永孝所居地,其胞弟禄永忠为四川马湖府所属磨坡长官司。及禄永忠病故,其妻陆氏招赘禄永孝。有学者认为:按彝俗,寡妇在同胞兄弟中转房并未违反习惯法。只因陆氏既占有米贴,又袭磨坡长官司从而雄踞两地,引起清廷的不安,图谋剪除禄氏以绝后患,才以其婚姻为借口,激起米贴事件。[23]然而“四川雷坡(波)土司杨明义密迩米贴,与陆氏世为婚姻,贼党多窜逃其地”[24];川属紧连米贴的凉山地方,延袤千余里,其中的吞都、沙马、雷波、黄螂等各土司,也都与陆氏联姻。因此陆氏过江登高一呼,就能组织两千多人把守隘口,所属各部落于沿途杀伤官兵、截劫粮运,给清军造成沉重打击,就建立在与沙马、建昌及小凉山等地有姻亲联络的基础之上。

四、国家大历史视野下昭通改土归流的几点认识

时至今日,雍正朝鄂尔泰在昭通推行的改土归流已近三百年,但争议始终难平,赞之者有之,骂之者更不乏其人。站在国家大历史角度审视,有几个问题值得补充:

第一,改土归流是大势所趋,客观上促进了中央与西南边疆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一体化。自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统,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的思想以来,既顺应了最高皇权的需要,也从而奠定了两千年中国大一统国家不可或缺的思想根基。较之前朝对西南鞭长莫及的状态不同,在经历康雍两代的休养生息之后,清王朝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来打破土司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也必然不愿意让处于三省交汇的乌蒙山区继续处于独立和割据的状态。清王朝对乌蒙、镇雄的改土归流,客观上说最初并非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但地处川滇黔三省咽喉、西南地区腹心的滇东北,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逐渐整合进中央王朝版图时,对加深西南地区的控驭却具有战略性的意义。大致从雍正、乾隆以降,东川府、昭通府的崇山峻岭中逐渐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矿藏并得到开采,其中铜银的产量与运输,对支撑清王朝的经济命脉具有无可代替的作用,在清王朝开始得到经济方面实惠的同时,滇东北也以此为契机,实现了与中原内地更加紧密的一体化。有学者指出:改土归流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闭塞落后状态,有利于民族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和社会经济发展,是西南民族地区的一次社会大变革。[13]p331而西南各少数民族的中国认同,也正是伴随改土归流的发展进程而逐步加强的。

第二,昭通改土归流的最终结果,是各方矛盾博弈的产物。改流虽是必然趋势,但以何种方式改、向何种方向发展,仍有很大的选择空间。回顾昭通改流,大致可以看出其过程充斥多种矛盾,包括:土司之间、土司与土民之间、土司与朝廷之间、四川与云南之间、岳钟琪与鄂尔泰之间等矛盾交织在一起,而土司作为较落后的生产形式和地方割据势力的代表,日益成为矛盾斗争的焦点,也使昭通改土归流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在鄂尔泰最初的构想中,乌蒙改流,本拟缓图,但在清兵向乌蒙、镇雄边境挺进过程中,土司内部的禄鼎坤、陇联星以及威宁的阿底土目等,不管其动机是为了夺位还是寻仇,都有意无意地成了武力改流的急先锋,从内部加速了土司政权终结的进程。改流形势变化之快,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也是作为云贵总督的鄂尔泰强行兵伐乌蒙、干预川政的结果。一方面鄂尔泰指责四川方面在滇兵“连攻险关,直捣巢穴”时却“坐观成败”;另一方面,颜面无光的岳钟琪,其恼怒之情也自不待言。以至鄂尔泰飞札函商二人是否可在四川叙府会晤“面商一切”时,岳钟琪不作任何回复,直接返回成都。雍正对二人恩怨心知肚明,作为帝王平衡术的掌控者,他又乐见其成,在朱批中明言:众臣“即便争功,亦属快事”,“但患不争功”[25]。但他随后又调和双方说:“征剿乌蒙,捣其巢穴,系云南官兵奋勇、总督鄂尔泰调度之功”,但如果不是“川陕总督岳钟琪将冕山凉山不法番夷悉行剿抚,去其掎角之势,则云南官兵亦不能成功如此之速。”[26]

第三,对改流的残酷性,有必要全面看待清政府与土司双方各自的责任。改流以血与火的屠杀方式结束,固然可以说是土司为了维护一己之私位,裹胁数万彝民为其负隅顽抗的结果;但翻阅雍正君臣间往来的无数谕旨奏疏可见,其字里行间弥漫着对民族地区的偏见与傲慢,对土司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地方权益的完全漠视,使武力改流成为必然,导致许多村寨被毁,无数百姓被杀,杀伤之多,方式之残酷,为整个改土归流史所罕见。另一方面,土司对治下的彝汉土民,此土司与彼土司之间冤家仇杀,也同样很难看到起码的人道关怀。雍正二年(1724)诏谕中指责各处土司“鲜知法纪,所属土民,年年科派,较之有司征收正供,不啻倍蓰,甚至取其牛马,夺其子女,生杀任情,受其鱼肉”,一年四小派,三年一大派,土司的儿子娶妻,所有土民三年不许结婚;土民有“罪”被杀,其亲属还要交垫刀钱,土民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早在明末时期,旅行家徐霞客就曾以中立身份描述土司境内人民生活说:“诸彝种之苦于土司縻烂,真是痛心疾首,第势为所压,生死惟命耳,非真有恋主思旧之心牢不可破也。”雍正八年(1730)乌蒙事件中,禄鼎坤长子禄万福率领夷众“焚掠村寨,遇汉民则焚掠一空”[27],这些无辜汉民同夷民一样,都成为战乱制造者的牺牲品。回顾改土归流史,忽略任何一方的责任,都必将失之偏颇。

第四,身处大变动年代的当事人,是否能“审势”“识势”,不仅决定个人命运,往往也影响族群命运。在改土归流的趋势已无法逆转的背景下,禄鼎坤父子依然幻想能借靠清政府之力,助其夺取垂涎已久的乌蒙土府之位,为此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及至愿望落空,又不惜挑起大乱,希冀乱中取利,最终不仅贻害地方人民,自己也身死家灭。与之相反的镇雄土府陇联嵩次室二禄氏,系陇庆侯之庶母,乌蒙土府禄天伦之次女,虽为闺中女子,却别具眼光。雍正五年改流之初,清军兵临镇雄,追缴陇氏府印,当地彝族土目欲起而反抗。二禄氏得讯,星夜赶赴府城,劝说胞妹三禄氏及陇庆侯:“我芒部自祖宗千百年来,世以忠孝著绩。今日之事,气运为之,只有听天由命。不可有它念,以负国恩,贻害亿万生灵。”镇雄改流得以波澜不惊。雍正八年乌蒙突变,镇雄也受波及,一时人心惶惶。二禄氏得知,又从家居地飞驰各寨,申谕大义,以致涕泪滂沱,随言以下。她劝谕各寨头目勿反朝廷,“若不立即解散所聚之兵,我母女三人当先自杀”。众人被其感化,未叛,极大地减少了彝民的伤亡。鄂尔泰上奏其事迹,奉旨诰封安人,赏银一千两,彩缎二十端,复饬建坊,名“闺壶忠臣”,继又赏其二女田四千八百亩,免其变价,以为养赡之资;为二女择婿入赘,以为陇氏承嗣。[16]其事迹入《清史稿》,称“给诰命,赉银币”[28],客观上对缓和矛盾、稳定地方起到重要作用。

第五,清政府在西南改土归流,往往因地制宜,区别可改与可不改,因而昭通土司制度并未就此终结。例如永善桧溪安永长授阿兴土千户职后,于兴隆场修衙门,辖今团结、桧溪、青胜、细沙等乡。安氏后裔曾在桧溪街背后其祖坟地立有两根望柱,至今完好,为桧溪古迹。[29]其子天柱袭职后,传子庆朝;庆朝传子清,嘉庆七年,补荫恩骑尉世职,后子象恒袭,世袭达百余年。[30]再有巧家拖车阿朵土千户禄阿茂,光绪末年禄廷英袭职后乏嗣,收养邓姓之女为养女,取名禄勋珍,招赘龙云子龙绳曾为婿。1937年禄廷英病故,禄勋霖(龙绳曾)成为阿朵土司遗产的末代继承人,其领地“东傍牛栏江与鲁甸梭山、昭通炎山相望,西界药山、金沙江与四川省金阳、布拖毗邻”,昭通境内的土司制度得以延续,直到1949年之后才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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