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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埋》:历史、思想与文学交汇处的书写

2018-04-01牛传琦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方方记忆历史

牛传琦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00)

方方的小说《软埋》通过一个女人命运的故事将我们带回到土改的历史大背景中,独特的关注视角、富有表现力的叙述方式,一个个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细节逐渐浮出地表。个体在历史的变迁当中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段历史是否能够得到还原,时至今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过往。作为当代知识分子的方方在这部小说中做出了她自己的书写,在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方方对普通人充分关切的人道关怀,客观理性的历史书写方式,同时也是对每个生命个体在面对历史过往和现世生存时所做选择的富有哲学色彩的理性体悟和思辨。

一、历史、记忆:生命中的轻与重

在小说的后记当中,方方述说了她创作灵感的来源和创作过程,让她截取土改这段历史作为小说故事背景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那位商人朋友的母亲在土改中的遭遇和刻骨铭心的记忆给她诸多触动,同时她自己的父母家、许多朋友家都共同经历过,可以说那是一个群体的共同记忆。“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忠实于自己,忠实于自己内心所要表达的艺术天地的结晶。作家在选择故事、组织结构、抒发情感、表达见解和思想时,往往借助于自己所熟悉的题材。”[1]64“软埋”一词正是她从朋友那里听到的,指没有棺椁护体直接埋葬的一种方式,她的朋友为了满足母亲“我不要软埋”的愿望在母亲火葬后为她选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软埋”这个词击中了方方,让她深切感受到历史记忆的重量,如若不记录,时间同样会将这一切软埋。

小说当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对于历史的记忆的看法,分量或轻或重,各有评判。小说一开始就展现给我们一个饱经沧桑在与自己做斗争的女人,而她的“敌人”正是自己已经逝去的记忆。但是无形之中似乎有东西“在撩拨她的记忆。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触碰的东西。”[2]1而当我们真正了解了这个女人是如何从胡黛云变为丁子桃之后才明白为何她一回想便瞬间“浑身的烦躁如同无数钢针,迸射般地扎进来,劲道凶猛,令她有五脏俱裂之感。”[2]2也深深体会到历史和记忆加之于她身上的重量。

个人对于历史的记忆不仅仅是一个人所经历的过去,同样也密切联系着一个群体的过去,“记忆显示的是人的群体存在的印记。”[3]1丁子桃被同样在土改中经历过家庭变故的吴家名救起,并最终组成家庭,尽管两人对于各自身世最终也并不了解,吴家名却始终知道这是一个有着难以回首的痛苦记忆的女人,吴家名的这种理解却让丁子桃感到恐惧,直到吴家名意外丧生,那种恐惧感才消失,“仿佛吴医生的死有如风暴卷走了所有令她害怕的东西”[2]15,丁子桃和吴家名各自有着自己对于同一历史事件的记忆,他们在内心深处不能说没有某种同命相怜,他们各自的个人记忆也是一个群体共同记忆的组成部分。

吴家名和丁子桃经历过同样的一段历史,后半生的生活状态和取舍方式却截然不同。吴家名将这段记忆记录在日记当中,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之旅,因为他说过“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2]5记忆虽同样沉重不堪,但是他选择将它封存在文字中,那只旧皮箱就是他眼中记忆的象征。相比而言,丁子桃显然承受的更多, 记忆于她犹如梦魇。尽管丁子桃近乎本能地拒绝回忆,但是现实中的诸多符号元素却总能让历史的种种和现实在丁子桃的潜意识中相遇,呼之欲出。她的肉体终究不堪记忆之重,陷入昏厥无意识当中,而灵魂却游历十八层地狱,层层逼近,回溯来处。这对于她来说是一次收集自己灵魂,获得新生的旅程,是悔悟与反省的过程,记忆之重可以压垮肉体,却阻挡不了轻盈的灵魂冲出地狱、拒绝软埋和对于来世的希冀,历史和记忆对于丁子桃来说意味的太多。

与在历史事件中受到伤害的幸存者相比,作为经历过抗日战争、川东剿匪等重大事件的刘晋源来说,历史又给予了他“英雄”的荣光,时过境迁,在他的晚年再次走访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祭奠曾经的战友,与健在的昔日战友重聚回首昔日是他面对历史做出的缅怀。他和他的战友们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望过去,历史和记忆是他们面对后代和晚辈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不过刘晋源同样反思了土改当中的确有行为过激和暴力等失控行为,为此也有许多人丧生,但是他却秉持“矫枉必须过正”的信念,将革命进程中的这种暴力手段和个人的牺牲看作是一个必然过程,而缺少对于作为主体的人的关怀。

对于历史亲历者们来说,个人记忆无疑是历史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吴青林来说这一切都已是历史。这些历史无论是家族的还是民族的,在他的理解当中都会呈现出另一种形态,其意义也必然不同。无论是母亲身世的神秘引起他的好奇,还是父亲的日记带给他的震惊,还是老革命者刘晋源讲述的他自己的过去历史,都是作为读者和听众来接受,但是个人记忆是无法跨越代际,被下代人真正分享的,吴青林对于历史的了解过程不同于龙忠勇的主动从建筑出发去探寻历史的真相,因为他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现世功利者,“他想,重要的是他必须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眼前的生活。眼光看向未来,而不是朝后看。”[2]231所以在他的家族史即将得到真相的时候,他却放弃了求解,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让时间软埋一切是他所理解的“坚强的另外一种方式”。[2]286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关于历史的记忆,其分量的轻和重同样不具有统一性。《软埋》中的土改记忆即使是对于亲身经历者来说都会以完全不同的比重占据他们的心灵世界和现实生活,更何况对于不同时代的后人们呢。

二、众声激荡:接近历史真相

文学作品总是体现着作家对于历史的理解,方方在关于小说《软埋》的媒体采访中表达过自己对于历史的看法:“我们很多重要的历史阶段,都被交由时间软埋了。尤其在年轻人的记忆里,无数历史的重大事件,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4]要以怎样的方式来完成对于历史的书写和建构就显得十分关键,在小说中作者让历史亲历者、见证者、记录者等同时出场,这种“复调”氛围的营造显示的正是作家对于历史复杂性的理解,但历史的真相岂能被完全揭示呢,艺术的真实或许比历史真相的接近更有力量。

小说从一开始便为读者设置了悬念,让人对丁子桃所经历的一切产生强烈的求知欲望。在老人宛如梦境回溯过往的过程中,她亲历的历史一层层浮现出来,这不仅仅是叙事方式上的倒叙,更是由果及因的内省和重新审视,再一次的抵达当时的历史情景与现场,诸多原来被忽略的足以导致人的命运发生转折的细节重新被发掘和凸显。而并行的另一条线索则是作为后一代人的吴青林偶然地触碰到历史的枝端末节开始的对于历史的探索,在这个过程中又有诸多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和主动探秘者不断地从多个立场、角度提供了当时历史的参照与佐证。

如果通过这样看似十分有说服力的文学叙述和表达方式,历史的真相便自然会水落石出,那我们显然过于草率地忽略了方方在《软埋》中所要展现的历史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多维面孔。以陆子樵为代表的新兴地主乡绅,他与胡如匀曾一道留学日本,回国后还参加了辛亥革命,而胡如匀则子承父业,吟诗作赋,待人厚道,事事讲忍。但是在土改的风潮中,胡家受尽屈辱而死,陆家则主动地选择集体软埋的方式做出最后的抗争,胡黛云带着陆家的唯一后代汀子逃出,但是逃亡途中,仆人富童出于自己心爱之人遭遇不测的悲愤而弃船离去,胡、陆两家的幸存者仅剩胡黛云。这样的结局产生在那个时期当然都有着宏大的历史和政治背景,因为作为无产阶级的农民对于革命,打倒地主阶级的热情是空前的,即使像胡如匀这样与世无争,处处忍让的地主一律得到批斗和侮辱。而陆子樵作为辛亥革命的遗老,对革命有贡献,清匪反霸有功,并且许诺出资办学堂诊所修路修桥,而且有全村人签名的具保书,但是金点的出现又让我们看到了陆家遭遇此劫的某种必然。陆家的三知堂祖传于陆家先人,而三知则源于“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而去掉“子知”则是为隐瞒象征“原罪”的贩卖鸦片起家经历,还有陆家以人的性命相要挟换取金点家的土地,又显示出了地主蛮横不人道的另一面,而胡黛云的无心之失更是印证了“祸从口出”的古训。历史潮流的涌动交织着个人恩怨,加上人性的各种阴暗面,共同促成了那段惨痛的历史。

除了亲历者丁子桃(胡黛云)的内省和审视式的回溯历史,还有作为见证者的老革命者刘晋源和吴家名的日记文本作为对比与参照,以及从不同人对话中不断填充历史的内容。而作为刘晋源这样掌握着政治、历史话语权的革命英雄来说,他的确承认土改中死了不少不该死的人,但是他依然将革命进程摆在首位,“矫枉必须过正”,国家和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人,牺牲也是可以理解的。吴家名在日记中尽管记录了家人的遭遇,但是他更多的是以决绝的态度软埋记忆,封存来处,也不愿让后人知道,重新开始生活。“青林是学建筑的,考虑的角度永远是人。人怎样方便,人怎样舒适,人怎样保持独立,人怎样拥有秘密,人怎样获得自由。”[2]111所以面对刘晋源和当地村民所讲述的历史他感到那是虚幻的,他也无法真正体会到,对于历史的隔阂正是来自他活在当下的、讲究现世的处世原则,这样的选择也正是他的父亲吴家名所坚持和希望他的。龙忠勇这样的人文知识者认为他有做一个历史记录者的责任感,因为他认为历史需要真相,但正如青林所想的那样,“真相又岂是语言和书本所能描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一件事,会有它真正的真相。”[2]289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对于历史真相的理解,这也是不同人面对历史的不同选择。

小说用文学的方式展现了个体的人对于历史的不同记忆,从各自角度、不同立场发出声音,但是“历史属于所有人同时又不属于任何人;它是普遍的、一般的。”[5]96每个人所理解的真相汇聚在一起,我们也就更接近真相,但文学的任务并不是求得历史真相,它为我们创造了艺术上的真实,这也是《软埋》对于我们来说的更重要的价值。

三、记录、遗忘:生存哲学的理性思辨

历史记忆对于每个人来说有着不同的分量,这也直接决定了他们对于历史的态度和选择,在《软埋》中有的人选择记录,有的人则决绝地封存记忆,尽力彻底遗忘,不同的选择会通向不一样的生活轨迹。而在方方看来历史不仅仅是过去,它与现实密切联系着。通过对于生存本相的刻画和展示,记录一个“被遗忘”的故事,方方也表达了她自己对于生存、人性等哲学命题的理性思考。

人们不经常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吗?但是为何人们对于过去的事有如此大的兴趣?R. G.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尝试给出的答案是“历史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知。对人来说,他应该认识自己,这是普遍都认为很重要的:这里认识他自己不仅指个人独特的个性、使他和其他人相区别的东西,而且指他作为人的本性。认识你自己意味着,首先,认识什么是成为人;其次,认识什么是成为你的那种人;再次,认识自己意味着你能做什么,既然没有人知道他能做什么直到他试过,人能做什么的唯一线索便是他已经做过什么。于是历史的价值便是它教我们已经做过什么,以及人是什么。”[6]10方方《软埋》正是通过历史来提醒我们经历了什么,同时从中又可以窥见人是什么,是对人类本身的一次自我认知,而小说中不同人物对于历史的态度和选择也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义。

小说中的第一代人都经历过苦难与伤痛的历史,从胡黛云变为丁子桃,获得新生的同时,她选择本能地拒绝历史记忆,但是历史与现实总会交汇,在她接近生命尽头的暮年、生活安定又幸福的现实中,刻骨铭心的伤痛加上人性中的内省动力让她终究无法遗忘,她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收集与救赎,似乎只有经历此过程才能让她后半生的存在被赋予某种意义。吴家名劫后余生,同样拒绝回忆,他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了一切并封存起来,但他在现世生活中又怎能忘记这一切呢?丁子桃对于过往的恐惧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的悲惨的历史遭遇。而专注于当下,闭口不提是他为活下去而选择的生存方式。刘晋源作为革命胜利的参与者,那些浴血奋战的场景与曾经的战友都是他不会遗忘的,忘记了这些在他看来才是背叛了来之不易的安定社会与美好生活,而这些自然会铭记史册,那些革命中无辜丧命的个体会最终被他遗忘,因为在他的个人信念中集体是高于个人的。

第二代的吴青林和龙忠勇面对历史与现实,所选择的生存策略同样大异其趣。正如吴家名在日记中所愿望的那样,青林对于自己的家族史从好奇到探寻,在即将揭晓谜底时又选择了拒绝接受,因为他信奉的是“平庸者不对抗”的信条,将自己定位在一个世俗的平庸之辈,不去承受那些难以承受之重,而过好当下的生活才是他理解的生存方式。而龙忠勇作为一个有历史使命感的人文学者,他觉得自己有记录历史的责任,而他也似乎正是方方本人的化身,借龙忠勇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知识者责任的理解和历史观。

尽管每个人有着自己的生存选择,但方方都是以客观冷静的方式进行了描述与相应的理解,每一种方式无所谓对与错,因为历史对于每一个群体意义是不同的。对于饱受历史记忆困扰和摧残的人来说,记录和记忆显得过于残忍,遗忘或许更加适合。而记录如若能够让我们回望来路,让那些被时间软埋的历史细节得以重新审视,从而对于人类本身的理解更加深入和透彻的话,我想我们便需要更多的龙忠勇。

结语

在这部小说里,方方真切地传达历史与当下现实难以割断的联系,用文学的方式呈现了历史记忆对于个体生命的不同意义,她并没有采取宏大的历史叙事模式,而是从人性关怀的角度,由一个女人的命运轨迹勾连起一个家族,一个群体,一个国家的命运,历史的光鲜面与阴暗面并举,个人恩怨与历史潮流涌动交织,于众声激荡中凸显历史的复杂面貌,在历史细节中探微人性底色,从而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关照当下生命个体的生存哲学。《软埋》正是历史、思想与文学交汇处一次有力的书写。

[1]翟瑞青.童年经验和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方方. 软埋[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

[3]徐贲. 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M]. 长春: 吉林出版集团, 2008.

[4]金莹,方方. 方方: 时间的软埋,就是生生世世[N],文学报,2016-03-05(2).

[6][英]R.G.柯林伍德. 历史的观念[M].尹锐,等,译.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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