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论思想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的研究述评
2018-04-01顾清
顾 清
(盐城工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著名学者陈旭麓曾经指出:“‘五四’以前的几十年中,对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有两论。一是进化论,一是民约论。前者以生存竞争的理论适应了救亡图存、反对帝国主义的需要;后者以天赋人权的观念适应了要求平等、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需要。”[1]进化论思想的传入,唤醒了中国早期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意识,吹响了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前奏。从进化论备受推崇到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展的一个缩影。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进化论思想对中国社会的发展演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近年来,学界研究进化论思想的专著颇丰,如卢继传所著的《进化论的过去与现在》、郝翔的《进化论与中国近代社会观念的变革》、王中江的《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一个新的全能式世界观》等。关于中国近代进化论思想在中国引进和传播的研究还散见于近代各思想家哲学思想的书籍中,如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陈旭麓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李泽厚的《中国思想史论》等,相关论文更是不胜枚举。
一、关于进化论在近代中国传播的分期问题
进化论思想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传入中国,打破了人们固有的历史观,并逐步成为当时的主流思想,其形成和传播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就进化论思想在当时中国传播的分期问题,学界主要存在“两段式”、“三阶段说”和“四阶段论”这三种观点。
(一)“两段式”
张国荣[2]将进化论从一个外来者到逐渐成为解释中国历史发展的重要思想武器的过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变异”观到公羊“三世说”,用中国传统变异观来解释世界,为西方进化论的引进和传播奠定基础。第二阶段是从“天演论”到“进化论”,进化论思想逐渐被国人充分利用,成为推翻清朝专制统治的强大思想武器。
(二)“三阶段说”
关于“三阶段”这一说法,研究角度不同,产生了不同的划分结果。陈卫平[3]认为第一阶段是戊戌前后,本来属于“器物”范围的具体科学的进化论被提升到历史观的层面,进化论思想初步形成;第二阶段是辛亥前后,资产阶级革命派将进化论思想与民主革命的实践相结合,进化论思想得到发展;第三阶段是“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前期仍以进化论来倡导民主与科学,后期随着唯物史观的传入,进化论思想渐进尾声。杨惠敏[4]和张圆圆[5]从传播者所属的不同阶级和不同政治主张出发,认为伴随地主阶级改良派、维新变法派和革命派进化论思想的变化发展,中国近代进化论思想经历了萌芽、产生与发展等阶段。单继刚[6]把社会进化论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第一个理论形态,认为其解释范式在大约经历了三个时期:从20世纪初到五四运动前的鼎盛期,社会进化论的解释几乎是唯一的;从五四运动到20年代后期的维持期,唯物史观与社会进化论并行,冲突频现;从20年代后期开始的衰落期,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兴起,社会进化论迅速衰落。
(三)“四阶段论”
多数学者认为进化论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过程大致经历了四个时期,即鸦片战争时期、戊戌变法时期、辛亥革命时期和新文化运动时期。对于前三个时期的传播概况争议很少,即:第一阶段,以西方来华传教士为主要媒介,传播的范围和影响极其有限;第二阶段,以严复、康有为等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派试图用进化论为依据倡导维新变法,出现了第一次传播高潮。第三阶段,以孙中山、章太炎等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根据革命需要积极传播进化论,掀起了第二次高潮。
但关于新文化时期进化论思想传播情况产生了分歧:以张明国[7]为代表的大部分学者认为以李大钊、陈独秀等为首的知识分子借助新文化的浪潮促进了进化论更加广泛深入地传播,掀起了第三次传播高潮。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到新文化运动时期,“进化论作为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最终走向衰落,被马克思主义思潮取代”[8]。
二、关于进化论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的研究分歧
要研究进化论思想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不可避免地要探讨进化论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二者是相通还是相斥,学界存在不同观点。
(一)二者相通
李泽厚先生说:“由进化论到唯物史观,是顺理成章的,相当自然的事”[9],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进化论思想和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契合之处。戴逸先生曾指出:“唯物史观相对于进化论来说,是更高层次上的理论,它承认进化史观,包含了进化史观的合理内核。”[10]冯洁更是直接指出:“从进化论的式微的角度来看,进化论的直线进步理念、物质优先性理念、对‘竞争’常态性的说明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共产主义理想的引入创造条件”[11]。
在社会进化过程上,一些学者认为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中自然界进化演变过程的理论为唯物史观的发展和完善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础。因为进化论坚信生物是通过生存竞争实现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向高级转变的。而马克思坚信,与自然界一样,人类社会的发展也具有“从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发展的特点。赵璐提出,近代中国的进化论思想把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看成是一个不断更新的过程,这种看法虽然尚未突破进化论的范围,但“包含着向辩证发展过渡或转化的内在根据”[12]。
在社会进化基础上,正如李大钊所言:“我们是立足在演化论和进化论上,我们便会像马克思一样创造一种经济的历史观了”[13]。不少学者认为中国近代的进化论在考察历史进化时,己经表现出重视物质生产和人民群众的趋向,包含着唯物史观的萌芽。例如:宋志明[14]曾指出,李大钊认为“经济的解决,是根本解决”,已经意识到经济的因素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这种探索已经在逐步靠近唯物史观。
在社会进化动力上,马克思曾赞扬达尔文的生存斗争学说“可以用来当作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根据”[15]。国内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在分析达尔文进化论关于物种进化过程中有关生存斗争的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和丰富了唯物史观的阶级斗争学说。王秋安[16]认为,达尔文主义者坚信生物是通过生存竞争实现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向高级转变的。而马克思则坚信社会主义必定会取代资本主义,实现社会更替的主要途径是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必须通过革命斗争推翻现有的上层建筑,建立起新的政权和国家机器。
(二)二者相异
作为不同性质的文化,理论内容和适用范围各有不同,这也是导致进化论在中国的传播最终走向衰落,大多数知识分子转向选择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原因之一。对此,学者们从不同方面进行剖析。
关于进化的动力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坚决反对用生物学规律来解释社会历史,批判了形形色色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少学者认为进化论思想把自然界生物进化“生存竞争”的理论直接搬到人类社会中来,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一律概括在“生存斗争”中,将人类社会的阶级斗争视为“生存斗争”,是极其幼稚的。这种简单套用既没有从经济关系变革中论述社会发展的动力源泉,也未能正确分析社会的阶级关系和认识阶级斗争和政治革命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李娉[17]还指出,在进化论思想中,推动人类前进的是所谓“智识优秀者”,而不是人民群众,这与唯物史观中“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相违背。
关于进化的方向问题,不少学者认识到进化论思想中说倡导的渐进式的、只有渐变没有突变的进化与马克思提出的分阶段的进化是不同的。例如:王增智[18]指出,进化史观宣扬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宣扬人类历史总是从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更高阶段。这种单向直线进化观与马克思所宣扬的总体性进步和多样性发展是相异的。彭新武和李宏伟认为,按照达尔文的逻辑,进化含有进步发展的概念,最新近的类型一定比较古老的类型更高级。那么,“在生物进化中,历史唯物主义所倡导的那种总体性的、线性的进步性进化却是找不到的”[19]。
关于对革命的指导作用问题,大部分学者都认识到自然界和社会领域的发展规律是根本不同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只是反映生物界的发展规律,得不出社会革命的结论,只能为改良主义提供渐进改革的理论依据,不能去指导革命”[20]。也有一部分学者从进化论本身的关于社会发展动力的理论缺陷入手,指出其不能等同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用以指导中国革命实践。陈绍西[21]认为进化论未能揭示社会变革的生产力因素和政治因素,因而并不能正确地论证中国走向社会主义的经济前提、历史道路和社会变革方式。
三、关于进化论思想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研究分野
关于进化论思想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研究,学术界主要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内容上是促进理解还是导致误读
进化论思想在近代中国的传播究竟是促进了早期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还是造成“误读”,学术界对此产生了一定分歧。
冯契先生说:“从哲学革命来说,进化论这个阶段是重要的,它为中国人接受唯物史观吹响了前奏曲”,就是指进化论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创造了条件[22]。以黄长义、张嵛等为代表的大多数学者认为,进化论思想冲击了“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历史观,促进思想解放,为从传统史观跨越到唯物史观搭建了桥梁,是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由于进化论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存在共通之处,推动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例如:尹德树从文化视域提出进化论“打击了唯心主义目的论和形而上学的物种不变论,为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产生和进一步推进奠定了自然科学基础”[23];李波[24]指出,进化论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革命、社会理想和人民群众历史地位的探索,使得进化史观向唯物史观的转变成为历史的必然。
但也有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不同于进化论的科学思想理论,二者存在许多理论差异,通过进化论思想接受马克思主义会导致对唯物史观的“误读”,不利于早期知识分子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单继刚指出,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过分强调了经济决定论,与政策论部分鼓励阶级斗争的做法不一致,这实际上曲解了马克思主义;王刚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语境研究》一书中指出,马君武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是达尔文主义的补充和完善,使马克思主义“意义缩小”[25]。
(二)实践上是推动发展还是阻碍革命
进化论思想作为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对于运用马克思主义解决中国实际问题是产生了推动作用还是阻碍作用,学界产生了不同意见。
大部分学者认为进化论思想在民族危亡时刻唤醒早期知识分子寻求新的出路,并推动了马克思主义与革命实际相结合。冯契在为《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所写的序中提到“‘史观’经历了由历史变易观到进化论、再到唯物史观的辩证发展过程。‘五四’以后,中国的先进分子以唯物史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促使中国革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26]。王中江指出,“就像曾经全力‘资助’了‘变法’和‘革命’一样,民初之后,进化主义又开始成为‘五四’反传统和‘五四’新文化的助产士”[27]。王晓明[28]认为,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以前,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再到初期新文化运动,进化论都和时代思潮紧密联系,成为早期知识分子变法更制、救国救民的思想武器。
也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早期知识分子无论是传播进化论还是接受马克思主义都并非把它们作为学术,而是用于解决中国革命问题的需要,这就造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不同步。张静如、齐卫平《唯物史观在中国传播一百年与“三个代表”》中就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首先从唯物史观开始”[29],而这种优先传播容易诱导人们有选择性地传播马克思主义,导致马克思主义理解片面化,最终导致革命实践上的偏差。
四、研究所存在的问题及进一步研究的方向
应该说,进化论思想在近代中国的传播与发展,及其何以成为中国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中介这些问题,已经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并且取得了一定的理论成果,但还存在一些问题。
(一)宏观与微观有待相结合
不少学者从历史的宏观研究角度对西方进化论及近代中国传播的进化论思想进行全面追溯,如王中江的《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卢继传的《进化论的过去与现在》、李泽厚的《中国思想史论》等书。主要是从进化论思想从西方产生和演变发展过程到近代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对进化论思想的选择性传播加以介绍,历史跨度大,内容丰富,对发展的过程梳理较为清晰和全面,但这种纵向的研究方法忽略了对同一时期不同思想家关于进化论思想的横向比较,也就难以阐释清楚进化论思想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问题。
也有一部分学者从微观角度把进化论的思潮具体到某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分别进行具体分析和研究,如黄克武的《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李付清的《试探孙中山的历史进化论》等书。其主要特点是:详细阐明了深受进化论思想熏陶的近代早期知识分子从不同的政治立场和角度选择性地理解、吸收、改造进化论思想并以此作为各自理论武器指导中国的实际斗争。这种研究方法虽然能深入的分析各个思想家关于进化论思想的理论及在整个社会历史发展潮流中的地位,但忽视了进化论思想本身变化发展的历程,尤其是近代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如何在接受进化论思想的基础上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这个问题。
笔者认为,需将横向研究与纵向研究相结合,既对进化论思想的历史演化过程进行整体性考察,也要重点研究早期知识分子对进化论思想的理解、吸收和改造,才能阐释进化论思想是怎样促使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一问题。
(二)单一视角有待向多维视角转变
19世纪末20世纪初,进化论成为近代中国早期知识分子观察世界、变革现实的普世性的思想武器,在学界掀起了研究热潮,学者们大多从哲学、史学、社会学等某一角度分析了进化论思想在近代中国传播的内容、过程和影响。例如:曾乐山[30]和王贻社[31]都从哲学的角度论述了早期知识分子从现实出发吸收和改造进化论思想,使其成为一种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王瑜[32]从进化论思想在中国传播的特殊时代语境和文化基础入手研究其传播与选择。此外,王天根[33]还从史学角度分析严复社会史观的嬗变及其昭示的理论得失。从单一视角研究进化论思想往往受到学科研究的限制较多,难以全面诠释进化论思想本身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系,必须通过文史结合、多维度交叉的方法进行综合研究。
总之,学术界对进化论思想在近代中国的传播问题虽研究已久,但在对进化论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容的比较、进化论论思想成为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中介的原因及其对早期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等方面仍然有很大提升空间。因此,对这些方面的进一步研究不仅必要,而且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