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上京纪行诗的繁荣与多元文化的融合
2018-03-31刘扬
刘扬
摘 要:多元文化的融合是元代文学的重要特色。元代文坛,少数民族文士大量涌现,他们有着四海为家的民族性格,所作上京纪行诗,多为亲自游历,有感而发。且诗风多质朴自然、清丽喜人。上京纪行诗的繁荣有特殊的政治原因,元代海宇混一,华夷一体的背景下少数民族诗人群体与汉族文人群体共同促进了元上京纪行诗的繁荣,游牧文明、草原文明在诗歌中得以尽情展示,多民族文人相互碰撞、融合,形成了元代的诗坛。
关键词:上京纪行诗 少数民族文人 多元文化
上京又名上都、滦京。蒙古统治者建立元朝后定都大都(今北京),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在开平继位,中统四年(1263)下令将他的藩府开平府升为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成为元朝的陪都。此后元朝开始实行两都巡幸制度,每年阴历二月,皇帝都要带领文武百官、妃嫔公主等来到上都,避暑及处理政事,到八、九月间再回归大都。其中跟随皇帝巡幸的侍从文人多是在翰林院、国子监任职的清要大臣,公务之余,这些文人们吟咏诗歌,在上都进行着各种文学活动。可以说,朝中的文臣们几乎都参与了上京纪行诗的创作,这也是这些馆阁文人的必修课。上都的文学活动与元朝的命运相始终,历时百年之久,成为一种中国历史上特殊的文学现象,上都作为一个文学中心,又由于其政治中心的地位所形成的文学观念、风气、思想对元代文学都有很重要的影响。此外,每年聚集在上都的文人群体数量之大、层次之高,构成多元,充分体现了元代文化多元的特征,也是上都文学能够持续百年之久的必要条件。
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元朝,海宇混一,文化多元,种族繁杂,促成了中国历史上华夷一体的局面,元代的文坛,少数民族诗人大量出现,并且与汉族文人交往密切,相互融合,形成了多民族的文化圈子。据统计,元代有作品流传至今的蒙古诗人有二十余人,色目诗人约一百人。虽然,并非所有这些少数民族文人都参与创作了上京纪行诗,但上京纪行诗对他们的影响一定是有的。他们自身的民族性格、心理、审美情趣多少对当时的诗歌创作产生影响,正是这些少数民族诗人与汉族诗人共同促成了元代诗坛多元文化交融的局面。
一、文人群体多元,胡汉一家
巡幸上都是元代政治生活中的一个大事,对元代的诗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两都巡幸一般需要七八个月左右,时间相当长,参与巡幸的各级官吏,目睹了巡幸的巨大规模、隆重的仪式,沿途的山川景物,感由心生用纪行诗的形式记载下了诗人们独特的感受,从而促成了元代上京纪行诗的大繁荣。据《元诗选》《元诗选癸集》《元诗选补遗》记载,共收录上京纪行诗497首,涉及50位诗人。其实这只是上京纪行诗的一部分,无论是诗人还是作品都有很大的增补空间。据当代学者统计,上京纪行诗共有973首,诗人58位,当然这也不能涵盖所有作家作品,仍有增补空间。参与上京纪行诗创作的诗人大致可分为几类,一类是馆阁文臣,还有大量的隐逸之士、遗贤、寻找机会的人来往于上京,再者就是一些宗教人士。文臣必须要随驾至上京办公,其中随幸的文臣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汉族文人,如翰林国史院的官员袁桷,曾四次扈从至上都,作品保存在开平四集中,共227首;此外虞集、周伯琦、贡师泰、王士熙等人也多次陪驾随行,一睹异域景观,领略草原风貌,从而激发了文人们的创作灵感,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上京纪行诗;还有郝经、王恽、张养浩、柳贯、王沂、黄 、陈孚、柯九思、张翥、胡助、杨允孚等人都有上京纪行诗留传,多收入在各自的别集和《元诗选》《永乐大典》中。
值得注意的是元代一些颇有声望的少数民族诗人,如萨都剌、马祖常、 贤等人的上京纪行诗的创作。在元代,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商业文化齐聚中土。游牧文化重迁徙、流动性强,少数民族诗人大多一生游历四方,诗歌中洋溢着一种大元一统、四海为家的豪迈之情,给元代诗坛带来了明显的异质特色。如西域诗人马祖常(1279—1338),字伯庸,号石田,静州天山人,他一生宦游南北,既出使塞外,也曾寓居江南。“如今天子皇威远,大积金山烽燧鲜。却将此地建陪京,滦水回环抱山转。万井喧阗车戛轮,翠华岁岁修时巡。亲王觐圭荆玉尽,侍臣朝绂螭珠新。高昌句丽子入学,交趾蛮官贡麟角。”(马祖常《北歌行》)这首诗即是马祖常陪皇巡幸上都之作,詩中充满着对元朝一统天下的赞颂。不仅马祖常如此, 贤的《塞上曲》五首,其一表现的是北方民族夜猎的场面,欢快豪情,诸人骑马踏月吹笳而归;其二表现游牧部落迁徙场面,毡车杂沓,大雪天气涉过滦河;其三写的是一个头挽双鬟的小姑娘爱美插花的意态;其四描写草原人民踏歌狂舞、尽醉至晚的豪放场面;其五写塞上风景,把人与自然的和谐展现得淋漓尽致。萨都剌的《上京即事五首》,描写塞外风情,充满了“归人”的惬意。游牧民族转徙随时,车马为家,常表现出对新异风光的热爱。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群体创作的上京纪行诗,多为亲自游历,有感而发。他们本身受中原文化影响较深,但在诗风上仍保留了游牧民族豪情奔放的气质。在风格上,不同于唐代边塞诗的雄奇壮伟,也不同于清代边塞诗的幽愤凝重,而是多质朴自然、清丽喜人。
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是元代文坛大家,一生四处经商、为官。遍游“荆、楚、燕、赵、闽、粤、吴”。 贤,字易之,自幼生长在江南,少年时北上大都学习,曾随驾上都,至正二十四年(1364)受朝廷之命祭祀南镇、南岳、南海到达福建一带。民族性格是这些少数民族诗人四处游历的重要原因,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也使他们的诗歌更富有诗情。他们的北上南下一方面扩大了传统边塞、山水诗歌的范围,另一方面也促进了文化的交融,丰富了元代诗坛。
此外,元代宗教人士也多有上京纪行之作,元代统治者对各派宗教基本上采取了保护政策。忽必烈重视佛教,特别是喇嘛教,上都佛教寺院众多,著名的有华严寺、乾元寺。在随皇巡幸的宗教界人士中,喇嘛教僧人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他宗教如伊斯兰教、基督教的人士也有不少随行上京,各教中留下上京纪行诗最多的是道教。自从道教领袖丘处机在成吉思汗时期应召到达西域觐见,与元帝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自此,元皇巡幸上京,也多有道士扈从。从留传下来的上京纪行诗中可以看到上都有名的道观有长春宫、太一宫、寿宁宫等。元代大诗人马臻就是一名道士,他的《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滦都棕殿朝见仅赋绝句三首》其一:
清晓传宣入殿门,萧韶九奏进金樽。
教坊齐扮群仙会,知是天师朝至尊。
“大德辛丑”是元世祖之孙成宗大德五年(1031),这一年马臻曾随江西龙虎山张天师,朝见成宗铁穆耳于上都多伦,诗中“教坊齐扮群仙会”的话,乃指当时内宴时演剧的情形。这些道士在上都期间与文人相互唱和,留下了大量当时文人交往的诗篇。如袁桷的《次韵李齐卿呈闲间嗣师》《赠李道士》等。
元上都宗教各个派别的存在、宗教与朝廷的密切关系、宗教人士的活跃状况都体现出宗教在上都得了充分的发展,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元代是具有多元、开放、融合的文化特点。
二、歌颂皇元一统、描绘上京习俗、彰显大元气象
在中国历史上,元代又是一个结束中国长期分裂,终成一统的庞大帝国,疆域之辽阔、草原风情之特别,文人的精神气质也会产生与两宋文人不同的变化。这使上都的文学作品呈现出了明显的草原文化气质。既不同于唐宋的边塞、山水文学,也不同于传统的中原文学,而是一种新异的文学,是一种具有草原文化特色的具有宏阔视野,真率自然、刚健质朴的新的文学审美特征,是一种大元气象的彰显。
这类诗歌在馆阁文人中体现得最为突出。如周伯琦《次韵王师鲁待制史院题壁》:
大安御阁执 亭,华阙中天壮上京。
虹绕金 晴浪细,龙蟠粉堞翠冈平。
众星拱北乾坤大,万国朝元日月明。
分署玉堂清似水,箫韶时听凤凰声。
“万里车书来上国,太平弓矢护青山。”(杨允孚《滦京杂咏》)“今日随龙看云气,八荒同宇正熙然。”(柳贯《滦水秋风词三首》之一)这类诗歌多是歌功颂德之作,展现了文人对元朝这个少数民族统治下的政权的认可。上京纪行诗中还有一类是表现元朝游猎、宴饮文化的作品,这类作品极具蒙古特色,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充分展现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其文献价值能与史书相关记载印证,做到诗史互证。对于草原文化,王恽说:“国朝大事,曰征伐,曰 狩,曰宴飨,三者而已。”这道出了蒙古统治者来上都的重要原因之一。马背上民族的子孙虽已定都北京,实行汉法,但不能忘记和离开草原。元代皇帝在上京狩猎的地方是东、西凉亭,也是两座行宫,西凉亭即察罕脑儿行宫,在蒙古语中指“白海子”故又称为白海行宫。宋本《上京杂诗》之十六:“鹰房晚奏驾鹅过,清晓銮舆出禁廷。三百海青千骑马,用时随扈向凉陉。”白海湖在今内蒙古沽源县北数里处,元朝时曾在这里设有鹰房,养鹰以备围猎。元末诗人张翥在《上都从驾幸东凉亭》中记载了元帝幸东凉亭游猎之事:“鹤禁烟华紫,龙岗草色青。羽林移晓仗,法驾幸凉亭。”还有元代诗人杨允孚的诗:“东凉亭下水溶溶,敕赐游船两两红。回纥舞时杯在手,玉奴归去马嘶风。”虞集《王朋梅东凉亭图》:“滦水东流紫雾开,千门万户起崔嵬。坡陀草色如波浪,长是銮舆六月来。”游猎之风是少数民族展现其民族性格的一种主要方式,汉族文人通过诗歌再现了草原文化。
除狩猎外,宴飨也是元帝在上都的一项重要活动。宴会主要有“诈马宴”和“马奶子宴”,诈马宴又称质孙宴,“质孙”在蒙古语中指“颜色”“毛色”等义。指皇帝赐给宗亲大臣们清一色的质孙服而得名,质孙宴源于窝阔台时期选汗大会,同时也是联结诸王藩戚的一种方式。一般宴会选在六月的吉日进行。元人咏诈马宴的诗篇很多,如贡师泰《上都诈马大宴五首》其一:“棕榈别殿拥仙曹,宝盖沉沉御座高。丹凤衔珠装药袅,玉龙蟠瓮注葡萄。百年典礼威仪盛,一代衣冠意气豪。中使传宣卷珠箔,日华偏照郁金袍。”其规模之巨大,形式之隆重,场面之壮观足以令观者叹止。杨允孚《滦京杂咏》中记载:“千官万骑到山椒,个个金鞍雉尾高。下马一齐催入宴,玉阑干外换宫袍。”(自注:“每年六月三日诈马宴席,所以喻其盛事也。千官以雉尾饰马入宴。”)这是说官员们将自己的马盛装打扮来参加宴会,换上质孙服方才入宴席。在宴会开始后还会进行“角 ”和“歌舞”等表演。如郑彦昭《上京行幸词》之五:“红云霭霭护棕毛,紫凤翩翩下彩条。武士承宣呈角 ,近臣侍宴赐珠袍。”王沂《上京十首》之九:“黄须年少羽林郎,宫锦缠腰角 装。得隽每蒙天一笑,归来驺从亦辉光。”这两首诗咏角 ,就是蒙古的摔跤,表现蒙元民族的娱乐竞技活动。蒙古族还是一个热爱音乐舞蹈的民族,在上京的重大活动中都少不了音乐歌舞的表演。杨允孚《滦京杂咏》:“仪凤伶官乐既成,仙风吹送下蓬瀛。花冠簇簇停歌舞,独喜箫韶奏太平。”萨都剌《上京杂咏五首》之三:“凉殿参差翡翠光,朱衣华帽宴亲王。红帘高卷香风起,十六天魔舞袖长。”诗中提到的天魔舞是元朝著名的宫廷舞蹈,由十六名主要舞者,头戴象牙佛冠,垂发数辫,执乐器,随乐翩翩起舞,极具少数民族之风情。
除了游猎及宴飨外,上京纪行诗中还记载了元廷祭天、祭祖等重要活动。元皇每年的六月或七月上旬,会在上都进行祭天和祭祖活动,周伯琦《立秋日书事五首》:“龙衣遵质朴,马酒荐馨香。望祭园林邈,追崇庙 光。艰难思创业,万叶祚无疆。”(自注:国朝岁以七月七日或九日,天子与后素服望祭北方陵园,奠马酒,执事者皆世臣子弟。是日择日南行。)由此可以看出祭祖是元廷在上都的最后一项重要活动,事后就会择日南行回归大都。
三、研究上京纪行诗的价值
上京纪行诗的产生是伴随着元代政治活动而逐渐在文人群体中出现的,它反映的又不仅仅是帝王生活的实录,诗人们吟咏的对象上都,由于政治地位、地域、风俗的特殊性,迅速成为元人诗歌创作的一大兴奋点,参与文人之多,持续时间之久,与元朝命运相如终,体现了元王朝不同于其他朝代的典型特征。首先以蒙古族为主体的元上都文化是一个开放的文化体系,具有兼容并包的特点。
在宋金对峙时代,“南北道绝,载籍不相通”,诗歌的吟咏对象狭窄,气格卑弱。到了元代,海宇混一,詩人陈孚在《恒州》诗中放言:“跃马长城外,方知天地宽。”中原及江南的汉族文人初到少数民族聚集的边疆地区,总会被独特的自然风光、风物异俗所吸引,创作大量的诗篇,上京纪行诗恰好应运而生。如果说元代与宋末相比较对文人诗歌创作改变最大还是气度方面。一般认为元代诗歌的特点是“宗唐得古”。诗至于唐宋,无论体裁、表达主题都臻于完备,宋诗重视诗法,以议论、才学、文字为诗,表意之深度实为幽眇难测。元人以“复古”改变宋诗之弊,元人认为“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基于复古理论,元人自诩本朝之诗“能得《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在元诗重视《风》《雅》正声方面,之所以能如此自信,在于他们认为本朝具有“舆地之广,旷古所未有”的优势。元人常自比于汉唐,实则元与汉唐相比疆域更加辽阔,“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疆域的辽阔带给文人们的是开阔的胸襟及诗歌中的雄浑之气。在上京纪行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江山人物之形状,殊产异俗之瑰怪”,“莫不穷形尽相、赋咏于诗”。在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群体,他们有着不同于汉人的文化基因,自然崇拜、万物有灵,对大自然有着强烈且深厚的感情,显示了少数民族诗人的特色,丰富了中国山水、边塞诗歌的创作。如高克恭的《过信州》:“二千里地佳山水,无数海棠官道傍。风送落红搀马过,春风更比路人忙。”这是元代特有的现象,自元以后,再难继续。
纵观中华民族的发展过程,文学的发展是多民族共同创作、相互碰撞、相互融合的过程,在元代大量少数民族诗人出现,在此之前游牧文化、草原文明还从未在诗歌中得到如此充分的展示,尤其是还有大量汉族文人参与其中,使草原文明一时成为吟诵的焦点,也恰恰证实了元代开放的政策,多元文化融合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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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刘 扬,硕士,中北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