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灾与秃鹫
2018-03-31索南才让
索南才让
1
那日托勒正在剥着牛皮,他的身后还有几头死去不久的牛在等待着他的光顾。他干得满头大汗。汗水是黑色的,从他脸上壮观的沟纹里流淌。他浑身热气腾腾,刺鼻的汗味扩散在周围。他十九岁的儿子那日巴音皱着鼻子,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阿爸正往艺术领域发展的剥皮技术,并不时地和不远处的小叔做个比较,看看谁更像一个大师!
十几头秃鹫在他们头顶的低空来去滑翔,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到他们脑袋上,把他们的头颅一抓揭去。
那日巴音非常讨厌这帮家伙,甚至是仇恨。这种仇恨由来已久,他骑的第一匹马就是在病倒时被它们活生生给撕碎了的。老人们说秃鹫不会吃还有气的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老人言”了。
他抬头望着秃鹫,它们盘旋的姿势、它们挥动翅膀时的那股气流声都带着呼啸,他听得清清楚楚。它们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一冲而下,在剥过皮的或者没有剥皮的牛身上残暴地撕吞几口。坚硬而又鲜红的牛肉到了秃鹫的嘴里就变得软弱可欺了,一点也不如前一刻生硬。
这十几只秃鹫就是和他们家过不去,它们把牛肉撕得到处都是,碎肉撒满洁白的雪地,就像在一碗酸奶里撒了一把红糖。
那日巴音把一根棍子向秃鹫甩去,砸在一头鹰视狼顾的秃鹫头上,秃鹫血红的眼睛闪动凶光,它锁定了那日巴音,但没有发动攻击。那日巴音手里还有一根棍子,但他不敢再扔,瞪着它们,骂它们是无能的散兵游勇。那个坑里的那么多肉抢不到口,被打出来。明明是战败之鹰,却要在人前得瑟。
那日托勒已经不会关心这种事了,他要剥牛皮,要剥很多很多牛皮。现在他的生活就是剥牛皮,记不清多少天一直都是这样。他觉得这与悲哀无关、与生命无关,甚至与死亡也没有关系,到底跟什么有关他也不清楚,他更无力去思考。他要在这些死牛冻硬之前把皮子全部剥下来。每一张皮子都意味着钱,一头牛和一张皮子他已经衡量不出哪个更加值钱了,他头一次觉得牛皮居然比牛肉可敬多了。
他家的毡包朝东的一面被雪埋了有半米深,这些雪是被猛然出现的风刮来的。他的女人挥着铁锨撅着屁股在铲雪。女人没有戴手套,事实上已经没有手套了。家里的全用完了。女人的手冻得通红,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那日托勒看着女人,一股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眼睛酸涩地迷糊了,她跟着自己没过好日子,吃苦却没完没了。她像一头永不疲惫的母牛一样操劳着,把自己操劳成了一张枯矮松弛的皮子,到如今,这种日子还是无穷无尽,但她从没有一句怨言。二十年来,他跟她发过无数火,而她像一具收气的皮袋一样把所有的火气收进了自己的身体。但她的身体并没有被鼓起来,反而越来越瘦小了。
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没心没肺。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儿子像老子还让他颇为得意。但现在,目光轻浮、身无端正,跟自己的母亲说话带有十二分不耐烦,从来不正眼去看母亲……儿子这副德行让那日托勒恼怒不已,在儿子极度夸张的惊愕中把他踢翻在地,他恨恨地在那日巴音身上打了几拳,又在屁股上踢了几脚。那日托勒仿佛为这段时间的压抑找到了出口,顺利地排了出去。他的腰板也似乎挺直了一些,同时他觉得也履行了一次作为老子的权利。原来打儿子是一件这么舒心的事情,那日托勒决定以后如果儿子不听话就直接揍一顿。
那日巴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阿爸突然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完全符合阿爸一贯的“要求”。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那日巴音来不及去思考更多就听到身后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屁股又狠狠地挨了几脚。阿爸朝他吼道:“还不铲雪去,信不信我打死你?”
那日巴音慌慌张张地起来去铲雪,好半天都浑浑噩噩的,等他回过神来再次思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阴沉浓厚的烏云似乎比昨天更加有气势,空气中的寒意以格外明显的速度增加着,肯定又是一个破记录的寒夜。那日巴音偷偷地观察阿爸,发现阿爸的脸色已经不像一个正常人了。那日巴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赶牛。他突然觉得美好的日子一去不返,从今往后就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心情一下子比天空还要阴暗。
2
大雪压住了所有的草,牛们吃不饱肚子,一个个饿得鬼似的。相互瞅着都不顺眼,更别说狼了。狼现在看都不看它们一眼。
这次突如其来的雪灾打倒了所有牧民,马牛羊一群一群死去,牧民们起先还哀嚎悲伤,现在则麻木了。
那日巴音庆幸羊群去年就全卖光了,马也只剩下一匹。因此他们全家才得以腾出全部精力去照顾牛群,但庞大的牛群岂是那么容易照顾的?吃不饱,跟不上营养,所有今年的小牛犊都死光了。不止小牛犊死了,就连它们的母亲也死了,是被它们活活吃奶吃死的。为了这些母牛和牛犊,阿爸和阿妈狠狠地吵了一架,阿爸想让牛犊饿死,从而最大可能地保住母牛,不管能不能保住,起码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案。但阿妈不同意,死活不同意。她既不想牛犊死也不想母牛死。她想着会有奇迹出现。那日托勒说这不可能。但他的女人执意这样,还说要活就全部活,要死就全都死。最后那日托勒妥协了。后来事实证明,奇迹只会存在于极度的偶然性中,一般很难遇到。哪怕是灾难中也不行。
那日巴音来到给牛撒了草的地方,看着一头头随时可能会倒地死去的牛,觉得生活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去年这个时候阿爸阿妈还在为牛群膘肥体壮、数量有可观的上升而窃喜不已。不曾想到今年就峰回路转了。说是被打入地狱也不足以表达这场灾难给他家带来的残酷性。
他家的牛群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的意气风发,它们是一种眼神——绝望。它们也知道,如果这种天气再持续下去,它们都得死,活活饿死!毫无侥幸地饿死。很多牛已经死了,像他阿爸和小叔剥的那些,它们都是饿死的。有些也是自杀的,因为它们绝望得不想活了。
那日巴音习惯性地抬头看看,他希望有奇迹会出现,不能拯救他的牛群,至少也给缓口气。那日巴音以前从不会关心畜生死了对他会有什么印象。但现在,他认为牛不能再死了,再死他家就成穷光蛋了。离家不远的那个大坑里堆着几十头牛的残骸,他家几十年累积起来的财富有快一半都在坑里了。与它们同住的还有大量的秃鹫。秃鹫很凶猛,从不让人接近,就算你给了它们那么多食物也没得商量。这不是它们说的,而是用行动表达的。
今年,是食肉动物丰收的一年。
那日巴音第一次因为牲畜的死而流泪了。这真不是好兆头,他想起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在大量的畜生死亡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毫无疑问地受到严重打击。要再严重一点的话,保不准阿妈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阿爸会大吼大叫气得发飙,至于小叔——那已经无法用常理来揣测了。这时候他提钱的事,那是在要阿爸阿妈的命。那日巴音自认不是个好孩子,但却没到漠视父母生死的地步。就算退一步讲,阿爸阿妈肯卖掉牛凑出这笔钱,可那也得有人要这些牛啊。以现在的情况别说是卖,就算是白给也未必有人会要。可是银宝说了,再过几天,去年来收羊的那个海南人要来,而且会乘人之危地提亲,她的阿爸打算同意这门亲事,以换取对方在日月山一带的一片草场一年的使用权。那里没下多少雪。假如真要成的话,她的阿爸就会把牛羊全部弄过去。等灾难过去了再回来。对于她的阿爸来说,如今的草场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它比人民币强势多了。尤其是那人有办法把他们家的牲畜用几辆大卡车分两次就能全部运过去的情况下,哪还有犹豫的可能。银宝说了,只要他们想办法把牲畜赶到德州公路旁,一切就万事大吉!
那日巴音觉得所有的不幸全部都来找他了。
他想到银宝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就更伤心了。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那日巴音伤心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他看着摇摇摆摆地回家去的牛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哭过,反正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哭了一场,浑身都轻松了很多,也觉得把银宝弄到手并不是一件登天的事。起码他还有机会,仔細算起来是有大把的机会。那日巴音想赶紧回去,等天黑以后就去和银宝商量一下到底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办法才能皆大欢喜地把两人的事情定下来。那日巴音虽然不是草原上最优秀的青年,但却是最好的放牧员。自那一年在放牧的时候结识了银宝,他就一直从早到晚跟在牛羊的屁股后面。他在放牛的时候跟银宝相亲相爱,也在放牧的时候让她变成了他的女人。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对放牧一直都报以热忱的态度。如果说他有什么爱好的话那么放牧一定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以为他和银宝就像结识一样最后也会永远在一起,这样就很好了。那日巴音别无所求。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只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灾就让他以为很牢靠的事出现了变数。那天银宝对他非常担心地说了这件事,但当时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银宝说你要快点想办法,晚了就不好办了。那日巴音现在想来,那时候银宝脸上的担忧果然是有道理的。一切都是这场雪灾惹的祸!
3
那日托勒勉强把一张牛皮从僵硬的牛身上剥开半个身子后停下来,他说,剥个球,都扔了!他说得理直气壮,还有一股豪气。毡包旁边已经有厚厚的一摞牛皮了,随着牛死得越多他对牛皮的态度也慢慢地发生改变,现在,他突然觉得剥牛皮也成了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巴斯和那日巴音抬着牛往坑里走。
他们一个抬着两条后腿一个抬着两条前腿和头,拉扯着这头五岁的异乎寻常地轻的母牛来到大坑前。巴斯看着坑里红黑紫白等各种颜色的血肉皮革沉默不语。那日巴音把牛推进坑里,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跟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要告诉阿爸。”那日巴音说,“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巴斯坐在雪地里,点了一根烟,他盯着坑里,漫不经心地说:“你闯祸了?”
“我能闯什么祸,你想岔了。”
“那你说。”
“我想结婚!”
巴斯转头看着那日巴音说:“谁啊?”
“银宝。”
“哦,是她么?是个好女孩,你不应该错过……可现在……”
“我也发愁。该怎么办?”
“要是我的钱都没花完就好了。”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那日巴音没好气地说。巴斯本来是有自己的牛群和羊群的。是他的阿妈临死前分给他的,完完全全属于他,和那日巴音家没有关系。羊有八十多只,去年和那日巴音家的羊一起买了,钱被他大姐也就是那日巴音的大姑姑借走了,对此,那日托勒好一阵子对巴斯没有好脸色,他觉得巴斯的钱几年内别想要回来。“你要是结婚了怎么办?”那日托勒这样质问巴斯。但那日巴音觉得,巴斯还想结婚,那可是很有困难的一件事。他的牛有二三十头,不过现在都死光了。一头也没剩下。那日巴音分析巴斯的牛死亡率如此之高之容易可能和他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毕竟,牛也要看主人的脸色生活嘛!那日巴音对他的这股破罐破摔的豪爽劲儿是又喜又恨,却又不敢多说,怕勾起伤心事。
“不过也不要太担心,我会帮你的。”巴斯慢悠悠地说。
“你怎么帮?你现在连牛也没有。”那日巴音说,“听说州县里有些饭馆会收死牛,要不我们拿去卖吧?”
巴斯摇摇头。
“说话呀!”
“根本行不通,谁要你的死牛?活牛都卖不上价钱。”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呐!”
“会有办法的。要不你和银宝商量一下?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终身大事。”巴斯说得异常严肃,而且明显情绪有点激动。也许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几段不堪回首的婚姻。
那日巴音犹豫了一下,说:“我晚上去。你说今晚会冻死几个?”他转移了话题,因为他发觉巴斯的不对劲。他真是太可怜了。那日巴音这样想过很多遍。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巴斯的人生简直太凄惨,而他的婚姻就是最大的悲剧。他娶第一个女人的时候刚从学校出来,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大有要干一番事业的架势。他先是放电影,过了差不多一年后改行做起了医生,这是我们家族的老本行。这件工作得到他的阿爸的大力支持,于是就把他带在了身边悉心教导。又过了一年后巴斯学会了萘灸和放血治疗常见病,可以开出胃病、肠炎、支气管等常见病的药方。胳膊大腿要不是折成几节的话他也能马马虎虎摆弄端正。他阿爸直夸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有当医生的天赋。所以为了更加有系统地锻炼他,巴斯从第二年后半年开始就慢慢地一个人在草原串着行医了。也就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认识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冬梅,被她的美丽所打动,发誓要娶她为妻。他的高大英俊帮了大忙,两个月后就把她娶回了家。之后……很遗憾没有之后。事实上他们一结婚就闹起了别扭。新婚之夜巴斯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狗熊一样在房间里大喊大叫,把外面所有的狗都引叫了起来。第二天巴斯脸色极差,仿佛马上就要死去。而冬梅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冬梅和巴斯一共待了十三天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回去之后立马嫁给了一个英俊的藏族男子。
冬梅走后的第二个月,巴斯的阿爸也走了,死于我们家族的另一个传统——心脏衰竭。
又一次巴斯喝醉了说是他害死了阿爸。那日巴音觉得他真会给自己添加悲痛的负担。他对巴斯很有感情,所以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卸去这些负担。
“你最好不要这样想。想得越多死得越多。”
“我才不相信。”那日巴音看着巴斯灰败的脸,一边挑些不着边际的话说着,一边想起他的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她们照样延续了巴斯婚姻的悲剧。巴斯的第二任妻子与前一任天差地别。把巴斯和她放在一起很难看成是一对夫妻,假如时光倒退百来年的话他们更像是仆人与头人。巴斯的第二次新婚之夜依旧发出了愤懑的嚎叫。但他的妻子银措比前一任好多了,既没有摔脸色也没有胡言怪语。她神色如常地每天都尽着一个妻子的职责,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她回了娘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对待此事巴斯无比平静,好像一去不回的不是他的妻子。
巴斯是在娶了第三个妻子的时候发现了喝酒能房事的秘密的。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后搂住妻子,在与她撕扯中他有了反应,这让他欣喜若狂。那天晚上巴斯又发出了短暂的嚎叫,不过这叫声有点异样。第二天巴斯罕见地气色良好,精神容貌可嘉。这也许是巴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就在亲人们都以为他苦尽甘来的时候,他的幸福生活结束了。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更加惨烈地把他打倒。巴斯和这个叫南木措的女人在吵架中过了整整一年。这是他所有的妻子中和他生活最像两口子的一个女人,更是第一个让巴斯哭了的女人。
4
他们往回走,坑里的秃鹫们为了新鲜食物开始打起来,好多羽毛从坑里飞了出来,飞到天上,和天空混在一起。乌黑的云层里突然冒出十几头扇动着灰色大翅膀发出凌厉呼啸声的大秃鹫,嚣张跋扈地在大坑上面低低地盘旋了几圈,然后一头扎了进去。更多的羽毛飞了出来。那日巴音定定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羡慕这些飞禽,这些鹰类从来不缺食物,一天能飞几百公里,眼睛那么好使,只要是地上有吃的东西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而且他想了想,它们成天高高在上,几乎就没有敌人。正可谓是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啊!可惜活得自由自在的人却太少了,几乎就没有。那日巴音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活得开心又自在。除了巴斯的第四个女人。
巴斯的第四个女人非常有意思。她对婚姻有一套自己的認识和理解,为了实践她的这套理论她先后离了五次婚。结婚的对象五花八门。到了和巴斯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已经快摸索出一条行得通的道路和经验。她和巴斯约法三章,巴斯同意的话才可以和他结婚。具体的内容两个人是在羊棚里私下谈妥的,别人无从得知。
她和巴斯过了三年。在此期间她给巴斯戴了无数顶绿帽子。从偷偷摸摸到含含蓄蓄,再到光明正大。她把自己的那套理论淋漓尽致地发挥在了她和巴斯的婚姻上。三年中,巴斯愤怒的叫声成了一道风景,假如有可能的话,巴斯十辈子的愤怒都在这一段时间花完了。
巴斯最终还是勇敢地把这个无法无天却活得痛痛快快的女人赶走了,并且告诉那日巴音,永远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这个女人。
这些都是巴斯的往事。往事不堪回首!
5
阿妈担心地看着他,那日巴音用眼神回应说没事。他阿妈干瘪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开始忙忙碌碌地做起饭来。
那日托勒用警告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做起他的牛皮搭盖。这是给牛做的衣服,有很好的作用。尤其是现在这种又冷又饿的时期,就更显得宝贵。巴斯也拿起一条皮子开始缝制。那日托勒头也不抬地说:“你也跟着做吧!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等啥?”
那日巴音“哦”了一声,挨坐在巴斯旁坐下。看着巴斯的动作,心里却想着银宝。毡包里的后柱上挂了一盏煤油灯,暗淡无光,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微风吹动得左摇右晃,仿佛马上要灭了,但又顽强地燃烧着。那日巴音把眼睛眨了又眨,可怎么也看不清手里针到底戳在哪里了。他看了看巴斯和阿爸,好像有没有灯光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偷偷地看了阿爸一眼,又对时刻关注着他的阿妈使了个眼色,他阿妈心领神会,她往炉子里塞了几块牛粪之后对那日巴音说:“巴音你去揽一袋粪,然后洗手下面片。”
“哦。”那日巴音把皮子扔到一边提着皮桶出去了。
那日托勒还是头也不抬地说:“你就这么惯着,以后有你受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她把锅从炉子上抬起来,火苗蹿起来老高,把毡包照亮了好多。这时候正好那日巴音把牛粪拉进来,她接过袋子取出几块牛粪掰开扔进炉子里,又把锅搭在炉子上。毡包里一下子又暗了下来。她拍了拍双手跟那日巴音说:“你去把脸盆拿进来咱俩洗手下面。”
那日巴音出去了,片刻后他喊:“阿妈,脸盆在哪里?”
“就在小毡包的左边。”
“没有!这里什么也没有!”
那日托勒抢在他女人前面骂道:“找不到就不要进来!”
那日巴音在毡包周围转了七八圈,其间他听到阿爸对阿妈说:“你不要出去,等着!”
那日巴音觉得那日托勒脾气越来越坏了。他朝毡包挥舞了几拳,空踢了几脚,然后用适量的声音说道:“外面真的没有!”
“滚!”
那日巴音气得发抖。他冷笑一声,滚就滚。你以为我没处去?那日巴音朝银宝家走去。他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6
那日巴音独自一人行走在寂寞的雪原,雪“嚓嚓”地响,响出了一种韵律。他就沉浸在这种韵律当中,走得快有快节奏的韵律,走得慢有慢的韵律。他乐此不疲。银宝家有两顶灰毡包,用的都是最好的毡,还叠了三层。这是别人家所没有的。住在这样的毡包里最是暖和,这点那日巴音深有体会。她家住在一个能够挡住西风的小山包根里,每年吹起西风的时候这个窝子就成了最好的窝子。但现在东风肆意,这山包也没作用了。洁白的雪地里两顶黑灰色的毡包非常显眼。那日巴音边走边观察,他很快来到右边的那顶毡包门口,接着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那日巴音天明的时候大摇大摆地从银宝的毡包里走出来。银宝的阿妈看见了那日巴音,那日巴音朝她礼貌地点点头,在她驚恐的目光中扬长而去。那日巴音心情非常好,和银宝虽然没有商量出什么好一点的方法,但银宝答应他,今生非他不嫁。他暂时放下了一块心病,只要在一年最迟两年的时间里能够完成她的阿爸的还不知道是什么的要求就可以娶银宝。至于她的阿爸会提出什么条件他还不想去考虑,也许是几万块钱的彩礼,也许是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条件。但现在都不重要,此时此刻他只想享受一下回味无穷的幸福感,哪怕多一秒都是难能可贵的。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给牛群撒黄草的那个窝坑里,那是一片遮风的地方。他到了的时候,看见巴斯正坐在吃草的牛群的对面凝视着牛群发呆。
巴斯发呆得很有气势,仿佛一座沉思的雕像!
那日巴音没有打扰他。他来到牛群另一面,坐在了蹄印凌乱的雪地上。他还在浪漫的爱情中飞翔。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对坐了一个上午。
7
那日托勒没有对那日巴音说什么。他们谁都没有说。吃饭的时候那日巴音发现阿爸的脸比以往要舒展多了,就连阿妈也莫名其妙地朝他笑了几次。他在家门口没看见死牛,他也很高兴。巴斯说昨天晚上一头也没有死。巴斯还说政府的救济也快到了,是昨天晚上村干事来说的,乡政府开会,料啊草啊也肯定快要来了。
他大手一挥,说:“托华村已经有车进来了,推土机推出来一条路,既然到了托华村,那马上就到我们这儿了。”
那日巴音有些怀疑,“就算通路了,又能救济多少草料?这儿可不是我们一家。”
巴斯恼怒他的抬杠,瞪着黄橙橙的眼珠子说:“一大卡车草料可以让三四户人家坚持三四天,你说怎么没用?”
那日巴音妥协地、又好像无所谓地说:“好吧好吧!”
“你和银宝商量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好办法?”午饭后,他们走向牛群的时候,巴斯问道:“你小子连饭也不吃就走了,后来你阿爸问,我就都说了。”
“你都说了?”那日巴音大声质问:“你出卖我?”
“别担心,我觉得是好事。你知道吗,我说了后你阿爸笑了,他说他知道了。还说要去一趟银宝家,就这几天。”
“他真的这么说?”
“当然。我骗你干什么。”巴斯一脸调侃地说:“是不是高兴疯了?”
“高兴什么,他本来就该如此,谁叫他是我的阿爸呢?”那日巴音瞥了巴斯一眼,他努力绷着脸说:“谁叫他是我的阿爸呢?”