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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意识”与作为出版家的巴金*

2018-04-02李明刚张鸿声

现代出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编辑出版巴金文学

◎ 李明刚 张鸿声

倘将文学视作一种表达,那么人类历史上一切的文学活动(包括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作品的编辑出版),本质上皆为一种意义与价值的生产或再造。这其中,语言符号只是作为表达者与接受者之间沟通与传播的媒介,而作为意义与价值的生产者,其自身的思想意识才真正构成整个文化生产与传播过程中的核心部分。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巴金是一位有着多重身份和卓越贡献的大师级人物。在他漫长的创作、翻译、编辑、出版等文化活动和身份转换中,是否存在某种一以贯之和统摄性的理念意识?这种意识又是如何渗透并融入到他的整个文学活动之中的?这种融入为他的文学生产带来了什么?在当代中国文化传播与发展进程中又具有怎样的价值与意义?

一、“人类意识”与巴金的编辑思想

沈庆利先生曾分析了“人类意识”关照和影响下的巴金小说的异域叙事。认为“它们不仅显示出作家那‘以人类之悲为悲’的宏阔视野,也表现了巴金深邃冷峻的历史反思意识。”事实上,与许多现代作家不同的是,巴金早年确实是抱着“苦人类之所苦”“以人类之悲为悲”的深切悲悯与宏阔胸怀走上文坛的。尽管巴金本人一再否认自己的文学活动与信仰之间的关联,然而这种源自于无政府主义的“人类意识”却事实上影响并贯穿在他一生的创作、翻译与编辑出版等文化活动之中。今天,在巴金丰富的私人藏书中,我们发现依然存有关于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从20世纪20年代的《互助论》《近世科学和安那其主义》《自传》,到1982年版的《面包与自由》,巴金都有所收藏。与克鲁泡特金的重视文学的启蒙与“内在力量”一样,作为出版家的巴金一再强调知识者的良心,呼吁精神与信仰给予文学的功用,重视文化生产对于塑造人的灵魂的重要性,他指出:“做一个什么样的中国人?作品解答了这个问题。作者和读者一同探索,一起前进。一代一代的青年在现实生活中成长,也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同志和弟兄。”虽然不以导师自居,“立人”却一直是作为编辑出版家的巴金的主导思想。在《怎样做人及其他》中,他曾表明自己喜欢背诵法国无政府主义先驱邵可侣的那段关于人类应该互爱的话,他平时也喜欢引用法国哲学家居有的关于生命开花的话为自勉。“至于克鲁泡特金的道德三要素:‘互助、正义、奉献’,更是巴金的人生座右铭,认为这样的‘道德规范是做人的道理,是整个社会的支柱’”。今天,透过他的数量惊人、种类繁多的西文藏书,翻阅他所留下的投入了生命与激情进行翻译、编辑的克鲁泡特金、赫尔岑、巴枯宁、哀利赛·邵可侣、凡宰地、司特普尼亚克等革命家的传记和理论著作,以及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雨果、但丁等西方文艺大师的作品,他一生思想的起伏和精神世界的源头或许由此可以获得某种互证,而他所信奉的“安那其主义”和“人类意识”显然也是来源于此。

早年形成的“人类意识”使作为出版家的巴金一开始便“与众不同”。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版界盛行的商业化相比,作为编辑的巴金首先是以一名文明的“播火者”与“布道者”自居的。“巴金的理想一直是做一个顶天立地、改天换地的巨人,做一个以正义原则和自由精神重整地球秩序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文字匠”。这种革命者的气质与精神品位,令巴金在编辑出版过程中对外国革命理论家著作的翻译和推介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这在文生社之前巴金的编辑活动中不难发现。然而随着现实语境的变化,作为编辑的巴金渐渐将这种政治信仰与革命激情转化为了一种道德信仰与对人性和人类文明的反思。他不仅出版了克鲁泡特金的首部革命著作《一个反抗者的话》,还出版了俄国作家迦尔洵、托尔斯泰等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这些作品中饱含的“爱”与“善”的人道主义,曾深深感染了青年时代的巴金。他将这些作品传播给中国的读者,同时在他的处女作《灭亡》中还引用了其中的人物对话——他的翻译、编辑出版与他的文学创作就是如此形成有力互动的。对于人类文明与人类命运的深切关照,使他与一般作家和编辑相比,具有了更加宏阔的文化视野和普世情怀,巴金“所表达的对人类整体幸福的追求,对不公正社会和制度的谴责,对阻碍人性发展因素的控诉,超越了人为的界限,直接面对众多受压迫的灵魂和全世界的弱小者。”今天我们在他的藏书中,还可以看到由他在这一时期编辑并由平明出版社与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西班牙画家加斯特劳的画集《西班牙的血》,这本画集由《西班牙的血》与《西班牙的苦难》两册组成。在序言中,巴金指出这些画“正表现着我们西班牙的兄弟的意志和心灵……在每一幅画面上都颠动着同情与热诚,都闪烁着受苦和牺牲的精神。”

异域文明不仅深深地吸引了他、感染了他、鼓舞了他,更促使他怀着巨大的热情为中国的读者和青年源源不断地传播世界文明的种子。他早年编辑出版的《译文丛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作为主编的巴金,集结了一批优秀的翻译人才,出版了大量西方重要文学作品。而他本人更是身体力行地参与到这有意义的“生产”之中。我们今天考察他的藏书,巴金文集20多卷,而译文就占了10卷。仅就现存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巴金文库的藏书来看,光译著就有1307种,其中巴金本人翻译和编辑的有39种61册,其余多为巴金编辑出版的同时代其他翻译家的译著。这上千万字的著作和数百万字的译文,是作为出版家和翻译家的巴金对中国文学的独特的贡献。在这林林总总的译作里面,其思想的起伏发展,也是可以得到某种互证的,而他接受外国文化的视野之宏阔实令人惊叹。几乎所有欧洲地区,美国与日本的文学与文化,他都了解过,翻译过,借鉴过。巴金早期编辑的伟大革命者和思想家的理论和自传,都是曾使他深受感动的作品。他后来热衷于俄国小说的出版,他的编辑思想既与当时的民族救亡的主题契合,又远远超越了国家与民族的局限,背后闪烁着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者对二十世纪人类现实与生命的深切的关照。

二、文生社的文化个性与出版特色

考察巴金的编辑出版活动,他在文生社的作为颇能代表其文化理想。诞生于1935年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与当时流行的其他大型出版社有着诸多的不同。首先从成员背景来看,筹办人吴郎西、伍禅等人都和巴金一样,是年轻的安拉其主义者。其次,从组织形式来看,它摆脱了传统的劳资关系,是一个完全建立在安那其主义理想上的出版界“乌托邦”。再次,从主体行为来看,编辑同人有着一致的理性与高尚的献身精神,这种由早期政治信仰转化而来的道德信仰,使得文生社同人不惜以“义工”的方式投身到编辑出版的运作中来。文生社的这种“谋义不谋利”的经营方式在当时的出版界显然是难得一见的,正如晚年的巴金回顾:

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了十四年,写稿、看稿、编辑、校对,甚至补书,不是为了报酬.是因为人活着需要多做工作,需要发散、消耗自己的精力。我一生始终保持着这样一个信念: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争取。所以做补书的工作我也感到乐趣,能够拿几本新出的书送给朋友,献给读者,我认为是莫大的快乐。

正是本着这种人类的互助、奉献与正义的精神,文生社编辑的《文学丛刊》一开始就有展示出了特别的“境界”。在20世纪30年代,除了上海滩出版界流行的“市侩主义”与京派文人的“孤芳自赏”之外,文生社的“无功利性”和独立性使它找寻到了“第三条路”,也创造了中国出版界的一个“奇迹”。正如巴金在翻译克鲁泡特金的首部革命著作《一个反抗者的话》的开篇中写道:

我们有一颗纯白的心,我们有一个热烈的渴望,我们有满肚皮的沸腾的血,我们有满眼睛的同情的泪,我们是青年。

这种思想上的趋同,使文生社一开始就站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上去审视现实,也具有更加明确的“立人”编辑思想。文生社的出版宣言表示,同人显然是有感于“虫蛀的书籍和腐儒的呓语大批地被翻印而流布了,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之类也一再地被介绍到青年中间”的不良的出版现状,他们试图以编辑出版优秀的作品达到一种“新民” “新青年”的目的。作为总编辑的巴金反反复复地强调“怎样做人”的问题,强调“文品与人品”,因为在他看来文学对于青年的精神塑造作用巨大,他从来不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和出版家,相反,他对当时盛行于文坛的没有信仰、缺乏灵魂的“吟风弄月”式的写作和纯粹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的文学出版行为是极为鄙夷的。他曾经说:“我应该远离开那些文人,我应该投身在实际生活里面,在行动中去找力量”。他的编辑出版活动,包括翻译,正是一种对传统文学与文人定位的超越,是对“力量”的寻找与对人类价值和意义的“生产”。他是为人类而写作,为现实而艺术的。

于是我们看到,在文生社的出版理想中,“青年”一直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关键词。30年代的巴金,其成名无疑在于获得青年读者的青睐,而他本人也是少有的与广大青年读者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的著名作家—他太在乎他的读者,一直到老年亦然。这种意识同样鲜明而深刻地贯穿于他的编辑出版生涯之中。文生社的出版实践显示,同人始终关注着现实的人,关注着青年,关注着人类的命运处境与出路问题。

三、在“编者的话”中,巴金写道:

我们编辑这一部《文学丛刊》,并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我们既不敢扛起第一流作家的招牌欺骗读者,也没有胆量出一套国语文范本贻误青年。我们这部小小的丛书虽然也包括文学的各部门,但是作者既非金字招牌的名家,编者也不是文坛上的闻人。不过我们可以给读者担保的,就是这丛刊里面没有一本是读者读了一遍就不要再读的书。”“定价方面我们也力求低廉,使贫寒的读者都可购买”。

文生社的“青年意识”“平民意识”与“奉献意识”由此可见一斑。与当时其他刊物的“商业化路线”和“名人路线”不同,作为总编辑的巴金走的是“新人路线”。巴金着力挖掘“新人”,这部“小小的丛书”迅速为青年作家崭露头角提供了理想平台。相继出版了36部处女作,这为中国新文学发展补充了新鲜的血液,更是对许多正彷徨于文学和社会边缘的青年提供了施展文学才华的舞台,为他们走上文坛、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主力提供了难得的人生机遇。此外,文生社对优秀的青年作家予以评选奖励,对于他们的后期作品也全部连续刊登出版,如曹禺的戏剧、陆螽的散文、何其芳的诗歌、李广田的随笔,文生社的这一编辑宗旨,不仅对于其稳定发展极为有利,对于全面了解作家的艺术成长轨迹也是功不可没的。

文生社对底层青年作家的“关照”更凸显了其人文情怀和人道主义色彩。在编辑界,巴金素以“严格”著称,然而他更是一位“高眼慈心”的编辑,这主要表现在他对青年作家的鼓励和扶携上。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大都徘徊于社会底层或城市边缘,文学往往只是他们悲苦生活中的一部分。文生社的部分青年作家后来投身于抗战的洪流之中,过早地消逝了自己的艺术才华甚至生命,或在贫病无奈中英年早逝。难能可贵的是巴金对这批年轻作家的文稿都亲自整理出版,《文学丛刊》还对这些年轻的生命和他们短暂的人生进行了记录,这背后更彰显了巴金的人道主义色彩。今天,我们在巴金藏书中,依然可以看到这批才华初显却不幸早逝的青年的作品,如1938年出版的罗淑的《生人妻》,罗淑译的《何为》;1940年初版、1948年再版的宋樾的《鱼讯》,1948年初版的郑定文的《大姊》;等等。这批作品虽然稚嫩,但却有着时代青年特有的热情与鲜活,有着生命的激情和改造社会的理想与力量。

在1935-1948年间,《文学丛刊》出版了160部作品,近百位作家,尤其是文学新人的成名之作,堪称20世纪文学史上规模空前的文学丛书。而编辑和出版新人的处女作显然也成为文生社的一种传统。正如晚年的巴金所总结:“编辑的成绩不在于发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发现新的作家,推荐新的创作。作为编辑工作者,应当把自己看作这个园地的园丁,我们做的不仅是介绍、展示的工作,我们还有将萌芽培养成树木的责任”。对于青年后学,作为编辑的巴金的确是如园丁一样去栽培的。在巴金的藏书中,几乎囊括了曹禺各个时期的作品。这既包括 1936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曹禺处女作《雷雨》,以及由巴金原著、曹禺改编的《家》,更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曹禺著作。我们看这些作品,绝大部分都由巴金所在的文生社出版。巴金还收藏了何其芳的各时期作品,包括1936年由巴金编辑出版的《画梦录》和1938年出版的《刻意集》、1945年出版的《预言》,等等。这一时期,因为作为编辑的巴金的发现而在文生社出版平台崭露头角的还有艾芜、芦焚、荒煤等人。巴金藏书中不仅收藏了他们的成名作,更收藏了他们之后各时期的作品,如艾芜的《南国之夜》《南行记》《夜景》《逃荒》等。如果不是巴金的慧眼识珠与文生社的独特平台,很难想象这些青年作家能够顺利走向文坛。

文生社的独特,不仅在于它独立于商业竞争和政治宣传之外的文化选择,更表现在它超越于时代语境的文化个性。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政治语境,无政府主义显然已经不再具有言说的合法空间,而民族与国家意识随着反法西斯战争的进行日益凸显,作为编辑的巴金一方面与主流意识保持了一致,另一方面开始深入到对人类普遍命运的同情与关切,和对人性复杂性的洞悉审视上。文生社出版的《译文丛书》选择了以俄国文学为主的出版导向。文生社同人集中编辑出版了高尔基、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小说与散文,以及赫尔岑的戏剧。巴金的文本与藏书中,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心灵碰撞是随处可见的。巴金无疑是善于吸收他人营养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精神来源,他将每一本感动过自己的书,译介过来并予以编辑出版,其境界也自然不凡。同时,他将自身的感动形诸笔墨,化为经典的作品,再次感动读者,其创作精神也是值得后人学习的。

四、结语

“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这句话可视为出版家巴金的真实写照。21世纪,面对全球化和现代商业背景下价值的迷失与精神危机,作为知识生产的编辑出版,除了呼唤一种独立的个性意识,更应重拾一份精神担当与人文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20世纪的良心”的巴金,站在比同时代知识者更宏阔的世界里思考,并以深切的悲悯与深刻的反思传播他所感动和信仰的精神人格,以翻译和编辑出版的方式趋近这些高贵的灵魂,同时感染和鼓舞更多的灵魂,巴金这种作为知识者的“德性至上”的编辑出版思想,是对鲁迅、叶圣陶等文学前辈的风范的一种传承,也应该成为今天编辑出版界的一种宝贵传统。

(李明刚,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2015级博士生;张鸿声,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教授)

* 本文系国 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作家藏书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5BZW135)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沈庆利.巫女的眼光:中国现代文学:细读与史论[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187.

② 巴金.复仇自序//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 巴金专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199.

③ 郏宗培.中国新文学大系 1976-2000 第三十集 史料•索引卷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306.

④ 见巴金.巴金译文全集 第十卷代跋//再思录[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35.

⑤ 陈丹晨.巴金全传 下卷 修订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754.

⑥ 摩罗.孤独的巴金//耻辱者手记[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207.

⑦ 周立民.文人[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27.

⑧ 巴金.西班牙的血[M].上海: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

⑨ 巴金.上海文艺出版社三十年//巴金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412.

⑩ 巴金.献给读者//李存光,编著,无政府主义批判:克鲁泡特金在中国[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61.

⑪ 巴金.复刊词 (文学季刊社),见《文季月刊》一卷一号.

⑫ 巴金.我的呼告//巴金散文集 上[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25.

⑬ 上海鲁迅纪念馆编,《吴朗西先生纪念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136.

⑭ 巴金.致《十月》.宋应离,等,编.国当代出版史料 第三卷[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268.

⑮ 巴金.愿化泥土[J].大公报·大公园,198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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