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程氏传》中的君民关系思想探析
2018-04-02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周易程氏传》虽然在表面上看是对《周易》本经的解读,但是程颐的宗旨却不仅仅在于此,更重要的是在于借此阐发其个人对人生、政治、伦理道德等问题的看法。在政治方面,《周易程氏传》主要阐释了理想人格形态下的“圣王”如何治国理政,君主如何平天下,贤臣如何辅佐君王,百姓如何接受君王的教化等方面的内容。可见,君民关系是程颐政治思想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在《周易程氏传》中,程颐创造性地将这一关系引入易学体系中加以解释,开辟了一条具有士大夫批判情怀的解释新路。
一、君民关系中的民本思想
民是君民关系中重要的一环,中国古代虽然是家天下的社会,但是不乏重民的民本思想。程颐所生活的年代,北宋积贫积弱、战乱频发,可谓内忧外患,百姓生活受到影响。为此,他曾经上书宋仁宗,请求皇帝实行改革,励精图治,体现了作为士大夫应有的政治关怀,也体现了他对民众生活的关切。在对“民”的关注之下,程颐对《周易》的解读具有民本色彩。但作为北宋时期的理学家,其对民的重视是在尊君的前提下展开的,因而是十分有限的。我们知道,《周易》阴阳二元思想的主调是阳尊阴卑,阳贵阴贱。于是,表现在君民关系上就是君主的地位和作用要胜过民众。阴阳还具有诸如阳主动、阴被动之类的特性,于是应用在君民关系上就是君王(政府)是主动的施与者,而民众则是被动的承受者。[1]70
1.欲使民本思想得以实现,首先要改善和解决民生问题
《论语》子路篇就曾提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这里表明,孔子认为,一个地区人口众多,先要使民“富”,然后要使民“教”。作为儒家学说的传承者,程颐继承了这一观点,他也认为,要使百姓的生活有所保障,就必须先使百姓有足够的资产满足自身的生活需要和抵御天灾人祸。当然,在当时的话语体系下,百姓的资产主要还是指农田土地。在其看来,百姓拥有农田土地就有了生活的保障,就有了解决衣食问题的可能,因此,农田土地就是百姓最重要的财产形式。
而实现“使民富之”这一政治理想的途径是为政者行利民之事:“君子观谦之象,山而在地下,是高者下之,卑者上之,见抑高举下、损过益不及之义;以施于事,则裒取多者,增益寡者,称物之多寡以均其施与,使得其平。”可见,在程颐眼里,这里的利民之事有二。其一是“抑高举下、损过益不及”,在上的为政者要适度施与在下的百姓,使其所掌握的充足的社会资源下移;其二是“高者下之,卑者上之”,在上的为政者要适当地减损自身、增益百姓,给予下层民众向上层流动的可能。
2.欲使民本思想得以实现,还要施民以泽、授民以利
在解读《损》卦时,程颐诠释为:“损上而益于下则为益,取下而益于上则为损。在人,上者施其泽以及下则益也,取其下以自厚则损也。譬诸垒土,损于上以培厚其基本,则上下安固矣,岂非益乎?取于下以增上之高,则危坠至矣,岂非损乎?故损者损下益上之义,益则反是。”从义理上来看,我们可以把“上”理解为君,把“下”理解为民。在这里,程颐以垒土为喻,认为身居上位者应该“损其上以厚其本,益其下以施其泽”。这就是说,在君与民的关系上,不能损下益上,也就是不能损民以利君,而应当广泛地施民以恩泽,以安固其根基。
又如,“未有基本固而能剥者也。故上之剥必自下,下剥则上危矣。为人上者,知理之如是,则安养人民以厚其本,乃所以安其居也。”可见,在君与民的关系上,民为君之基本,剥民则君之基本就会受到动摇,所以要安养人民、使民安居、使民安泰以确保自身统治地位的稳固。
二、君民关系中的君道思想
虽然《程氏易传》中反映了重民的民本思想,但是,在儒家政治哲学的体系中,君的地位始终是优于民的,君是儒家内圣外王思想的主体和实践者,《周易程氏传》中对于君的论述要远远多于对民的论述。所以,在程颐的思维向度下,君才是君民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
1.君道思想当中的“君”在君民关系中占主导地位
在解释《泰》卦时,他写到,“辅相天地之宜,天地通泰,则万物茂遂,人君体之而为法制,使民用天时,因地利,辅助化育之功,成其丰美之利也。如春气发生万物,则为播植之法;秋气成实万物,则为收敛之法;乃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辅助于民也。民之生,必赖君上为之法制以教率辅翼之,乃得遂其生养,是左右之也。”这是说,所谓“辅相天地之宜”是指天地通泰而万物茂盛顺畅,君主体会到这一点而制定法制,使百姓顺应天时、地利,辅助天地化育万物的功效,成全其丰美的利益。比如,春天的气息是生发万物的,因此就制定播种之法,秋天也一样,这就是“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百姓并利于百姓。百姓的生存一定要有赖于君主为之制定的法制,以教导他、帮助他,以便能够顺利地生活,这就是所说的“左右”。
可见,“君”的主导地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君为民制定法制,以约束民的行为,使民行有所依;其二,君在君民关系中,扮演着恩泽施与者的形象,君主养贤以及万民就像天地养育万物一样,君主处在可以得到的位置,掌握着可以行使的权利,假使具有使天下受益的“至诚”,天下都会得到他的巨大的福报,不用怀疑,其结果自然是大吉。君主以至诚使天下受益,天下之人没有不至诚地爱戴他的,他们会将君主带给天下的恩德视为他带给百姓的恩惠。
2.君道思想体现在君需要听取民的见解
就如同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需要在与他物的依托关系中存在一样,君王也要在与他人的依托关系中才能发挥自身的作用,所以,只凭借君王一人的力量是很难达到善治天下的理想状态的,君需要听取民的见解来实现对天下的治理。
程颐明确反对政治上的“自任”行为,他认为即便是有很高才能的君主也应该尽天下之公议。[2]26例如,在解释《临》卦的九五爻时,程颐指出:“五以柔中顺体,居尊位,而下应于二刚中之臣,是能倚任于二,不劳而治,以知临下者也。夫以一人之身,临乎天下之广,若区区自任,岂能周于万事?故自任其知者,适足为不知。惟能取天下之善,任天下之聪明,则无所不周。是不自任其知,则其知大矣。五顺应于九二刚中之贤,任之以临下,乃己以明知临天下,大君之所宜也,其吉可知。”
这就是说,五爻以阴爻居于中间位置,处于代表顺的坤卦之中,又居于君位,而向下与二爻刚健中正的大臣相应,这是能够倚重、信任二爻,自己不辛劳而实现了治理,是以智慧统治臣下的人。以一人之身来统治天下的广土众民,如果仅仅是信任自己,哪里能够使万事周全呢?所以,只凭借自己智慧的人,恰恰足以证明其不够明智。只有能够取得天下的善,任用天下人的聪明,才能万事无不周全,所以不依赖自己的智慧,其智慧却是最大的了。五爻顺应于九二爻刚健中正的贤人,任用他来统治天下,就是自己用明哲、智慧统治天下,这是君主所应该做的,其吉可想而知。
又如,他在解释《履》卦的九五爻时说,“古之圣人,居天下之尊,明足以照,刚足以决,势足以专,然而未尝不尽天下之议,虽刍荛之微必取,乃其所以为圣也,履帝位而光明者也。若自任刚明,决行不顾,虽使得正,亦危道也,可固守乎?有刚明之才,苟专自任,犹为危道,况刚明不足者乎?”这也是在说,君王并非都是圣人,即使圣人为君尚且需要天下之公议,何况平凡的君主呢。要听取民的见解,才能使自身的统治不辛劳而治理得当。
三、君民关系中的君臣关系
在中国古代社会,君和民难以实现直接的沟通,君与民的联系主要通过君与臣的联系来实现,因此,君臣关系就成为君民关系中最重要的一层。
1.君臣关系是天道的具体体现
从《周易》的结构上来看,天道是贯穿始终的。天道运行,生育万物,其运行之规律,有如乾卦六爻之变。乾卦六爻,亦可称之为六时,一时有一时之用。不仅《乾》卦之六爻,《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是对天道的说明。[3]48在程颐看来,上篇从“阴阳之本”至“阴阳之成质”,下篇则由“生育之本”至“阴阳之成功”。总体说来,上篇是由天道渐推至人事,而下篇则是由人道反归于天道。[4]79而君臣之道就如同天地、四时的运行一样,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君臣关系遵天道而生,天道不变,君臣之道自然不变。
在解释《乾》卦时,他说到,“天为万物之祖,王为万邦之宗。乾道首出庶物而万汇亨,君道尊临天位而四海从。王者体天之道,则万国咸宁也。”这就是说,天是万物的“祖”,王是万邦的“宗”;乾道最初发生万物因而万事亨通,君道君临天下,因而四海顺从。王者如果能体会、尊行天道,那么,天下万国就全都安宁了。可见,君的地位之所以高于他人,是因为他才是体天道之人,这里仍然有对汉儒感应思想的继承。
作为君臣关系的另一方,臣遵循天道的原则体现在他愿意将功归于君,而不是自恃其功。“为臣之道当使恩威一出于上,众心皆随于君。若人心从己,危疑之道也,故凶。居此地者奈何?唯孚诚积于中,动为合于道,以明哲处之,则又何咎……非明哲能如是乎?”这就是说,作为臣子,应该使恩威全都出自君主,众心都追随君主。如果人心是追随自己,那是获得危险和猜疑的途径,所以是凶。处于这种境地的人应该如何去做呢?只是内心中积累起诚信而已,所有的举动都合乎道义,用明哲的方法来处理,那么又会有什么过错呢?只有明智之人才能做到这些。
2.君臣关系是尊卑关系的表达形式
程颐认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兴亡治衰是由等级秩序的稳定性来决定的,这也是众多理学家一贯的思路。由于天地之道是恒常不变的,所以,由天地之道决定的尊卑之位也是恒常不变的。他曾论述到,“二以阳刚得中,上应于五;五以柔顺得中,下应于二。君臣同德,是以刚中之才,为上所专任,故二虽居臣位,主治泰者也,所谓上下交而其志同也。”这就是说,二爻是阳爻,并且得到中间的位置,上有五爻为正应,五爻的性质是柔顺,又在中间的位置,向下与二爻相应,这是君臣同德的卦象,是二爻凭借其刚健、中正的才能得到了君主的专门委任,所以二爻虽然处在臣位,却是负责实现通泰的爻,这就是所说的“上下交而其志同”。
可见在这里,程颐将二五爻位理解为君臣关系,认为君臣同心才能实现国家政权的稳定,才能完成妥善治理天下的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一使命,需要君臣上下做到位有差等、尊卑有序,即“君在上位,臣在下位”的原则始终保持不变。惟其如此,治国安邦的大业才会得以实现。当然,强调保持位有差等、尊卑有序的秩序不变并不意味着为君者可以为所欲为,横行于世,我们知道,周代以来的思想与殷商时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周代强调“以德配天”,而不是“以祖配天”,当年商纣王对于自己暴虐的行为和残暴的统治不以为意,就因为他认为“天命”是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没有移动的可能;而周以后的思想则不然,周王室普遍认为“天命”在自己手中是因为自己有德性,一旦自身的德性消失,那么原本由其掌握的“天命”也会随之消失或者流向他人手中。
所以,在解释这一思想时,程颐就曾经提到过“大则君上,小则臣下,君推诚以任下,臣尽诚以事君,上下之志通,朝廷之泰也。”可见,一国的通泰不仅要处在卑位的臣尽心奉上,也需要处在尊位的君待人以诚。君虽身居高位,但是如若一味强调自身的“尊”则有可能使臣丧失其为君效力的热情,长此以往,君的统治必定会受到影响。此外,君主对自身尊位的过分强调,很可能滋长其嚣张跋扈的品性,从而丧失德性,最终会激发身处下位之人的反抗。
3.建立合理的君臣关系需要遵循中道
君与臣之间的阳刚和阴柔应该相互结合,寻求一种阴与阳的中和、平衡,以实现天下大治。这种中和之道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在其所认知到得时(变)之中,为达成秩序与和谐而行为的一种品德。[5]
“以阳居离体而处四,刚躁而不中正,且重刚。以不正而刚胜之势,突如而来,非善继者也。夫善继者必有巽让之诚,顺承之道,若舜、启然,今四突如其来,失善继之道也,又承六五阴柔之君,其刚胜陵烁之势,气焰如焚然,故曰焚如。四之所行不善如此,必被祸害,故曰死如。失继绍之义、承上之道,皆逆德也,众所弃绝,故云弃如。至于死弃,祸之极矣,故不假言凶也。”也就是说,阳爻,在离卦中,却处在阴位,其性质是刚猛躁动而不中正的,重叠的阳刚如果不正,以其盛大的刚猛之势突然而来,这是不善于继承的。善继承的人一定要有顺从谦让的诚意、有顺承的方法,就像舜和启那样。在这里,可以说是确立了一个“度”,超过或不及就不是中而是偏。这样既利用卦的形式发挥宣扬了儒学思想,又树立起一个无过无不及的方法。用这一思想方法观察处理问题,不是折中调合,而是有明确坚定的原则和标准——当然是儒学的原则和标准而非其他。[6]19
现在四爻却是突如其来,就丧失了其善于继承的道理了,又继承的是六五爻阴柔的君主,其刚猛盛大陵逼之势,气焰如同火在焚烧一样,所以被称作“焚如”。四爻的所作所为是如此的不好,一定会遇到的祸害的,所以称之为“死如”。失去了继承的意义和顺承君主的道理,这都是悖逆的品性,是会被众人所弃绝的,所以称之为“弃如”。发展到死,到被人弃绝,是灾祸已经达到顶点了,所以不用说其结果必然是凶。
由此可见,无论是君主还是大臣,都必须遵循“中正之道”,这是一种普遍适用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过或不及都会犯错误,只有严格“守中”,才能使君臣关系正当合理,有效地发挥君臣共治的功能。[7]215
总体来看,《周易程氏传》在易学体系下对君与民的关系进行了解读,程颐结合北宋当时的政治局面阐发出了民本思想和君道思想,认为君虽然处在尊位却要得民之辅助,民虽然处在卑位却有助君之可能。当然,作为一个理学家,程颐所阐释的君民关系仍然是以君为主导的,不论是治民以产还是教化百姓都只是君得以安固其位的一种策略。此外,在当时,君民的沟通相对困难,所以需要处在二者之间的臣来实现联系,因而君臣关系就成为君民关系中重要的一环,君臣之间的关系就像天道一般不可更改,由此保障了天下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