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责子羽文》艺术特色探究
2018-03-31王月
摘 要:《头责子羽文》是西晋张敏的一篇讽刺文章,虽篇幅短小,但极具特色。文章由幽默的对话构成且擅用典故,在幽默的行文中添加深刻的寓意,对当时社会党争激烈、官场腐败的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揭露,所以该文固然诙谐,但绝不是单纯的游戏笔墨。其语言是滑稽的,寓意却是深刻的。
关键词:《头责子羽文》 张敏 艺术特色
魏晋之际,“谐隐”类文章很是盛行。《文心雕龙》:“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刘勰认为创作这种作品的目的是“内怨为徘”,即作者内心有了某种怨怒之情而用嘲讽的形式来表现,《头责子羽文》便属这类文章。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这样描述:“晋人之文,如张敏《头责子羽文》、陆云《嘲褚常侍》、鲁褒《钱神论》,亦均谐文之属。”虽然魏晋时期这类谐隐文章不在少数,但出类拔萃之作不见得很多。基于《头责子羽文》立意深刻、讽刺大胆且视角独特,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夸其“极为尖新,古来文士,皆无此作”,也属实至名归。
一、在对话中塑造人物形象
《头责子羽文》的创作特色首先体现在文章用“头”与主人对话的形式来阐明道理。若作者采用第一人称,难免碍于秦子羽为其姐夫的关系,很多话语不好表达,达不到直截了当叙事的目的。作者也没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以第三人称叙事,免于有指手画脚之嫌。作者索性将主人公的“头”作为与其对话的角色,一方面论述可以更加直接且不乏幽默诙谐之辞,另一方面阐述者“头”是子羽身体的一部分,借此也表明了作者的立场:虽对秦子羽一事无成有极大不满,甚至很多观点相悖,但最终无论出自同情也好,嘲讽也罢,还是会支持他的选择。
该文除第一段内容交代了作者撰文的缘由,文章主体便是“头”与秦子羽的三段对话。运用对话体行文的写作方法颇为久远,在先秦时期的《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例如《郑风·女曰鸡鸣》是夫妇间的一段日常对话,再如《齐风·鸡鸣》讲述的也是一夫一妇的对话,这里的对话有烘托气氛的作用,让很平常的早起之事变得格外温馨。同样,“头”责子羽的对话也是为了烘托气氛,营造一个幽默的对话氛围。另一作用便是在对话中塑造了众人物的形象,在轻松幽默的言语间表达其隐晦的内涵。这个特点尤其体现在“头”对子羽的一批朋友的形容上:“太原温 、颍川荀宇、范阳张华、士卿刘许、南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或 陋希言语,或淹伊多姿态,或喧哗少智 ,或口如含胶饴,或头如巾齑杵,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在“头”的描绘中,这些人虽身居高位,却并不优秀,虽然取得功名,但都是依靠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争取来的,虽然“头”将这些人描绘得极不得体,但是这段描绘却充满了滑稽搞笑的意味。这些人在“头”的描绘下,有的口吃而发音不准,有的瘦弱且相貌丑陋,有的只有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更有一朋友因头小而尖被形容为戴了头巾的倒齑杵。假若真的如“头”所讲,连口吃、发音不准或者只是擅长阿谀奉承的人都可当官,那么当时官场选拔人才的标准也是值得怀疑的。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作者不断强调其长相气质如何,这样的想法在当时也不无道理。据《世说新语·容止篇》记述,魏晋时期人们对相貌、气质十分看重。如其中一则记载:“周侯说王长史父:‘形貌既伟,雅怀有概,保而用之,可作诸许物也。”周侯评论长史王 的父亲既身材魁梧,又拥有高雅的情怀和不凡的风度,保持并发扬这些优点,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办到的。貌美能增加发展的机会,所以若相貌端庄、气质非凡,再稍加努力,便会前程似锦。《世说新语·容止篇》中的另一则故事更加突出了相貌的重要性:“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从故事中可知庾亮原本因为庾家人挑起战乱理应被杀死,却因其非凡的风度仪表,使得陶侃不仅没杀害他,反而设宴款待,对其爱慕和推重也达到了极点。在这种风气下,魏晋之际曾涌现出一批名闻古今的美男子,如嵇康、潘岳、卫 等人。所以“头”认为子羽“容貌之盛”且独具才华,本该“行者辟易,坐者竦跽。或称君侯,或言将军,捧手倾侧,伫立崎岖”,而现实却是子羽“冠冕不戴,金银不佩,钗以当笄, 以代带,旨味弗尝,食粟茹菜,隈催园间,粪壤汗黑,岁莫年过,曾不自悔”。这样的秦子羽不仅害得自己没有出路,甚至让“头”认为其所具资本是一种浪费。所以“头”更加生气,发完牢骚后更加转为厌弃:“子厌我于形容,我贱子乎意态。若此者乎,必子行己之累也。子遇我如雠,我视子如仇,居常不乐,两者俱忧,何其鄙哉。”虽然文中“头”大发议论和感慨,占了大部分篇幅,但子羽对“头”的回应却是十分关键的。他说:“今欲使吾为忠也,即当如包胥、屈平。欲使吾为信也,则当杀身以成名。欲使吾为介节耶,则当赴水火以全贞。此四者,人之所忌,故吾不敢造意。”子羽認为在当时的多事之年,杀身成仁、品德高尚等高贵的品质是行不通的,而且人人忌讳,所以他宁可穷困潦倒也不要出仕做官。子羽回应后,“头”转变了态度,从起先的抱怨、厌弃随即转为同情。
通过“头”和子羽的对话,可见张敏笔下的秦子羽是一个求官不得,求利无成,既不能追慕古代圣贤之德,也不能成就高人隐士之名,且容易患得患失,进退不定的人。所以他就像张敏比喻的那样,像“槛中熊”“井中虎”那般,饱受困局之苦,至老都无所作为。
二、引经据典增加话语说服力
《头责子羽文》中特别善于引用经典事例来论述。文章仅九百余言,但多处引用典故来为自己的说辞佐证。典故的引用往往可以使论事更加简明扼要,观点更加清晰明了,同时也使论证更加具体化形象化。这种叙论结合的方式充分显示了论辩中语言表达的张力和说服力。
首先作者对比了子羽与其好友们的境况,借此心生不满,遂发出“曾无伐木嘤鸣之声,甚违王贡弹冠之义”的哀怨之声。“伐木嘤鸣”语出《诗经·伐木》,此章以鸟与鸟的相求比人和人的相友。鸟儿嘤嘤叫是为了寻找朋友,而人比鸟更加有情感,却不把朋友交。作者在此引用《诗经》中这一典故,表达了他们曾经的好友有了更好的出路后都重新寻找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更加表达了作者对温 等人冷落子羽不引荐其出仕为官的失望。另外,“王贡弹冠”也说明了同样的道理。此典出自《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汉书·萧育传》:“少与陈咸、朱博为友,著闻当世。往者有王阳、贡公,故长安语曰‘萧、朱结绶,王、贡弹冠,言其相荐达也。”王即汉代王吉字,子阳;贡乃贡禹;“弹冠”即拂去冠上的尘埃,寓意将来出来做官,好朋友进退相随,取舍一致。显然,眼下的场景未能达到理想的一人得官、同类相庆的效果,作者难免失望与感叹。
除了引用典故,文中还用名人的事迹来启发子羽。先后列举了皋陶、后稷、许由、蒯通、贾谊等人的事迹。皋陶是传说中虞舜时代的司法官,其人做事刚正无私;后稷为传说中虞舜时代的农官,善种谷物使人民都效法他;巫咸是商王大戊的贤臣,是筮卜的创始人。这些人物都是人中之宝,是具有开创意义的人杰。相对于这类人,许由因拒不接受尧的禅让,曾在水边洗耳明志;子臧不接受国人的拥立无奈逃而奔宋;卞随的事迹传说为商汤欲伐夏桀,曾同其商量,卞随不答,后商汤欲以天下相让,卞随不受,投水而死;务光也不受商汤让位,负石而死。这类人因其高尚的气节做到了千载流芳。若之前这些名人都是传说中的人杰、名仕,那么接下来这些人物的作为都是客观存在的:陈轸为战国时期楚国人,是著名的纵横家,曾在韩、秦联军攻打楚国时,向楚王献缓兵之计;蒯通即蒯彻,汉初范阳人,曾说范阳令徐公投降武臣,后又说韩信攻取齐国,并劝韩信背叛刘邦自立;陆生即陆贾,汉初的思想家,著有《新语》,因其口才突出,从而协助刘邦平定天下;还有邓公即邓先,武帝时出任九卿。文中用整齐的语句列举了众多名人的事迹,意在劝子羽无论追求哪种境界,都可以名垂千古,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现在的状态,即“上不希道德,中不效儒墨,块然穷贱,守此愚惑”。
听了“头”的劝说,子羽用包胥绝食而死、屈原无奈投江等悲剧论证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对人才需求的标准已不同于往昔。得知子羽的想法后,作者由责备转为同情,用《庄子》中两则故事暗讽如今的官场状况和求取功名的方式,也借此安慰子羽,阿谀奉承所得来的官位不值得羡慕。“舐痔得车”和“沉渊得珠”均出自《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庄子的这则故事强调为秦王治病的人越是用卑污的治疗方法,受到的奖赏也就越多。引用此事,一方面是对子羽品质的赞同,另一方面也是对官场的不屑。“沉渊得珠”一典更说明靠不正当手段所得终究是不长久的。
文中多处引用典故、先贤事例,不仅为说理提供佐证,更重要的是充分表达了心中不满。同时,典故的运用也使语言简练、文字工整,这样不仅使说理层次分明,还极具章法,从而在对话与抒情之间构成了缜密的逻辑。
三、幽默中披露现实
《头责子羽文》表面是在叙述“头”对子羽的责难,实则是对当时不良风气的披露。文章反映出很多社会问题。在“居有事之世,而耻为权图,譬若凿池抱翁,难以求富”中,作者至少反映了两个问题:其一是社会动乱,这和当时党派斗争激烈脱不了干系;其二则是官场腐败严重,究其根本是贿赂之风盛行造成的。面对动乱的社会,许多文人虽怀有远大的理想,但稍有不慎就卷入党派斗争,惨遭杀戮。最为悲惨的便数后来的多才文人潘岳,落得三族被灭的悲惨下场。另外,贪污受賄盛行,也使得有些文人即使满腹经纶,也要被残酷埋没,文中的秦子羽便是典型。
魏晋时期朝代更迭十分频繁,社会动乱不堪。根据史料的记载,这和激烈的党派斗争是不无联系的,《资治通鉴》说:“以贾充为司空、侍中、尚书令、领兵如故,充与侍中任恺皆为帝所宠任,充欲专名势而忌恺,于是朝士各有所附,朋党纷然。”当时大致形成了两大利益团体,一派是以贾充为代表,包括何曾、荀勖、王恂等人的逼魏禅晋的功臣,这一类人是司马炎的得意心腹;另一派以山涛为代表,包括任恺、张华、王济等当时名士,这些人仰仗自身名望为世人敬重。虽然出身不同,但都是在利益的驱动下结党营私,他们的追求是一致的。《晋书·任恺传》:“充既为帝所遇,欲专名势。”为了达到目的,“充与荀勖、冯 承间浸润,谓恺豪侈,用御食器”。在其陷害下,最终“恺既免而毁谤益至,帝渐薄之”。党派之间不断运用手段来陷害对方,在这样的统治氛围下,秦子羽定是看透了为官的险恶,因为其好友张华便属山涛那一派,文中对六位朋友尖酸刻薄的形容,其中“或淹伊多姿态”句便是对张华的评价。基于子羽性格中的患得患失,加之他还心存忠信观念,所以他不与那些朋友为伍也是意料之中。
除了党争激烈影响社会稳定,官场、门阀士族的腐败风气也日益渐长,甚至渗透整个社会。西晋建国之初,官员行贿受贿现象十分普遍,受贿人员之多,历代皆少见,这种贪污腐败的案例在《晋书》中不胜枚举。如《晋书·何曾传》:“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拟于王者。”针对何曾的奢侈行为,一些正直之士也进行了上奏,从“刘毅等数劾奏曾侈靡无度,帝以其忠臣,一无所问”中可知,社会风气败坏是一方面,但最致命的是统治者对不法行为采取放任政策,这种现象只增不减。除了何曾,一样挥霍无度的还有裴楷,“楷性宽厚,与物无忤。不持俭素,每游荣贵,辄取其珍玩”。据《晋书·裴楷传》记载,裴楷虽性情宽厚,但从不知道节俭,每游玩于荣华富贵之处便拿走别人的珍宝古玩。除了仰仗自己是功臣的这些人贪婪成性,就连号称“清慎”的司徒山涛也曾接受贿赂:“初,陈郡袁毅尝为鬲令,贪浊而赂遗公卿,以求虚誉,亦遗涛丝百斤,涛不欲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山涛即便不想接受丝百斤,但因不愿异于时人,也接受了。《晋书·山涛传》又记:“后毅事露,槛车送廷尉,凡所以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这虽然为其解释了接受贿赂的行为不是山涛本意,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折射出当时的官场若想洁身自好几乎是不可能的。
西晋建国之时,统治者对待与之对抗的士人手段极其残忍。在统治者强烈的镇压之下,整个西晋,不再出现像嵇康、阮籍那样疾恶如仇的人物。取而代之的都是对新生政权积极合作的士人群体,他们为了生活过得安逸,难免改变自己的信念。文中六人能飞黄腾达,肯定对当时政权是拥护的,对上是积极取悦的。就像《晋书·贾充传》中对贾充的描写:“而充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从中可知贾充不具备正直公正的操守,不能端正自身为下属做好表率,专门靠谄媚来取悦于人。所以“头”认为这样得来的成功无异于“舐痔得车”,最后引用的两个典故显然是对当下小人得志的犀利嘲讽。
《头责子羽文》的对话,不同于《诗经》中每一句都有问有答,也不同于《论语》由后人搜集整理成对话结构来凸显孔子的睿智,更不同于《孟子》与人对话时居高临下的慷慨激昂,而是仅用简短风趣的对话形式做到叙事议理灵活转换。这种通过一物来责难主人并从中说明某种道理的创作方法虽不是张敏首创,但该文的写作方法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借用“头”之口来叙事也是对单一人称方式讲述的一种新突破。文中还多处引用古代圣贤的事迹,运用典故灵活自如,加上一系列的排比譬喻等手法,不仅增加了语言的说服力,更加体现了“谐文”的魅力所在。此篇文章虽篇幅简短,但叙事层次分明,逻辑缜密,语言整齐流畅,特别是起先的大发牢骚与后期的隐晦抒情形成自然的对应,使得由劝说子羽转入另一面更深层的寓意,使文章更加厚重,更有深度。
参考文献:
[1]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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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郭庆藩撰.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 房玄龄等注.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作 者:王月,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