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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聚焦与内聚焦的双重叙述呈现

2018-03-31杨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

杨芳

摘 要:从叙事修辞角度切入《额尔古纳河右岸》,笔者发现文本聚焦模式别具一格。就此进行细致解读,零聚焦与内聚焦在即时叙述和往时叙述中的双重呈现为《额尔古纳河右岸》基本聚焦特征。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 零聚焦 内聚焦

文学文本的虚构性不容置疑,故在文本叙事修辞中将叙述主体与写作主体、叙述者与作者简化甚至等同、混淆的观点显然有失偏颇,且上述相关概念之相对性、差异性值得引起相应重视——“叙述者一旦在文本中加以认定,就是一个常数。但是叙述者既然只是作者的心灵投影,或者某种叙事谋略,那么叙述者和作者之间的对位和错位,就是一个变数了。对于叙述视角而言,变数的价值绝不在常数之下”①。因而,从叙事视角层面深入《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叙事分析自有其妙处。

视角又有叙事情境、焦点、角度等称谓,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重新确立聚焦概念并进行定义,进而提出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的三分法,从更为细微之处对谁在说、谁在看、谁被看三个层面加以区别。而观照文本不难发现《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呈现了以即时叙述包容往时叙述构成整体框架,而构成主体内容的内在往时叙述中又时不时包含即时叙述的基本特征。

以上述基本特征为参照,进入文本具体细致的聚焦模式分析,是《额尔古纳河右岸》聚焦模式分析的合理选择。对《额尔古纳河右岸》进行分析,不难发现文本叙事聚焦之别有洞天。《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叙事聚焦模式主要有二:一为零聚焦,一为内聚焦。零聚焦与内聚焦在即时叙述和往时叙述中的双重呈现为《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的基本聚焦特征。

一、零聚焦

零聚焦“相当于盎格鲁-撒克逊的评论界称作的无所不知的叙述者的叙事,和普荣所说的‘后视角,托多罗夫用叙述者>人物这个公式来表示”②,在零聚焦中“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所有的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位置移向另一个位置”③,是一种无所不能、无所限制的传统型叙事模式。鄂温克人不信仰基督教的上帝,但零聚焦的方式让“上帝的眼睛”俯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生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人们,进而完成对鄂温克族百年风雨的记录与抒写。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零聚焦在以即时叙述包容往时叙述的文本整体框架中体现得尤为典型,在这样的框架构成中出现的即时叙述都是以零聚焦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在对《额尔古纳河右岸》进行文本架构时,迟子建将其分成《上部·清晨》《中部·正午》《下部·黄昏》《尾声·半个月亮》四个部分;其中往时叙述构成了上部、中部、下部每个部分叙事的主体内容,而在进行构成主体内容的往时叙述之前,每个部分都以处于当下时空的即时叙述为引导,进入文本的主体内容即往时叙述中。在这里,出现在每部分开端的即时叙述都是以零聚焦展开的,叙述者都是鄂温克族老妇人。

《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以开门见山、一览无余的姿态将文本的零聚焦叙述呈现于读者面前——“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④,并以此为起点展开整个文本的叙述。作为一位历经鄂温克民族沧桑巨变的百年老者,“我”对将要诉说的民族历史谙熟于心,因而由此展开的叙述都呈现了一种全知全能、无所不知的零聚焦特征。这样的零聚焦特征在《上部·清晨》《中部·正午》《下部·黄昏》中一一得到展现。在《上部·清晨》中,叙述者讲述了自己当下的生存环境、生存状态及所思所想。山林中雨雪愈加稀少,只有安草儿和“我”选择留守山林中的乌力楞,“我”面对着眼前的这团与“我”历经岁月的火种,想到布苏定居的玛克辛姆、柳莎、达吉亚娜等人下山时忘记带走了对于部落生活极为重要的火种,这时候经历过一切的“我”知晓大家最终离开山林走向激流乡的抉择,纵然不擅长于讲故事也被情感激发了诉说的动力,因而在这样的零聚焦之下,讲故事的必要性不言而喻,由此开启了《上部·清晨》的主体内容,即由“我”出生到结婚以前民族经历的事情的往时讲述。而在《中部·正午》的开端,正午时分安草儿打扫营地从外面带回玛克辛姆的狍皮袜子、拉吉米的铁皮小酒壶、帕日格的花手帕、柳莎的鹿骨項链,这些东西引起“我”此刻对于这些物件相关的人们的记忆并一一带过,此外瓦罗加、罗林斯基沟等也有所提及——这一系列在即时叙述中稍加提及的事情直到后面的往时叙述才得到深入描写,而这样一笔带过却又明晓一切的叙述只有作为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的“我”才能做到,并与后文即时叙述中的“我”的情感相呼应,形成绵远深厚的意蕴表达效果。同样的零聚焦在《下部·黄昏》也得到延续,黄昏时刻驯鹿、已故和活着的人送“我”的物件一一进入“我”的视野,成为“我”的听众,而它们也是其后往时叙述中各个故事的一部分。

除了文本框架上零聚焦的直观呈现,《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内部的具体叙述也有着零聚焦体现,主要是在构成主体内容的往时叙述中间歇性地插入多年以后饱经风霜的“我”的情感与态度。

《中部·正午》围绕“我”的嫁衣所展开的叙述是《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零聚焦的一个典型例子。当叙述止于讲述“我”与拉吉达的婚礼上所穿嫁衣的置备之时,叙述时间仍然是属于过往的,这里展现的仍然是一个属于即时叙述的“我”对嫁衣的直观感受,且这种感受被牢牢禁锢于“我”与拉吉达的婚礼这一即时叙述的时间节点。而随后作者巧妙地引入了零聚焦的叙述——

我穿着它做了两次新娘。如今这衣服还在我身边,不过我已穿不得了。我老了,干枯了,那件衣服对我来说太宽大了。那衣服的颜色也旧了,尤其是粉色,它比蓝色还不禁老,乌涂涂的,根本看不出它原来的鲜润和明媚的气象了。⑤

这段文字讲述了这嫁衣陪“我”在岁月长河中的经历,“我”身着嫁衣,后来又再嫁瓦罗加,随着时间逝去,嫁衣染上时间流逝的痕迹。在这样的往时叙述里零聚焦的展示在表现嫁衣本身的陈旧不堪以外,更借此展现时间给人的无情冲刷、时间流逝以后的今非昔比。

“我”对自己幼时诅咒尼都萨满跳神无效的忏悔也是零聚焦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的具体体现。尼都萨满前往救治临近营地发病的驯鹿群时拒绝带上“我”,“我”一气之下诅咒跳神无法治愈驯鹿。而叙述行进至此时,叙述者“我”以成年人饱经风霜的姿态、眼光再度观望当初任性想要跟去看跳神的年幼自我,以一种零聚焦的聚焦模式跳出年幼懵懂的自我,以成年人的眼光诉说自己多年以后内心的后悔与愧疚——

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说过什么错话没有?我会说,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该诅咒那些生病的驯鹿。如果尼都萨满治好了那些驯鹿,林克、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命运,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不会让我在追忆时如此心痛。⑥

在叙述者以零聚焦叙述自己多年以来年少无知的诅咒一语成谶而萦绕于心的忏悔时,叙述者由叙述本身所积聚的情感得以宣泄,读者也得以感知到作为叙述者的鄂温克族老妇人在叙述过往时的情感流动,而后再以相对平和的姿态一点点诉说着后面的故事—— 一语成谶,作为报酬带回的驯鹿给部落带来瘟疫,其后林克去世并唤醒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之间原本沉寂已久的恋情。“我”心中这份因引发三人命运巨变而长存于心的愧疚,构成了对幼年自我的补充,人物的情感也愈加充实丰满、层次多样,情节本身的真实性也引起了读者内心更为深切的波动。

这样的例子在文本中俯拾即是、随处可见,零聚焦于《额尔古纳河右岸》往时叙述中出现之频繁,由此也可窥见一斑。

二、内聚焦

内聚焦指“叙述者=人物(叙述者只说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这就是卢博克的‘视点叙事,布兰的‘有限视野叙事和普荣的‘同视角”⑦。内聚焦叙事仅着眼于叙述者“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而对其他人物则像旁观那样,仅凭接触去猜度、臆测其思想感情”⑧。内聚焦构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主体内容即往时叙述的主要聚焦方式,同时也构成了《尾声·半个月亮》的聚焦方式。《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内聚焦的叙事效果在于极大程度地增加了文本对于鄂温克民族史诗叙述的厚重感和人文性思考的深度。

内聚焦在构成小说主体内容的往时叙述中极为显著,以错落的笔致散见于文本各处,从而使《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的鄂温克民族书写相当程度上忽略了其民族文化本身的落后性:原始文化中茹毛飲血的古老痕迹于《额尔古纳河右岸》依然存在——最原始的打猎生活、嫁娶习俗、生老病死、萨满宗教信仰……不一而足。在现代文明语境中鄂温克族原始文化只是文明发展程度不高的产物,先进的现代文化对原始文化的取代是必然的,居于相对闭塞地区的鄂温克民族的少数民族文化相对于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机制而言无疑具有一定的落后性、原始性、野蛮性。作为鄂温克民族老妇人的叙述者身份决定了在对于鄂温克民族史诗的叙述中不可避免地具有下意识的自我限制,即内聚焦书写:作为鄂温克民族的一分子,叙述者“我”于传统的血液中必然对于本民族文化有着先天的依赖性,叙述者“我”的身份设置决定了对于本民族文化温情的怀念。以现代人的理性眼光、现代文明的视角予以展望,这些蛮荒式的痕迹留存无疑更多展现了原始文化中的贫瘠与落后;但文本却更多地指向了传统文化中的温情与感动,指向那些令人动容的亲情、爱情、友情——“我”与两任丈夫的爱情,达玛拉和林克、尼都萨满的爱情,杰芙琳娜和达西的爱情,马伊堪和拉吉米的亲情,列娜与“我”的亲情,安达罗林斯基对部族人的友善,部落内部的惺惺相惜,诸如此类。这些于《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中生发的鄂温克原住民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温情、动容都是由内聚焦书写所完成的,生于微时却给人以长久绵远的感动。

此外,作者还以内聚焦书写对历史中的一系列现象做了别样诠释,一系列历史节点在文本中都有所提及,但内聚焦所展现的视野极为别致:如在“我”的内聚焦所见里,为日本人跑腿的王录、路德都在战乱年代里被迫为日本人卖命而对鄂温克人心存善意,却在后来的批判中被判刑坐牢,而“我”对日本战败后吉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切腹自杀,铃木秀男为回国见老母亲让枕木压断双腿的际遇也有所慨叹……在这样的讲述中,对小人物的脉脉关怀显然是与人们宏大历史的常规认知相区别的——正是通过内聚焦,文本展现了对数百年来人文历史更迭、社会政治风云的别样化思索。在历史题材中,文学文本宏大的历史叙事方式往往有着与生俱来的理智,而当《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指向内聚焦的书写模式时,叙述者“我”与宏大的历史有着天生的距离,关于大视野下的历史叙述不再是冷静、理智而是更多地被赋予人性的温度、感性的抒情。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中,对人性的关注更侧重于历史本身的宏伟轮廓,不一样的历史叙述姿态在内聚焦书写的关照之下也得以完成。

彻底的内聚焦方式使《尾声·半个月亮》不同于前三部分,并最终完成了小说情节的叙述。当经过前三部分于清晨、正午、黄昏三个时间段的叙述,时间到了夜晚时分半个月亮升起之时,日已将尽,天色暗沉,“我的故事也快讲完了”⑨,于是此时《尾声·半个月亮》的即时叙述彻底进入内聚焦。叙述者一点点以身处其间的内聚焦叙事模式展现着搬离山林、迁往激流乡的人们的际遇:索长林因依莲娜的逝去借酗酒麻醉自我,玛克辛姆成为萨满的命运被达吉亚娜中断,沙合力因砍伐天然林被关进监狱,索玛跑到其他营地与男人幽会,山上猎民、驯鹿因环境的恶化持续减少,达吉亚娜试图建立新的猎民定居点,而也有那么一些人的结局不为“我”所知……在这样的内聚焦讲述之下,鄂温克民族破败的感觉一点点累积并造成读者心灵上的累累重负。而在同样的即时时空里,天色幽暗月色渐起,达玛拉于“我”婚礼所赠的火种上又添新火,驯鹿木库莲离去又循路归来……在同样的内聚焦叙写模式中却又呈现了无以忘怀的别样化希冀,于是“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⑩。希冀与重负交相辉映,构成收束全文的《尾声·半个月亮》的独特基调,这便是内聚焦于文本结构之意义所在。

由此可知,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各个部分——从《上部》到《中部》,再到《下部》,乃至《尾声》,零聚焦、内聚焦既表现在构成文本框架的即时叙述中,也存在于构成文本主体内容的往时叙述中。零聚焦和内聚焦在即时叙述和往时叙述中的双重呈现是《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别致的叙事聚焦特色。

{1}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2-203页。

②⑦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9页,第129页。

③⑧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第27页。

④⑤⑥⑨⑩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第86页,第86页,第257页,第261页。

作 者:杨 芳,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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