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载不动的乡愁
——潘灵乡土小说创作转向探析
2018-04-02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潘灵是一位勇于探索的作家,梳理他的创作历程,即可发现,他是属于“在路上”的作家,他没有过早的固化创作风格,限定创作题材,而是不断的探索和尝试,乡土小说是其近几年写作的重要阵地,梳理其乡土小说的创作历程,即可发现其风格流变的趋势,概括来看,呈现出向内收拢和向深开掘的趋势,由反映宏观的社会问题转为观照细微的个人情感,由故事情节深入到精神内核。
在一次访谈中,他用“回归”来总结自己的创作历程,“我才发现,40岁后的我,不是要抬头看外面,而是要俯下身子去关注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我的写作,后来我用一个词叫回归。回归到哪里呢,回归到我最熟悉的生活里面,回归到我最熟悉的土地里面,熟悉的文化里面,然后在其中汲取创作的营养”[1]回归后的潘灵将笔触伸向他所心系的乡村,以乡村在社会转型期所面临的困顿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乡土小说。《市信访局长》虽然不是典型意义的乡土小说,但因涉及了乡村发展中经济和生态矛盾的思考,因而本文也将之列为乡土小说进行讨论。《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主要从社会发展的角度切入,对乡村发展中的环境污染,乡村社会的痼疾,经济发展与精神文明的错位等一系列问题进行反映和思考,而《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偷声音的老人们》则是从乡村社会变迁的亲历者——村民的角度出发,侧重表现乡村社会大变迁中“失语者”无处寄寓的乡愁。如果说《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是对乡村社会的现实思索,那么《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偷声音的老人们》则是对乡村的一次回望和凝视,由于写作立场的变化,作品立意不同,表现手法的不同,潘灵的乡土小说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点。
一、从他者表达到自我诉说
五四以后,乡土小说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重要的小说体式,鲁迅和沈从文分别开辟了乡土小说的两种创作范式,鲁迅以启蒙的立场对乡村社会的现实进行了凌厉的批判,在鲁迅的小说中,乡村社会呈现出一派愚昧的颓败之势,而沈从文则是对乡村进行诗意的想象,不同于鲁迅对乡村社会饱含热泪的批判,沈从文更多的是深情的凝视,试图以“无纤尘”的乡村对抗杂乱无序的尘世,此后,乡土小说的创作大多延续的都是这两种创作范式。就乡村社会呈现的图景来看,这两种范式截然不同,一者荒凉、闭塞、充斥着压抑和麻木,一者温情、善意,弥漫人性的馨香,但就写作立场来看,两者却是一致的,他们都是以游离于乡村之外的身份构建乡村,或以启蒙者的身份对乡村社会进行剖析,或是以回望者的身份对乡村进行诗意的想象。
20世纪40年代,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政治话语渗透到文学中,为了表现农村社会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出现了一批反映解放区巨大历史变革的作品,尤其以赵树理为代表。这一类作品虽然表面上是以农民的身份讲述乡村故事,但就深层次而言,这样的表达是基于政治意识形态的。“他者叙述”是乡土小说惯用的模式,在《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中,潘灵采用的也是这样的写作立场和叙事策略,这两部小说中都设置了一个“外来者”的角色,无论是《市信访局长》中的信访局长李民生,还是《泥太阳》中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路江民,对于乡村社会而言都是一个外来者,而且是带有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外来者,对于乡土社会而言,他们是游离在外的“他者”,同时又占据着文化的制高点,对乡村社会进行打量,思考,剖析,并试图引导乡村社会的发展。这两人不仅是小说的故事主角,同时还承担着主要的叙述功能,乡村社会的图景和村民的形象大多是通过这二人的眼光来展现。当然,潘灵并非以某种简单的社会发展理论去图解乡村社会,他看到了乡村社会的复杂性,只是这两部小说忙于故事情节的叙述,没有进一步深入,但他的思考却为之后的《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偷声音的老人们》奠定了基础。如果说在《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中村民是被叙述者和被诉说者,那么在《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以及《偷声音的老人们》,村民则摆脱了被表达的宿命,开始自我倾诉,即便《偷声音的老人们》仍然设置了韩家川这个外来者,但韩家川也已不再具备“引导者”的身份,他不过是一个因得罪领导,被派遣到昭女坪社区体验生活的失意文人。
在他者表达的乡土小说中,村民基本处于“失语”的状态,往往被贴上某种社会身份或文化符号的标签,成为图解某种社会发展理论的注脚,或某种文化的表达载体,而他们最本真的情感却几乎是被忽略的,从《一个人和村庄》开始,潘灵试图让他们自我表达,包伍明面对空无一人的村庄,一场自己表演给羊看的春节联欢晚会将他的孤独感推到极致,《幽灵诉》中的母亲大翠四处漂泊,饱尝心酸,为了保守自己内心的秘密,不得已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的一生诠释了“飘零感”,《偷声音的老人们》中的老人因为移民到昭女坪社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乡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睡不踏实,竟然去偷录鸡鸣声,这就是最朴实的乡愁。从他者表达到自我诉说,潘灵将附着在村民身上的社会身份、文化符号慢慢剥落,而从生命意识的角度对乡村社会和村民生活加以观照。
二、从体察社会问题到体认生命意识
从写作模式看,《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以问题为中心进行谋篇布局,以引出问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为叙事线索,《市信访局长》以云湖的污染问题为叙事中心,信访局长李民生在调查云湖污染的过程中,发现了乡村发展的劣势,由于城乡发展二元体制,乡村面临着污染转移、资源掠夺、以及部分官商勾结后的政治倾轧等社会问题,虽然《市信访局长》是开放式结尾,李民生并未解决云湖污染及乡村发展的问题,但他硬闯市委常委会,把这些问题呈现出来,就这个角度而言,李民生已在自己的能力和职责范围内解决了这个问题。《泥太阳》以泥太阳村的发展为故事的核心,背负着启蒙者和引导者身份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路江民到泥太阳村后发现了制约乡村发展的问题,如思想意识落后,经济发展和精神发展的不同步,乡村的产业建设匮乏等等,作为一个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路江民最终通过一系列的努力改变了泥太阳村无电,无路的落后局面,并且带领村民通过发展绿色产业共赴富裕之路。
《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作品的基调都是乐观的,信访局长李民生敢于挑战官商勾结的潜规则,硬闯市委常委会的会议现场,将云湖污染背后复杂的关系昭示出来,新农村指导员路江民能下潜到农村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帮助村民解决一个个棘手的问题,改变泥太阳村落后愚昧的状况,这两个人物形象都显得过于理想化,甚至符号化,个人属性被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所遮蔽。由于这两部作品的立意是对乡村社会问题的反映,故而潘灵把重点放在呈现问题、解决问题层面,对问题旋涡中的个人没有深入的探析,从《一个人和村庄》开始,潘灵就转移了作品的聚焦点,从反映宏观的社会问题到体认深沉的生命意识,《一个人和村庄》中的包伍明执拗的留在丫口村,除夕夜,将羊当观众,自演一台春节联欢晚会,《幽灵诉》中的大翠被迫离开乡村,只能辗转在城市的角落里飘零,《偷声音的老人们》中的钟汉老人因为听不到熟悉的鸡鸣声便难以入睡,这些都是对乡愁的最质朴的表达。乡愁是一种基于出走和回望生命历程的情绪,由于过去乡村社会的稳定性,村民不存在乡愁一说,而当下社会的大转型,让原本附着在土地上的农民不得不出走,以往孤独感、飘零感和归宿感这些染上知识分子色彩的词汇开始下沉了,尽管这些词汇不存在于村民的认知世界中,但他们对乡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是对乡愁最好的阐释。这种乡愁不同于出走后的知识分子对故乡的哀痛之情和诗意观照,而是在场者最真切的生命体验,作为丫口村的最后一位村民,包伍明心里无比清楚,被弃置是丫口村必然的宿命,而他对着羊表演的一场春节联欢晚会不过是为丫口村唱最后一曲挽歌,昭女坪社区的自救五人小组无意对抗社会发展的趋势,他们仅是想留存一些记忆深处的熟悉,找寻生命的坐标,以便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潘灵写出了最质朴的乡愁,他没用虚空浮浅的词汇去渲染、夸饰这一情感,而只是将其置于最本真的生命体验中,让其自然倾泻流淌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潘灵对乡愁的体认是多维度的,他看到了在当下社会的转型期,过去被固化在土地上的农民正在“失乡”,不仅是曾经所生存的地方不复存在,更重要的是,附着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情感无所依傍了,但同时他也深刻的意识到这样的“失乡”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因而“包伍明”“钟老汉”们的乡愁不是对社会转型愤怒的抗拒,而更多的表现为一种苍凉且无可奈何的情绪。 当下的乡土小说写作要警惕一种写作倾向,即缺乏对社会发展的多角度思考,甚至将社会的转型视为洪水猛兽,以“回到过去”来对抗社会的变迁,一味沉浸在对过去温柔、甚至是虚空的抚摸当中。潘灵是直面现实的,他无比清楚社会车轮滚滚前行的历史必然性,他无意对当下乡村社会的变迁进行评述,只想俯下身去倾听那被淹没在喧嚣中的微弱声音,感受那被裹挟前行的尘土的寂寥,表述滚滚红尘中芸芸众生的迷茫和困顿,卸下表现社会发展使命感的潘灵不再绘制乡村社会发展的宏大图景,反而逆流而上,安静低沉的表述着正在失去和注定失去的故乡。
《偷声音的老人们》的结尾意蕴颇深,徐老四在众老人的羡慕中去邻村给女儿守鱼塘,回到他朝思暮想的乡村,但没几天就因适应不了乡下的厕所回来了,从某种角度看,这一结尾是对乡愁的反讽和解构,故乡从来不是实体存在,而是源于自我想象和重构,乡愁即是对故乡的诗意想象,这一想象不是文人式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而是根植于生命之中,对生命源头的追溯和回望。乡村社会问题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而乡愁则是永恒的生命意识,从体察社会问题到体认生命意识,潘灵步步深入,似静水流深,不动声色的诉说着潜藏于生命内核中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
三、从传统写实到荒诞虚构
就创作方法而言,《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均采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注重营造典型环境、描写典型事件、塑造典型人物,《市信访局长》选取了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这一典型社会发展矛盾,通过李民生调查云湖污染事件将社会发展中权力倾轧、官商勾结等典型问题逐层呈现,并通过几次冲突塑造了一位有勇有为的信访局长。《市信访局长》对乡村发展问题只是略有涉及,而《泥太阳》则专门聚焦乡村发展,通过新农村指导员路江民的眼光扫描乡村社会发展中的典型问题,如农村基础建设滞后、村民思想愚昧落后、乡村经济结构单一原始,乡村文化建设空白等等。路江民经过调查,找到泥太阳村发展落后的症结,通过带领村民修路、建学校、种绿色蔬菜等,将泥太阳村从一个落后、贫穷的山村建设为文化先进,经济良好的“新农村”,“泥太阳”村是万千个落后农村的代表,其发展致富道路也具有典型性,此外,《泥太阳》中的人物形象的典型性也很明显,路江民是一位有抱负和责任感的新农村指导员,村主任寸云海是一位传统守旧、胆小怕事的农民,马天昊则是一位典型的暴发户,虽然富裕但却毫无前瞻性,这些人物形象性格的典型性都主要表现在他们的社会身份上。
作为一位擅长讲故事的作家,潘灵注重情节的叙述,较常采用设置悬念的方式展开故事,《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虽然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但却是在神秘的氛围中拉开故事序幕,在《市信访局长》的第一章“奇怪的信访人”中,一个来上访的老妇人看到信访局工作人员王小莉手中的鱼惊恐万分,抢夺了王小莉的鱼并大叫到“他们是魔鬼!他们是魔鬼!猫不是妖精,鱼才是魔鬼”,《泥太阳》第一章“候补指导员”中,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路江民在赶赴泥太阳村的路上,赶马人告诉他之前的新农村指导员范若娴被鬼吓疯了,这两个情节,就叙事功能而言,主要是预设悬念的作用,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两个悬念都得到了合理化的解释,老妇人拼命抢夺王小莉的鱼是因为云湖的水发生了严重的汞污染,不明就里的人们曾一度认为是白猫仙子带走了那些自杀的猫和人,而其实这是汞污染引起的水俣病,《泥太阳》中吓疯范若娴的其实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观音庙下有含磁铁成分高得惊人的磁铁矿石,在强大的电流作用下,磁场会发生变化,地表的岩石有可能像磁带一样记录下特定的瞬间,在闪电雷鸣的极端气象条件下,可能会激活地表,回放特定瞬间的声像,作为文化启蒙者的路江民揭开了这一谜底,并且打算以此为题材给村民上一堂科普课。总体而言,《泥太阳》和《市信访局长》中的神秘情节,就叙事功能而言,是起预设悬念的作用,就表现主题而言,是为了呈现乡村发展中的典型问题,《市信访局长》中通过“白猫精”的传说表现了经济发展和环境污染的矛盾,《泥太阳》中通过观音庙出现“鬼魂”表现泥太阳村村民的愚昧和科学启蒙的紧迫性。
相比较《市信访局长》和《泥太阳》传统的写实风格,《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偷声音的老人们》则呈现出荒诞的审美特色,这三部小说不再将乡村发展的典型问题作为叙事的核心,转为关注乡村发展中那些被碾压和遮蔽的灵魂。“失乡”是这三部作品的共同主题,《幽灵诉》以一个流产的孩子作为叙事视角,讲述大翠在外飘零的一生,大翠因为躲计划生育被迫走上出逃的道路,她从乡村来到城市,生活在城市阴暗的夹缝中,处处遭受欺凌,最终为了驻守自己内心的秘密,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的骨灰回到了故乡,但她的魂灵却无法安息。大翠的“失乡”是由于躲避计划生育,无法回到故乡,只能在外飘零,是生活现实中的“失乡”,而《一个人和村庄》和《偷声音的老人们》中所呈现的是心灵的“失乡”,《一个人和村庄》中包伍明面对村民们的不断离开,自己却始终固守着脚下的土地,在现实中,他从未失乡,但他所守住的只是一片荒凉而孤寂的土地,那个生机勃勃,能让人寻求心灵归宿的乡村早已灰风烟灭,消失在社会发展的滚滚洪流中,作品的结尾颇具现代主义特色,包伍明对着一群羊自导自演春节联欢晚会,这一狂欢的场景和颓败的乡村图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偷声音的老人们》中昭女坪社区的移民,从家乡搬到移民区时,起初欢呼雀跃,像城镇人一样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感觉到兴奋、欣喜和激动,但慢慢的,这种新鲜感和幸福感便消失了,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鸡鸣声、牛的反刍声等各种富有乡村气息的声音,夜间无法入睡,甚至有人因此变得抑郁,跳楼而亡,这些看似夸张和奇幻的情节有着现代主义式的寓言色彩。
潘灵曾谈过《泥太阳》的创作缘由,在保山挂职期间,保山的市委熊书记留他多挂一年职,希望写一写保山的新农村建设。在接下这个任务的第二天,他看到市委大院中聚集了上百名要去村子里搞新农村建设的新农村指导员,于是当时便打算通过新农村指导员来展现新农村建设。《泥太阳》给潘灵带来了很多重要奖项,如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云南省精品工程奖、云南省政府文学奖一等奖等,《泥太阳》的成功,让潘灵打算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挂职后期,又写了《市信访局长》,但之后,潘灵开始意识到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便开始转换的创作思路,“如果说我过去的创作走偏了的话,我后面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纠偏。一个作家不能仅靠挂职体验这种方式来写作。真正的写作还是必须要回到‘根’上去,回归故乡,回到儿时记忆”[1]《一个人和村庄》就是潘灵心灵回归故乡后写作的第一篇作品。潘灵对自己创作的评价是十分中肯和准确的,《泥太阳》和《市信访局长》这两部作品,由于主题先行,对乡村社会的展现稍显浮浅和模式化,而在《一个人和村庄》、《幽灵诉》、《偷声音的老人们》中,潘灵转换了自己的写作立场,不再将自己置于乡村世界之外,以社会发展理念居高临下的反映乡村社会,而是用心体验那些容易被遗忘和遮蔽的情感,尤其是《一个人和村庄》和《偷声音的老人们》用现代主义式的寓言诠释了村民潜藏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